老韩终于告别了一室一厅的筒子楼,搬进了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家。
当初房子买到手,老韩的脸上就写满了兴奋。新房子在城东开发区,家却在城西老城区,要想去看新房子,得横穿整个城市,中间要倒三次车。尽管如此,老韩还是跟老婆小魏一起,每个周末都去看房子。那段时间,老韩无论站着还是躺着,心里想的都是装修这档子事。怎么设计,怎么用材,今天想好的明天又推翻,而明天的想法,好像又回到了几天以前。相比老韩的痴迷,小魏倒洒脱得多。她准备去挑一家装修公司,好好享受专业设计师的服务。她想:不就是多花点钱吗?买得起房子还装不起房?这么好的房子,别被你老韩这个外行给糟蹋了。
照例是小魏取得了胜利,说服老韩改变了自己设计自己备料的装修计划。“你不知道,街头游击队害死人,他们是典型的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我们买个房子容易吗?与其被那些民工给我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多花点钱找家好一点儿的装修公司,万一过后有什么质量问题还可以回头去找他们。那些游击队,你上哪儿找去?”老韩想了想说:“装修公司也有坑人的。”小魏马上反驳:“那也要看被坑的是些什么人,一个个没文化,没见识,又好占小便宜,不坑他们坑谁?”此话一出,老韩就哑巴了。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算见过些世面,生活中也不是贪财好利之人,再说,还有家装合同约束双方。老韩便依了小魏。刚好那段时间有一个家装展览,他们决定去展会上看看,顺便挑一家装修公司。
一去才知道,装修公司真是多如牛毛,而且设计师们个个不是像艺术家就是气宇轩昂很有背景的样子。老韩有点被唬住了,回头一看,不见了小魏,打她手机,小魏在那头压低声兴奋地说:“你快过来。”
小魏在一个看上去像大一新生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看样子,小魏有点动心了,她捂着嘴巴在老韩耳边说:“这家是名牌公司,全国连锁,我刚才考察了一下,设计人员还有些水平,而且看上去挺朴实的。”
小姑娘给他们名片,她叫盛静,再一看,还上过有点名气的大学,便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听她讲设计理念与初步预算。小魏频频点头,两只眼睛越来越亮,老韩就知道大局已定。后来老韩才明白,每每有大事发生之前,他心里多半都是会有一些预感的,只是那预感太弱了,没能引起他的重视。貌不惊人的盛静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迷住了小魏,进而征服了老韩。
从展会出来时,迎面看见人行天桥上竖着一块巨幅广告,“北京迪克斯”五个巨大的红色黑体字直逼人眼。说也奇怪,他们竟在那几个方方正正气宇不凡的大字面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这就是他们刚刚选定的公司啊。
接下来的事情是紧锣密鼓。不到一个星期,平面设计图出来了,电脑效果图也出来了,还有详细的预算,一分一毫,清清爽爽。在约定的日子里,老韩和小魏带上百分之六十五的预付金,赶往公司。在路上,一个很小的声音从老韩心里冒了出来:还没开工就先付这么多钱,是不是太爽快了?再等等吧。这当中,老韩了解到,有些装修公司只需付百分之三十预付金就行。可小魏的反驳也很有力,“我知道有百分之三十的,但你有没有听说,他们每开工三天就停工待料一天。”老韩想想也是,如果百分之六十五付过了,从此他们家的房子就像画画似的一天一个样,倒也不失为赏心悦目的一桩美事。
交过预付金的第二天,有人在大门上贴了个迪克斯公司的标记,屋里多了几根细木棍,上面布满了石灰和钉子眼,从此就很难再见到施工人员了。打电话给那个盛静,一会儿说正在别的工地,一会儿说朋友出了车祸正在医院,一会儿说正在机场接人,全是些不得不让着她的理由。这样搞了两三次,那个声音再次从老韩心里冒了出来:为何前紧而后松?不会是骗子吧?正这么想着,一脸老实相的盛静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不停地赔礼道歉,并再三保证,过几天,一定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看着她被太阳晒得流油的样子,老韩有点惭愧,也有点不忍心,觉得自己是太多虑。小魏说得对,“信不过人还信不过钱、信不过法律吗?如果什么都信不过,人岂不是寸步难行?”
