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哭吧,哭吧。孩子,哭吧。
……
哭吧。
……
……
孩子,地震前那会子你在干啥?
……
说说呗。给姥姥说说呗。
……
那我可就先说了。我那会儿刚刚睡醒,已经下了楼,干啥去呢,叫我想想……对了,我是要去三号楼打麻将。单位的家属院就这点儿好处,一半儿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不缺玩家。三号楼的这家摊儿可热乎了,迟会子去肯定没位儿,只能当看客。正走着呢,我就觉得俩腿怪怪地晃悠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晕晕乎乎的,我可没寻思是地震,只想是不是自己方才起床起猛了,把血压猛上来了?就拐到了社区的医务室,让李医生给我量血压,量完血压,我知道麻将摊儿也没闲凳了,干脆就在医务室和李医生聊起天来。李医生是省三院派下来的,细眉细眼,不笑不说话,人可和气呢。正聊着呢,李医生说她收到短信了,就开始照着手机念,念着念着她就乐了,说有朋友告诉她刚才四川地震啦,还是大地震呢。她说怎么开这种缺德的玩笑呀。正说着呢她就又收到短信了,还是说这个事,她就有些慌了,说她姨妈是四川都江堰的,她得赶紧打电话问问,可是咋打都打不通……
我也坐不住了,赶快回家。你姥爷还没醒。他身子瓤,我不敢告诉他,就先查电话本。人老了,记不住电话号码了。可越渴越不见水,一个本本叮叮咣咣找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找着了,又老按错,不是多一个数就是少一个数,唉,老没成色……后来不多不少正好了,里头那个声儿却说没法子接通。我就又给你舅打,想着他朋友多,或许能快点儿跟你们联系上。可你舅偏巧也关机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正在手术室里忙活。守着电话机,我就和它较上劲儿了,一遍遍打,一遍遍打,正扯扯绊绊地失慌着呢,你姥爷醒了,问我干啥,我想着还没个青红皂白呢,先瞒哄他一时是一时,就吊了个谎,说好些日子没听你妈的话音了,想和她随便哇啦两句。你姥爷多精哪,立时脸就变了,我看着不中用,给他备好了速效救心丸,就缓着劲儿慢慢对他说了,他乍还稳住了势,说四川大着呢,没定准是哪一片。手机打不通或许是电池没电了。然后他就叫我开电视,我开了电视,一看就傻了。转脸看你姥爷,他一出溜就卧到了沙发上。接着你舅舅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你呢?你到底在干啥?
……
是哩,我猜着也该是在宿舍睡觉。吓坏了吧?
……
哪一天给挖出来的?
……
啥时候去找的你爸妈?
……
好孩子,说不成就停一停,等会儿再说。不急,不急……
……
你别拦着。我知道她说得难受,说一句就是往心里捅一刀。咱听着也难受,听一句也是往心里捅一刀,可再难受,该说也得说,该听也得听,总得先过了这个坎儿。你忘了临来时人家张老师是咋交代的?人家千叮咛万嘱咐说就得让孩子说,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哭得再痛也不是坏事。不说不哭就得憋坏了啊。
……
