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春儿从家里走出来,见太阳还在西山顶上巴巴地望着,舍不得离去似的,她不由得鼻子有些发酸。
春儿这阵子,见什么都有情有义的,鼻子一酸还秧及到眼睛,弄得眼睛一天到晚都湿漉漉的。
春儿自个儿也不知为什么,她才十六岁,大人们说的生活的沉重她还远没体味到,她倒是觉得,生活是轻的,轻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忽而这里忽而那里的,想切切实实地抓在手里感觉一下它的重量都难。
要说是为了生活的轻就想哭一哭,那人们准会笑她的,她自个儿也不相信。她一向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孩儿,在学校上体育课,从单杠上重重地摔下来,整整一星期,胳膊疼得字都写不好,她吭都没吭过一声呢。
现在,春儿从家里走出来,是要到村东那个一公里去的。
一公里是一条柏油马路,村里出钱修的,宽得能排下四辆汽车,长到省城的外环路,差不多是二里多地的样子,人们就把它叫做“一公里”了。一公里原是只为跟外环路接通,方便和省城的往来的,可想不到,除了这方便,还带来了散步的方便了。如今,这村子的人大多都进了村办工厂,活儿轻闲了,吃的东西停在胃里,像是不散步都不行了。吃过晚饭,人们走出家门,呼呼隆隆地就上路了。说呼呼隆隆,一点都不夸张,即便是陆续出门,你散罢了我登台,一公里的路上也黑压压的全是人了。村子大,吃饭的人多,散步的人就多,有时候,都大半夜了,还能见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子。
对一公里,春儿可不是那么喜欢的,那儿人挨了人,大蒜味儿、汗臭味儿,还有屁味儿,总是散发得无遮无拦,把好好的一条路都弄腌臜了。她常去的地方,和大家正相反,是村西的一条土路。土路上没什么人,空气里尽是蔬菜瓜果的甜香,地的尽头有一颗太阳照耀着,遍地都是金子一样的颜色。鞋子上自是会沾些泥土的,但泥土怕什么,泥土比那些腌臜的味道总要干净多了。那些刚刚进了工厂刚刚不下地的人,才几天呀,就嫌弃起泥土来了,动不动就喊,到一公里走走去!真是矫情得很呢。
但土路上到底是冷清的,隔了些天,春儿就忍不住也要到一公里走一走了,那儿时不时地要遇上她熟悉的人,他们同她打着招呼,她一一应答着,冷清的感觉就跟风似的跑得没影儿了。她最喜欢遇上的,有初中同学李思,小学的音乐老师姚畅,本家叔叔章四虎,还有,一个不知名姓的外地青年……那个外地青年,从没跟她说过话,也没见他跟别人说过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沿了一公里的边缘,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影子似的。她只知道,他是外地来打工的,租住在老街的平房里。她在心里称他“老外”,总见不着他的时候她便想,老外去哪里了呢?