噩梦到底还是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那天老韩去新家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开工都快一个月了,除了那几根吊顶用的细木棍,再没见任何材料进去。听老韩这么一说,小魏也急了,班也不上,俩人一起赶到公司,远远就见公司大门紧闭,门口黑压压的挤了一片,砸门进去一看,里面一片狼藉,分明就是卷铺盖走人的场景。不知是谁打了电话,很快就来了好几批记者,扛着摄像机扫了几圈,又采访了几个受害者。然后派出所、110的人也跟着来了,照例是询问,查验身份证,登记,完了说:“这不是我们的受理范围,还是找管经济纠纷的稽查大队吧。”说完就走了。老韩在这群歇斯底里的人中,一直无法插嘴,他有点蒙了,直到那些来解决问题的人全都毫无结果地走了,他才如梦初醒:原来那些合同毫无用处,铅印也好,正规也罢,人家说撕就撕,说骗就骗,原来合同也像锁一样,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整整两个晚上,夫妻俩无法入睡,小魏的反应比老魏更加激烈,吃不下饭不说,还一有空就骂骂咧咧。“居然栽在那么个不起眼的臭女人手里,真是丢死人。”
然而,不管怎么说,房子还是得装修,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原以为可以信赖的法律现在也是爱莫能助。不仅如此,还得把这事瞒得紧紧的,免得自己的朋友熟人知道,惹人家笑话。
终于回头走上了当初所不屑的路子,老韩辗转托了熟人,找了个知根知底的姓杨的木匠,杨木匠又去找来了几个水电工、瓦工、油漆工,装修重新启动。小魏主动放弃了原来的许多想法,删去了大部分的装修设计,还坚持不让那些人替她买料,大到木板油漆,小到一颗钉子一把刷子,全由她亲自采购。买来了还要悄悄做个记号,次日冷不丁上门突击检查,看看有没有被他们偷换。
完工没几天就搬家了,该买的买,该添的添,该扔的扔,忙到最后,发现阳台一角还躺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把起子和试电笔模样的东西。正在指挥钟点工打扫的小魏瞥了一眼,嫌恶地说:“快扔掉。”老韩拎着包走到门口,心想先放在这吧,反正也不占多少地方,说不定哪天还能用得着。于是老韩改变了主意,悄悄把包扔进了储物柜里。
住进新家的感觉真好,宽敞明亮,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是新的,小魏也不再抱着电视进行精神治疗了,她现在迷上了宜家、好美家之类的超市,今天捧回几瓶干花,明天带回几块擦脚垫,连厨房用的围裙都买了四五条,说是要在不同季节不同氛围里使用。她甚至改变了一贯的发型,把清汤挂面的直发弄成了蓬蓬松松的卷发,睡觉前还不动声色地用起了香水。
老韩上班的时候迎面碰见了多日不见的杨木匠。短暂的寒暄后,杨木匠说:“知道吗,水电工李师傅出车祸了。”老韩脑子里马上蹦出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尽管瘦,但筋骨粗大,很有力量的样子。开始布线时,老韩就跟他接触过几天,后来是买材料,到哪里买,买哪个品牌,买多少,他都一五一十交代给老韩。老韩想,我要是信你,迪克斯的亏我就白吃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老韩发现李师傅的推荐基本还算实事求是,对他的印象便渐渐好了起来。安装灯具那天,李师傅主动加班到晚上十一点。老韩决定请他吃消夜。上菜前,李师傅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正在跟东家吃消夜呢,不用等我,你先睡吧。放心,没喝酒没喝酒。”当时老韩的感觉是,他们也是懂得感情,懂得恩爱的。那天他们真没喝酒,一是他骑了摩托车,二是老韩觉得跟他还没熟到深夜在街边喝酒的程度。
“他跟几个工友一起吃晚饭,喝了点酒,骑摩托车回家的时候,被一辆货车撞了。”杨木匠向他描述李师傅出事的过程。
“伤得如何?”
