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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岗的茶树

        

        二秀头一次听说玉螺茶,是她刚上初一的时候。那年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叫周小进,是支教的老师。二秀也搞不太清什么叫支教,只知道他是班主任,教语文,还教历史和政治。她们的学校在北方的一个小镇上,小镇很小,也很落后。但二秀并不知道有多小,有多落后。她能够从乡下的村子里到镇上来上初中,在村子里的女孩子里头,她还是头一个。

        周老师很年轻,大学刚毕业,他头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脸还红了。不过老师很快镇定下来了,因为他的学生比他更胆怯。他们过去只在自己村子里的小学见过乡下的小学老师。乡下的小学老师多半就是乡下人,就是他们同一个村或者其他村的,是民办老师或者是代课老师。就算他是公办的,但样子看起来也像是民办的。他们粗粗糙糙,骂骂咧咧,好像教书就是骂人。二秀和她的同学们从来没有见过城里来的大学生老师。现在他们见着了,他长得很俊,很白,脾气也很好,温和得像个姑娘,说话也像在念书。

        周老师和乡村小学里的老师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这是老师给二秀深刻印象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老师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就离开了课本,去讲别的事情。

        周老师讲的别的事情,其实只有一桩,那就是老师的家乡。

        周老师的家乡在南边一个很美丽的山村里,那里一年四季都开花,一年四季都有水果,一年四季树叶都是绿的。老师说,还有那些茶树,就种在果树下面,天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果树上,再滴到茶树上,所以那个茶,既有茶香,又有果子香。每年早春清明前,村里人就把它们采下来,它们是茶树上最嫩的嫩芽,嫩得轻轻一碰它们就卷起来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螺,所以它的名字叫玉螺茶。

        玉螺茶的产量极小,它的产地范围也极小,只有周老师的家乡子盈村,才能产出真正的玉螺茶。

        周老师说,泡玉螺茶的过程,是一个享受的过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到蜷曲着的螺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来,然后又慢慢地慢慢地沉浸下去,把茶水染得嫩绿嫩绿的。

        在这之前,二秀几乎没有听说过有关茶叶的事情。乡下人平时不喝茶,但家里有时候也备一点茶,偶尔来了客人,他们就抓一把泡给客人喝。从来没有人说茶好不好,看到杯里的水黄黄的,甚至黑乎乎的,大家就高兴地说,喝茶,喝茶。这一般是招待重要客人的。

        二秀也不知道那些茶是什么茶,更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名字,她只知道是母亲从镇上的茶叶摊上买来的,几块钱就能买一大堆,放在家里,从去年放到今年,今年喝不了,明年还可以再喝。

        周老师讲的茶,跟二秀知道的茶,相差太大了,起先二秀简直不敢相信,茶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但是后来,渐渐的,二秀和班上所有的同学一样,都相信了老师的话。

        周老师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他很想念自己的家乡,做梦都梦见自己的家乡。就这样,二秀和她的同学们,他们的心思常常会跟着老师飞到那个美丽的山村里去。有一次老师又丢开了课本,跟他们说,同学们,老师说几句家乡话给你们听听吧,老师的家乡话很难听懂的,你们不一定听得懂噢。老师就说了几句,但奇怪的是大家都听懂了,他好像有点尴尬,他挠了挠头,说,不对,我可能都不会说家乡话了。同学们都笑了。老师却有点迷惑的样子,又说,不对呀,从前说乡音未改鬓毛衰,我的鬓毛还没有衰呢,怎么乡音倒先改掉了呢?

        就有一个同学叫王小毛的,举手站了起来,他说,老师,你说的不是你的家乡话,老师的家乡我去过,那里的人,说话是用舌尖说的,像鸟叫一样的,不是像老师这样说的。老师听了王小毛的话,愣了愣,又想了想,说,对的,老师家乡的人,是用舌尖说话的,或者换个说法,他们说话的时候,发音的部位靠前,不像北方,不像你们这里,发音的部位靠后,你们说着试试看。

        同学们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用哪句话来试。老师说,你们就叫我的名字吧,叫周小进,用你们的本地话试试,是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大家就叫周小进周小进,试了试,果然气是从嗓子里出来,然后在下颚那里就出了声。老师笑眯眯地点头说,对了,这就是你们的家乡话,再来学老师的家乡话,刚才王小毛说了,像鸟叫,同学们想一想,鸟是怎么叫的呢,对了,撅起嘴巴,在舌尖和嘴尖这个地方发音,就这样,周小进,周小进——

        同学们哄堂大笑了,老师发出的“周小进周小进”,在大家听起来,真的就像是鸟叫,唧唧唧唧唧唧——爱害羞的二秀也被感染了,她脸红红的,私下里偷偷地试了一试,没料到像鸟叫一样的声音一下子就毫无防备地从舌尖上滑了出去,把二秀自己吓了一大跳。她虽然声音很低,老师却听见了,老师赶紧说,赵二秀同学学得像,赵二秀同学,你给同学们再学一遍。二秀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老师又鼓励她说,赵二秀同学,你学一遍,你有语言天赋,你以后可以学外语的。二秀就鼓起勇气学说了一遍:周小进——唧唧唧。同学们笑着,都跟着学起来,教室里就有了一片鸟叫声。

        校长刚好经过他们的教室,窗打开着,校长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鸟叫声,他在窗外停下来,怀疑地朝教室里看看,好像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后来校长就走开了。

        二秀从校长的背影里看到了一丝不解,其实二秀也觉得奇怪,老师怎么不好好上课,老讲自己的家乡呢?

