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九岁,去掉一岁虚头,妮的儿才八岁。八岁八,掉狗牙。说是八岁正是小孩子换牙的年龄。脱掉乳牙,扎出新牙,牙一固定住,小孩子就该往大里长了。妮的儿的门牙扎出了四颗,大牙还没有完全掉完,乳牙和新牙正处在交接阶段。她一笑,就露出了豁牙子。别看妮的儿这么小,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是小媳妇,也叫童养媳。
这年过罢二月二不几天,椿树刚刚发芽儿,杏树正在开花,娘就把她送走了。娘没有说明,是把她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娘说带她去走亲戚,去一个表姨家。小孩子都愿意跟大人一块儿走亲戚,别的不说,到了亲戚家,说不定能吃上一碗好面条呢,或许能吃上一顿饱饭呢!以前,娘走亲戚时,不是扯上大弟弟,就是抱着二弟弟,从没有带过她。这回,总算轮到她跟娘一块儿走亲戚了。妮的儿知道,她有两个姨,大姨和小姨。大姨是娘的姐,小姨是娘的妹妹。这两个姨她都见过,什么时候又出来一个表姨呢?她问娘:表姨来过咱们家吗?我怎么没见过表姨呢?娘不让她问那么多,说到时候就见了,见了就知道了。娘说:去,温点儿水,把你的脸好好洗洗,把脖子里、耳朵后面的泥皴儿都使劲搓搓。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走出家门,到别的村庄走亲戚,收拾一下自己是应该的。妮的儿听娘的话,用温水把脸上脸下、脸前脸后都搓得红彤彤的,像搓掉了一层老皮,换上了一层新皮。她把脸给娘看,意思是让娘检查。娘不说她的脸了,说她的头发:梳梳你的头。头发毛烘烘的,跟个鸡窝一样,像什么样子!梳的时候木梳蘸点儿水。妮的儿把用线绳扎着的两只小辫子散开了,以木梳蘸水,照着瓦盆里的剩洗脸水,上下梳。梳顺溜了,再把小辫子编好,扎起来。麻要理,头要梳。她的头发这么一梳,真的利索多了。
这里人走亲戚不兴空手,多少要带点儿礼物。娘给表姨带的什么礼物呢?竹篮子里放的是两把棉花条子。把轧去籽儿的棉花弹松软,扯下一片,拿高粱莛子擀成棍儿状,而后将高粱莛子抽出,一根空心的棉花条子就擀成了。棉花条子是纺线用的。别人走亲戚,一般是带吃的东西。娘可能实在没钱买吃的东西,只好把家里的棉花条子带上两把。
表姨的庄子叫南宋庄,娘领着妮的儿一直朝西南走。麦苗长起来了,满地都是绿的。一群老鸹在空中飞,越飞越低。它们飞着飞着,翅膀一收,落在麦子地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刚上路时,妮的儿还挺有兴致,看见路边的黄花,眼一明,看见红花,眼又一明,两眼好像有些不够用。走过一庄又一庄,跨过一条河又一条河,随着渐行渐远,妮的儿眼睛不那么亮了,兴致也低下来。她不时扭头看娘,娘却不看她。娘不看她,似乎也知道她在看娘,娘说:别着急,快到了。又走了一会儿,娘的脚步终于慢下来,指着前面一个灰蒙蒙的村庄对妮的儿说:你看,这个庄就是南宋庄。你表姨夫姓赵,已经死了,跟你爹是同一年死的。我跟你说几句话,你好好记着。一会儿到了表姨家,不要把表姨叫表姨,把表字去掉,叫姨。记住了?妮的儿点点头,说记住了。娘又说:这次走完亲戚,我先回家,你不用急着回家。你表姨喜欢你,你在她家多住一段时间。