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生一直把这条路当成自己的,那是因为在这地方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大摇大摆,更没人知道他的工厂就在十米之外,那些凌乱的杂草后面。六楼有一张他睡的铁架床。当时就是在那个破旧的窗口,他发现了这条小路和网吧。
虽然显得杂乱,但吃用便宜,多数还是这条街上生产的,比如洗发水、面包、辣椒酱,在这里打包,然后一箱一箱批发给附近的小店,再由小店卖给工人。有了这条小路,陈俊生认为,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他,也无所谓。他常常为这条小路歌唱,当然是在心里,也包括他为此写了一首抒情诗。
这首诗让他在这个网站里一下子受到了欢迎,有一个网友称他是才子。那些夸奖的话,让他兴奋得要晕过去,好几天都像醉了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口袋钞票太少并且经常加班,他希望天天都上网。
想不到,这次上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而且是大变化。几个人跟贴,口吻相近,说他和某人有一拼。然后就是一个网址,打开,上面是一个照片和情况介绍。照片上的人家住广西某地区市,相貌丑陋却总标榜自己为帅哥,终于惹到有人心烦。
拿这种人和陈俊生比,显然因为他之前的招摇。他在网上为这条小路大做广告,还说过今后发达了,要以自己的名字为这条路命名——陈俊生大道。显然就是这种说法招致了板砖。在这几个网友看来,像陈俊生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见识,更不要说什么发达,最多是一个进城不久的打工仔。
看了与自己有关的谩骂,陈俊生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发抖,白皙的脸开始变灰,一只手夹在两腿间,期待可以变暖,结果就连全身都越来越冷。他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感觉宿舍里面所有的人都可疑。
其实这次上网的心情与过去不同——他老婆要从乡下过来了,现在他见了这种跟贴,心更烦了。
走出网吧,远处的天完全黑透,只有各种小店门前一些零星的灯光。他回头看了一眼与狭窄网吧不相称的橱窗,上面是一幅广告,一个性感女孩,除了纱巾遮住的部位,基本算是一丝不挂。每次陈俊生都要多看几眼,而这回因为心情不好,他的身体并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变化。他的眼睛望向坑坑洼洼的小路,只有零散的几个人,或坐或站,还有那些黑糊糊的方桌和塑料椅。
不知不觉,脚把他带到一张桌子前面,和以往不同,这次他选了一个靠墙边的。坐下后,拿起一沓餐巾纸中的一张,折成小方块,把面前的这一块仔细擦净。今晚他没有心思去看小路上的任何人,也包括女人。
小碟的炸花生由一个穿人字拖鞋的女孩放在眼前。陈俊生盯着对方的马尾巴看了几眼,脑子里却还是老婆的样子。其实很久没想她了,差不多忘记了老婆的样子。他知道想了也没用,甚至不如广告上的女人来得实在。
直到对方问了一句想吃什么,他才觉得肚子饿得有些疼,中午就没吃东西,现在又过了晚饭时间。于是他跟那个女孩子说两碗米饭,在女孩转身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拿瓶白金威,要冻的!
打开,咕咚一声,下去小半瓶,看见泡沫在瓶子中间部位翻腾,那个事情又随着啤酒的泡沫浮上来。
老婆要过来,他非但不高兴还发了愁。一个多星期前就接到电话了,老婆在电话中显得特别兴奋,像刚下蛋的母鸡,叫唤得让陈俊生难受,同时也觉得陌生。
陈俊生说,你也不用太着急,我走了这才几天啊。
那边的刘采英说,什么几天啊,好几个月了,你不想我去啊。
谁不想了。陈俊生回答。
那你干吗这样。是不是你有什么人了?刘采英问。
哎呀,来吧来吧。陈俊生不耐烦地对着电话说。放下电话前他还唾了一口,不想让刘采英听见了,在那边问,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他看着灰暗的天空答道。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刘采英悠悠的说话声和电话那边传来的手扶拖拉机声让陈俊生突然觉得恍惚。
他大声嚷着,哎呀,你这人就是啰嗦,快来吧,我想死你了,这样说行不行。
出了小店,他发现老板娘和几个买东西的人还在追着他看,显然是他沉重的表情与最后一句甜言蜜语极不协调。
话筒上面粘着的腥臭味儿,使他再次皱起眉。他停在街心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终于下了决心,调转了方向,钻进街口一家店,很快就挑中一款二手诺基亚和一张充值卡。
其实早也能买得起,只是心里一直抗拒。他不想和别人一样,包括买手机。他心里想,看别人有,自己也必须配一个,也不管需要不需要。看着那些一回宿舍就躺在床上摆弄手机的家伙,陈俊生就觉得俗,根本不是一路人。
躺在草地上发呆、上网是他的秘密。这两个网吧,一个在小路左侧,另一个在路的尽头。他经常在此中神出鬼没,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当然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一个人保持神秘非常重要,主要是躲开那些令他讨厌的家伙,他们总是找他说话或者借钱,或是借床睡觉。钱也借出去过几次,没办法,都是难免的,他也向别人借过。借床,就没有人得逞过。他心里面想,这个工厂里,谁能明白,不睡别人的床也是一种文明呢?