孩子,你知道吗?自打知道地震后,好几天我都没哭出来,像是一下子就被震傻了。我对自己说:地震是地震了,可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地面,怎么就偏偏你的闺女就会出事呢?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心里头又烧又寒,又满又空,不知道是啥滋味。也想哭,可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拼命把泪截住,不叫自己哭出来。我对自己说:孩子没事你哭啥?你这不是咒孩子吗?那几天,我没有再挨那个电话,就是你舅舅打来,也都是你姥爷接。你姥爷回回都说手机的信号塔都塌了,还没修好呢,没法子得信儿。我心想:没信儿也中,没信儿总比恶信儿强。不是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吗?说不定还真是平安呢。后来碰见李医生,脸上笑得跟一朵花似的,说她姨妈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用的是政府提供的免费电话。我就想或许是用电话的人太多,你们排不上队……那几天也不敢去看电视,可不看又忍不住,就打开电视听,光听不看。可一听到有人被救出来,就赶紧看一眼,想着万一是你妈呢……就这么混着日子,整天迷迷糊糊,魔魔怔怔,像是要疯了似的。那些天,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捐款,去银行捐,去红十字会捐,在居委会捐,捐了好几茬儿,有四五千块钱,想着哪怕有一块钱能用到你妈身上也值,用到别人身上就当积德了。说老实话,捐得不多,没尽全力,是留了私心的,想着你们房子都毁了,要再建一份家业,到时候再把钱都给你们……
你是十八号那天打来的电话吧?你就说了那两句,说你爸妈都被压在家里了,救不出来了,电话就断了。你姥爷哭着对我说的时候,我还是恍恍惚惚的,我就想:是不是老头子耳朵背听错了?是不是那边打错了电话?即便没听错也没打错,那也不会有问题的。既然知道有人压在塌楼里了,怎么会救不出来呢?那么多解放军,就是用手扒也能把她扒出来!肯定是你个孩子没经过事,不知道该咋求人。肯定没问题的,没问题。我不信你妈你爸会死。没见人也没见尸,我就不信。
我哭出来是在第一个哀悼日,是十九号吧,十二号地震,按老规矩,是头七,胡乱吃了两口晌午饭,在床上躺了会儿,哪能睡得着?就是躺躺,然后打起精神上街胡逛,出了小区门口,看了一下表,正好是两点二十五分,走到十字路口,我突然就看见指示灯全都变红了,满街的人都停了下来,车也停了下来,司机们都站了出来,一手按着喇叭,一边站着不动,骑自行车的人也停了下来,走路的人也停了下来,然后,齐齐的,全街喇叭响,还有呜呜的警报声。我站在那里,低着头,就看着眼前的地砖在晃……过了一会儿,绿灯也有了,司机也进车了,车也都走了,一切都正常了,我还看着那地砖,可人是怪,那时候我还是没哭,我就想:这该不是场梦吧。这要是场梦该多好啊。直到看见身边路过一个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个孩子,可能刚才的警报声和喇叭声把孩子吓坏了,孩子一直在哭,这孩子的左嘴角那儿和你妈一样,都长着一颗痣……那个当娘的没有哄孩子,她自己还哭着呢,边走边哭。看着她抹眼泪的样子,我的眼泪才下来了。我知道这不是场梦,要是场梦我也是在自己哄自己。我才不得不相信真是地震了,真是震着我的闺女了。我没了小闺女了,我的小闺女没了,她和女婿就这么走了……我这才对自己承认:地震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小闺女不是三头六臂,她是会死在里头的,是会死在里头的……我知道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的闺女了,见不着那花花朵朵的小两口儿了。我坐在路边哭啊,哭啊,不知道哭了多长时候。哭出来,就好多了,像是洪水泄了洪,知道自己不会发疯了。