        周老师说,采玉螺茶是有很多规矩的,采茶人的手要细柔灵巧,粗糙肮脏的手,是不能采茶的。采茶之前,手一定要洗干净,不能有杂味,不仅采茶的当天早晨不能吃大蒜或者其他味重的东西,采茶前几天就得吃得清淡些,这样才能保证人的气味不会对茶叶有丝毫的影响,再比如说,妇女的经期和孕妇,都不能去采茶的——有个女同学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师却很严肃地说,同学们,这不是笑话,这是真的,只有敬重茶,茶才会给我们回报。

        后来老师回了一趟家乡,再来的时候,真的带来了玉螺茶。老师用一只玻璃杯泡给同学们看,二秀看着细细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开始它们蜷缩着,像一只一只小小的螺,然后慢慢地舒展开来,舒展开来,二秀一直绷得紧紧的心也跟着一沉一浮,跟着慢慢地舒展,最后,又跟着茶叶渐渐都落定在杯底了。

        这以后的好多天里,二秀老是想着茶叶在水中飘忽的美感,她像被茶叶勾去了魂似的。上课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看自己的手。

        二秀的手不细气,因为二秀的家乡不细气。家乡的一切都是粗砺的,坚硬的,土,风,庄稼,手。但二秀的心是细气的,是柔软的,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现在有了老师,就不一样了。

        二秀开始小心地呵护自己的手,她烧灶的时候,不肯用手去抓柴禾,就用脚踢,可是脚不如手那么听使唤,踢来踢去踢不到位,把灶膛里的火都弄灭了。母亲在灶上烧猪食,用大铲子拌着拌着,就觉得没了热气,探头朝灶下一看,看到二秀还在用脚扒拉柴禾,母亲气得骂人了,她骂二秀丢了魂,又骂二秀歪了心思。母亲虽然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骂人倒骂得很准。

        还是姐姐大秀对二秀好。大秀看出了二秀很小心自己的手,她并不知道二秀为什么要这样,但她总是把粗糙的活抢着做了,还偷偷地给了二秀一点钱,让二秀去买了一瓶雪花膏搽手。

        二秀用了雪花膏,教室里香香的,同学都知道是二秀,后来老师也知道了,老师跟二秀说,你不要用雪花膏,时间用长了,雪花膏的味道就渗透到皮肤里去了,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你的手采出来的茶,就会有雪花膏的味道,就不纯了。二秀脸通红通红的,她想不通老师怎么会知道她的心思。老师说,护手最好还是用一些民间的土方,因为民间的土方,不含化学成份,不会破坏天然的气味。老师又觉得他还没有说清楚,因为他觉得二秀好像没太听明白,老师停了停,又用启发的口气跟二秀说,赵二秀同学,你们家养鸡的吧。二秀说,养的。老师又说,你们家的鸡生蛋吧。二秀说,生的。老师高兴地说,那就行了,我在网上查过,在蛋清里加一点醋浸手洗手是最好的护手方法。

        二秀没有告诉老师,她家的鸡蛋不是吃的,是拿去卖钱的,卖了钱给二秀和弟弟三秀交学费。那一天二秀回家跟母亲说,以后家里吃鸡蛋,她不吃,她要省下自己的那一份。母亲根本就没有理睬她。家里很长时间没有吃鸡蛋了,自从父亲病倒后,家里就很少再开晕,母亲和姐姐大秀支撑着一个家,要是母亲知道二秀想拿蛋清洗手,母亲会气死的。

        快放寒假的时候,周老师又说到家乡了,他说寒假里他要回去,很希望能够带同学们去他的家乡,去看玉螺茶。老师说,冬天的时候,茶花已经谢了,看不到了,但如果天气暖,运气好,说不定茶的嫩芽就已经出来了。老师又说,采下来的生茶,还要经过炒制,不过你们可能不知道,炒茶不是用铲子炒的,而是用手,要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有揉,等等。老师说到这里,停了停,又说,其实,从前的时候,玉螺茶也不是炒出来的,是捂出来的,把嫩芽包在手帕里,贴在女孩子的胸前,一定要是未婚的女孩子,用她们胸口的热气捂熟的,所以,从前的书上写过,一抹酥胸蒸绿玉。

        老师知道,他的这句话,同学们都没有听懂,所以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出来。写出来后,还是有些同学不懂,但是二秀看懂了。

        老师也知道,放了寒假不会有同学跟他去的,老师的家乡太远了,远到同学们都没有距离上的概念了。老师说,没事的,不去也不要紧,我回来会跟你们讲的。

        天气冷起来后,二秀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身上老是没来由的就发抖。她把大秀的毛衣也穿上了,还裹了厚厚的老棉袄,但还是觉得冷,冷着冷着,果然就出事情了。

        大秀的未婚夫要外出打工,外出前要和大秀完婚,大秀的婚期一下子就提前来到了。家里少了大秀,母亲一个人撑不下去,便让二秀退学回家。

        周老师看到二秀哭肿了眼睛,心里也很难过,他跟二秀说,赵二秀同学,你别哭,老师不会让你辍学的,今天晚上老师到你家去,老师去和你爸爸妈妈商量,老师的话,他们会听的。

        二秀放学回家,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的,把乱跑的鸡鸭都关了起来,天黑下来的时候,她又觉得家里的灯泡太暗了,到隔壁人家借了一只四十瓦的灯泡换上,母亲瞪着灯光说,这么亮,你要干什么?二秀没有告诉母亲老师会来,她怕母亲会洞察老师的意图,借故躲起来不见老师。