床单和蚊帐他选择了淡蓝色,比女工的还要干净、雅致,也体现个性,他深信整个工厂找不到第二个人。
本来想拿“上网”和“经常不在房里”当成一个资本,除了可以说明与众不同,还能表明他在深圳有亲戚或是背景,好让其他人对自己有所顾忌。可如今看来,不仅无效,还有人在网上和他挑衅。想到这里,他更加为老婆的到来发愁。
老婆刘采英来了上哪儿去住呢?这是他目前最大的苦恼,每分每秒都在脑子里,想挤也挤不出去。
八个人住一间,这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如果是新工人,就是十六人以上那种。
蚊帐把房间隔成若干个小块,每个人的领土就是床。陈俊生住在下铺,除了他,多数人的蚊帐里面放着电饭煲、电炉子,甚至是青菜,还有就是被子和衣物,当然草席下面也会有一点别的,例如一两本地摊上买来的黄色杂志、零钱和被压扁的小盒子,里面放着某个星期天街上免费发放的安全套。
所有的东西都不能放在公共领地,不是不见了,就是被人用,或是无缘无故坏掉。
尽管公司明文规定发现了要开除,很多人还是会带着老婆或是别的女人来,在晚上或是白天。做什么也都在蚊帐里,反正那是自己的领地。通常情况下,第一次,如果是老婆或是正式的女朋友,宿舍里的人会给足当事人面子,同一个时间集体离开,留下这两个人办完事,出去的人再回来。完事儿的女人,通常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把带来的特产拿出一部分给大家吃,条件如果允许,女人还会用带过来的东西给大家做顿饭。冒着热气的电饭煲横在过道中间,里面是又香又辣的饭菜,你夹一筷子,我盛一勺子,个个吃得热火朝天。这个时候,她自己的男人通常吃得很少,甚至只喝了几口汤,可他是最开心的。如果没有这些招待,女人会主动打扫房间,或是把谁泡在盆子里几天还没洗的衣服给洗了,晾好。再后来,她就名正言顺地在宿舍里面过夜了。
从来也没人去厂里检举,到了晚上,尽管声音让人受不了,可是同室的个个都充耳不闻,只有陈俊生不买这个账,不仅从来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贿赂,哪怕那些饭菜特别香,把他的胃逼迫得异常难受,他也强忍住。他会在特殊的时刻突然从床上跳下地,骂一句要命的脏话,跑到外面,再回来,然后点亮蚊帐里面的台灯,强迫那声音慢慢低下来直到彻底消失。
陈俊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儿。和别人不一样,他上过高中,差一点还参加了高考,想到即使考上也读不起,还是来到深圳关外打工了。看见这样的女人,他内心里觉得就是贱,即使面对面,他也不说话,迫使她们低下头,不好意思。而她们的男人,他更不会理睬,除了床铺,他还用许多行动证明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你就不能忍一下吗,非要这样。大把的酒店、招待所,这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啊。他在心里说。
一年下来,陈俊生发现,除了那个总爱迟到并让他打掩护的小老乡,他已经和任何人都没话讲了。
刘采英住哪里呢?眼前浮动着一些黑糊糊的蚊帐。他竟然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有事吗,一个服务员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陈俊生似乎清醒了一点,这时他看见桌子上有两只摇晃的空瓶子,而白米饭竟然连一口也没动。
在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陈俊生还没接到人,正焦急着,就接到了电话。这是手机上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刘采英先到了,她是用宿舍里面一个人的手机给陈俊生打的,那个家伙,陈俊生从来就没正眼看过。
刘采英没有怪罪陈俊生,反倒是陈俊生生了气,他在电话里气着说,谁的电话你不好用?偏用他们的,又不认识,一上来就没事找事。
陈俊生最生气的是,他的电话号码有人知道了,而且是宿舍里的人,这么长时间保持的一种酷形象全弄没了。
回到宿舍,陈俊生看见刘采英已经和房里的人有说有笑,混得很熟,他自己反倒像是一个外人。他看了一眼刘采英,没说话,把身子反过来,对着门,脸则扭向自己蚊帐的顶部。
好,你就说吧,他们才是你的老公呢。他心里生着气,甚至想扔下刘采英出去。好在刘采英全看在眼里了,手指掐着几粒葵花子,笑呵呵地走过来,拉他的衣角。
看你。她笑着说,她站在屋里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陌生人。
他身子扭动了一下,继续靠住铁栏杆,等着刘采英坐下。
