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想起来,瓦煲上的羊肉绿豆汤可能没off,文小明就不大可能回到金星苑小区。他是不可能为了老婆周小杰回去的。当时,也就在昨天晚上,周小杰比他早40分钟摔门而出,40分钟后,文小明觉得自己火透了,也摔门而出,连钥匙都没带。
今天在姐姐家喝早餐豆奶的时候,文小明忽然被电击一样发了呆。姐姐看着他。文小明说,灶上的汤……不知道关了没有?姐姐知道周小杰横征暴敛的个性,就大惊失色地赶文小明回家。文小明根据以往的吵架经验,也猜测周小杰肯定不会轻易掉头回家,所以就打的赶回了金星苑小区。那时,太阳刚刚出来,浮在雾气上面照耀着小区。
虽然没有钥匙,文小明还是一路狂奔,他想象家里烟雾弥漫、门和窗火舌黑烟狼蹿的样子。文小明是从小区侧门的铁栅栏翻进小区的,那样到他家要近很多。文小明像有钥匙一样,飞奔上楼。楼道里没有人,文小明站在他家303前。他贴着303的门缝,闻了闻,又贴着一圈门缝仔细嗅了一遍,确实没有烧烤味道。是不是周小杰回来了?是不是她把绿豆羊肉汤喝掉了?或者,周小杰摔门而出之前,先把电源拔掉了?反正,里面没有任何异常气息。文小明又把鼻子贴在门缝,闭着眼睛连续抽气,焦味是肯定没有了,但是隐约是不是有点羊肉花椒味游丝?文小明再使劲抽气,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了。
文小明顺着小区中庭花园草径,从小区正门出去。如果,文小明还是违章攀爬铁栅栏出去,他就远远离开小区,什么事也不知道了;但是,他回去的行走路线是文明正确的,结果,他这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了,他不是失去行动自由,是他自己走不出去了。
小区正门出来就是小区通往外面世界的主干道,也是外面世界进入小区的唯一正道,能并行两辆小车呢。正门出来往左,两旁的店铺就多了起来,拐过一个缓坡浅弯,就能看到文小明家的那栋楼。远远的文小明就看到十来个人,一律向后仰着头,往楼上瞧着,看那些身影好像有点焦急的意思,文小明不由得就想起羊肉绿豆汤。但他马上就否认,当然不是他家的问题,他已经勘察过了,安全;就算汤还在灶上,你想那么一钵子的汤,就他走出小区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就马上烟熏火燎起来了?不可能。刚才不是还隐约好像有些汤香味吗?说不定是靓汤正入佳境时呢。
这么想着,文小明就渐渐接近了那些身影有些焦虑的人群。
前天晚上,周小杰下班回来带回了半个黑羊脖子。周小杰是哼着小调回来的。家里钱不多,练就了周小杰是个淘金式的购物狂,周末的晚上,她总是淘到七八点甚至更晚,买回不少便宜货。文小明就饥肠辘辘地等她给他带的快餐。文小明是个懒惰而不爱生事的人,周小杰是个嘴勤脑勤身子勤的人,这样自然成为家里的实质掌门人。周小杰虽然看上去飞扬跋扈,但是,在卧室里撒起娇来,却是流水行云,每一句话都讲得哼唧哼唧的,酥人骨头。文小明拿她没有办法。周末的晚餐,往往非常潦草,但是,周小杰一定会弄点什么好料做精彩消夜,为一个销魂的夜晚铺垫,比如,昨天的羊肉绿豆汤。
但是,昨天晚上,那个羊肉汤没有达到目的。
起因是,周小杰竟擅自买回了一个手机。
搬到金星小区差不多半年多了。搬来时本来不打算再装电话,反正周小杰手里有个小灵通,而文小明单位办公桌上就有电话,下班回家周小杰也回来了,不需要。可是,周小杰打听到移机比新装机要便宜,就坚决要移;没想到的是,移机要改号,一改就发现,这个新电话老被串号,五花八门的电话天天都有。因为设置的是铃声超过五声,就自动转入周小杰的小灵通,几个月来千奇百怪的错误电话令周小杰不胜其烦,一气之下把小灵通扔给文小明。文小明还以为她单纯,没想到才憋了半个月,她就不经商量,给自己买回了新手机。刚装修完,还没缓过劲来,好不容易存了点钱,计划好是文小明父母国庆来作客的开销,怎么擅自买了大件呢?文小明非常恼火。周小杰辩称,是存了3000元话费白送的手机,非常合算。文小明说,总共就那么点钱,存死了,你让我父母来喝西北风吗?