“死了!当时就断了气。好像就是在你家结束后第二天出的事,他们一伙人刚刚接了一个工程,是装修一家餐馆,还没开始干活,就出事了。”
“哦,那么……餐馆那边,会不会负一点责呢?”
“负什么责?谁愿意来负这个责?有责任都要拼命躲。他吃亏就在于,不是在施工时出的事,而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又喝了酒。”
杨木匠说完就率领一班人马,到另一套房子里装修去了。看着他的背影,老韩不免庆幸,既然是在我家结束后第二天发生的事,那就与我不相干了。又一想,不对呀,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他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迪克斯的教训让他立刻警觉起来,他开始设想各种即将发生的可能,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老韩都觉得这事离他很远,完全跟他没任何关系。
第二天,老韩遇上一个以前的同事,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得满头是汗,见到老韩,赶紧刹住,心急火燎地问他有没有做律师的朋友。老韩摇头。“找律师干什么?是不是要离婚了,想逃避一点财产分割?”他们好久不见了,老韩想用玩笑找回以前的亲近。
“他妈的,真是人背起时来,打屁都缠胯子。前两天我给女儿买了台钢琴,本来样样都很顺利,偏偏在最后关头,有个送货的工人下楼时一脚踩空,腿摔断了,现在躺在医院里要我来给他出医药费。”
“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他自己走路不小心,又不是你推的他。”
“谁说不是呢?但你跟这些人根本讲不清,他家婆娘三天两头来我家哭哭啼啼,他家弟兄也找上门来,又高又黑又壮,堵在门口。”
“胡搅蛮缠,摆出道理来呀。”
“他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是你请他搬钢琴的,他不搬钢琴就不会出这事。你知道那些人,他们又不上班,有的是时间,我耗不起呀。我去找过钢琴厂,可厂方说,他不是厂里的职工,他只是我们在外面请的搬运工,所以这事跟厂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韩语塞,望着同事嘴上的燎泡,心想,恐怕他真得去找个律师。
“唉,那些跟你发生劳务关系的人,他们出了事,你就得担责任。”
老韩一下一下点着头,呆呆地望着同事远去的背影,猛地想起杨木匠那天告诉他的话,心里不由一惊:这两件事多么相像啊,既然搬运工的家属能去纠缠他,难保那个姓李的水电工家属不来纠缠自己,到那时,自己该如何应对呢?
想来想去,老韩觉得只要理直气壮地咬住一个重点就可以了,那就是时间问题。李师傅出事是在他家工程结束之后,而不是在工程进行当中。至于工程结束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与他无关。
这天晚上,想来想去,老韩还是把李师傅出车祸的事告诉了小魏。小魏刚从宜家回来,正在打量新买的木制艺术粘钩,寻思着该把它们挂在何处,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紧接着,一脸紧张地从粘钩上抬起头来:“真的?谁告诉你的?是什么意思?”
听老韩说了全过程后,小魏想了想,镇静地说:“没事的,我们只要咬住杨木匠说过的那句话就没事了,万一有麻烦,也是那家餐馆的麻烦,跟我们不相干。你想嘛,我们这边的工程已经结束了,意味着我们跟水电工之间的雇佣劳动关系也就结束了。幸亏不是在我们这边施工的时候,这种事,即使发生在工程结束的当天都说不清楚。真是老天爷保佑,否则,可能会有大麻烦。”
“对对对,既然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雇佣劳动关系了,其他一切自然也都不存在了。”小魏的心思又回到粘钩上去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已经吃过一次亏,不会再有事。”
过了两天,一个中年女人敲开了老韩的家门。那人模样还算周正,收拾得也还整齐,只是憔悴不堪。她倒是很有礼貌的样子,敲开了门,却退后一步,站在大门口,并不准备进来。
“我是李元成的老婆,他有个东西忘在你家了,我来给他拿回去。”
“李元成是谁?”