后来我跟你姥爷就打算来四川,你舅说他们医院组织医生要去灾区救援,他报了名,立马就得走,不能陪俺们去。我说你安心去你的,把火车票给俺们买好就中。你舅临走前来送票,我给他现包了几个饺子。他吃到底儿我哭到底儿……
咱得哭,不哭就憋死了。咱得哭啊。
超市里这么多吃的,挑点儿吧孩子。
……
不想吃?那可不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天塌地陷,能吃饭也还得吃饭。再怎么着也得吃饭。就当是吃药也得吃饭哪。火车上的饭太糙,来的时候我和你姥爷尝过了,还不如当下备好呢。
瞧瞧,米线、肥肠粉、河粉、炒面,还有扬州炒饭……这方便食品花花绿绿的样数还真不少,我就一直当是只有方便面。河南人嘛,就喜兴吃个面,你吃面不吃?康师傅和统一的都不赖,不过要我说,还得是咱们河南的面好,麦子好,面就好,吃面吃了多少年了,吃不出点儿门道还行?白象是河南的,这个面就不错,还有思圆,这个牌子也是河南的……我跟你姥爷不能吃麻辣的,就选个大骨的,你呢?……肥肠粉?中,中,一碗怕不够,你正长个子呢,再拿一碗吧。火腿肠你爱吃啥牌子的?俺们多少年吃的都是双汇,老牌子了。这也是河南的企业。我去年还去那家厂子参观过呢,可干净,可卫生……要鸡肉牛肉还是猪肉?论起来还是猪肉的香。亲不过姑舅,香不过猪肉吗。乖乖,还要麻辣的?真个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说来也怪,四川人这么可劲儿吃麻辣就不上火?你上不上火?上火也不要紧,我带着三黄片呢。
……
站台上都没人了,车该快开了吧。瞧这天,说黑就黑了,黑得跟锅底儿灰似的……啥是锅底儿灰?也是,现在的孩子还真没条件知道啥是锅底儿灰。锅底儿灰就是早些时候,可早些时候,没有煤气灶,没有电磁炉,在农村里连煤球也没有,只能烧柴火……啥是柴火?能烧的都叫柴火。纸?纸不算柴火,纸多金贵啊……棉花秆,玉米秆,玉米芯,这些都是柴火……呵呵,你没听说过农村的男孩都叫柴火棒?女孩都叫柴火妞?用柴火烧了锅,锅底儿就有一层软黑,可光,可滑,可腻,跟缎子似的,那就是锅底儿灰,我娘,也就是你太姥姥当年躲日本兵,脸上擦的都是锅底儿灰,你妈小时候还用锅底儿灰描过眉哩……
……
好了,不说了。是姥姥啰嗦,不该多嘴。去吧,去洗把脸,刷个牙,一会儿咱就睡觉。
……
中了,你别埋怨我了,你不吭,她不吭,咱仨都不吭,那就好了?炮仗不响炸药还在,闷到肚子里总得往外发,那就迟发不如早发。人家张老师说得对,该说就得说,没话找话也得说。
……
孩子,翻身的时候慢点儿,不能压着这个伤胳膊,知道吗?天明就到郑州了,到了郑州再给你找个好医院仔仔细细诊治诊治……
……
孩子,别怕,是火车靠站。不是地震,不是地震,地震已经过了,孩子……
……
孩子,火车又靠站了,睡吧,接着睡,地震已经过了,孩子……
……
孩子,别怕,别怕……
……
孩子,先把窗打开,通通风,换换气儿。被褥都是拆洗过的,干净着呢。今天咱先好好歇歇,明个儿我带你去买衣裳。这儿离二七广场就几步路,那里的衣裳店一家挨一家,一打那儿过我就眼花,李宁,威邦,啥牌子都有……啥?不是威邦是邦威?我管它啥邦啥威,反正就是唱哼哼哈嘿的那个愣小子做广告那个。还有个叫啥淑女屋的店,里头的裙呀褂呀都俊死了,我看女孩子穿上个个儿都能上画儿。再去挑几双鞋和袜,凉鞋、布鞋、运动鞋咱各样买几双,恁高的身量全凭脚,可不能委屈了脚。别替我省钱,我和你姥爷的退休金一月拢共拿三千多呢……对了,晌午想吃啥呢?这儿的川菜馆可是稠着呢,出了小区往左拐上了人民路,连着七八十来家。还有麻辣烫、担担面、酸辣粉,啥都有。你想吃啥咱就去吃,不想出来那就在家吃。