这样批评反批评了几个回合,他们就吵起来了。文小明在看电视,边看边吵;周小杰在厨房洗羊脖子,边洗边反击;等羊肉放进瓦煲,投好作料,插上电,周小杰就到客厅开始看手机使用说明书,边看还边吵,文小明被刺激得气不打一处来,吵架忽然就升级了。
在雾气里虚白的阳光中,文小明往大拐弯那里的人多处走去,不算太喧闹但显然比较焦灼的声音就渐渐进了耳朵。文小明听到一个提着水果篮的男人挥动着胳膊说,不行的不行的!我去打过这家的门啦!没人!一个像咳嗽过多的苍老男声说,什么时候了呀?这不是故意给我们文明小区抹黑吗?另一个很大嗓门儿的女声响起,她的腔调更加焦急:不行,赶紧弄下来!不然我们这个小区要真给市长丢大脸啦!一定要弄下来!
那一堆人用共同的焦虑声调交叉说话,他们摇晃着后仰的向上看的身姿。文小明还是不当心,因为他老远就看出,他们家的阳台没有任何烟火。不过,等他渐渐走近那焦急的人堆,嘿,怪了!他们竟然个个都在观察他文小明的家!不只是这些马路中间的人,文小明家对面的这边楼里,楼下所有店门里的伙计,老板,店门以上的各家各户不同楼层的人,都往他家看。那些周末的阳台上的男女们,有的在晾晒衣物,有的在侍弄整理花草,有的在运动身体,反正大家半停半做地关注着他的家。显然,这里发生了比较重要的情况了。
文小明顺着大家的眼光,从下往上打量着自己的家。这里看到的是303,也就是文小明周小杰家的阳台。阳台上能有什么呢?一角堆着搬家过来后未及清理的硬皮纸箱;阳台上有几盆花,茉莉和绣球,绿中发黄的枝丛,没多少生机,唯一比较鲜活茂密的是同学祝贺他们乔迁之喜的一盆粉色杜鹃。猛然,文小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阳台上悬晒着一个棕绿的大浴巾!这么隔着距离看上去,那个图案和颜色老旧的浴巾,有点像一面肮脏的旗子。
但文小明又充满疑惑。浴巾有什么值得这样关注呢?
文小明和这条浴巾的感情非同一般。这是文小明的随身宝贝。大约从幼儿起,文小明的母亲就发现,文小明必须捻着这个浴巾——当时是他的小盖被——的一角才能乖乖入睡。他母亲说,哪怕在睡梦中,你给他换一条,他马上就知道,就大哭大闹。所以从小到大,文小明无论跟父母出门走亲戚,还是读职业中专,什么行李都可以忽略,唯独不能遗忘那块可笑可亲的大浴巾。
他们是嫌我的浴巾难看吗?