“哦,他是做水电的,就是跟杨木匠一起做装潢的李师傅。”
老韩心里不由得一惊,来了,到底还是来了,但表面上非常镇定,他扶着门框,严严实实地堵着门。
“我家的装修早就结束了,都搬进来住了好久了,没见谁有什么东西放在我家里。”话刚说完,老韩就想起来了,那个包,丢在阳台上被他收进储物柜的工具包。可他刚才已经否认了。
果然。她说:“是他的一个工具包。”她说话声音不高,语调不疾也不缓,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是这样的,不知你听说没有,李元成出事了,人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听说,他那天晚上之所以出事,是因为要来你们家取他的工具包。他的同伴劝他,今天就算了,明天再去拿,可他怕你们第二天都要上班,找不到人,坚持要晚上过来拿。没想到……还没到你们家,就出了事。”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强调李元成出事是因为要来拿这个包?也算是急中生智,她的话还没说完,老韩马上意识到,这个包与他非常在意的工程结束时间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若承认那个包在他家,就等于承认他家的水电工程还没结束,也就等于承认李师傅与他们家还有着雇佣劳动关系。所以老韩果断地说:“没有,我们前后请过两次清洁工,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搬进来的,没见有什么工具包。”“不对呀,是他的同事告诉我的,他那天晚上就是因为要来你家拿工具包,才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家,才出的事。”
“他怎么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具包。”
“那……你知道你家的清洁工把垃圾倒哪去了吗?会不会是他们把工具包当垃圾扫出去了?他那个包是有点脏,几次我都说给他洗洗,他总不让……”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老韩狠狠地打断她,她似乎被唬住了,望着老韩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突然腼腆地冲他笑了笑,可老韩依旧严厉地瞪着她。她有点站不住了,期期艾艾,迟疑着下了楼。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城府很深的人,可马上,盛静那张老实憨厚的脸跳了出来,当初不也是觉得她一脸老实相,才受骗上当的吗?
一直到她的身影在楼下消失了,老韩才从窗口退回来,心里还在怦怦地跳。“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他对自己说。
第一个反应是从储物柜里找出那个工具包,得赶紧把它丢出去。老韩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占的这个小便宜。他找了个塑料袋子,将工具包装进去,正准备出门,不知怎地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这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起子,试电笔,各种线绳,小卡子,螺丝,几个开关,一杆圆珠笔;一侧有暗袋,一摸,竟是一个小笔记本,翻了翻,好像是用来记账的。老韩在本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所购水电产品清单,买自哪几家,分别是哪些产品,数量多少,金额多少,最后一栏竟写着应得两个字,每个产品都有一笔应得的金额,数额不大,几十上百不等,有的甚至只有几块钱。想了一阵,老韩突然有点明白了,难怪每次买东西回来时,李师傅都找他要去了清单,说是核对要用,其实是拿去誊抄一遍,然后去找店家结算回扣。这么说来,绝大多数店家都是他的指定客户,无论他在哪一家买,姓李的基本都能吃到回扣!他还以为自己亲自去买就能堵住这个漏洞呢,原来不过是替他省了一趟力气罢了。本子的最后一页,清清楚楚记着这样一行字:长春路海鲜大酒店,六月二日开工。天哪,这不正是他出事的日子吗?这回可真是铁证如山,谁都休想在他老韩这里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到了紧要关头,只要他出示这个小本子,出示这句话,任何人都无话可说。他赶紧将工具包重新藏了起来。
过了两天,那个女人又来了,这次她是带着个男人一起来的。老韩把门拉开一条缝,隔着粗大的金属绞链望着他们,心想自己的估计果然没错,她是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他就是那天晚上跟李元成在一起喝酒的人,他可以作证,我家李元成那天的确是要来你家拿他的工具包的。他的工具包应该就在你家里,麻烦你再找一找,好吗?”
老韩不吭气,尽量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不屑地看着他们。他知道,对付这种人别多说话,越是诈唬,他们就跟你越来劲。
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管,做了个央求的表情,男人这才上前一步说:“那天晚上,是我跟李元成在一起吃的晚饭,我们一共喝了六瓶啤酒,临到要回家时,他说他还得去一趟前东家那里,他的工具包还在他家。我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去取吧。他不依,坚持要去。我就一个人回家了,没过多久,就听说他出了事。”
老韩不耐烦了。“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跟他早就把账结清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不信你们去问杨木匠,他在哪里出了事,他的包在哪里,跟我没关系。这里是我的新家,请你们不要在我家门口死呀活的。”
女人赶紧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找回他的工具包,可怜他为这个东西送了命,怎么说我也要找到它才行。”
她的眼里泛起一层泪光,老韩差一点就心软了,但话一出口,却变得冷冰冰的,“我要告诉你几遍你才肯信?我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具包,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去问问清洁工,看看是不是她们拿走了。”
女人眼巴巴地看了老韩一会儿,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到你家来做清洁的?你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老韩说:“这小区里到处是保洁公司的电话,我打个电话人就来了,干完活人就走了,我有什么必要问她们的名字!”