来,乖,先来给姥姥捶两下肩。不中用了,老不中用了,没走几步路肩都跟绳子勒着似的,腰也快折了……手还怪有劲儿,没白长个大个儿,以后我和你姥爷要享你的福了。十六了吧?上高一?多快,昨儿好像还没板凳高,如今说长就长到摸房檐儿了。嗯,高一,高一好,耽误几天课也不要紧,等歇过来,一赶就赶上了。
来郑州有几回了?少说也有一巴掌数吧。头一回是在你一岁时候,姥姥给你下的长寿面过的周岁生日,不记得了?我这儿还有照片呢。第二回是你三岁那年,刚上幼儿园。进门没两分钟你就把姥爷新置买的大鱼缸给敲了,说是司马光砸缸。第三回你七岁,刚上小学,第四回你都十一二了,小学刚毕业,还是带着烫金字儿的毕业证回来的。初一还是初二又来了一回……前年,那就是初二,那一回住了半个月,在东风路游泳馆你舅教会了你游泳。后来就没有再来过了,你妈说你学业紧,寒暑假里都有课……哪回见你都得认半天,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老话不假啊。不过再真的话也不是放到哪儿都准准儿的。小变大了是好看,跟我一样大变老,那就不能看了,越变越成个枯树皮老妖怪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有时候我和你姥爷没事儿干,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就笑起来了,都使劲儿拔各自的气门芯儿,说这张老脸是没法子看了,再不是年轻时候了。
……咦,你这个孩子咋光笑,倒是说句话呀。打小儿你就是个闷葫芦,真沉得住气……
……
年轻?说起年轻时候,那还真不好说。啥是年轻时候?活到这把年纪,就觉得活过的那些时候,都算是年轻时候。二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嫌自己老,三十的时候就知道二十岁的时候年轻。到了四十就想三十,到了五十想四十,现在六十多了,一眼一眼看下来才明白,年轻这个事儿啊,不能拿自个儿和别人比,只能拿自个儿和自个儿比,这么着才总觉得有年轻的时候……不明白吧?我这么说你就懂了:你姥爷赶不上我年轻,可他昨儿总比他今儿年轻吧?他今儿肯定比他明儿年轻吧?懂了吧?怨不得你不明白,你才多大个人儿啊。
过日子嘛,一天到晚有多少正经话说?这些话都是我和你姥爷干坐着耗唾沫斗嘴玩儿呢。再老的车只要不散,就得往前奔,车轱辘是越来越瘪了,这也算加加油打打气,不能老拔气门芯儿啊。只是有一条我俩认得是真真儿的,能活到这把岁数,俺们俩都是打心眼儿里知福惜福的。我琢磨过了,这世上的人,就像树叶儿……对,你回应得好,人可不就是跟树叶一样也是过四季的吗?春天,树叶儿生出来了,嫩生生,翠生生,这就是孩子……呵呵,是,是,松树叶不打春天生,你这丫头真会钻牛角尖儿……立了夏,花是花,树是树,果是果,就是胜黄金赛白银的年轻日子。再往前走,花儿落了,叶也黄了,果也熟了,人也就有了皱纹白了鬓,也就到了秋天。接着就是往冬天里走了,叶就开始落啦,其实呀,没进冬就已经有很多树叶儿落了,不过一进冬就落得更厉害。这谁也挡不住哪,那个落呀,一层一层地落,越往深冬里,叶就落得越多,留在树上的叶儿就越稀,你说,我和你姥爷这两片干眉巴眼的老树叶儿这会儿还能厮跟在树上,可不就是福气吗?