平心而论,这个棕绿色的浴巾是旧了点,成其为浴巾的小毛圈圈其实几乎都磨光了,剩下经纬细线格子,忽大忽小,筋筋连连,烂猪肺似的,外缘也磨得像毛纸浆,有的边已经挂垂下来,远看就像个杂色破渔网。扔在垃圾堆,不能肯定乞丐一定要它。虽然它是洗干净晾上去的,但它真的有点像火车上的拖把,陈旧而肮脏。
现在,站在人群边的文小明,看着看着暗自惊异起来:他的浴巾原来已经那么破旧了。如果不是借着大家的眼睛,他从来没想到它已经是那么的破烂不堪。它老了。老了。毕竟那上面承载了他二十多年揉捻搓擦,遍布着他童年、少年、青年期不同时期的心思和梦想。要知道,任何时候,只要他回到床上,它就在那里等着他的身体,它的温润的带着洗之不褪的母亲皮肤的好闻气息,它的绵软的、弥漫着无边安宁的舒适手感,通过他磨动不已的指尖,电磁波一样向他全身放射,随时抚慰着他尘嚣中返回的身心。
可是,没想到,它竟然已经这么衰老了。看上去,它简直不再具有浴巾的身份。不过一张高悬的、烂糊如纸的、废旧如渔网且颜色可疑的布状物。大家叫它“肮脏的破单子”,谁能理解它是一张心底宽厚的大浴巾呢?现在,怎么看,它都更像一个丢人现眼的丑闻。一个不自量力的疮疤。
文小明有了点羞惭的感觉。
在文小明看来,那个大嗓门儿的妇女情绪比较激烈,她的语调有点像电视里的演说。她说,情况已经非常严峻了。周一,也就是明天上午,全国的文明卫生之城专家考评组要来了。这些专家厉害啊,区里说他们一到这里,根本不要工作人员陪,他们自己打的、坐公交车,他们要自己到处走动啊,整个城市到处走啊,随便向市民提问——也不知道我们居委会发的问答提纲,大家都会背了没有——唉,现在也顾不上了,这个!这么醒目的丢人烂布单子,如果被专家看到,我们小区还有什么文明可言!一票否决呀,大家懂不懂?有的人是不知道这次活动的厉害呀!
文小明知道这个厉害。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报纸上紧锣密鼓地宣传争创文明之城,全城早就总动员了,还发了百万份“争创问卷”,文小明所在的单位也贴了人人参与重在夺标的倡议书,只是,文小明不知道已经到了最后冲刺阶段了。以前,区里、市里、省里创卫检查组一到,居委会就会连夜通知说,各家各户——尤其是临街住户,千万不要把拖把挂在凉台上,要藏到卫生间,等检查组走了再恢复正常地位,等等等等,这些,周小杰一贯挺配合的。怎么到最后这一关,也是最高级别的检查,反而出了这个差错呢?
文小明掉转脑袋,看着这案发现场。这马路中间,马路两边的楼房、一楼到七楼,上上下下,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从窗户和阳台上探询出的脑袋,有人还叽里呱啦地打着手势,帮助楼下的准备行动的人群出什么主意。显然,文小明的浴巾成了小区周末早晨的最大关注。它就像一张巨大蜘蛛网中间的令人不安的大毒母蛛,太阳还没出来清楚,它就把小区的人们给一举网住了。简直看不出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休闲的早晨。
现场挺乱的,人们高一声低一句、七嘴八舌。文小明能感受到,大家是发自内心的对那个破布单有意见。有人批评户主不顾全大局、缺乏公民的起码觉悟;有几个人来去奔走分头寻找户主,更多的人在自发性地分组磋商,商量要把这个小区污点解决掉。
人们忽然蚁动起来了,原来有人弄来一根长竹竿,似乎要把破布单直接挑落在地。
人群中的文小明的小灵通响了。文小明希望是周小杰,但同时肯定不是周小杰。周小杰是多么要强的婆娘啊。果然,是陌生号码。文小明一按,对方说,今天呢?今天路政他们查哪一段?文小明没有像以前那样,不理睬地挂掉,或者咒骂一句“打错!”他思考了一下,深沉地说:殿崽尾。还有那个佛光山隧道和懒人弯!
哇噻!对方哀叫起来,这生意还叫人怎么做?
文小明把电话按掉。他觉得自己像个日理万机却关注公共事务的人。事实上,他看上去和人群中任何一个热心分子没什么两样。他时不时仰着脖子,眼光里有焦虑,看上去也万分操心着三层楼上303阳台的那面破烂肮脏的浴巾样布匹。
灶上的羊肉绿豆汤怎么样了呢?