        在这个冬天的夜晚,二秀等啊,等啊,她等着老师,也等着她所不知道的未来的一些事情。

        二秀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老师打着手电筒,走在乡间小路上的情形,老师穿的是红色的羽绒服,在黑夜里,二秀看到那一团红色,老师说过,红色是生命中的火光。二秀推测了老师出门的时间,又计算着老师走路的速度,二秀想,老师该到了,老师早该到了。

        可是二秀没有等到老师,老师没有来,一直都没有来。外面始终一片寂静,连狗都没叫一声。

        周老师淹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村里人才发现,老师平躺在水面上,很安静,没有风,水面一动也不动,老师也一动不动,老师的红色羽绒服像一面充分舒展开来的旗帜,托起了老师轻盈的身体。

        二秀守在老师身边,几天几夜没说话,一直到老师的家人从家乡来了,他们要带老师走了,二秀挡住他们,她开口说话了,可她的嗓子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二秀大声叫喊,你们不要带走老师,你们让老师留在这里吧,老师是为我死的,让我陪着老师吧,你们要把老师带到哪里去?

        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没有人回答她,四周静悄悄的,连风声也没有。他们带着老师默默地离开了这个地方,没有人回头。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村里人告诉二秀,人死了,要葬到自己家乡去。二秀回头看了看他,忽然出声说,老师说,玉螺茶在冬天就有嫩芽了,老师还说,采玉螺茶的头天,不能吃大蒜。

        村里人吓了一跳,赶紧走开了,走了几步,他有点儿不放心,又回头看看,他看到二秀的泪水涂了一脸,就过来拍拍二秀的头,说,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魂就回来了。

        二秀退学了。一年以后,有外地的服装企业来村里招工,二秀跟母亲说,她去给弟弟挣学费,母亲同意了。二秀就跟着招工的人,跟着村里的姑娘媳妇一起走出了村子。

        二秀在半路上逃走了。

        

        子盈村没有姓周的人家。从古到今,除了外边嫁来的女人,子盈村全村的人都姓一个叶姓,所以一直也有图方便的人就把子盈村叫做叶家坳。

        二秀死活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二秀拿着老师的照片,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可是没有人认得周小进。最后二秀找到了村长老叶,老叶说,你不是让他们都看过了吗,这个人不是我们这里的。二秀倔强地说,你是村长,你是村长。老叶说,我是村长,可村长也不可能认得一个不认得的人呀。二秀说,你是村长,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村长挠头了,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女孩子,这个说一口北方土话的女孩子,她认定子盈村有这么一个人,她来找他,这让老叶怎么办呢,他交不出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来。老叶看了看二秀的表情,老叶又想了想,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老叶问二秀,照片上这个人是谁。二秀不说是谁,但她的眼睛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泪水还堵住了她的嗓子,让她说不出话来。老叶心里更清楚了,他拿过二秀手里的照片看了看,说,现在外面骗子多啊,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上当受骗很多的,骗色又骗财,是不是?小姑娘,你受骗了吧?二秀夺回照片,眼泪就掉了下来。老叶赶紧递了餐巾纸让她擦,老叶说,不急不急,他到底骗了你什么,你可以报警的,要不要我帮你打110。二秀急得一跺脚,尖声叫了起来,你才是骗子!你是大骗子!老叶莫名其妙地愣了愣,说,我是骗子?我骗你什么了?二秀说,你把老师藏起来了,你把老师还给我!老叶说,这个人是你的老师?你老师不教你们上课,跑掉了,你来找老师?二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老师死了,老师死了——老叶更摸不着头脑了,说,小姑娘,你老师死了?你还找他?小姑娘你疯了?

        二秀无法再跟村长说话,她跟他说不清,二秀从老叶的办公室里跑出来,老叶想想不放心,追出来问,小姑娘,你要到哪里去?二秀说,我要找老师,他叫周小进,他就是你们村里的人,现在他死了,他就葬在他的家乡。老叶说,你要找他的坟?二秀说,你们村的人死了,都葬在哪里?老叶说,小姑娘,我们村里的坟地,不会埋外姓人的,你不用去找了,不会有姓周的。二秀说,你告诉我,在哪里?老叶直摇头,他想劝二秀,可他已经知道这个小姑娘倔,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老叶指了指对面的山坡,说,你看到没有,那里有一片茶树,那地方叫右岗,就是我们村的坟地。

        老叶喊来一个年轻人小叶,叫小叶陪二秀一起去右岗。路上小叶也跟二秀说,小姑娘,你去也是白去,子盈村的坟地是我管的,右岗这一块,我闭着眼睛都能看清楚,谁在里边谁不在里边我还能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周小进。二秀嚷了起来,他可能不叫周小进,他可能叫叶小进。年轻人说,叶小进也没有的,我们村就没有叫小进的人。二秀又嚷,他可能不叫小进,叫大进,叫前进,叫后进,叫跃进——年轻人笑了起来,你这么一直叫下去,也没有用,我们的右岗肯定没有你要找的人。二秀又气又伤心,她不再理睬这个管坟地的小叶,自顾闷头往前走。小叶却在背后唱起歌来: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小叶几步追上了二秀,朝二秀一看,二秀又哭起来,泪涂了一脸,真是个碰哭精,小叶赶紧收了口,说,好吧好吧,不唱就不唱。二秀说,老师就是这样唱的。小叶说,哎呀,这支歌,又不是我们村的专利,全中国的人都可以唱,外国人也可以唱。二秀却坚持说,老师就是这么唱的。小叶吐了吐舌头,他觉得老叶说得不错,这个小姑娘得小心着点,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独自一个人,千山万水跑到这里来,找一个死人,她要干什么?