……
孩子,你说得没错,你爸你妈就是那种没进冬的树叶儿。刀在石上磨,鹰在天上练。树叶儿嘛,打从树上生出来就是要经风见雨的,小风小雨,揪掉几片叶儿,中风中雨,揪掉几枝叶儿,大风大雨,揪掉一层叶儿。这场地震,咋说呢?就像是最野烈的狂风暴雨在恶狠狠地搓磨着那些树叶儿,它揪掉的可是满地叶儿啊。
叶儿掉了嘛,就进土了。
……
可不是吗,早早晚晚,树叶儿都是要进土的。不过,孩子,晚进土还是比早进土要好。要不是人咋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呢。为啥?你想啊,虽然哪片儿树叶儿都缺不过进土这一关,可树叶儿生下来图的是什么?是进土吗?图的就是看见进土前的光景。是不是?所以呀,只要你这片叶儿还挂在树上一天,那就得好好活一天。不但得为自己好好活着,还得为别人好好活着……为谁?别人不说,你就得为你爸妈好好活着……
……
放心,他们是知道的。为啥?就为着你是他们的骨血。再大些你就知道了,人的骨血啊,是最牢实的。你妈是我和你姥爷的骨血,你爸是你奶奶和你爷爷的骨血,你是你爸你妈的骨血……最上辈的人是这么着,最下辈的人也是这么着。就这么一代一代,流成了一条河,从上游到中游,从中游到下游,一辈儿滋润着一辈儿,一茬儿滋润着一茬儿,每个活着的人,喝的都是这河里的水,都带着亲人们的心和眼在这河水上往前漂呢,你还不得为他们好好活?现在你带着你爷奶爸妈活,将来有一天,我和你姥爷死了,也指望着你带上俺们好好活哩……
……
好了,傻丫头,别哭了。俺们不是还好好活着呢吗,只要能自己看,俺们才不叫你替俺们看哩。俺们还能折腾着呢。要等俺们松了这口气,咋着也得等你成家立业有了骨血……闲话没边儿,越扯越远,不说了,不说了。
你会擀饺子皮儿,这我倒没想到。你妈还不大会擀呢,她是个好吃懒做的货。学校还有包饺子的课程?现在的学校可真好。这馅你中意不中意?是不是葱有点儿多了?你妈馋着呢,最喜欢吃猪肉大葱的,要是放得葱多了她还不愿意,说我克扣她……那时候,一放学,三个孩子一前一后冲进门,安下屁股就得端起碗,一边呼噜噜地吃着一边就叫破了天,一个要醋,一个要蒜,一个要葱,一个要酱……一只两斤重的鸡炖得连骨头带肉烂化到锅里,能吃一星期……咋吃?每天炒菜的时候放两勺,尝个味儿就中啦。那时候,儿儿女女,热热乎乎,才像是过日子的家啊……
……
又招出你的眼泪了。想你妈了?也是,你还是个孩子呢。孩子的心里头,妈就是家,家就是妈。
……
家,要寻思起来还真有意思呢。我寻思的不一定对,我且说着,你且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又不是你们学堂的课本,不当真的。这家呀,每个人都该有好几个意思。往大里说,只有一个地球,地球是全世界人的家。那全世界就都是一家人了不是?再小点儿呢,就是国家了,国家国家,一个国就是一个家。再往下分呢,一个省是一个省的家,一个市是一个市的家,然后就是县、区、街道,直到你自己门牌号码上那个家。这就完了?还没有呢。还得往下分,比如我和你姥爷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郑州,一个在四川——也不在四川了,也不知道游荡到哪儿了……就又分处三个小家来。他们又生儿育女,再分出又一层家……
家虽是分了这些个层,可是各层的家处起来的格式却也没啥分别。平时你跟我好我跟他好,你拧我一把我掐他一下,三天香两天臭,打个架传个话,都是免不了的。可是真到难处的时候还是善心大,帮者多。所谓不到节令不知冷暖,不到灾前不知厚薄。比如说前一段时间缅甸出事了,咱们国家就赶快赶去帮忙。现在咱们国家出事了,别的国家也赶快过来帮忙。这就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情义。在咱们国家里,四川出事了,其他省也都过来帮忙,这就是省家和省家之间的情义。邻居那个当过校长的张老师知道咱家出事了,天天过来看我和你姥爷,这是邻家和邻家的情义……无论哪一层的家,谁家有了红白事,街坊邻居都会来搭把手出把力随个礼,是不是?一马不行百马忧,一家不够百家凑,这些就是情义。
……
能帮多久?我没想过……孩子,这情义都是别人给的,咱可以记一辈子,却不能要求别人给咱一辈子。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下雪不冷消雪冷。为啥下雪不冷?是因为下雪的时候只管下,温度还没往下走,所以就不冷。另外下雪的时候路面涩,还好走道,路上热闹,所以不冷。可是到了消雪的时候啊,雪要化,就得吸取周围的热气,这么一吸,天就冷了,雪一化,气温一低,路面冻了,路上的人少了,场面也就冷了。雪下得越大,雪消需要的时候就越长,冷的时候也就越长……这也没啥不对,人家对咱的帮助再有情义,咱们也不能躺在这情义上过一辈子啊,人家也有家啊,家家都要过日子,家家都不容易,是不是?还有那个词:雪中送炭。下雪了,冷了,人家送炭让咱烤会儿,那可以。可咱不能一直想着让人家送。哪家没有炉灶?哪家不用炭?咱也得替人家想想是不是?人家帮过咱,咱领情。人家要是不能帮了,咱也不能有怨气,是不是?咱还有一副身板一双手和一股志气,是不是?咱也能自己去拾柴火自己烧火,是不是?