老韩猜,那个男的多半是却不过女人的请求,才陪她走这一趟的。他站在那里,东瞄瞄,西瞧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女人突然回头对他说:“怎么办?看来真的是找不到了。”
男人低声说:“你干吗非找到那个包不可呢?我早就跟你说过,算了算了,人都不在了,还在乎一个破包?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遗产,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当然有用!他为它把命都送掉了,怎么能说不重要呢?怎么能说没有用呢?”
“你这个人真是的,老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男人扭过头去,站了一会儿,突然一甩手,“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噔噔噔下楼而去。失去了盟友的支持,女人露出无力再战的样子,不甘心地看了老韩两眼,一步一顿地往楼下走去。
很长时间那女人都没再找上门来,也许她终于决定不再找那个包了。
可有一天,老韩突然在小区的马路上看到了她,她衣服外面套了件物业公司的黄马甲,推着一辆写有“保洁”字样的小车,拿着一把长柄扫帚,看见老韩,居然笑着冲他点头,老韩只得还以点头。走了几步,心里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她对那件事还没死心?还有打算?难道她想埋伏在这附近,伺机而动?不由得停了下来,问她:“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工作?”
“不是,我刚来,我原来在家装市场卖建材,我想来看看那天到底是谁在你家做的清洁,问问她有没有看见李元成的工具包。”
天哪!老韩望着她,张口结舌。与此同时,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一次冒了出来,她到底是在找那个包,还是在找某个线索?
回到家里,老韩再次找出那个工具包,一样一样地打量,当他翻开那个小本子时,脑子里突然像开了扇天窗似的,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每个产品后面应得那一栏,那是李元成的回扣,没准他还没来得及从店家那里拿回来。加起来,他们还欠着他一大笔钱呢,哈哈,现在他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包了。
说来也怪,已经正常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新居,最近老是出毛病,不是抽水马桶底部渗水,就是水龙头出水声音过大,有时还能隐隐闻到下水管道的气味,要不就是灯泡好端端地突然灭了一个。老韩轻声嘀咕:“莫非真的有鬼?”这样想着,老韩竟开始做噩梦。有一次,他猛地醒来,迷迷糊糊中,看见李元成就站在床前。惊魂不定的后半夜,老韩躺在床上想,如果她找那个包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回那笔钱,把包还她其实也无所谓。
于是,他在一天有意提前下班,来到海鲜大酒店。装修还在进行,观察了一阵,他悄悄走近几个工人身边问:“听说一个叫李元成的水电工在装修过程中突然死了?”一个工人望了他一眼问:“你问这个干吗?”
“我……是这家餐馆的合股者之一,餐馆还没开张,就出了这种事,生意还怎么做?”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大老板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呢?”
“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死者的家属没来找老板扯皮吗?”
“有什么好扯的,他老婆是来找过两回,被老板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一分钱丧葬费都没要到。”
旁边一个工人插进来说:“听说她去找过前一个东家老板。”
老韩在心里一声冷笑,“餐馆老板这个现任东家都不理,前任东家会理她?再说她拿什么理由去找人家呢?”