听你表姨的话,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一次干不完,分两次。两次干不完,分三次。不会干的,学着点儿。表姨骂你,你听着。表姨打你,你挨着。天底下没有吃不下的饭,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妮的儿听着不大对劲,她说:不,我不在表姨家住,走完亲戚,我跟你一块儿回家。娘站下了,虎下脸子说:那可不行,我跟你表姨都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吃她家的饭,干她家的活儿。不听话我打死你!妮的儿这时才明白了,娘哪里是带她走亲戚,是要把她送给人家呀!妮的儿问:娘,娘,你是不要我了吗?问着,两眼汪满了泪水。娘说:看你这个傻闺女说的,娘咋能不要你呢,不管到啥时候,你都是娘的闺女,亲闺女。娘蹲下身子,用手掌给亲闺女擦眼泪。娘不擦还好些,娘越擦,妮的儿的眼泪越多。好像娘把眼泪的包皮碰破了,妮的儿的眼泪流得呼呼的。见妮的儿的眼泪流得这样长,娘的眼圈儿也红了。既然妮的儿眼泪擦不干,娘不给她擦了,给她扣脖子里的扣子。妮的儿穿一件黑粗布印花棉袄,棉袄上打了好多补丁。那些补丁颜色不一,没有一块是新布。妮的儿的棉裤上打的补丁也不少。妮的儿趁娘红了眼圈儿,一下扑到娘怀里去了,抱住了娘的脖子,说:娘,咱不走亲戚了,咱回家去吧!你别把我送给人家!娘把她推开,说:这不算把你送给人家,你现在也不算表姨家的人。你先在他们家待着,等你长到十六岁,跟表姨家的大儿子赵海儿圆了房,你才是他们家的人了。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不管遇到啥难处,娘都不许你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你活着,就是娘的闺女。你要是死了,娘就没有你这个闺女了。娘啥时候想你了,会来看你。
表姨个子高高的,妮的儿一见就有些畏惧,不敢抬头看表姨。娘把她往前推,说:这就是你姨,快喊姨。妮的儿抬眼喊了一声姨,又赶紧低下了头。没听见姨答应没有,姨的口气似有些挑剔,说这孩子可是有点儿瘦呀,你看那小脖子,瘦得跟梨把子一样。娘说女孩儿从小都瘦,长大就胖了。妮的儿没吃过梨,只见过树上结的梨。她把梨把子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脖子无论如何要比梨把子粗一些。姨的挑剔还没完,让妮的儿伸出手,给她看看。妮的儿畏缩着,把一只手伸出来。姨说:那一只!妮的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姨的评价是:跟老鸹爪子一样。
一些妇女和小孩子到姨家看妮的儿,他们说,赵海儿的小媳妇儿来了,听说还没有板凳高呢,走,看看去!他们挤在门口,对“小媳妇儿”指指点点。他们这里,有人把老鼠说成是“小媳妇儿”,这是骂人的话。她是人,不是老鼠,干吗叫她“小媳妇儿”呢!妮的儿靠着娘的腿,硬着眼珠子,情绪有些抵触。姨对妮的儿说:去吧,跟他们玩儿去吧!妮的儿不敢不去。来到院子里,有妇女问妮的儿:你叫啥?妮的儿答:妮的儿。今年多大了?九岁了。哪庄的?马楼的。那你姓什么?妮的儿卡壳了,想不起自己姓什么。她皱着眉头使劲想,还是想不起来,只好说:不知道。那些妇女都笑了,说赵海儿的小媳妇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妮的儿和娘没吃到好面条,吃了顿杂面条。杂面条也不错,里面有芝麻叶、萝卜条,还有红薯,很好吃。妮的儿吃了两碗。她好久没吃过这样的饱饭了。