想不到刘采英又去和他们说话了,虽然只是两句,是在收拾瓜子壳搬椅子的时候说的。陈俊生很不舒服。
尽管只看了两眼,陈俊生就发现刘采英的身体和过去不一样了,主要是比过去丰满了。
“五一”长假,自己回去几天,把婚结了,那时刘采英还比较瘦,想不到这么快,小半年就过去了,天也变冷了,连她的样子也变了。
宿舍又变回沉静,有的拿着电炉子在烧饭,有的躺到床上听MP3,约好了一样,再没有人跟刘采英说话。倒是刘采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陈俊生床上,说,累死啦,是搭一个中巴过来的,那个司机下来拉人,我看那车头上写着一个牌子,到西乡,还说就到你们厂门口。
陈俊生依旧冷着脸说,我看你什么人的话都听,不分好坏,早晚被人害了。陈俊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在生着刚才的气。
我这不是好好的到了吗,我可是等了你那么长时间,你总是不想我来,谁知道你会不会来接呀。再说了,车站那么多人,都盯着我,我不走,多害怕呀。她笑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刘采英表情上显得讨好,话却句句在理。好在是用家乡土话说的。平时她还是很顺着陈俊生,在两个人的关系上,一直是刘采英主动。一是她家里条件不太好,二是相貌普通,并且只读了个初一。
刘采英说话的时候,陈俊生脑子里还想着刘采英住的问题。
他心里明白,没有人会主动提出让给他们一个小时。没有人会知趣离开,有了那样一个小时,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带着刘采英在附近的小店里吃晚饭。要了一个土茯苓煲骨头汤和两个炒菜,菜里面放了红辣椒,刘采英吃得很香,只是不肯喝那个黑糊糊的汤,说又淡又苦,像中草药。结账时候,服务员说一共四十七块钱,刘采英突然条件反射,起身拉陈俊生说走。陈俊生掏钱的时候,她又坐下,几口把锅里碗里的汤喝完了。像是赌气,她急着拉陈俊生回去,连说了两句太贵了,难喝死了。
陈俊生的脚步倒是比平时慢了许多,他不太想那么快回宿舍。那个地方让他闷,平时最受不了的时候,至少还有网吧。
走了几步路,陈俊生说不急,拉着刘采英,看着另一个方向说,再转一圈吧。
好啊。刘采英拉紧陈俊生的手臂,嘴里突然嘟囔一句,说散步最合适。
看着刘采英大起来的屁股,陈俊生突然就胀得厉害。他知道也有一些小店是给他们这样的人开的,只是老乡提醒过,那种地方多数都是陷阱,让人提心吊胆不说,弄不好,一下子就要损失上千块,还有可能被拉进黑社会,女的会被逼着去做那种行业。
还是别惹麻烦的好。他在心里面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陈俊生想先回宿舍看看再说。楼下转了一小圈,拉着刘采英的手回宿舍。这一次,他的脸比平时温和许多,手脚也放轻了。两个人分别在一楼洗完澡,又在楼下的花坛上面坐了一会儿,才提着塑料桶回来。好像知道他的心思,刘采英一句也没问。
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显然都进蚊帐躺下了。他没有开灯,捏了一把刘采英的手,暗示她先进帐子。刘采英上去的时候,显得笨了一些,他似乎还用手托了一下。
想不到,此刻四周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安静。陈俊生在床外磨蹭了一小会儿,才轻手轻脚钻进帐子里。地方一下子小了,好像连呼吸都显得困难,头也直不起来,蜷着身子,才把衣服裤子脱下分好,放到脚底。真正躺平的时候,头上有了细细的一层汗,而身体再也受不了了,很快就爬到刘采英身上。尽管两个人都有准备,刘采英还是差一点叫出声,陈俊生一把把刘采英的嘴捂上,想不到,不到一分钟陈俊生就闭着眼睛翻身下来。他在心里说,再这样一次,就做不成男人了。
知道刘采英怀了孩子的时候,陈俊生很高兴。高兴完了,鼻根有些发酸,这件事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没人知道,相对于自己的老家,他更喜欢这个城市,无论哪里他都觉得好,他讨厌网上那些歌颂农村或是怀念农村的诗,纯粹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家伙。他和那些酸人不一样,他喜欢城市,喜欢这条小路。他写的那首诗,题目就是《陈俊生大道》。第一句是,“小路两边的草地是多么柔软……”
城市就是比老家好,如果不好,为什么一个个都跑了出来?这些感受,难道能跟宿舍那些没文化的人讲吗?哼!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
看着陈俊生发呆,刘采英问,怎么,你不想要孩子啊,还是深圳早有了?