        二秀爬上右岗的山坡,看到了茶树,看到了嫩芽,它们细细小小地蜷曲着。二秀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嫩芽。小叶急着去阻挡她,小叶说,你不要碰它,你看你的手,那么粗糙。二秀收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朝小叶的手看了一眼。小叶说,你看我的手干什么,我的手也不细,我是男人的手嘛,你一个小姑娘,手也这么粗糙,怎么能采茶?小叶看二秀又有了哭兮兮的样子,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你又不是来采茶的,手粗手细关什么事——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村的右岗坟地,你自己看吧,你自己找吧,有没有周小进。

        没有周小进,也没有叶小进,有许多其他的名字,但二秀不知道哪一个是老师。这个坟地和其他的坟地不一样,墓碑上只有名字没有照片,二秀问小叶为什么墓碑上不放照片。小叶说,人家那是公墓,葬在一起的都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瞎碰碰就碰到一起做邻居了,你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怕以后小辈弄错了,所以要放照片,我们这里都是自己家的地,不会搞错的,放什么照片呢,怕自己家的活人不认得自己家的死人?

        二秀被他问住了,张着嘴,又哭。小叶说,别哭了,面孔冻得红彤彤,泪水再洗一洗,要起萝卜丝了。二秀淌着泪,就觉得腿脚发软,心里发慌,一屁股坐在子盈村的坟地上。小叶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小姑娘,我们这里有风俗的,不兴坐在坟墩头上,要烂屁股的。看二秀气得说不出话,小叶又说,周小进,周小进,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死了死了,还把小姑娘弄得伤心落眼泪。二秀听到小叶周小进周小进地叫了几遍,她盯着小叶的嘴看,小叶还在周小进周小进地叫,他的嘴像鸟嘴一样撅着,声音从舌尖尖上滚出来,二秀突然间就笑出声来,她也撅起了嘴,像鸟一样的叫起来,周小进,周小进,周小进。小叶被她搞糊涂了,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干什么?二秀说,鸟叫,你们说话像鸟叫。小叶就改了口,说,我们也会说普通话的,我们的普通话,叫山坳坳普通话。二秀听了听,辨了辨滋味,觉得不对,说,不是这样的,老师的普通话跟你们不一样。小叶说,那就对了,你们老师不是子盈村的人嘛。二秀愣住了,她闷了一会儿,说,我们班上的王小毛也这样说,可是,可是——小叶说,可是你在子盈村肯定找不到你老师。二秀赌气不理他,小叶去拉她起来,说,烂屁股是骗你的,不过大冬天的坐在地上,多冷啊,走吧,下去吧。

        他们从右岗的山坡上往下走,小叶走在前边,二秀走在后边,二秀说,还有哪里有坟地?小叶说,你还要找啊?你不会要到那边的公墓去找吧,我告诉你,我们这座山,除了我们子盈村这个山坳坳,其他几面都做成了公墓,几十万的人住在山上,你打算到那几十万里去找你的老师?二秀说,我要到别的村子去找,老师不是你们子盈村的。小叶说,可是玉螺茶只有我们子盈村有啊。二秀不作声了。只有子盈村才出产玉螺茶,但是老师却不在子盈村,这说明什么呢?

        二秀想不过来。

        小叶回到老叶的办公室,把二秀交给了老叶,说,村长,我交给你了,这个小姑娘怪怪的,不关我事啊。老叶正在和另一个人谈事情,他跟小叶说,怎么不关你事呢,叫你带她找人,你找不到,怎么不关你事?老叶的话没说完,小叶就走掉了,老叶骂了小叶一句,继续和那个人谈事情。

        二秀听出来,他们在谈一笔生意,老叶要那个人去招一批人来,马上要采茶了,村里人手不够。那个人犹犹豫豫地说,我也吃不准,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不要我辛辛苦苦招来了,你又不满意。老叶看了看二秀,说,喏,就她这样的,年纪要轻,最好都是姑娘,最好不要结过婚生过孩子的。那个人也看了看二秀,说,她也是你们招来的?老叶说,她是自己来的。老叶又跟那个人说,前些年我们自己还应付得过来,现在不行了,一方面,村子里好多人出去了,另一方面,茶叶的量也大了。那个人笑了笑,老叶也笑了笑,二秀觉得他们笑得很狡猾,也很默契,好像掌握了什么秘密似的。

        那个人走了以后,老叶对二秀说,小姑娘,现在你怎么办呢,连小叶都不能帮你解决,我就更没办法帮你的忙了,你走吧。二秀说,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老师在哪里。老叶看了看她,说,老师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干点儿活儿,再慢慢找老师,也算是我们招来的人,我们有地方给你住。二秀这才破涕为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的两道泪痕裂开了。