“好像是李元成在前任东家那里还有点工程没结束,至于理由嘛,讲得赢的是哥哥,全看自己本事如何了。”
老韩立马打消了把包给她的念头。既然她找餐馆老板扯皮没有结果,一旦她拿到那个包,看到“长春路海鲜大酒店,六月二日开工”那句话,焉知她不会把它改成六月三日,或者六月五日之类的?这样一来,李元成就完完全全变成在自己家施工期间出事了,两家的纠纷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真险哪!老韩擦了擦额头,天并不热,他却出汗了。
没想到她还真的找到了那两个清洁工,虽然老韩不太确定,但有个清洁工身上扑面而来的腋臭提醒了他,当初他找来的两个人中,至少有她是肯定的。这个有腋臭的女工指着李元成的老婆,大声对老韩说:“她非说我拿了她男人的工具包,东家老板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拿那个包,我记得我还问过你,这个包还要不要?你说,先刷刷干净丢在阳台上再说。”
李元成的老婆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老韩。
犹豫了一霎,老韩矢口否认了,“什么什么,你在说些什么?搞错了吧,你在我家做过清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呢?”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个女工一阵,更加肯定地说,“你搞错了,我那天找的人不是你,真要是见过你,我会没有一点点印象?”
那个女工被老韩斩钉截铁的态度弄糊涂了,抬头看了看门牌号,又看了看老韩,突然不好意思地冲李元成的老婆一笑:“我也记不清了,这栋楼我做的人家太多了。算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反正我没拿你的什么工具包,我拿它有什么用?还不如拿一块抹布。”
这以后,很久她都不再上门来提找包的事了。老韩想,她大概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至于家里的那些小事故,小魏重新找了个熟人推荐的水电工,经过一番小小的修整,水电运行终于又走上了正轨。
因为她在小区里做保洁的缘故,老韩总是能够碰到她,老韩心里别扭,就尽量避免看她,偶尔不小心视线碰到一起,也是绷着一张脸。她倒不然,每次都像以前一样,望着老韩无声地笑笑,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老韩有点气愤,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女人有肚量?下一次碰面的时候,老韩决定抢在她前面跟她打招呼,可刚一张嘴,却莫名其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男人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搬家进来没多久,家里的水路电路全都出问题了,这样的手艺,真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混出来的。”
她显得不知所措,脸红了起来。
“那……要不要我找人来帮你修一下?”不知道是太阳大,还是为了遮掩她的红脸,她抬起手臂,挡在额头上方,目光也躲闪起来。
老韩说:“算了吧……”似乎是从这天以后,小区里就不大能见到她了。老韩在心里笑自己,难道你希望天天看到她吗,她永远不再出现了才好呢。
但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他居然走进了她的家门。这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可事实上那天他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想找一个小摊修鞋。他的鞋在半道上坏了,有人告诉他附近的小巷里有个修鞋的老头。他于是走进了小巷,修完鞋,走出巷口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女人。
她正站在自家平房的门口,她显然也看见了他,两个人都一愣。那女人现在看来气色不错,有了几分生气,她主动跟他打招呼,并吃惊地看着他。他停住脚,也感意外,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客气地问,你住在这儿?她笑了笑,回答说是啊。她指指身后虚掩的门。他有点不好意思,怕她误会,连忙跟她解释,他只是路过她家而已,并没有登门找她的意思。
既然是路过,就到家随便坐坐吧。那女人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老韩想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脚却跟着女人的身后走进了她的家门。
女人的家,也就是李师傅的家,虽然房间不大,但是一切都经由他妻子的手收拾得干净而整洁。李师傅的儿子也在,看样子还在上小学,一问,才知是读三年级。
“那个包……找到了吗?”老韩打量着她的家,简单寒暄后,就突兀地冒了一句。刚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着也不该一进门就提这件事。
“没找到,也许找不到了。”
“妈,你再找找。”男孩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来。
女人为难地看了看儿子,无可奈何地一笑。这一笑,老韩又看见了他家门外那个憔悴的女人。
“原来是你很想找到那个包?”也许是他至今膝下荒凉的缘故,也许是暗地里心存内疚,老韩看着李师傅的儿子。
“是的,我要找那个包。”李师傅的儿子站到他跟前,他的模样有几分酷似他的父亲。
李师傅的儿子看了看老韩,扭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老式大衣橱里取出一个帆布工具包,说:“就是这样的包,但没这个包新,有点旧,里面装着些工具,还有一个小本子。”
“我知道了,你是想把爸爸的东西收起来,烧了,算是捎给他,对吗?”