娘临走时,姨给娘装了满满一竹篮红薯片子。娘感激得不得了,眼泪都快下来了,对姨说:有了这些红薯片子,大长一春,家里两个孩子的命兴许就保住了。姨说:保命要紧,能保住命就好。娘好像拿妮的儿跟姨的红薯片子进行了交换,娘把红薯片子提走,便把妮的儿付给了姨。娘说: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打不骂不成人。姨说:你放心吧,我知道。
姨家门口有一棵弯枣树,妮的儿天天坐在枣树下面纺线。枣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有些老了,树身上鼓着大疙瘩,小疙瘩。不过枣树发出的叶子还算新,还算稠,给树下遮出了一片荫凉。妮的儿纺线时光着膀子,光着腿,也光着脚,只穿一件黑粗布裤衩子。要不是有一片树荫,毒太阳直接晒到妮的儿身上,不知会把妮的儿晒成什么样儿呢!对太阳躲着躲着,妮的儿还是有些黑。她的脊梁黑,胳膊黑,肚皮黑,脖子黑,脸黑,哪儿哪儿都黑,是个彻头彻尾的黑丫头,一点儿都不像当媳妇儿的样儿。妮的儿纺线纺得很熟练。老太太们都是坐着纺,妮的儿呢,不光能坐着纺,还能蹲着纺,站起来纺。不管她用哪种姿势纺,都不带断线的,像玩杂技一样。一个游乡卖醋的来了,堂嫂对妮的儿说:妮的儿,站起来,给人家耍一个。妮的儿就站起来纺。卖醋的说:不简单!不简单!扔扔扔,扔扔扔,妮的儿摇纺车的声音很好听,像一个人在枣树底下唱歌。线纺多长,歌就唱多长,老也唱不完。因妮的儿的胳膊短,抽线抽得也短,她摇纺车的节奏跟大人不一样,比较快。还是拿唱歌做比,妮的儿的纺车唱出来的都是快节奏的歌,有些连三赶四,让人心疼。
人说小孩子都是尖屁股,坐不住。可妮的儿也是小孩子,她就坐得住,一坐一上午,一坐又是一下午。妮的儿坐不住不行啊,姨交给她的任务是,每天必须纺出一个线穗子,纺不出一个线穗子,就揪住她的耳朵,打她的屁股,不让她吃饭,不让她睡觉。庄里有的小女孩儿,跟妮的儿大小差不多,她们想拉妮的儿跟她们一块儿玩儿。别说叫她们纺线了,她们连纺车都摇不转。她们只会抓子儿,算窑儿。妮的儿不敢跟她们一块儿玩儿,说:俺不哩,俺的棉花还没纺完哩。人家问:那你啥时候能纺完?妮的儿说:我也不知道。妮的儿又叹了一口气说:听说月姥娘纺得快,要是月姥娘能下来帮我纺就好了。说着,仰头往天上找。那些女孩儿也帮她往天上找。枣叶的缝隙里透下来的只有太阳的斑点,哪有月姥娘的半点儿影子呢!
除了纺线,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妮的儿还要帮姨做饭。姨有四个儿子,连一个闺女都没有。妮的儿没来之前,姨做饭都是自己做,锅上一把,锅下一把,灶后头转到灶前头,灶前头转到灶后头。现在姨有了帮手,姨在灶后做饭,妮的儿在灶前烧锅。一家人吃完了饭,刷锅刷碗都是妮的儿的事。妮的儿个子低,够得着锅沿子,够不着锅底子。妮的儿有办法,她搬来一只小板凳放在锅台后面,站在板凳上,探着身子,就够到锅底子了。全家人吃饭,不管是中午吃面条,还是晚上喝稀饭,妮的儿都是最后一个吃。这是规矩,也是因为没有多余的碗。娘春天送妮的儿来时,姨跟人家临时借了两只碗。娘一走,姨就把碗送还了人家。姨对妮的儿说:你们两口子用一只碗,你男人啥时候吃完了,你再吃!