算算搬进金星苑小区也半年多了,文小明谁也不熟悉,这和他经常翻铁栅栏不走正道有关系,小区保安对他的脸就比较没印象;居委会上门入户登记,都是周小杰接待。周小杰本性是个好交朋友的人,但是,从他们家三月份搬进来住,邻居关系就没有发展好,入住半年多了,提起邻居,周小杰总是既愤懑又不屑的表情。
有一次,文小明加班回来晚了,听到周小杰在楼上吵架的动静,还有用什么东西敲打楼梯铁扶栏的空洞而激烈的声音。文小明从来是个喜欢用浴巾抚慰自己伤口和梦想的人,不喜与人争锋,甚至总是怯场,自然就不愿上楼参加周小杰的斗争。后来才知道,起因是他们家晒的高弹棉絮,被楼上浇花的水淋到了。楼上四、五、六、七层的邻居们,没有一家承认是他们干的;周小杰提着金属衣叉,咣咣咣猛烈打击着铁栏杆,一层层叫嚣着审问上去,就是无人认账,更没有人出来表示歉意。未遂的周小杰把火发在已经回家而躲在家里玩电脑的文小明头上。
周小杰仰天长叹说,就是家里男人不像个威猛男人,所以被恶邻欺负。文小明并不这样看。他觉得周小杰自己就很威猛了,可那又怎样呢?事实上,比男人还威猛的周小杰今天就是提一把尖头红缨枪,也未必有人买她的账。
还在装修期的一天晚上,文小明和周小杰的两个同学一起过来参观他们家的装修,回去的时候,路过金星苑唯一的带电梯高层,忽然一个啤酒瓶子从高楼坠下,准准砸在同学的脑袋上。同学不出声地倒下去的时候,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们也听到玻璃瓶的声音,但没明白怎么回事。扶起同学,才发现他头破血流。当时这事也闹得很凶。周小杰声嘶力竭地往楼上喊,喂,谁他妈的乱扔酒瓶子?喂喂!——砸伤人了你还龟缩着?另一个同学还吼了粗话,还是没人搭理,从窗口往下看的倒不少。值夜保安听到动静过来了,一看情况就愁眉苦脸了,呃……那个,您让我们找谁赔呢?
本来这事没那么便宜收兵,后来发现头破血流的同学在一直摇手,大家这才赶紧往医院撤退。后来,周小杰就把那天晚上的急诊挂号费、Ct费都打进装修成本了。因为没有人表示对此事负责,周小杰执意让文小明拿着医院发票去找物业理论,文小明不去。他说,谁理你呀?
文小明承认自己不喜欢邻居,周小杰的斗争也是有道理的,但是,周小杰那么厉害,却很少取得胜利,文小明也就更没有信心和邻居发生关系。楼下“川味大王”的油烟麻辣呛,文小明出过力,打过两次环保举报电话;还有楼下203每天要使用两次的养生按摩机,文小明被要求去亲自和那个退休会计对话,文小明按开门,刚说,你们家那个嗡吱嗡吱的环绕性震撼,实在太扰民了……老会计“砰”地就把门关上了。
还有空调滴水。这是夏天才发现的痛苦事。503家的。他家五楼的空调水,高高地跌落在三楼文小明家的钢塑雨披上:咚一嗒,咚一嗒!白天吧,声音嘈杂,不太突出;晚上就要人的命了。大暑天的,本来就指望晚上能开窗睡段好觉,可是,咚一嗒,咚一嗒,咚一嗒的声音,就像有人用凿子,凿你的天灵盖。周小杰也上去理论过,没用。文小明有时觉得,还好有羊肉绿豆汤之类的美好生活因素,要不然周小杰怎么过呢?
文小明自己就是靠着那个浴巾,慢慢慢慢地摆脱各色侵扰,走进自己的梦乡的。
雾气渐渐退去了,太阳光慢慢变黄变得强硬了。现在,不但小区来来去去的人在操心303室的破烂事件,看得出,连小区满地上来来去去的人影子、狗影子都充满焦灼。在明亮的太阳照耀下,文小明更加感到,自己的浴巾确实比火车上的拖把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就那么棕不溜秋、癞皮狗一样大张旗鼓地挂在那儿。楼下的人们越为它操心,它似乎越显得神气活现,在小区的阳光下,它简直就是一面挑战文明的旗子啊!