李思他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比她只大两岁,但他知道的政治、哲学什么的比她可要多得多。他说今天这个社会,到处都充斥着不公正,有人一天只挣到十块钱,有人一天却能挣到上百元、上千元,甚至上万元,为什么?因为不平等,因为剥削啊!他问春儿,读过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吗?又说,你当然不会读,不要说你,就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又有几个读过的?但不读,不等于这个学说不存在,听我给你讲讲吧!接着他就开始讲马克思的剩余价值,一公里的路程,不停脚地走个来回,他的剩余价值理论还讲不完。他讲的时候鼻子不时地要吭哧一下,仿佛在对鼻子作着清理,但也并不见有什么东西被清理出来。春儿知道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上学时就是这样。她一边钦佩地听着,一边去看他的鼻子,只见他鼻头很宽,鼻孔很大,鼻梁也算周正,但鼻尖和鼻梁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倒像是鼻子的不通畅,是那些疙瘩们压迫的缘故。她便想,鼻子是小事,偏科可是大事,他要是和她一样考上了高中,懂的就更多,学问就更大了,可一个只迷恋政治、哲学的人,又怎么可能考上呢?好在他的伯父是村委会干部,给他在村委会安排了一个编写小报的工作。他的小报都是给村委会唱赞歌的,他自个儿的“剩余价值说”,一次也没见在小报上出现过。他对春儿解释说,他这是在沉默,早晚,不是在沉默中灭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这些话,春儿是似信非信,她对他的好感,不是在他的愤世嫉俗上,而是在他见到她时的惊喜上。一个村子的人,唯有他见到她是惊喜的,眼睛是亮的,就像多少年没见到她一样,就像早就盼着见到她一样。他的个子不高,肤色有些偏黑,鼻子还有“吭哧”的毛病,但她喜欢他的这份惊喜,它能让她感觉到自个儿的重要。
姚畅呢,比李思可要帅多了,高个子,方脸庞,一张爱笑的大嘴巴,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响起笑声和歌声。有一回遇上他,他拉了春儿的手,唱了一路周杰伦的歌儿。但下回再遇上他,他就像把春儿忘了似的,已经在拉另一个女孩的手唱陶喆的歌儿了。春儿却也不沮丧,知道他这样的人,对每一个女孩都是好的,但也不会对每一个的好再添一分。一路多少个散步的人,唯有他是想唱就唱想拉女孩子就拉女孩子的,唱了拉了,女孩子高兴,前前后后的人也跟了高兴。所以,就是不拉春儿的手,春儿也是喜欢看到这个人的。
还有章四虎,章四虎几乎比春儿大了一半的年龄,管理着这一村的治安。每回在一公里遇上他,他总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的。要是问他,怎么不走了,他就绷了脸说,在等你啊。问他有事吗,他说,有事。问他什么事,他说,跟我派出所走一趟吧。他总喜欢跟春儿开玩笑,把春儿逗笑了他的脸还绷着。但有时候,他也会拿出本家叔叔的样子,对春儿说几句严肃的话。他曾说,春儿啊,你可千万别受李思的影响,他的那些话,他自个儿信不信都说不准呢。你想啊,剩余价值,自由平等,它不是一个村子的事,也不是一个国家的事,它是一个世界的事。李思那样的人去说一个世界,不等于放个屁啊。他还说到过那个外乡人,说那可是个人物,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呢。说李思春儿还勉强听着,说“老外”春儿就不爱听了,这些天,“老外”可是她最想见到的人呢。但不爱听她也不反感叔叔,只当他治安管理多了,对人自是要多几分挑剔的,他挑剔他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和她有关系的,倒是叔叔那张紧绷的脸,开玩笑不开玩笑,它都一样地紧绷着,让她先自就想笑起来了。她喜欢见到他想笑的感觉。
当然,一起长大的女伙伴、女同学也是可能遇上的,但入了春儿心的,几乎没有一个。她一向喜欢和男孩子交往,衬衫学男孩子的样儿掖进裤子里,两手插进裤兜里,头发也修得短短的,有时候,嘴里还吹出一两声口哨,引得男孩子女孩子都去看她。她的肩膀比别的女孩子稍宽些,胸脯稍平些,两条腿又细又长,混在男孩子堆里,也瞧不出有什么不自然,倒像是鱼儿游到了水里了。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可自从上了高中,特别是这回放了暑假,她的鼻子好酸不算,还喜欢找清静地儿一个人待着了。她的男女同学们已几次约她早起到一公里跑步了,她跑起步来总是最快的,又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这样子让同学们又着迷又羡慕。可她都一次一次地拒绝了。一边是对人的拒绝,一边又是没来由的眼泪,她呀,真是自个儿都不明白自个儿了。
春儿现在走着的这条街,两边都是七层的楼房,青壁红顶,顶上带有很大的平台。她家就住在七层一个带平台的单元里,站在平台上,城市那边可以望到一幢幢的高楼大厦,村里这边则可以望到老街上的残垣旧壁。老街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从前也没觉得什么,现在有新街比着,它就像个得了不治之症的老人,一下子就惨不忍睹了。但那个悄无声息的“老外”,还有和“老外”一样来打工的外地人,全都住在那里。那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一间房一月十几块钱。若是十几块钱也拿不出,就只好到田地里自个儿搭窝棚住了。搭窝棚住的还真大有人在,一些租了地种的外地人,为节约开支,就搭窝棚睡在地里,老婆孩子也相跟着,老远地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就像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田地里,现在是本村人一个也看不到了。本村人除了住七层的楼房,还有住两层楼的独门小院的。独门小院在另一条新街里,都是错落有致的红房子,都是紧闭的铁门,门前有时会停了各式的汽车。就像搭窝棚住的是少数一样,住独门小院的也是少数,多数还是春儿这样的和“老外”那样的。春儿和“老外”,多数和多数,差别自是不必说了,就是多数自身,一家一户也是有差别的,比如春儿家住的是七层,就比住三四层的人家差了不少。这些差别,有点像长在人心里的黑洞,是需要用钱财来不停地填它的,为此春儿的母亲经常埋怨着春儿的父亲,一样的男人,怎么就没有一样的本事呢?