        过了几天,子盈村招的人都到了,都是外地的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稍大一点儿的,但也大不过三十岁。她们对子盈村好像熟门熟路的,不像二秀来的时候东张西望到处看新奇,她们铺了床铺就唧唧喳喳地说起话来。虽然二秀和她们不是一伙的,但她们对二秀也不排斥,她们告诉二秀,她们就是一帮人,抱成团的,一年四季在外头跑,初春的时候就来子盈村采茶,六月份就到湖对面的山上帮人家采枇杷,采杨梅,夏天她们也在外面干活儿,采红菱,到了秋天,活就更多了,白果啦,橘子啦,现在本地的人都懒,宁可出钱请外地人来干活儿,自己打麻将,孵太阳,嚼白蛆。这样也好,外地人就有钱赚了。

        二秀说,老师说过的,老师的家乡是花果山,就是这样的。停了停,二秀又说,你们一年四季在外面干活儿,你们不想回家吗?她们说,开始的时候想家的,还哭呢,现在习惯了,不想家了。另一个人说,我们闯荡惯了,回家过年在家里多待几天还会闷出病来呢。还有一个媳妇说,是呀,我回家的时候,我女儿看到我喊我阿姨,我说,来,阿姨抱抱你。她们都笑成了一团,看起来真的把家忘记了。

        夜里二秀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她们平静的呼吸声,二秀想,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在梦里梦到自己的家乡。

        天刚刚亮,大家就被喊起来了,村里人和从外面招来的人,都集中在子盈村的茶社。老叶给大家分配工作,分配了半天,也没有分配到二秀。眼看着采茶的姑娘媳妇领了任务,背起背篓,就要走了,二秀着急说,村长,我呢,我呢?老叶朝她看了看,说,你等等。二秀说,她们都走了,我跟谁走呢?老叶说,你不采茶,一会儿等她们茶采回来了,炒茶的时候,你烧火。二秀没听懂,愣愣地看着老叶。老叶皱了皱眉,说,烧火,烧火你不懂吗?老叶指了指灶间一字排开的七八个大灶,说,烧火就是往灶膛里塞柴火。二秀扭着身子说,我不要烧火,我不是来烧火的。老叶笑了笑,其他人也都笑了笑。老叶说,那你想干什么?二秀说,我要采玉螺茶。老叶“哈”了一声,抓起二秀的手看了看,说,你这手也能采玉螺茶?他又把二秀的手拉到村里的一群姑娘媳妇面前,叫她们也伸出手来,和二秀的手排在一起,让二秀看,他还跟她们说,你们看看,这样的手,也有资格采玉螺茶?二秀气愤地挣脱了老叶的拉扯,缩回了自己的手。

        二秀一直在用心保护自己的手,即使后来她辍学回家劳动,她也没有让自己的手受过苦。在二秀的家乡,二秀的手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但是二秀不在乎,他们越说,二秀越是要保护好自己的手。二秀的手甚至还传到别的村子去了,别的村子还有女人过来看呢,她们看了,都啧啧称赞,说没有见过这么细嫩的手。

        可是这么一双细嫩的手,到了子盈村,竟变得这么粗糙,这么笨拙。二秀泪眼模糊哭着说,我的手坏了,我的手变了。村里的一个媳妇对她说,外地小姑娘,你的手粗,不是变出来的,是比出来的。

        她们都走了,老叶把二秀领到灶前,说,你在这里等吧。二秀坐下来,看着自己的手,闷头伤心了一阵,就回到宿舍从包裹里拿了一副手套,再回过来时,看到采茶的人已经回来了。她们把采来的茶从背篓里倒出来,摊在匾里,然后又挑挑拣拣。二秀过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他们在挑拣什么。在二秀看起来,这都是嫩绿的茶芽,一个一个大小粗细颜色都长得一模一样,她不知道她们怎么还能从里边挑拣出不一样来。

        挑拣完了,就上锅了,二秀的工作也开始了,她戴上手套去抓柴火,老叶说,你还瞧不上这些柴火,这可都是果树柴啊,你闻闻,喷喷香的。大家也都带着嘲笑的意思朝她看,二秀不理睬他们,她注意听着炒茶师傅的吩咐,把火候掌握好。炒茶师傅跟他们说,你们不要笑她,这个小姑娘很用心,火候把得比你们好。

        到了这个时节,外面的人知道玉螺茶开采了,都来参观,电视台也来拍电视,大家起先闹哄哄的,但是看到炒茶师傅的手又轻又快,迅速翻动,抖松,再翻动,再抖松,就都不吭声了,屏息凝神地看着。二秀忍不住跟炒茶师傅说,老师说,这是高温杀青。炒茶师傅朝她笑笑,说,小姑娘,你也知道高温杀青啊。二秀说,我知道,老师说,还有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细而不断。老叶也听到了她说话,他特意走过来看了看她,又跟别人说,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来路。