文小明不止一遍地问自己,如果我有钥匙,我愿意开门取掉它吗?令文小明困惑的是,开初的惭愧期过去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很想把它收掉了。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他原来并不太想开门藏那份丑。就是不太想,反复问自己,再问也是没感觉。是的,不太想。那不太想就像没事一样,拍拍手走吧,反正也没人认识你。可是,文小明又发现,自己其实也很不舍得离开现场。是灶上的羊肉绿豆汤吗?是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牵挂是有的,有时候还蛮强烈,但毕竟到现在门窗也都还没冒烟;那么,为什么还是不想走呢?文小明最终没有想清楚。
文小明站在报刊栏前,边看报栏的《南方周末》,边和众人一起焦虑地看看303阳台上的烂浴巾。他看到,长竹竿拿来的时候,人们先是从对面楼伸过来捅,不够长;人们又吭哧吭哧分别跑到文小明家的左右隔壁去捅,好像因为都有个奇怪的死角,破坏了竹竿的灵巧和力量;连续无数趟都失败了,捅得保安和奋勇的几个居民胳膊发颤、脸冒虚汗。居委会的女人唉声叹气,说,我死了我死了,好不容易才借到这么长的竹竿哪,这么长的竹竿全城也就这一根了吧!怎么你们还不能用好它呢?我死了我死了!
文小明看着想了想,就对旁边的人说,可以加绑一根钓鱼竿试试。
那人说对,对对。文小明的建议立刻为现场指挥接受了。
人们开始新一轮努力的时候,文小明走到对面卖铁观音茶的小店,一屁股坐在树根雕的椅子上。隔壁开灯具和性用品店的男女店员,眉来眼去的好像在恋爱,男店员对对面楼的那个浴巾,一直牙疼一样地掀着半边脸皮,对那个浴巾表示出十分夸张的不屑,一直说,这年头,这年头!
文小明的小灵通又响了。文小明接。
昨天晚上,陈处、王处都还满意吧,嘿嘿。嘿嘿。
文小明也嘿嘿两声,气定神闲:陈处、王处什么人哪?
那——可不!所以我们不敢有一点点随便不是。嘿嘿,要知道,那些小姐可都是专门挑的。那个……呃,我们的质检报告……呃,嘿嘿,是不是请陈处再……
文小明响亮地咳嗽一声:你以为事情就那么简单吗!
对方说,那是!那是!
文小明就把电话摁掉了。
外面发生重大喧嚣,文小明起身出店。果然出事了,竹竿从三楼失手掉下来,砸到一个追小孩喂饭的妇女。那是个小水果摊老板的老婆,老板去进货了,隔壁日杂店的女老板就风风火火地拿了一瓶老茶油,给被竹竿剐破耳朵的妇女涂擦。那个三岁的肮脏宝宝站在人群中哇啦哇啦地哭。
风来了,文小明的浴巾,笨重地、高高招展在小区的主干道上。
居委会的女干部气愤地为那个被竹竿伤害的妇女拿着暗绿色的老茶油瓶子。她说,你不对,是你不对!你没看到这里在处理这么大的事情吗?喂饭的孩子不长肉!你还满街追着喂呢——还哭!还哭!再哭警察就来了,把你妈妈抓走!这叫破坏小区精神文明建设!
一大堆人都哧哧笑起来。居委会的女干部回味自己的话,觉得是有点幽默,又自己补笑起来。但她和大家马上就不笑了,都不笑了,一堆人愁容满面地抬头看303阳台上那条糟糕的浴巾。大人的腿丛边,那个臭宝宝还真不哭了,显然,他对那老茶油瓶子发生了兴趣。
已经快中午11点了。小区主干道上现场的人群始终没有减少。而且至少保有十来个核心分子。警察和消防队员来的时候,围观的人数陡增了三四倍,后来警察和消防人员撤退的时候,人数变回原来的那么多。坐在小店里喝茶的文小明看出来了,核心人数虽然不变,但核心成员是流动变化的,比如现在这拨抓耳挠腮、赶前忙后的奔忙者,绝对不是太阳刚刚照耀小区时忙碌的那一拨人,那一批人很多人是提着油条豆奶袋、菜篮子加入操心行列的;也不是10点左右的那一批人,10点钟的那一拨热心居民中有两个双胞胎中年胖子,就是他们——搞不清究竟是哪一个,失手把竹竿掉下三楼造成险情的,用居委会女干部的话说,要不是居民们深明大义,水果店的妇女,肯定要去医院拍片子。
太阳时隐时现,风一阵阵大了起来,看那浴巾,那个烂猪肺一样的浴巾,不算轻盈地飘动起来,简直有点放肆和挑衅的味道。
坐在小店里的文小明,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浴巾,又看看地面上焦躁的人们。他想周小杰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会怎样呢?她是不是能认出哪个热心居民,是他们同楼道的人呢?哪个又是她企图吵架的对手呢?