什么话呀,我有什么有啊,也不早说一声,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到处乱跑,就不怕路上给颠下来。陈俊生看着远处的灯火自顾自地说,他想到自己还这么小就要做父亲了而有些伤感,没玩够呢,在网上,他甚至忘记自己是结过婚的。
没事,咱又不是城里那些娇气的小姐,是咱的孩子,用擀面棍都压不出来,就是想着再过几个月不方便,走长途不容易,也不能那个了,才着急过来看你的。
想不到刘采英竟然脸不变色心不乱跳地说出这种话,陈俊生的脸腾地红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就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妇人。他没有看刘采英,只是把对方手里的洗衣盆抢过来,走了几步,放到床底下,再返回身,黑着脸对刘采英说,我上班的时候,你就给我好好待着,不要收拾这收拾那的,那不是你现在干的活。
刘采英说,你让我闲着,我还烦呢,少干点就行了。
你啥也别做,床上有书。陈俊生从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佛山文艺》,又从席子下面拉出一本沈从文的书。
刘采英笑着说,这本薄的,在咱县城地摊上也见过呢,想不到佛山这地方离深圳还挺近,在火车上就知道了,上一次听说那里的桥塌了。
陈俊生说,你又搞错了,是离那不远的另一个镇,番禺。
拿起沈从文这本书的时候,刘采英有一秒钟没说话,然后才低着头对陈俊生说,你不会不要我吧。
怎么会呢。陈俊生说。
你都看这样的书了。她说。
行啊,原来你也知道他写得好看啊。陈俊生非常高兴。
我是说这本书多厚啊,上面的字你都能认完。刘采英说。
听了这话,陈俊生有点失望,不过很快他就觉得刘采英用这种眼光看自己,还是挺舒服,不管真懂假懂,总算有一个人夸奖他了,就像是网上。此刻,他又想起自己的那首《陈俊生大道》。这个宿舍没有人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一天到晚就是说一些工厂里的事,或是说老家几头猪几亩庄稼之类,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爱看书,爱思考,人也比较独立。
一进这个工厂,他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普通人。陈俊生经常在心里面想,电脑就像他的老婆,或者比老婆还要亲。如果没有那个网吧,他怎么表达自己对这个城市的感受呢?他偶尔用这个方式和外面的人交流,只有这样,他的心才能飞起来,人似乎也不只是停在工厂里面了。上网是他的秘密,他没对外人说过。网吧就在那条小路上,那条小路离他的工厂这么近竟然没有人发现,真是奇迹。
小路左侧有一个公园,所谓公园就是一些草地和堆放沙子水泥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商店,卖的全是洗发水和快餐面,他用的海飞丝三块钱就一大瓶,能用几个月;右侧是零散的几家店铺,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配钥匙的,修补衣服的,也包括那个网吧。
还没进门,刘采英就咳嗽起来,显然是网吧里面冒出来的烟。
让你儿子没出生就吸烟啊,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快走。刘采英还没看清楚是哪儿,就把陈俊生硬拉走了。
陈俊生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有些失望,这个地方是他的宝地,别人都不知道。在这个城市,他所有的快乐都在这里,他本来想让老婆看看自己写的诗,还有那些夸他的话。当然,除了这条小路和自己的工厂,陈俊生其实不知道更多的地方。尽管如此,他觉得已经比家乡好过一百倍。
看见陈俊生这个样儿,刘采英突然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衣服里。那里柔软无比。
陈俊生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热血沸腾,他把嘴贴着刘采英的耳朵骂了一句:你羞不羞啊,我看你真的是学坏了。
反正没人认识你。刘采英说。
你怎么知道没人认识我呢。
刘采英不接他的话,硬揪着陈俊生的手不放,陈俊生也就顺势向更深的地方纵横了,直到那里是一片想象中的黑暗和潮湿。
两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的时候,陈俊生对刘采英说今晚他不想回去了,问她怕不怕。
刘采英说不怕,有他在身边有什么好怕的。