不知什么时候,春儿就生活在这样的差别里了。从前她可是想也不去想的,自从见到“老外”以后,她才开始和“老外”作着对比了。她对“老外”一无所知,对比只是房子的对比,她想,要是让她再回到平房里去,她是绝不答应的。那叫什么房子,夏天嗡嗡地飞苍蝇,冬天咚咚地过老鼠,衣服的颜色都看不真,一张写作业的桌子都摆不下,叫什么房子啊。最叫她头疼的,是那种房子里穿不得白衬衫,头天穿上,第二天就有了星星点点的苍蝇屎,她又不喜欢花衣服,白衬衫可以说是她的唯一她的至爱呢。但她惊奇地发现,住在那里的“老外”却总是穿了件白衬衫的,且那白衬衫又总是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的苍蝇屎。有一次她故意走在他的身后,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不要说苍蝇屎,就是发屑也没见落下来一星儿。他的头发像是刚洗过的,蓬松地盖在头上,他的脖子清清爽爽的,大热的天不见一丝光闪闪的汗水。这个人啊,不仅衬衫干净,身子也干净呢。她想,也不知他住谁家的平房,可谁家的平房,也不能没有苍蝇啊。
走出街口,是一条南北的横行道,道的一边是绿崭崭的菜地,另一边是五花八门的商店,百货店、食品店、服装店、理发店、美容店、医药店……应有尽有,一家挨了一家。这条道虽说不宽,却是联结新街和老街的通道,新街和老街的人通过它买到自己必需的物品,也通过它在一公里上汇合起来。当然,它于新街和老街的人绝不仅仅是买东西和散步,由于老街空出了不少院落,一些信耶稣的、信观音菩萨的,甚至打麻将、练武功的,都跑到那里聚会去了。老街的躯体说是老了,说是无药可治了,但在这破败的躯体之上,俨然也有了几分难料的热闹。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得清呢。
出了新街口,向北再向东,就是宽阔、平坦的一公里了;而老街的人到一公里,是出街口向南再向东,与新街的人是相对走到一处的。春儿的身前身后,已走着不少出来散步的人,多是成群结伙的,不是一家子,就是一个厂里的,抑或是她这个年龄上下的男孩女孩,聚结在一起,不为散步,只为打发掉白天剩余的精力。不断有人跟春儿打着招呼,一个女孩还忽然蒙住了春儿的眼睛,待春儿将她的手掰开,她又顺势搂住了春儿的脖子,胳膊上黏糊糊的,像是给春儿围了一道汗腥的围脖儿。她的嘴里倒是嚼了口香糖的,但一丝也没能弥补胳膊给春儿带来的不快。有一刻,春儿终于忍无可忍,借口要等一个人,猛然从她的搂抱里挣脱了出来。春儿也的确是在等一个人的,只是那被等的人不知道,她自个儿也不能确定他一定会来。她便放慢了脚步,前前后后地张望着,只要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眼睛就猛地一亮。但多少回,都白白地亮了,那穿白衬衫的,身材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手没插在裤兜里就是衬衫的下摆荡来荡去的;还有的,白衬衫上扎眼地点了块污迹,或是领口一圈黑,腰间一片褶子,哪哪都是不能入眼的。眼看都上了一公里了,还是不见那个人的影子。好歹这其间,姚畅和李思她都看见了,他们邀请她一起走,她便高兴地随他们走了一段。先是姚畅,再是李思,但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就跟不上了,他们催促她快走,她便让他们先走,说自个儿答应了要等几个同学。姚畅倒是爽快地先走了,李思却一定要陪她一起等。