灶上的绿豆羊肉汤怎样了呢?文小明时不时闪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嗅嗅鼻子,搜索着羊肉绿豆的香味,或是焦煳味的游丝。阳台上看,家里依然是没什么异常情况出现。周小杰这个土匪,果然又一次离家出走了,这次糟糕在,因为文小明还不知道她那该死的新手机号码。不然,文小明真愿意介绍她回来看看,看看她在现场会有些什么反应。作为一贯想纠正别人不端的她,看到他们家的浴巾,轻而易举就成为这么多人纠偏的对峙力量,她是不是暗自欣欣?
文小明对自己没有带出钥匙这个问题,有阶段性复杂心理。一开始,也就是清晨他喝豆奶时突然想起灶上绿豆羊肉汤的时候,那时候一路狂奔中最锥心的就是懊悔没有钥匙进门。后来他从小区正门出来发现自己的大破浴巾在公众面前丢人现眼时,他也有一闪念:哎呀,有钥匙这不简单多了?但是,天知道什么原因,看着小区热心居民们狼奔猪突的着急焦虑模样,文小明就是越看越兴奋,越看越投入。他后来竟暗暗佩服自己褴褛不堪的浴巾,多么镇定飘洒啊,这个令人恶心的浴巾,它完全超越了周小杰的生活姿态。它多么毫无顾忌自由自在啊。文小明开始为自己没有钥匙而轻快起来。它帮助自己排除了作案嫌疑。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始终恬不知耻的浴巾,似乎过于强大了,以至文小明慢慢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参加群策群力,强化公众势力。
正是这个心理,当看到发生了竹竿伤人事件时,文小明就到居委会女干部身边像侠客一样轻声说,叫警察。
热心的居民们恍然大悟,冲着居委会女干部一起点头,对对对。
居委会跟警察关系还是不错的,两名警察马上就来了,但是,他们很快就一起摇头了,他们说,这个事,警察还真不好管,强制进屋没有法律依据,搞不好就被老百姓提起行政诉讼了。结果,俩警察就陪居委会女干部和热心居民们站了一会儿,小区主干道上,因为有穿警服的警察在,马上聚拢了很多人。警察调侃了一下那条大浴巾伟大的尊严,就用夸张的爱莫能助的表情,向居委会女干部辞行了。
一个在中午的太阳底下操心得满头汗的居民,悻悻地进茶店喝茶,他抱怨说警察现在像羊羔一样,一点用都没有,要他早就一脚破门而入了。警察这么维护浴巾的自由和尊严,文小明颇为意外。想来想去,文小明说,我看可以打119看看。消防队员好像比警察更能爬楼。另一个喝茶的热心居民一听,马上奔出小店,用奔走呼号的身段喊,对啊对啊,我们打119!我们打119啊!居委会女干部和现场所有核心人员都赞许地交换热烈的眼色,说话之间,已经有三个人掏出手机,按出了119号码。
电话一通,他们就把电话给了居委会女干部。可能对方的受理态度不明朗:女干部冲着电话嚷:你们不是有求必应,有难必帮吗?——当然是不得了的大事!谁还有工夫开玩笑!——要知道这里有多少群众在盼着你们来啊!明天一早考评组专家就要到啦!