姨说的妮的儿的男人,指的是赵海儿。赵海儿比妮的儿大一岁,周岁是九岁。赵海儿不喜欢妮的儿,打一见面就不喜欢。娘那天走后,姨把赵海儿叫过来,对妮的儿说:这是你海儿哥。眼下你叫他哥,等你们长大了,他就是你男人,你就是他老婆。赵海儿拧着脖子,好像一百个不情愿,说:我不让她当我老婆,让她滚蛋,别叫她待在咱家!姨对赵海儿说:妮的儿现在不好看,等长大就好看了。你现在不喜欢她不要紧,等你长大就喜欢了。赵海儿大声说:长大我也不喜欢!娘说:别看你现在嘴硬,长大嘴就不硬了。姨对妮的儿说:你要对你海儿哥好。你对他好,将来他就对你亲。值钱还是真金子,论亲还是两口子。
赵海儿吃饭吃得很慢,他是故意的。别人都吃完了,碗筷放到了锅台上,赵海儿的碗筷还拿在手上。终于等到赵海儿吃完了,妮的儿欲把碗接过来,赵海儿说:慌什么,我还没吃饱呢!他又盛了一口,端到外头吃去了。妮的儿饿着肚子,还得等。她万万不敢用别人的碗,姨说过,她要用别人的碗,就把她的嘴撕烂,一直烂到耳门那里。就算赵海儿吃完了饭,也不会把碗交在妮的儿手上,或放在锅台上,或是把碗往地上一扔,像扔给一只小鸡,或一只小狗。妮的儿弯腰拾碗,赵海儿趁机在她胳膊上拧一把。妮的儿光着胳膊,赵海儿直接拧在她的肉上,是很疼的。一开始,妮的儿有些吃惊,疼得直哎呀。姨听见了,问她叫唤什么?她说海儿哥拧她。姨一句都不吵海儿哥,反而吵她,姨说:我还以为他咋着你了呢,不就是拧一把嘛!你是他老婆,他不拧你拧谁!当老婆的就得忍着点儿,不会忍就没法当老婆。以后赵海儿再拧她,她就不敢叫了,不是咬紧牙,就是吸吸牙。这样为赵海儿拧她提供了方便,赵海儿只要走近她。得拧就拧,经常把她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也有这样的情况,等别人吃完了饭,锅底已经朝了天,一口饭都没剩下。妮的儿不少干活儿,还帮着姨做了饭,总不能不让她吃饭吧?姨给她一块生红薯,或一根生胡萝卜,就是她的一顿饭。这天午饭,妮的儿连红薯和胡萝卜也没得啃,因为还不到秋天,红薯和胡萝卜还没长成。姨给了她两片红薯片子,让她吃去吧。还说红薯片子要细嚼慢咽,越嚼越甜。妮的儿坐在锅门灶口,嚼着红薯片子想起了娘,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一开始她不知道自己掉眼泪。眼泪掉在灰白的红薯片子上,把红薯片子洇湿了一小片,她还以为自己刚刷完锅手湿,是湿手把红薯片子弄湿了呢!眼泪又落下一滴,砸在红薯片子上响了一下,她才知道泪珠子是从自己眼里落下来的。娘说过想她的时候来看她,娘怎么老也不来呢?