……
你说啥?你没家了?在这儿住是我和你姥爷的情义?你个糊涂孩子!你还没明白过来吗?你爸你妈给俺们俩留了事做,就是要照顾你。她也给你留了事做,就是照顾俺们俩。她和你爸这一走,就把咱们这隔辈人又凑了一个家。咱们把咱们这个家过好,他们俩才能在地下睡得着。咱们凑到一起,就是一家,就是最小最小的那个家,就是再也不能分的那个家,我就是你的娘,你姥爷就是你的爹,咱们就是爹娘儿女的情义!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你个糊涂孩子!傻孩子!
孩子,心里难受就换个频道,别看了……
看了心里难受,不看心里更难受,你这话也是。那就看吧。看了虽是难受,到底还能落个踏实。
听听这些人说得都多好……
……
你笑啥?笑得恁冷……
……
不说?不说我也知道。孩子啊,这会儿你在坎儿上,心里又软又硬,软呢,是遭了灾,受了惊吓,一时没了主见。硬呢,是看那些没遭灾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心里会想:你们又没有死爹死妈,你们又没有破家败舍,你们又没有被塌楼砸住,你们到了俺们这一步去试试,看你们还怎么勇敢怎么坚强?看你们还怎么说这种假硬话?
是不是?
……
没错,你想得也有道理。常言说,打死虎大家吃肉,虎伤人各自受疼。如今咱是被虎伤着了,咱心里头最难受,咱心里最疼,人家对咱们再有情义,也隔了一层。可是孩子你反过来再想想,人家有难的时候,咱对人家就没有情义?咱的情义不也是隔一层?这么去看的话,人家和咱隔一层也是对的嘛。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一样的道理不是?退一步再想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隔一层虽是隔一层,情义终究还是情义啊,只要是真心的情义就都仁良,都金贵,咱就得看重,就都得收存着,都得稀罕着,都得记挂着……
还有,孩子啊,你再长大些就会知道:这世上但凡能站着说话的人,这腰都疼过。
……
走在街上人看人,那能看出什么来?个个都是光光鲜鲜的,没一点儿毛病,可是要钻进他的心里去,我敢说谁都有伤有疼。要是能把心翻出来看看,哪颗心里头都有疤,有的说不定几十年都流着血。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迟迟早早早早迟迟,人都会伤一伤,疼一疼。在这事上,老天爷公平得很哩。远的不说,就说身边几个,去年下大雪,我一个老伙计,身体好好的,能打能跳,一天清早去买油条,雪冻得路面滑,她一脚没踩稳,仰面倒下来,磕了个脑出血,她顺了一辈子,这会儿落了个半身不遂。邻居张老师四岁就没爹娘了,蒋介石炸了花园口,他跟着他三叔逃荒逃到山西,要不是常香玉去放饭,他就饿死了……放饭呀,就是有办法的人搭个粥棚给要饭的人舍饭吃……还有那个李医生,去年她妈得了癌症,她可是个医生吧,也救不了她亲妈,就在自己的医院眼睁睁把老娘送走了,一提起来眼圈就红……对了,还有你姥爷,才是个典型呢。你姥爷住过一年半的监狱知道为啥吗?就为一尊毛主席瓷像,他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跌掉了瓷像一只手。这大牢蹲得至今想想也觉得冤屈……