10分钟不到,119红色的战斗车,是拉着呜——呜——呜——呜——由低变高、循环不息的警笛从小区主干道那头出现的。它的出现,几乎使小区再没集体荣誉感的人,都离开了午睡的床,大家穿着汗衫拖鞋,陆续聚拢现场,在多云而风高的正午,小区热忱的人们,就那么在路边高高低低仰望着它。文小明觉得大家就像是户外电影场的观众,屏幕当然就是他的破烂浴巾了。
消防队员最终还是走了。他们的中队长承认说,那的确是一块很不文明的布,应该取缔。但是,中队长又说,除非浴巾的主人同意,否则他们擅自架设云梯登高、擅自处置群众室内财产,更是不文明的。一块有主的、在自己阳台上飘荡的浴巾,哪怕再破,那也是合法的。它毕竟不是一个马蜂窝。
人们都十分失望。有人模拟专家出题考中队长和他的队员,争创全国文明城市的精神实质有哪三大核心?国民文明的素质构成基础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关系?市民守则的最根本原则是——?
中队长说,你们不要考我啦,我们昨天晚上还到三个居民家摘了三个大马蜂窝啊,我们教导员脸都被叮肿了——还半夜一点爬上七楼,为一个忘带钥匙、进不了家的居民开了门呢。我们是一支文明的战斗力量。但那个,中队长指指周小杰的浴巾,真的不是马蜂窝啊。
消防队员在居民的嘘声中撤退了。居民们的情绪也被自己嘘进了最低谷。
文小明兜里的电话响了。两份鲍鱼粥!胡椒少放点,油条两根!银行中心19楼1910。
文小明说,好。就来。
再加份红油腌豆角!
文小明说,好咧。
电话又响了。对方是个女声:你到底还爱不爱!
文小明脱口而出,说,爱。
对方说,那我问你,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到底还是不是?
文小明说,这是不可能的,每一天,每一个人都在变化中……
对方啪的把电话挂了。
这个雄赳赳的质问,文小明想起了雄赳赳的周小杰。周小杰在哪里呢?这个恶婆。凭良心说,周小杰没搬进这个小区,就是个脾气不好的东西,搬进这个小区,使她的该死的脾气,大大地恶化了,一天到晚像吃了摇头丸,逢人就赌咒痛悔搬到这个金星苑来。搞得借钱给文小明买房的姐姐疑惑地说,自己当时真的手上不宽裕,不然她一定资助他们买周小杰看中的万星湖景。文小明跟姐姐解释,和房子没关系,是和邻居不好相处的问题。姐姐说,是啊,金边银边不如好厝边(好邻居)。但是,说是这么说,周小杰一来诉苦骂娘,说高尚住宅区和普通住宅区人的素质就是不一样云云,姐姐就硬是听出弦外之音,听出有责怪文小明家人不鼎力相助的意思,害她虎落平阳被狗欺。这样来听听去听听,文小明劝人不成,反而不由得把两边的人心,都往不良心机里猜,猜得自己非常沮丧。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灶上的绿豆羊肉汤怎么样呢?插头拔了?没拔?汤干了?没干?快熬干了?或者,根本没来得及通上电?还是冷冷一钵头清水生肉?——可能性不大,热爱生活的周小杰是多么热爱宵夜的美妙好料啊,这是生活的高潮啊——绿豆羊肉汤有充分的理由,在灶上文火中微微地翻滚着。
金星苑小区的热心公民,大约从3点多一点,又开始三个两个地出现在周小杰的浴巾楼下的小区主干道上。物业的负责人也来了,居委会女干部挺负责的,下午她是第一个回到这里的,而且带回一些不愉快的消息,比如,经查:303户主在居委会登记簿上留下的电话,确认是一方单位的,假日里怎么也打不通;比如,楼里面的居民都自发轮流去按他们家的门铃,有人还放弃了午休。不完全的统计表明,从上午7点到现在的15点10分,已经陆续有17人次去按了303家门铃。里面还是没有人。
专家检查组明天肯定会经过这里;经过这里,专家们就肯定会看到这个要命的浴巾;看到这个浴巾,那么小区所有的工作肯定就白做了;整个小区工作白做了,那么精神文明红旗单位也就垮了;标兵都垮了,市里的其他小区还有什么文明可言?全市的工作可能就垮了,那么,最后冲刺全国文明城市就成了泡影。可以这么说,现在全市能不能夺魁,就看这浴巾能不能拿下!可是,竹竿已经是指望不上了,警察也指望不上了,消防也指望不上了。怎么办呢?