她只好和他站在马路边上,听他不停地讲他的剩余价值。这一回,他不只讲理论,还联系起实际来了,他说村办工厂一天的利润是多少多少,而工人的工资是多少多少,这其中,外地工和本地工又有不同,管理人员和厂长又有不同。他说的差额,大到了叫春儿不大相信,他说,不信回去问你爸你妈去。你想想,厂长是人,你爸你妈这些工人就不是人吗?本地人是人,外地人就不是人吗?李思说的这些都像是铁定的,春儿找不到一点反驳的理由,况且,还涉及到了她的父母和那个“老外”,她似真的在受着他的影响了,她问李思,那怎么办,就不能改变了吗?李思叹口气说,我要知道该怎么办,就不在这儿跟你没完没了地念叨了。春儿正有些泄气,李思又告诉了她一个新消息,说今儿一大早村长门口的汽车被人砸了,新买的奔驰,值一百多万呢。李思说,这就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春儿问他,这样的消息,你的小报上能登吗?李思说,登是能登,角度就不是这样的角度了。春儿说,什么角度?李思说,还能是什么角度,刑事犯罪呗。春儿站在他的对面,发现他样子怪怪的,目光凶狠,被疙瘩包围的鼻子只约摸和她的嘴巴比齐,真是有些矮小的。头顶上的头屑她不费力就能看到,一些头屑落在了他的衬衫上,衬衫是深灰色的,头屑就格外地突出。就在这时,还真有一伙同学喊起了春儿的名字,春儿就撇下李思,奔了同学们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落到山下去了,西山那边只剩了一片彩霞。彩霞虽不像阳光那样灼灼逼人,却也有它绵软的不动声色的力量,村庄、菜地、一公里,哪哪都留下了它美妙的颜色。春儿望着,从村庄望到菜地,又从菜地望到一公里上披了霞光的人群,她的鼻子不觉又一次地酸起来了。
李思说的消息,同学们还不知道,春儿告诉了他们。但同学们像是没多大兴趣,惊讶了两声,很快转到超级女声的话题上去了。超级女声都被他们议论了太长日子了,但还是在议论,他们对李宇春、张靓颖什么的各自视为己爱,比起她们的歌声、动作、笑容,一辆奔驰的被砸算得了什么呢。对李宇春们,春儿也是喜欢的,但有了“老外”,李宇春们就不那么重要了,毕竟她们只是活在电视里的人物。渐渐地,她的脚步也跟不上同学们了,好在同学们谁也没发现,她便一个人心安理得地走着了。
通常,“老外”总是喜欢走在马路的最右侧,右侧的菜地与马路之间有一排刚长大的白杨,有时候,“老外”会被散步的人群挤到白杨的另一边,鞋子都沾上了菜地的泥土,“老外”仍不声不响的,在菜地边上走一会儿,等马路上有了空隙,再不声不响地走上去。“老外”的走也是轻悄的听不到响声的,脚上是一双浅色旅游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牛仔裤的裤口不长不短正好与鞋口相接。他的个头比李思要高,比姚畅却又矮些,但比姚畅长得挺拔。姚畅大约是当老师的缘故,多少有些驼背,个子再高,模样再好,驼背总是不完美的。“老外”的模样,是叫春儿最难说得准的,他的眼睛不大,眉毛浅浅的,之间还有两三道年轻人不该有的皱纹,鼻子、嘴也见不出什么特点,但凑在一起,竟莫名地有了八分的俊美,那几道皱纹,给人更添了聪明、智慧的感觉。春儿想起叔叔说他“危险人物”的话,觉得,要说危险,至多不过是招女人爱、招男人恨的危险吧。你看,那些“挤”他的人,多半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赤了膀子,只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脚落在地上,咚咚咚咚,每一步都似要砸出个窟窿。