人过一辈子,谁一直走平顺路?老俗话说:人在路上走,眼前都是黑的。要说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黑啥呀黑?又有话说:人都是瞎过的。要说谁不是睁着明晃晃的眼睛看世界哩,瞎啥呀瞎?这黑和瞎说的就是另一句俗话:没有千里眼,难知一万年。别说一万年,一年半载明天后天都未必知道。孩子啊,就是这样,要说眼看着路是直的,比如说五月初五是端午,八月十五是中秋,大年初一吃饺子,正月十五吃元宵……可是再直的路,你都不知道会在哪里拐个弯。谁都在地上跌倒过,谁都摔过跤,谁都被棱棱角角地磕绊过,不过是方的不滚,圆的不稳,各有各的苦衷罢了。有的是皮肉灾,有的银钱灾,有的是儿女灾,有的是情义灾,反正有的是天灾,有的是人灾。一辈子都没有栽过筋斗的人,我没见过。一个都没见过。
……
等过了这段时间过了这个劲儿,你也会站起来,到时候啊你就知道,那些站着说话的人,他们的腰不仅都疼过,而且还会经常疼来回疼,这无论是谁啊,都是在疼中成人的。
傻孩子,你半夜起来跪着干什么呢?你跪了几夜了?你是在跪你妈吗?别这么跪,等到了正日子,姥姥教你好好跪……
……
不是为你妈?那是为谁?
……
你说给姥姥听听,孩子啊,你说给姥姥听听……求求你了……好孩子,别窝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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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听姥姥说。这地震是你发动的吗?不是吧。是你把预制板砸到你那同学身上的吗?不是吧。不是就好。不是你就听我说。是,你是午睡来着,他是叫你来着,那按说他跑得快应该能活的,可是那预制板偏偏要砸下来,有什么办法呢?你那时候躲在床下也是因为跑不及了才胡乱躲的,你怎么知道能逃一命呢?你要是知道了那你还是你吗?要按你的想法,你妈的死我也得怪自己不是?当初你妈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要是不同意她和你爸结婚,她就不会跟着他回到四川,也就不会碰到这场地震,也就不会把命丢了……
……
报应?胡说!你这么小一个人儿,作过什么孽要得这么大的报应?要按你这想法,这次地震死了这么多,也都是做了恶有报应的?没一个好人?那年印尼海啸死了那么多人也都是恶有报应?姥姥我死了小闺女,还是报应?这不是放屁吗。我不信。说到天边儿我也不信。我敢说,即便我不是好人,那么多死了的人里总有好人,好人多着呢,海似的,都是好人!