堂嫂把妮的儿当妯娌看,有事无事喜欢跟妮的儿乱着玩。堂嫂问妮的儿:晚上你睡在哪儿?妮的儿说:睡在锅门口。谁跟你睡在一起?我自己睡。堂嫂表示很惊讶,说:你真傻,你怎么不跟你女婿睡在一起呢?怎么不搂着赵海儿睡呢?堂嫂打了一个比方:你好比一只母鸡,赵海儿好比一个鸡蛋,你得天天把鸡蛋暖着,小鸡才会出壳,才会奓毛,才能长大,你们俩才能圆房。像现在这样,谁也不挨谁,到啥时候才能长大呢?妮的儿说:他不喜欢我,光偷着拧我。堂嫂问:真的?他拧你哪儿了?妮的儿说:逮哪儿拧哪儿。堂嫂说:这就对了,还说赵海儿不喜欢你呢,他拧你,就是喜欢你。你没听人家说嘛,疼你疼你,咋疼?就是这样疼。堂嫂既然把妮的儿比成母鸡,她要摸摸妮的儿的大腿根子,说:来,让我量量你开胯没有?妮的儿痒痒得不行,堂嫂一摸她就笑,笑得挤着眼,弯着腰,待好坐在地上。堂嫂说:不许笑!要是你女婿摸你,你这样护痒能行吗?妮的儿憋不住,还是笑。她挣脱堂嫂,跑了。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树叶黄了,高粱红了。俗话说,新高粱秆打枣儿。意思是说,高粱红的时候,枣儿也红了。妮的儿还是坐在弯枣树下纺线。头年的棉花纺完了,今年的棉花又摘下来了,妮的儿接着纺。纺成的线穗子,中间圆,两头尖,白生生的,好看着呢。可是,有谁能说清,一个线穗子上的线到底有多长呢!你说不清自己的心思有多长,恐怕就说不清缠绕在线穗子上的棉线有多长。有小鸟落在枣树上啄枣儿吃,吧嗒,枣儿落下一个,正好落在纺车怀里。枣儿被鸟嘴啄了一个小洞,枣儿的表皮是红的,枣儿的肉是白的,一看就很好吃。妮的儿前后看看,无人,快速把枣儿捡起来,放进嘴里去了。她没有马上嚼,就那么把枣儿在嘴里含着。又纺了两抻子线,再次确认无人看见她捡枣儿,她才把枣儿咬烂了。真脆,真甜,像蜜兜儿一样。她在心里解释说:这不能算我啃吃嘴,枣儿是小鸟送给我的,我也没办法。我要是不吃,小鸟该生气了。
堂嫂跟堂弟也乱着玩儿,看见赵海儿挎着粪筐到地里拾粪,她把赵海儿喊住了,说:过来过来,嫂子跟你说句话。赵海儿到堂嫂身边去了。堂嫂说:你对媳妇儿不错呀,你这个女婿当得可以呀!赵海儿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不要瞎说。堂嫂说:我听说你老摸妮的儿的胸脯子,有没有这事?赵海儿的脸红了,否认摸了妮的儿的胸脯子,说:谁要摸过谁是小狗。堂嫂说:你哄别人行,哄你嫂子可哄不住。你说你没摸过,那你的脸红什么?你的脸一红,就说明你心里有玄事。赵海儿用手搓搓自己的脸,要走。堂嫂一把拉住他,不放他走,继续问:就算你没摸过妮的儿的胸脯子,那你跟媳妇儿都干过啥?赵海儿说:啥都没干过,他不是我媳妇儿。堂嫂说:你说不是你媳妇儿,等以后你媳妇儿生了孩子,孩子叫你个爹,你想赖都赖不掉。赵海儿大概还没想那么远,不知道问题有那么严重,眼睛直着,像是有些茫然。他还是不承认妮的儿是他媳妇儿。堂嫂教导他说:你不要犯傻,媳妇儿的胸脯子你要摸。你看妮的儿的胸脯子平不塌的,一点儿都不鼓,怎么能行呢?你的孩子将来吃什么呢?你摸得多了,妮的儿胸脯子才会鼓起来。摸不是拧,你别拧人家了,光拧不是事儿。