        二秀记得老师说过,真正的玉螺茶产量很小,采几天就没了,二秀真希望采茶的日子能够延长一点儿,再延长一点儿。奇怪的是,子盈村的茶好像知道二秀的心思,不是越采越少,反而越来越多了,村里也不只是子盈茶社有炒茶的,家家户户都在炒茶。起先二秀看到茶都是从采茶女人的背篓里倒出来的,但后来的茶叶,却是装在大麻袋里来的,都是男人们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家去,二秀忍不住跟到他们家去看,他们完全不像在茶社那么认真,挑拣得也马虎了,简简单单一弄,就上灶炒了,炒的时候,对火候的要求也不那么严格,也没有老师傅,只有几个妇女在锅里瞎翻翻瞎炒炒,一点儿也不认真。二秀很着急,也很不明白,小小的一个子盈村,哪来这么多的玉螺茶呢?二秀又跟着那些肩上掼着空麻袋的男人往外跑,跑到村口,就看到一辆大卡车停着,大家正从卡车上往下卸麻袋,二秀知道,麻袋里的茶叶,不是子盈村的,是从外面运来的。

        二秀跑到老叶家,看到老叶家也在炒茶,不过他家用的是电炒锅。二秀说,你怎么用电炒锅炒茶?老叶说,茶叶数量大了,烧火来不及,电炒锅热得快。二秀说,那你们在茶社里为什么不用电炒锅呢?老叶说,那里不是有人要来参观吗,参观的人喜欢看原生态,就让他们看原生态,原生态值钱,你懂吗?他看二秀不懂,又说,你还嫌烧火这活儿不好呢,有你烧的就不错了,要是以后都用上了电炒锅,你连烧火都烧不上了。二秀说,那些麻袋里的茶叶是从哪里来的?老叶说,这轮得着你管吗?二秀说,老师说,真正的玉螺茶产量很小的。老叶说,正因为产量太小,供不应求嘛,所以现在要扩大。二秀说,你们这是造假。老叶说,我虽然是假的,但我也没有卖真价钱呀。二秀说,那也是假,你的茶叶就是假的。老叶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小姑娘,外地人,不懂的,茶叶分什么真假,只分好坏。二秀说,我都看见了,你们弄假玉螺茶,装在玉螺茶的盒子里,你们这是害玉螺茶。老叶又看了看二秀,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小姑娘,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子盈村的声誉没有了,我也不得安宁,右岗的人每天晚上都来找我骂我啊。二秀说,右岗?右岗不是你们村的坟地吗?坟地里不都是死人吗?老叶笑了笑,说,小姑娘,你别害怕,我说的不是鬼,不是鬼来找我,是鬼他们每天到我的梦里来跟我捣乱。二秀说,那是你心虚,心亏,才会做噩梦,你不要做假玉螺茶,就好了。老叶说,我不做还真不行,订货的人越来越多,有的隔了年就来订,就像现在吧,买今年的茶,就订明年的茶了。二秀说,你不怕被人家查出来?老叶说,怎么不怕,我还被人举报过,村里被罚了一大笔款呢。二秀说,那你还做。老叶说,那就更要多做,要补回损失呀。你想想,我们子盈村,几百年的玉螺茶历史,做下来,又怎么样呢,村子里家家户户破房子,这两年,一做假玉螺茶,家家户户翻新房,造楼房,我要是不让他们做,他们还不把我当茶叶给泡了。二秀说,你还算是村长呢,你一点也不顾子盈村的名誉。老叶狡猾地笑了笑,说,现在到处都出产玉螺茶,人家也不能认定假玉螺茶就是我们村出来的呀。二秀说,可是玉螺茶只有子盈村才有。老叶说,谁说只有子盈村出玉螺茶?二秀说,老师说的。老叶摇了摇头,又是老师,又是老师,你们老师到底怎么了,他乱说话,你就相信了?二秀恼了,跟老叶翻了脸,说,你才乱说,你当村长还乱说,你不配当村长。老叶不跟她计较,笑了笑说,我也不想当呢,上级非要我当,当村长有什么好,又不吃皇粮,群众炒茶,可以公开地炒,我还得偷偷地炒。二秀说,造假的人当然要偷偷地弄。老叶说,小姑娘,你冤枉我了,我没有造假,谁也不敢说只有子盈村的茶才是玉螺茶,谁也不敢说炒茶不能用电炒锅嘛。二秀气得说,你们这个村,不是子盈村,不是的。

        二秀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很委屈,走到半山坡,她看到了小叶,小叶正在家门口劈果树柴,他看到二秀气鼓鼓的样子,就喊她,跟她打招呼,二秀起先想不理他,但看到他劈柴,二秀就问他,你劈柴干什么,人家都用电炒锅了。小叶说,人家都用,我不用的,我一直用柴火烧锅炒茶的。小叶把二秀叫进他家,果然,小叶家有一个妇女在用柴火烧锅,一个老人在炒茶。二秀说,你为什么不用电炒锅。小叶说,我不可以用的。二秀朝他看着,他又说,我不可以用的,我是管坟地的,我不可以用的。

        二秀不懂小叶的话,她努力地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叶却又说,不过你也别太当回事,其实,用柴火烧也好,电炒锅炒也好,子盈村也好,外地茶也好,泡出来都是差不多的,不信我泡给你看。小叶就拿了一个玻璃杯子,到隔壁人家要了一把电炒锅炒出来的外地茶,先放开水,再放茶,二秀看到的,竟然和老师当年泡的完全一样,细细的嫩芽在水中一沉一浮,开始它们蜷缩着,像一只一只小小的螺,后来它们慢慢地舒展开来,舒展开来,最后都轻轻的安静地沉下去了。但是二秀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却没有跟着舒展开来,她忽然怀疑起来,为什么小叶泡的假玉螺茶和老师泡的茶是一模一样的呢?