他们的“挤”也许并不全是故意,但他们总是急慌慌的,脚下一步紧似一步的,身体则比一双脚更急,有时脚还没迈出去,身体先倾出去了。为保持平衡,身体只好左右摇摆着,胳膊打得老远,好似横冲直撞的醉汉一样,占用的空间,也双倍地扩大起来。因此对比他们的走法,“老外”显然是个异类,他们就是不想故意,也会由不得身体的摇摆,把“老外”挤到菜地边上去的。与他们同路的女人,多半是夫唱妇随,一样急慌慌的,一样胳膊打得老远,甚至比男人更慌,因为男人的步子大,她须加快步子的节奏才跟得上啊。自然也有浪漫些的,女的挽了男的胳膊,脑袋靠在男的肩头,走一步停两步的。但来这里散步的人,大半抱了健身的目的,来来回回是数了遭数的,电视里说科学的散步每次要三公里,三公里约摸走完了,抬脚就往回走,半步也不会停留。这就使那浪漫的人儿有些不合时宜,走着走着,两人就身不由己地分开了。到后来,他们就犹如一两朵可怜的浪花,被大片的波浪裹挟着,是不走也得走,不慌也得慌了。而这其中,才格外显出了“老外”选择的聪明——马路的边缘,那波浪的力量就是再大,边缘也是有可能逃脱的。
现在,春儿的前面走了几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她们都似从事过多年的田间劳动,裸露的脸和手十分粗糙,一整个身体的重量仿佛都在两条腿上,脚抬得不高,落地却像打井一样,震得春儿的脚下都有了感觉。春儿的身后,听声音是一群在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在谈论奖金的事,这个月发了多少,扣了多少,上个月又是多少等等。其中一个,竟是从一月份开始,把每个月的奖金背诵了一遍,引得大家一阵惊呼。有人说,老笨呀老笨,原来你是最聪明的呀。春儿回头看看,也不知老笨是哪一个,只见齐刷刷的一排,都穿了短袖的浅蓝色工装,把马路几乎都要排满了。后面笑,春儿也不禁跟着笑了,她想,一个把奖金数目烂熟于心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渐渐地,这群工人也走到春儿的前面去了,工人们的后面是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孩子,父亲手拉了儿子,母亲手拉了女儿,不说话,只是走,就像赶了送孩子去上学一样。再后面是一大家子,大哥、二哥、三哥、四弟,还有他们各自的老婆,与前面一家相反,他们是又说又笑。一个当嫂子的,还把小叔子的t恤衫扯了下来,说,不嫌热啊,你又没奶子给人看。大家便一阵哄笑。声浪盖到了前面,两个孩子回头去看,父亲和母亲立刻拨正了孩子的脑袋,继续无声地走啊走。
春儿不断被一拨儿一拨儿的人超过去,她发现,散步的人中,有两种人几乎看不到,一是村长、厂长一类的头头,一是外地民工,她想,唯有“老外”,“老外”到底不一样呢。现在她的心里,“老外”和“奔驰”事件不由得交替闪现着,“老外”不出现也罢,“奔驰”事件却也像没发生过一样,听不到人们的什么谈论。也许,人们跟她的同学们一样,早就“惊讶”过了,跟他们又没什么相干,难道还能让他们没完没了地“惊讶”吗?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由外环路方向开了过来,散步的人们左右躲闪着。一公里是条死路,外面来的车辆不多,傍晚时分的车辆就更少了,大家注意到,这是辆车顶上闪了红灯的警车。莫非,警车是为那“奔驰”而来?