陈俊生用手指拈了一下刘采英的脸蛋,说,就是太暗了,也太冷了。刘采英说,比起老家,这里还是算暖和的,来的时候,家里都下雪了。
陈俊生把手放进刘采英的衣服里,他不敢摸刘采英的关键部位,容易受不了。于是他就在手臂和后背之类的地方游荡。只过了一小会儿,手就不听使唤,发着热,发着抖,陈俊生说,明天我就回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借我一个小时,我请他们吃顿好的,喝白金威啤酒!
你能用完那整整一个小时吗。刘采英笑眯眯地看着眼里闪着光亮的陈俊生。
好啊,你越来越不像话了。陈俊生抡起拳头,装出要动手的样子。
刘采英笑了,没说话,脑袋下面垫着一只手臂。
陈俊生发现路灯下的刘采英长得很好看,看得久了,竟然越发不像刘采英了,就连笑容和说话的声音也和在家时不一样。有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害怕。
刘采英!
嗯。
听到这一句回答,他才能放下心。
他想好了,那种话,让那个爱迟到的小老乡去提,这样也就不会伤害自己的面子。陈俊生为他打过那么多次掩护,却从来没有求过他一次。
自己无法出面。人家可能一下子就堵住他的嘴,不仅不给他面子,还会取笑他。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态度。
刘采英说:要不,我去跟他们说,我看他们都挺好的,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不许说,你要是说我可真的就不要你了。陈俊生很严肃地说。
那是女人做的事吗?你记得,得给我留个面子,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陈俊生突然从刘采英的身边坐了起来,发起了脾气。
好好,我不说,这不是问一下嘛。刘采英看着陈俊生的脸。她站起来,显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拉住陈俊生的衣袖,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连想也别想。陈俊生说。
好,我知道了,看上你,可能也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直到看见了刘采英眼里好像有水样的东西,陈俊生才决定不说话了,他拉着刘采英的手,笑着说,你信不,我还知道一个地方,那可是神仙去的。
刘采英笑了,又坐下来,绷着脸对陈俊生说,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去那里啊?我发现你们楼里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你呢。
你怎么知道呢。
我又不傻。刘采英故意挺直了脖子。
是啊,也没经常,每天晚上带一个,一年下来也就三百多个,总觉得还是少了点,你说呢。陈俊生的话还没说完,刘采英的拳头就打到了他的后背上。
陈俊生还想补充两句,几束手电筒的光就射过来,刘采英用手挡着眼睛,扭动着身子说,真讨厌,真讨厌。
起来!有人对着他喊。陈俊生爬起来,然后用手摁着刘采英的一只肩说,不用怕,他们就是来检查的,我带了身份证,把你的也拿出来,放心吧,他们不会怎么样,再说,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刘采英坐起来扭摆着身子掏裤袋,嘴里嘟囔,是啊,是啊。
去那地方之前,陈俊生瞒着老婆跑遍了前后几条街,他想再试着找一家看起来安全的旅馆,只要不是太离谱就行。腿差不多快软的时候,他回来了,不是要价离谱,就是门前晃动的那些神情异常的男人,让他的脚底冒出一阵阵凉气。陈俊生打电话把同房的小老乡约到宿舍后面,请他跟宿舍的人讲讲情,他说,老婆再过几天就回去,他愿意过后请客一次,宿舍的卫生他会多负责一周。
小老乡却是先提出借两百块急用。
陈俊生在心里骂着,还是从牛仔裤的袋子里掏出一百六,重重地摁在对方手掌心。
想不到,还不到四点,小老乡就告诉他说,他们不理,说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宿舍,平时他干什么去呢,让他装腔作势吧。小老乡最后苦笑着说,我也没办法啊。
陈俊生狠狠地踹了这个人一脚。
这个晚上月光很美,那是走出大门时发现的。身边的刘采英,撅着屁股从包里翻出一条红蓝相间的纱巾围在脖子上,虽然被压得有些皱巴,但是把人衬得比过去好看。
草地不远处的那片红树林,只有深圳这种地方才会有,在工厂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树,但陈俊生在高三的时候就知道了。
刘采英好像变了一个人,这让陈俊生连续要了两次。
他们没有说话。