        

        二秀渐渐知道了,在子盈茶社炒制的茶,大多是真正的玉螺茶,参观的人都被领到茶社来看原生态。因为人多了,茶社还临时开了饭店,留大家在这里品茶吃饭,等着购买新鲜出炉的玉螺茶带回去。

        太阳一天比一天旺,春天一天比一天近,转眼就快到清明节了。一过了清明,玉螺茶就不如明前那样值钱了,它的嫩芽越来越少,叶子也会越来越粗,所以明前这几天,来的客人特别多。

        客人是这里的常客,大概每年都来,一切都很熟悉,就像进了自己的家,他们坐下,泡茶,喝茶,说话,二秀一边烧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传过来,他们先是说了说茶叶的价格,又说了说外边对玉螺茶的评价,也说了些与茶无关的话,后来他们又来到灶间,看炒茶师傅炒茶,拍了几张照,炒茶师傅说,张老师,吴老师,你们来啦。二秀在灶下说,我就知道你们是老师。老师听到二秀说话,探头到灶下看了看二秀,拍照的张老师跟二秀说,小姑娘,我也给你拍张照片吧。吴老师说,这个小姑娘,这么秀气,这么纯,放在这里烧火?张老师拍完照又朝二秀细细地看了看,说,嘿,我想起几句诗了:月出前山口,山家未掩扉,老人留客住,小妇采茶归。

        二秀没等听完,忽地就从灶下站了起来,说,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后面还有几句呢。张老师挠了挠头,说,不好意思,是还有四句,但我没记住。吴老师说,没文化就别装有文化,猪鼻孔插葱——装象啊。他们都笑了笑。张老师又说,小姑娘,你是外地招来的吧,你不知道,从前这地方采玉螺茶可讲究啦,采下来不是这样烧火炒熟的,是放在姑娘的胸前捂熟的。二秀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一抹酥胸蒸绿玉。两位老师惊奇地互相看看,他们大概没想到一个外地小姑娘念出这句诗来,他们还想问问二秀,知不知道这首诗还有几句是什么样的,蛾眉十五来摘时,一抹酥胸蒸绿玉,纤褂不惜春雨干,满盏真成乳花馥。可是二秀打断了他们的思路,她问他们,你们认得我老师吗,他叫周小进。不等他们回答,她抢着又说,你们一定认得他,他是老师,你们也是老师,你们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张老师和吴老师同声说,小姑娘你搞错了,只是子盈村的人喊我们老师,我们其实不是当老师的。二秀固执地说,喊你们老师,你们就是老师,你们一定知道周小进在哪里。张老师说,小姑娘,你说谁?周小进?二秀说,他叫周小进,但也许他不叫周小进,叫叶小进,或者叫叶大进,或者叫什么什么进,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张老师说,他连一个准确的名字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们一定会认得他?二秀说,他就是这里的。吴老师说,既然他就是这里的,你自己找一找不就行了,怎么向我们要他呢?二秀说,虽然他们不承认,可我知道他一定就在这里,他对这里的一切,他对玉螺茶,很了解,很熟悉。张老师和吴老师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这里的呀。比如我们吧,就不是子盈村的人,但我们对这个山坳坳,对这里的玉螺茶,也一样的熟悉,一样的亲切,就像子盈村是我们的家乡,就像玉螺茶是从我们自家的地里长出来的。

        二秀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了一声,两位客人似乎在唤醒她,但她又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张老师又说,你们老师也许和我们一样,常常来子盈村,甚至,他也可以不来子盈村,他可以从来都没有来过子盈村,他可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书本上看到子盈村,看到玉螺茶。一个人从书本上看到一样东西,从此就爱上它,而且爱得入骨,爱得逼真,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的。吴老师说,是呀,就像我和张老师,对子盈村的事情,也都了解得很深入很透彻的。比如子盈村叶奶奶的事情,现在子盈村的年轻人恐怕也都不知道了,我们反而都知道。张老师说,叶奶奶年轻时,被镇上的富贵人家以重金请去,采了茶叶口含胸捂,就是你说的,一抹酥胸蒸绿玉。二秀说,是周老师说的。

        客人走后,二秀满村子打听叶奶奶。老叶最反对她去找叶奶奶,但是老叶被许多买茶叶和卖茶叶的人包围了,吵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二秀了,他只是说,叫你别去你不听,你不听就不听。二秀就是不听老叶的话,最后她终于在一个山角落里找到了叶奶奶。

        叶奶奶已经很老了,但她的脑子很清楚,口齿也很清楚,她有头有尾有滋有味地给二秀说起了那件事情,她告诉二秀,那一天她是特意爬到右岗山坡上去采的茶,右岗的茶树,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树,最后,老太太眯花眼笑地晃了晃自己耳朵上的一对金耳环,说,喏,这就是大户人家送给我的,是老货,你看看,成色足的,现在的货,成色不足的。

        二秀回到茶社,老叶正在找她,责怪她不烧火就跑走了。二秀兴奋地说,村长,我找到叶奶奶了。老叶生气地说,找到叶奶奶怎么呢,有烧火炒茶重要吗?二秀说,叶奶奶告诉我了,她年轻时真的用胸口捂过茶的,还在口里含茶呢,跟老师说的一模一样。老叶皱眉说,你听她的,她老年痴呆症,人都不认得,还能说当年的事情?二秀不信,她觉得老叶总是在和她作对,二秀说,我不相信你的话,我相信叶奶奶的话。老叶说,她从十七岁嫁进叶家坳,就没有出去过,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山坳坳,怎么可能去镇上帮大户人家捂茶?再说了,你看看她那个样子,长得要多丑有多丑,就算有人来请,也不会请到她。二秀说,她还有一副金耳环,就是当年人家送给她的。老叶笑了,说,你上她当了,这副耳环,是她孙子去年买了给她做九十大寿的,你不懂黄货,你不会看成色,明明是新货,老货会这么金黄吗?