“不,我们不烧爸爸的东西。”男孩说。
男孩拉开衣橱门,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很杂,但分门别类,理得很整齐。有衣服鞋袜,日常用品,水电工程工具,还有破烂的摩托车头盔,手套,甚至还有烟灰缸打火机剃须刀,以及摔坏的手机。
老韩看着男孩,“这都是你爸爸的东西?”
“嗯。这是我给爸爸搞的纪念馆,我要把他以前所有的东西全都收进这里。你知道吗,这里是我们家的秘密通道,只要我钻进这个柜子,就能感到爸爸复活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但是,爸爸还有一个工具包没找到,这个包找不着,我就觉得我爸爸的魂还没有回来。”
老韩心里咯噔了一下,沉默。从里面屋里出来,老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对了,这段时间好像没在小区里看到过你,你不在那里做了?”老韩对女人说。
“我回原来的家装市场去了,我去你们那个小区,不是跳槽,是为了找那个包。”
回到家,差不多一个星期,老韩天天都在想着一件事,那个包应该何时何地突然出现在那母子二人面前呢?办法都想过了,比如去找杨木匠或李师傅的工友,让他们转交给她。但不行,这等于告诉他们,是自己有意藏起她要找的东西。比如直接交到她手里,就说这东西混进了自己的杂物间里,今天才发现。也不行,当初不是赌咒发誓说没有吗?比如把包交给门口的保安,就说是捡的,再写一张拾物启事,然后把这事当一条线索通知那个女人,让那女人自己来看。还是不行,她自己在这个小区里做过保洁员,他能捡到,她早该在他之前捡到了。
想来想去,老韩决定找个机会,直接丢到她家门口去算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老韩出门打了一辆车,径直赶了过去。从远处看,李师傅的家现在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响起单调的鼓音。老韩很纳闷,让车远远地停在黑暗中,自己拎着那个又脏又破的包,轻轻走了过去。他到底不敢直接进去,便拉住一个人问:“这户人家这么热闹,在干什么?”
“给死人过五七。”
哦,李师傅死了三十五天了,家里正在给他做法事,为他超度亡灵。正想着,那个男孩出来了,从头到脚被一块大白布缠着,他开始跪下给人磕头,每人面前一个,大家都坦然地接受着,没人拦他,也没人看他。
吟唱的声音忽高忽低,忽疾忽缓,无休无止。不知为什么,老韩感到浑身凉飕飕的,他做贼似的一步步挪过去,把包放在人群背后一张粗糙的小桌子下面。那里堆放着一些鞭炮,待会儿肯定会有人来这里燃放鞭炮,小男孩最喜欢鞭炮,说不定也会来这里。
老韩坐回车里,吩咐司机再等一会儿,他想看到结果再走。
过了一会儿,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快步走过来,她拿着一把扫帚,一只撮箕,边走边利索地收拾用过的一次性水杯,烟蒂,果皮纸屑。撮箕很快就满了,她迈着碎步来到院边上,一扬手,哗的一声,撮箕空了,深蓝色的大垃圾桶里扬起一阵烟尘。老韩以为她打扫完了,没想到她又走向了堆放鞭炮的小桌边,开始清扫鞭炮屑,扫着扫着,她看到了那个工具包,她用扫帚推了推它,有点费力,便弯下腰去,怕脏似的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快步向垃圾桶走去。
老韩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只见年轻女人胳膊一晃,咣的一声,那包被砸进了垃圾桶里。
她又回去接着继续打扫,红红的鞭炮屑一撮箕又一撮箕,不断倒进垃圾桶。老韩仿佛看到,次日黎明,环卫部门的垃圾车会准时开过来,大钳子一夹,垃圾桶翻扑进车厢,所有的垃圾全都运走了,留下一只空桶,对新的一天虚席以待。
老韩压低上身,一动不动地望着院子。大门口的人突然有些骚动,一个穿着怪模怪样的老头边唱边走了出来,几只铜管喇叭在他身后吹着,单音鼓敲着,鞭炮也炸响了,刚刚打扫过的院子,刹那间又被纸屑盖满。奇怪,这么多声音同时响起,可在老韩的耳朵里,却无声无息,像一幕哑剧。
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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