要不是担心刘采英身体,陈俊生还不想从刘采英的身上下来。刘采英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笑,笑得陈俊生有一瞬间甚至心里没底,她还用食指刮陈俊生的脸。陈俊生发现自己的身体里仍然有用不完的力气,虽然平躺着,但是他的一手一腿必须搭在刘采英身上,直到呼吸平稳,才回归原位。
刘采英说,你说,天上的那些星星是不是最好色的呢。
陈俊生说,是吧,他可是把我们的丑样全看见了。满天的繁星把他的眼睛晃得有些花了。
刘采英说,那你还总是要。
陈俊生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突然不想说话,似乎想法和过去也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不同,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
不远处是湛江人开的海鲜楼,做成船的模样,一栋栋在水上漂着,水上星光点点,风大的时候,会把水中的倒影弄散,也会把那里的歌声吹过来,一会儿港台,一会儿是怀旧的老歌,唯独没有陈俊生喜欢的邓丽君。陈俊生总想找个人说说邓丽君,虽然,他才二十二岁,不属于同个时代的人,可是他知道这个女人心底的寂寞。就像他对那条小路的喜欢,没人明白,有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不然的话,为什么总是说不出它好在哪儿呢。
他看着不远处的红树林,它们立在海鲜楼的另一边,一半的身体淹在水里,活得很旺盛,黑暗中,它们像是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水里,一动不动。
刘采英说,以后,你还是应该和他们把关系搞好,不要看不起别人。
我没有啊。陈俊生嘴上这样说,内心还是服了刘采英的眼力。他曾经在内心里看不起他们,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你怎么没有呢。刘采英笑着。
是他们对你说的吗,让你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就是自私,不讲卫生,不懂得尊重,也根本没人懂我,不过,我也不想让他们懂我,没意思。
刘采英没说话,身子蜷成一团,缩在陈俊生腋下,脸贴住陈俊生一侧的手臂一动不动,像是困了。隔着衣服,陈俊生也觉得今晚的刘采英特别柔软。
有风了,风带着“飕飕”的声音,在他们的四周打着转。一年里,陈俊生第一次觉出了这个地方的冷。只一两分钟,两个人的衣服就被吹透,草地上不断刮来远处的树叶。一片,又一片,全部都还是青的。有一片飞到了陈俊生手边,停下,他轻轻拾起,夹在指缝间。
此刻,他的脑袋里面像是放电影,一会儿是蚊帐,一会儿是他们的脸,还有偶尔沸腾的菜锅。记得刚搬进宿舍不久,他们帮他收拾东西,有人被破裂的床沿割破了手。一次睡到凌晨,身下的电褥子着了,如果不被那个河南的家伙一把拉起,他不知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对方不是大喊大叫,自己因此被罚了款,他本来是想说声谢谢的。病的那次,他不想吃东西,有人偷偷拿电炉子煮了稀饭,放在他床边的木椅上,枕头下面还有一盒不知谁放的扑热息痛,当然,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想到这些,他的心被占得满满的,眼睛也突然发涩。
万一还是不给他面子,该怎么办呢。翻来覆去,他一直也睡不着。
直到想起刘采英带来的那几大块家乡腊肉,才放下心。他突然觉得事情其实一点也不难。
吴君,女,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在《花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山花》、《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大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其作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排行榜等。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已拍摄成电影。已出版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小说集《天越冷越好》、《不要爱我》等。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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