天阴沉下来,风更大了。有人说,风如果再大一点,那个破浴巾说不定自己就被吹到地上了。有人说,那就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啦。
有人建议把小区后门打开,说,反正很多不自觉的居民喜欢爬后门,后门不开就翻爬围墙栅栏呢。干脆把后面打开!赶紧打开!
马上就有人替居委会批评了这个奇谈怪论。专家是微服私访,你有没有搞错啊?难道人家还要走你制定的路线吗?
有人说,有了!干脆在他们家阳台上钉一个封闭式遮羞广告牌,上面就写“热烈欢迎创卫专家团来我区视察!”有人不同意,说应当写体现精神文明的句子,好显示小区人的精神境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人说,你们都是胡说八道,讲不讲法啦?人家的阳台私人财产——再没素质的居民也有财产权,宪法规定的——你想钉就钉啊?退一万步说吧,就算大敌当前,我们特殊处理,那又怎么爬上三楼去钉呢?
所有人都泄了气,人们又开始愁脸相对。
文小明的电话又响了。
爸爸,我今天可不可以吃比萨?我虽然没考到98分以上,但是全班第一!
全班第十就可以吃啦!让妈妈带你去!
噢!喔!喔!太好啦!你是……爸爸吗?
是!当然!
文小明刚把电话合上,那居委会女干部和一个大伯站在他面前。文小明一小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情况。但看女干部和老伯表情和蔼、有恳求笑意,就放松下来。居委会干部说,没办法了,只能派人踩着二楼的雨披,翻上去挑。因为雨披不吃重,我们要选个灵活的上去,个子要小。看你这么热心,都待这里一天了。你愿意来爬爬吗?我们弄到了一个老百姓的老竹梯。
文小明张口结舌。没想到他们奔忙不息,还注意到他已经在现场待了一天了。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这使他心虚心慌起来,为了克服心虚,文小明立刻说,噢,可以,我来试试。
因为底层是店门设计,挑高有四米。竹梯长度只到202室的阳台底边下半米的地方。文小明要灵活地攀上202阳台,阳台里面有几个男人,固定控制着攀爬绳子,文小明捉住绳子,再往上爬上202碰窗顶部,再轻轻踩在雨披上,然后,用一把红缨枪一样的合金铝衣服叉子,探入303阳台碰窗铁栅栏里,把303室的破浴巾挑掉。
居委会女干部做事还是很细心的。她派三个人扶竹梯,护着基础;四个汉子在202阳台敷设攀登绳,接应文小明由此向上攀登;又安排了两个男人在402阳台,悬放并控制着文小明腰上的安全带绳子,防止文小明踩空踩塌掉下来。一米六五的文小明,个子是比较让大家满意,但是,显然,文小明不是那么灵活的人,等爬到202阳台底下,他自己在冒大汗,护手们也在冒汗。这个环节,他三次努力,不能顺利地抓住202汉子们敷设并牢牢控制住的攀爬绳。大家手都酸了,啧有烦言。文小明又吞了口口水,镇定地说,一个人一辈子要几条浴巾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一条浴巾呢。
说着,他就蹬了上去,等他站稳在202碰窗顶时,202的接应护手们递给他一个红缨枪衣服叉子。文小明调整好身子,拿起叉子,很快他就可以接近303那个破烂大浴巾了。
这时——也许是叉子和铁碰窗的磕碰动静太大——303的阳台拉门,沙地——沉稳又轻巧地拉开了。
周小杰豁然出现在阳台门口,脸上涂着绿褐色的深海冰泥面膜。
文小明吃惊得差点掉了下去。
周小杰两只黄黄的眼圈里,看不出是否惊奇或恼怒。
文小明说,门铃……你?……羊肉……?
在绿褐色的面膜里面,周小杰看上去不动声色:
门铃我早关了!——有本事,你就爬呀!
须一瓜,本名徐苹,女。1984年开始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作品奖,2003年度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苏》等。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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