议论声随了警车向村庄的驰去此起彼伏着。
原来,“奔驰”事件大家全都知道呢。
大家的议论,大都是对那砸车人的猜测,猜测又大都指向了外来的民工。民工挣钱是少了点,生活是苦了点,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做坏事的理由啊。自打他们来了,看看村里消停过没有?不是这家的鸡没了,就是那家的钱丢了,如今又砸了车,不整治整治,往后兴许还会杀人呢。但也有反对这说法的,说,拍拍良心想想,丢鸡丢钱的事是自打人家来了才有的吗?就是杀人,前些年不是也早有过?更多的人就说,你什么意思?莫非还要把脏水泼到自家人身上?那人说,泼到谁身上也不是咱说了算的,等破案吧,破了案就知谁是谁非了。
人们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是激愤的,激愤先指向民工,由民工又指向公安,后来不知怎么又由公安指向了村长、厂长,说村长、厂长上百万上千万都挣了,你丢个鸡他还能放在眼里吗?有的,则借说村长、厂长的当儿,把矛头转向了和自个儿有私怨的邻居、同事了。村长、厂长毕竟隔得远,除了说人家钱捞得多,别的就什么都不清楚了,就是捞钱,是多是少谁又是真正清楚的?于是,愤怒的情绪就像一股失了方向的风,这里刮一阵那里刮一阵的。没根的风,总是不长久的,没多一会儿,风势就弱下去了。唉,还是散步吧,什么都不是自个儿的,除了自个儿的身子骨。走吧走吧,管它谁砸的车呢,谁砸了他抓谁去,反正来这儿练身子骨的人是不会惦记人家车的。
大家的散步继续着。一切由警车而起,警车过去了,一公里上又恢复了平静。这时,西山顶上的霞光已被大块灰暗的云朵代替了,菜地看上去还是绿的,村庄的房顶还是红的,但人们的脸色,已不像白日里那样亮堂堂,变得有些灰兮兮的了。
大家没想到,平静不过是暂时的,很快地,又一件事发生了。这一回,不是警车,换了人了,一个穿白衬衣的外地民工,一个可说得上俊美的年轻人!
就见这年轻人像兔子一样沿了马路的边缘奔跑着,后面是紧追不放的村治安干部章四虎,章四虎后面是几个持枪警察和提了棍棒的民兵。
一路人马旋风一样就过去了,大家停了脚步,吃惊地看着,那年轻人他们都认识的,常常穿得干干净净的来这里散步,外地人里唯一一个散步的人。果然让大家说中了,果然砸车的是个外地人,可是,看着这么个人被追赶,大家反而有些将信将疑了,就算是外地人,也轮不到他这个外地人呀。
一公里上,最吃惊的,大约就要属春儿了,那件白衬衫,她是太熟悉了,等啊等的,不就是为了看见它吗……
春儿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接着自个儿也没想到,噌地就把身子蹿出去了,前面的一个壮汉都被她撞了个趔趄。她也不知蹿出去要干什么,人家跑,她也跟了跑,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狗,想停都停不住了。
同时跟了警察、民兵跑的,还有几个爱热闹的半大小子,春儿的两条长腿,很快就把他们落在身后了,接着几个警察、民兵竟也被她超过去了。她也没觉得怎么费劲,身子轻的,就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样。
路是早被人们闪开了,最前头的“老外”和章四虎,如同一股风一样把马路边缘扫荡得干干净净。几个警察、民兵,却呼哧呼哧地喘着,与他们愈来愈拉大了距离。
春儿在奔跑中,好像听到了李思的喊声,春儿!回来回来!有你什么事啊?
隔了会儿,又有姚畅的声音喊,春儿,快停下!小心枪啊!
一群女孩子的声音也在响着,别跑了别跑了,你疯了啊春儿!