赵海儿没有听从堂嫂的教导,一个男孩子,摸人家的胸脯子,那像什么样子!赵海儿还是想把妮的儿撵走。这天中午,赵海儿趁妮的儿在灶屋烧锅,找一片碗碴子,把纺车上的弦割断了。纺车上的弦,好比机器上的无极传动带。弦的一头搭在纺车的翅轮上,另一头搭在锭子上,摇动摇把让翅轮转起来,才能带动锭子转起来。弦断了,动力传不到锭子上,纺线就没法儿纺。妮的儿纺不成线,恐怕就得走人。
午后,妮的儿要接着纺线。摇着纺车有些轻,一瞧,纺车的弦断了。妮的儿有些害怕,马上向姨报告:姨,姨,弦断了。姨问咋断的。妮的儿说:我也不知道。我上午纺线的时候还好好的,刚才一瞧,就断了。姨说:你一瞧就断。你眼里带刀子吗?你眼里有碗碴子吗?姨捏起纺车的弦一看,断处的茬口是齐的,她说:不对。这弦不是磨断的,是割断的!她两眼一下子变得很吓人,盯着妮的儿,用审问的口气问:你个鳖妮子,说,纺车弦是不是你割断的?说实话我不打你,敢不说实话,我扒了你的皮。妮的儿说:不是我,我真的没割。妮的儿带了哭腔,眼里也有了泪光。姨骂了妮的儿的娘,说:分明是你想偷懒,就故意把纺车弦割断,你还敢抵赖!看来不扒你一层皮,你的实话就不会露出来。姨一把揪住妮的儿的细胳膊,把妮的儿揪得有些脚不沾地,抡起巴掌,在妮的儿背上抽起来,一边抽,一边问:说不说?说不说?我不信打不改你!妮的儿哭了,哭得哇哇的,说:你就是把我的头割掉,纺车弦也不是我割的!
自家不会做纺车弦,都是去集上买。纺车弦是特制的洋线合成的,合成后还要打上黄蜡,使之耐磨,又滑溜。姨家的纺车弦断了怎么办呢?姨舍不得花钱再买一根,就把断了的弦接在一起,让妮的儿凑合着用。接起来的弦绷得有些紧,纺车摇起来也有些沉。接弦处有一个疙瘩,疙瘩一运行到锭子那里,就咯噔响一下。好比胡琴断了弦,应当马上换一根新弦才是。弦上结一个疙瘩,再拉就不是原来的调调了。妮的儿纺得很小心,生怕纺车弦再断。小心着小心着,接在一起的纺车弦还是开弦了。妮的儿只得再把弦接起来,接着纺线。这样开开接接,耽误了不少时间,也耽误了纺线的进度,太阳落下去了,一个线穗子还没纺成。
按照姨定的规矩,妮的儿没纺成一个线穗子,就不能吃晚饭,也不能睡觉,须继续纺下去。妮的儿以前也有完不成任务的时候,夜里也纺过线。她点一根麻秆火,放在线穗子旁边。转动的线穗子带风,风扇得麻秆火一明一明,妮的儿就趁那点儿微明往线穗子上上线。这天不用点麻秆火了,因为天上有月亮,月亮已经快圆了。月亮晶明晶明,照在地上一片白。妮的儿把纺车从树下移出来,坐在月亮地里纺。纺一会儿。她就看看月亮。她觉得月亮也在看着她,像是想跟她说话。月亮说不出话,就那么一直看着她。她轻轻对月亮说:月姥娘,您不用可怜我,没事儿,我一会儿就纺完了。念着月姥娘,她就唱起一支月姥娘的歌:月姥娘,来纺线。纺粗线,纺细线;纺黑线,纺白线;纺绿线,纺红线;纺金线,纺银线。纺出线来织锦缎,织成锦缎做坎肩。爹一件,娘一件;哥一件,姐一件;弟一件,妹一件;你一件,我一件;留下一件好过年……