        二秀气得哭起来。老叶说,哭什么呢,哭什么呢,你说是老货就老货好了,无所谓的。二秀说,怎么无所谓,怎么无所谓,有所谓的。老叶正挠头,小叶来了,他告诉老叶,村上有家人家的一个老人刚刚走了,他们想要把他埋在左岗上。老叶摆了摆手,说,我就知道有人要出新花样了,左岗上不行的。小叶说,左岗为什么不行呢?老叶说,左岗被规划了。小叶说,规划我们的左岗干什么?老叶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规划了就不能动了,你去跟他们说,只能按老规矩埋在右岗上。小叶说,好,我去了。

        二秀追着小叶出来,问他叶奶奶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叶说,既然老奶奶说是这样的,你愿意相信,那就当它是真的吧。二秀说,我是当它真的,我也想试试。小叶说,那不行吧,老叶看不上你,不肯让你采茶,你怎么试?二秀说,所以我求你帮帮我。小叶说,今年恐怕不行了,要不,你明年再来吧。今年你手生,明年我替你求情。二秀说,不行的,我回去就要嫁人了,明年不能来了。小叶说,嘻嘻嘻,你那么当真,现在都无所谓的,嫁了人怎么就不能采茶呢,你照样来采好了。二秀扭了身子生闷气,小叶说,怎么又生气了呢?二秀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周老师说,结了婚不可以的。小叶说,你们这个老师,真是奇怪。

        最后小叶还是被二秀说服了,他带着二秀来到山坳深处,二秀转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小叶带她来过的坟地右岗。这里只有一小片茶树,小叶说,你是不是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有没有点寒毛凛凛?二秀说,为什么?小叶说,咦,你来过的嘛,这是右岗嘛,我们村的死人都埋在这里的,你一个小姑娘,倒不怕?二秀说,我不怕的,老师也在这里。小叶说,告诉过你了,你们老师不在这里。见二秀又哭哭啼啼的样子了,小叶赶紧说,好好好,你说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小叶指点着二秀,让她采一些嫩头,小叶说,别看这块茶地小,这可是我们村最好的茶叶。二秀说,叶奶奶也说右岗的茶树是子盈村最好的茶树,为什么呢?小叶不说话,只是用脚点了点地皮,又朝二秀眨了眨眼睛。二秀想了想,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没懂。她采了一些茶叶,小叶就说,够了够了。拿了随身带着的袋子给二秀装茶叶,二秀却不要,掏出一块丝手帕,小心地包好嫩茶,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小叶,将茶包揣进了胸怀。

        二秀回家了。在长途汽车上,二秀碰到许多买茶的人,他们纷纷炫耀着自己买的玉螺茶是多么的好,多么的正宗,又多么的便宜。最后二秀忍不住说,你们上当了,你们买的,不是真玉螺茶。买茶客都朝二秀看,看了一会儿,有人说,谁说我们上当了,我们没上当,我们就是要买这样的。二秀说,你们要买假玉螺茶?他们说,那当然,假的便宜多了,差好几倍的价格呢。也有人说,我是买了送人的,托人办事情,送玉螺茶是最好的,又不犯错误,又有档次。二秀说,你买了假茶送人,人家喝出来是假的,你不是办不成事了吗?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姑娘,现在谁喝得出真假噢!二秀说,有人喝得出来,一定有人喝得出来。他们说,你说谁?难道你一个外地小姑娘喝得出来?二秀说,周老师喝得出来,从前,周老师拿真正的玉螺茶泡给我们看的。他们又笑了,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别说茶了,现在连水都不是从前的水了,就算你有真正的玉螺茶,用现在的水泡,泡出来也不是真的了。另一个人吐了吐自己的舌头,给大家看了看,说,不说水了吧,就说我们的舌头,你咂咂自己的舌头,是不是麻了,现在的人,舌头都是麻木的,真正的玉螺茶给这样麻木的舌头去品,也是糟蹋了呀。

        这话一说出来,车上许多人都在品咂自己的舌头,他们果真感觉舌头麻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哎呀,真是的,哎呀,你不说我还没感觉呢,现在一感觉,舌头真的不对头了。

        二秀无声地咂了咂自己的舌头,她没有感觉出麻木,一点也没有。她的舌头还跟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二秀回到自己的家乡,来到老师失足跌落的河边,她从怀里掏出茶包,包暖暖的,茶叶被她捂熟了,就和炒茶师傅炒出来的一模一样,一根一根细细地蜷着,二秀轻轻的把茶撒在河里,茶很慢很慢地舒展着,舒展着,但是它们太轻太轻了,它们一直在河面上漂着,始终没有沉下去。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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