春儿的耳边还呼呼地响了风声。前面的两个人已离她不远了,叔叔章四虎穿了件黑色的t恤衫,与“老外”一黑一白,在一排白杨树之间忽隐忽现。
此刻的春儿,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巨大的吸引,她有些明白,她的奔跑,其实全由于这一黑一白的吸引呢。比起这吸引,她身后所有的喊声,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甚至那么滑稽可笑。
章四虎不愧是治安人员,腿跑得快,嘴也不闲着,边跑边向“老外”喊话,周建明,你跑不了了!顽固下去,你会罪上加罪的!
春儿想,原来他叫周建明啊。
春儿已经在章四虎的身后了,章四虎还以为是警察赶上来了呢,他头也没回地说,枪,开枪吓吓他!
春儿两腿猛一用力,追到了叔叔的一侧。
叔叔吃惊道,春儿……你来干什么?
春儿说,为什么抓他?
叔叔说,赶紧走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春儿说,你们弄错了吧!
叔叔说,走开走开,听见没有?
春儿说,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春儿固执地说着,还固执地跑到了叔叔前面,挡住了叔叔的去路。
章四虎是又气又急,眼看与那“白衬衫”又拉大了距离,他一把将春儿推开,再次追了上去。
春儿在叔叔的后面喊,错了!叔叔!不可能是他!
章四虎不再理她,前面就是外环路了,上了外环路,让那逃犯搭上车就更不好追了。
春儿又一次追上了叔叔,这一回,她也没理叔叔,反而越过叔叔,径直奔了那“老外”去了。到了现在,她的意识倒是愈来愈清醒了,她深信“老外”是无辜的,既然无辜,她就要说服他别再跑了,只要不跑,她就再说服叔叔查清事实,不然,那警察万一开了枪,死伤一个可怎么得了!
这么想着,春儿自个儿都有点欣赏起自个儿来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干涉过大人们的事,也还从没有这样清醒不疑地坚持着一件事。她想起学校的一位老师曾经说过,人长大的时候是有感觉的。莫非,这就是她长大的感觉了?虽说整件事情,发生的原由她还来不及细想,但坚持是肯定的了,任何人任何事也无法让她动摇!她听到叔叔在喊,站住!春儿你给我站住!不要命了?她没理睬叔叔,有坚持支撑着她,她一点没觉得害怕。
就在春儿与那“老外”愈来愈近的时候,“老外”已经跑到一公里的尽头,要往外环路上逃去了。春儿一边加快速度,一边想着跟“老外”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我相信你,你是无辜的?可你相信他,他相信你吗,话都没说过一句呢。那么就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叫章春儿,章四虎是我叔叔,我会让他查清事实的。可万一他说,没什么好查的,砸车的人就是我呢?不会,不会的,万一会,那她就让他说出砸车的理由,他这样的人,做事不会没有理由的……
正当春儿张开口要与“老外”说话的时候,后面的枪声忽然响了,春儿的身子晃了两晃,就那么嘴巴张开着,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她隐约听到了叔叔的呼唤,春儿!春儿啊!
她的眼前,依稀晃动着一件白衬衫,但这白衬衫,很快就被一群人一拥而上,抢劫去了。
她终于无声地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公里上,散步的人群黑压压的,就像天上涌动着的黑云彩。
云彩仿佛是被那枪声吓的,一下子就由红变成黑的了。
一公里两边清晰可见的绿色,也刹那间变得模糊起来了。
只有菜叶子上,星星点点地挂满了露珠。露珠在黑暗中闪了亮光,晶莹剔透,甚至是叮当作响。露珠也是突然间挂满的,弄得人们有点猝不及防,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了。
不过,相比之下,人们还是显得从容多了,脚下的步子一刻也没停止,走啊走啊。枪声是枪声,散步是散步,总搅不到一起的。像春儿那样搅到一起的傻女孩,又有几个呢。
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曾任《河北文学》、《长城》杂志小说编辑、副主编。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出版长篇小说四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部(篇)。多篇小说获奖及被选刊选载。现在河北省作协创作室专业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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