有一种昆虫,叫声像知了,但不是知了,名字叫秋来儿。秋来儿叫一声,穷孩子吓一惊。穷孩子听到秋来儿叫,为什么会吃惊呢,为什么会打寒噤呢?因为秋来儿一叫,表明秋天就要来了,天气就要凉了,穷孩子衫单衣薄,经不起秋风秋雨啊!试想想,穷孩子连听到秋来儿的叫声都担惊受怕,要是到了冬天,穷孩子该怎么过呢?不用说,妮的儿也是个穷孩子。然而秋来儿叫的时候,妮的儿并没有显得很吃惊。吓一惊又能怎么样呢?吓一惊还不如不吃惊。妮的儿春天时穿的棉袄,一春一夏一秋都没有拆洗。棉袄的前襟子上留有一些饭嘎巴儿,被饿死鬼托生的老鼠发现了,老鼠在啃饭嘎巴儿时,把前襟子上的补丁也啃吃了。这样很不好,前襟子烂得花花搭搭,像鸡啄的一样。补丁一烂,就露出了套子。妮的儿棉袄里的套子不是白的,是灰的,有些发黑。要是娘在跟前,娘会把她的棉袄拆洗一下,用补丁把烂的地方补一补。姨没给她拆洗棉袄,也没往烂的地方打补丁。针线活儿妮的儿也会做,姨若是给她一块补丁,她自己也会补。姨不给她补丁,她想补也没法补。她想,干脆补上几片苇叶吧,或补上几片柿叶吧,苇叶和柿叶也结实着呢,总归比露着大窟窿小眼儿的好看些。她把苇叶和柿叶找好了,却没敢往棉袄上补。姨若是见她往棉袄上缝这叶子,那叶子,说不定会生气,会骂她,说她成心给姨丢人,对她又是一顿好打。算了算了,先保住皮肉不挨打吧。
姨家的棉花纺完了,妮的儿就干别的活儿。反正姨不会让她闲着,不许她吃闲饭。她每天提着一只竹篮子,不是到地里挖野菜,就是到地里拾柴火。随着冬小麦长出来,野菜也长了出来。这里的冬天一点儿都不萧条,麦苗长出来,遍地都是绿的。麦苗不怕冻。夜里,麦苗上结了一层冰,像包了一层水晶。白天,太阳一出来,“水晶”就化掉了,麦苗绿得更具本色。那些野菜多生在麦苗之间的田垄上,有细面条、羊蹄甲、荠菜,还有米儿蒿。人们通常以为,春天的野菜最嫩,最好吃。其实不是,初冬的野菜才更新鲜,味道才更浓。妮的儿来到麦地里,每挖到一棵野菜都很高兴。呀,挖到一棵大的!呀,又挖到一棵大的!不一会儿,妮的儿挖到的各种野菜就把筐底子盖严了。野菜是吃的,柴火是烧的。野菜熬熟了才能吃,只有野菜,没有柴火也不行。妮的儿挖野菜时,必不忘拾柴火。一片树叶,一根草棍,一棵豆茬,她拾到篮儿里就是柴。挖着菜,拾着柴,有时妮的儿站下了,朝自家的村庄所在方向望着,样子有些发呆。一块麦地连着一块麦地,风吹着麦苗,麦苗仿佛在向远方迅跑。但她一回过神来,麦苗像是也回来了,一棵都没跑掉。
和妮的儿一块儿挖菜拾柴的有好几个小闺女儿,有的比妮的儿大些,有的比妮的儿小些。大点儿的小闺女儿问妮的儿:你想你娘吗?妮的儿说:不想。你说不想,那你眼里咋有泪呢?妮的儿说:没有呀!那些小闺女儿都来到妮的儿跟前,往妮的儿眼里瞅。妮的儿也张着眼给她们瞅。谁知道呢,管得了眼,管不了泪,她们不提眼泪还好些,一提眼泪,妮的儿的眼泪就渐渐涌了出来,越涌越多。妮的儿觉出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流下来,她说:可能是小蠓虫飞到我眼里了。大冬天的,哪里来的小蠓虫呢?还是那个大点儿的小闺女儿说:那,我帮你吹吹吧,把小蠓虫吹出来。她扒开妮的儿的眼皮,这个眼睛吹两口,那个眼睛吹两口,把妮的儿吹得泪花飞溅。