……
啥都不是,这就是天灾。别拿这件事情难为自己了,孩子,这么大的天灾盖下来,你们都是丁丁小的小蚂蚁,能夹在命缝缝里活着就不易了,不能再这么难为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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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瞎胡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人过得这么没有准头,那就瞎胡过吧。年轻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后来才知道:这么想不对。这么想就是被灾吓住了。就是有心灾了。天灾再大,没有心灾大啊。
孩子,来,扶我起来,咱娘俩到床上躺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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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啥?想起你太姥姥来了。你太姥姥能裁会剪,是个巧人,她在的时候,常用做衣裳这事给我打比方。她说,人活这一次,就像得了一匹衣服料子,不论粗布细布洋布缎布,咱都得用劲儿把它做成熨熨帖帖的衣裳。料子就这一件,来得不容易,咱不能浪费,不能随便下剪,要不就把料子糟蹋了。我问她:那要是用劲儿做了也没做好该咋办?她说:只要用劲儿做了,就没有做不好的。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衣,哪怕做得没有想得好,也没有辜负料子。怕就怕不惜材料,把好端端一块布弄成一堆破麻烂衬,那才是真真的亏待了自己……
……
说起你太姥姥,她这一辈子就是一场全本戏。打九岁起就当童养媳……童养媳不知道?就是九岁就过门跟着人家当媳妇,唉,啥媳妇呀,就是当使唤丫头,吃得少,干得多,熬到十六圆了房,就跟你这么大,开始生孩子,生了十三个,只成了我和我兄弟俩。得四六风的死了七个……四六风就是早些年的人没知识没文化,生孩子用剪脐带用的剪刀不知道消毒,孩子生下来没几天肚脐眼那里感染就死了,有四天发病的,有六天发病的,就叫四六风。后来闹日本的时候死了两个,临解放前打徐州的时候死了一个,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又死了一个弟……她是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可从我记事时起,她就总是红口白牙一张笑脸,谁见谁心悦。就是往地里送着臭烘烘的茅粪她也会哼着梆子,白天干活再累,晚上她也要一边领着我们剥玉米一边给我们讲笑话,笑得我们满地打滚儿。她常说:抹泪不挣钱,高兴不蚀本。咱再不精明也知道保本儿吧。说着说着我又想起你太姥爷来了。他和你太姥姥真是一对儿,会找乐子。他当过几年轿夫……啥好差事,就是没办法,给人家当苦力呗。见天走上几十里,回到家里腿脚都肿了。即便这样也挣不了几个钱,家里总是等米下锅。可他只要得闲就逗我和我弟耍,至今我还记得他教的行话,可有意思了……一顶小轿得两个轿夫,前一个,后一个,后面的看不着路,前面的就得提醒,这就是他们的行话。前面说:天上明晃晃。后面就知道有水洼了,就回说:地上水塘塘。前面说:独木一根。后面就知道是独木桥了,就回说:落脚小心。看到牛了,前面说:劲儿真是大。后面就说:不会说话。看见牛粪了,前面说:点心一大盘。后面就说:你吃我给钱……
……
看你笑的。没听过吧?还有好的呢,回头慢慢给你说。我记得牢牢的,不死就忘不掉。啥时候想起他们来,我都觉得这日子再难都值得过。就觉得这人啊,一是原本就躲不过疼,二是就该知道疼,知道疼了才能知道好,三是得韧着劲儿去受疼……还有四没有?还真有,我活到六十多了,就是现诌也能给你诌出一条来:这四啊,就是……就是要从疼里找出好来。找不着?只要你可劲儿找,总能找得到。就你爸妈这个事,我实在没得可想了,就想:他们走是走了,可是夫妻一块儿走,不落单,好。他们是跟着那么多熟人一起走的,到了那边互相都有个照应,好。还有,那边再也不会有地震了,他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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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活着是不容易啊。可就是因为活着不容易,咱更得一天一天,扎扎实实,漂漂亮亮地过一天是一天。不是有句老话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要我说,这话得把前后句颠倒个顺序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三寸气在千般用。灾来了就来了,咱要是死了就啥也不说,咱要是不死就得使着咱的三寸气儿,把咱能当家的事情做好,好好活着。只要咱有这股子心劲儿,浪波再大也能压在船下,蚂蚁再小也能爬到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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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儿住都听你的。你的日子长,以你的意思为主,你想在河南,咱就在河南,你想回四川,咱就回四川。反正你想去哪儿过咱就去哪儿过,哪处黄土都埋坟,哪处黄土都养人。我和你姥爷都自由着呢,凭你带着俺俩飞,往后俺俩就贴着你了,等你领着俺们长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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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豆浆?中啊。喝了这么多天牛奶了,就换换样儿。对了,家里还有豆浆机呢,咱去买点儿豆子,黄豆黑豆掺着打,可美。豆浆喝完了剩的豆渣也是好东西,放俩鸡蛋搅点儿面,烙成葱花油饼,又香甜又有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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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天快亮了。窗户都青啦。
乔叶,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中篇小说《打火机》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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