下雪了,妮的儿第一个知道。她闻见了雪的气味,还听到了雪片子落地的声音,就知道下雪了。她想把下雪的事告诉姨一声,因下雪开始在半夜里,她怕把姨叫醒,姨不高兴,就没吭声。姨和她的四个儿子睡在东间屋的大床上,妮的儿一个人睡在西间屋的锅门口。自从妮的儿来到姨家,她就一直睡在锅门口。没有铺的,也没有盖的。夏天,她把锅门口扫一下,睡在光地上。冬天,她把地上铺上草,身上也盖上草,睡在草窝里。雪下得很大,妮的儿听见,雪片子像一群飞蛾撞在门板上,翅膀乱扑打。她悄悄起来,扒开一点儿门缝往外一看,外面一片白,门口积累的雪已把门槛埋住了。在她扒开门缝的当儿,“飞蛾”已挤进屋里一大群,门口的积雪也掉进屋里一大块,她赶紧把门关上了。下雪不冷化雪冷,第二天夜里,屋里就冷得像冰窖一样,妮的儿的哆嗦老也收不住。她摸摸脸,脸是凉的;摸摸耳朵,耳朵更凉。只有嘴里和鼻子里哈出的气还有点儿热乎。她把手往袄袖筒里缩缩,将袄袖空出一些,罩在嘴巴和鼻子上。这样好一些,她吸的气不再是凉气,呼出的热乎气也不会造成浪费,可以利用起来,形成热气循环。可是,她的脚冻得还是有些受不了。尽管她的鞋里塞了芦花,因为没有袜子,双脚还是冻得生疼生疼。他们习惯说脚疼得好像猫咬一样。妮的儿觉得,她的脚比猫咬疼得还厉害,猫咬只是疼一点儿,现在她的两只脚疙瘩都是疼的。妮的儿还有办法,她把自己的两脚伸进灶膛里去了。灶膛是填柴火的地方,是烧锅的地方。妮的儿的脚不是柴火,她也不是烧自己的脚。灶膛里有烧柴火余下的草木灰,灰里留有余温,她借助余温暖自己的脚。暖了一会儿,脚果然疼得轻些。她想起听来的一首歌,在黑暗中念起来:十二月,下大雪,红绫被子暖不热。伸腿凉,蜷腿热,小两口儿,一替一句哭半夜。她不知道,红绫被子在哪里呢?小两口儿在哪里呢?对这样的歌,她很是不能理解,有红绫被子盖,蜷腿还是热的,有什么可哭的呢?
娘终于来了。娘这次带来了一棵白菜和两个萝卜。娘对妮的儿说:过来,让俺看看俺闺女长高了没有?娘拉拉妮的儿的手,摸摸妮的儿的头,说长高了不少。妮的儿叫了两声:娘,俺娘。喉咙就被泪水哽住了,有点儿泣不成声。娘说:快该过年了,不兴哭。好了,别哭了。娘解开扣子,把自己的棉袄里子撕下来一块,给妮的儿的棉袄打补丁。娘撕棉袄里子时,没有把棉袄脱下来。娘给妮的儿的棉袄打补丁时,也没让妮的儿把棉袄脱下来。因为她们穿的都是耍筒儿袄,袄里边什么衬衣都没有,要是把棉袄脱下来,就光了膀子。天很冷,膀子光不得。娘坐在一个草墩子上,妮的儿站在娘跟前,娘就那样一针一线给妮的儿的棉袄打补丁。打完补丁,趁姨不在跟前,妮的儿一下扑进娘怀里,又哭了,说:娘,娘,我跟你回家!娘没有把妮的儿推开,说:我的傻孩子,你以为娘舍得让你在这里吗,娘也舍不得呀!娘不能养活你,娘是想让你逃个活命。你出来了,你给家里省一口,你的两个弟弟多吃一口,兴许能长大成人。你两个弟弟饿不死,你以后就有娘家人。要是两个弟弟饿死了,你连娘家人都没有了。说着,娘也掉了泪。
娘这次走时,姨没有给娘红薯片子,只给娘装了一竹篮子生红薯。
妮的儿继续在赵家当童养媳。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二十余种,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系统、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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