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杨兴顺九岁,夏天一个赶街的日子,父亲杨贵让他去卖一背篼谷糠。杨兴顺说,爸,我不知道怎么卖。杨贵说你去中街戏台底下蹲着,自然有人来问,一背篼卖八毛,但你要价不能要八毛,你得要一块,那些家伙会杀价,杀到八毛的时候,你得挡住,然后装出吃了大亏的样子,说好吧好吧,卖给你。杨兴顺说,要是我挡不住呢?要是人家只给七毛呢?杨贵把脖子一挺:七毛?七毛就不卖!街上喂猪的又不止一家,你就蹲在那里等,直到有人给上八毛你再出手。
杨兴顺说好的。
往背篼里装谷糠的时候,杨贵把谷糠从麻袋里捧出来,让它从指缝间缓缓地往背篼里流。儿啦,杨贵说,你看见没有,像我这样,糠粒子就能在背篼里站住,本来需要三十捧才能装满的,现在只要二十五捧就满了,节约五捧出来,我们自己喂猪,五捧谷糠能让猪长二两肉呢,等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多吃上二两肉。
杨兴顺的喉咙咕嘟地叫了一声,像里面潜伏着一只饥饿的青蛙。
他说,爸,我喉咙叫了一声你听见没有?
杨贵说不是你的喉咙在叫,是我的喉咙在叫。
杨兴顺说哪里呀,分明是我的在叫,不信你再听。
又是一声响。响得混混沌沌的。是两条喉咙同时发出的响声。父子俩笑起来。
杨兴顺把嘴凑到父亲的鼻子跟前,说爸你闻闻,我嗝出的全是一股稀饭味儿。
杨贵咂摸了一下嘴,说,你的是稀饭味儿,我的是野菜味儿……我们有好久没吃过干饭了,大半年没吃过肉了。这都怪你妈,你妈活着的时候,我们十天半月可以吃上一顿干饭,两个月可以打回牙祭,可你妈嫌活着太累,提前死了,不管我们两个了。
杨兴顺把眉头皱起来。他的脸窄,眼皮肿泡,眉头一皱,脸不那么窄了,眼皮却肿得更加厉害。
爸,你不会提前死吧?
我不会,我还有儿子,怎么会提前死呢。我不像你妈那样不要天良。
杨兴顺流下了眼泪。他流泪是因为父亲骂了母亲。他六岁多快满七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母亲死于一场天灾,那年四川东北部连续七十余天滴雨未下,本来长势良好的秧苗,抽穗时节就被干死,到了秋天,秧苗全都变成了长在野地上的枯草。母亲就被那些死去的生命急死了。
别人的母亲没被急死,我的母亲为啥就急死了呢?这是杨兴顺经常要想的事。他现在已年满九岁,在母亲去世的这两年多时间里,他上山割牛草,总躲在密林深处,偷看别人的母亲从野地上走过。别人的母亲踩着熟悉的土地,扑扇着热风或寒流,吆喝着自己的儿女……她们都活着。杨兴顺相信,他的母亲也在偷看,躲在坟地里偷看,她看到那些跟她差不多同时嫁过来的女人,甚至比她老得多的女人,都还像往常那样在吃喝拉撒,像往常那样为儿女做饭、添衣,她的心一定很痛。她想站起来,把藏在密林中的儿子叫到身边,搂进怀里,可她站不起来了,她被泥土埋掉了。母亲的坟旁,长着一片竹林,杨兴顺听人说,死人埋在竹林旁边,竹根就会穿进死人的眼眶,转世之后,必成瞎子。这就是说,即便母亲立即投胎为人,也看不见了,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杨兴顺觉得母亲多么可怜。
有一次,他对父亲杨贵说,爸,把妈坟边的那些竹子砍了吧。
杨贵说,砍了?我们全靠它编花篮织席子呢!
杨兴顺说,我怕竹根瞎了妈的眼睛。
她人都死了,还怕瞎眼睛?
杨兴顺觉得父亲的话说得太难听了。
不要信那一套,杨贵接着说,我都不信,你还信?
杨兴顺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他只是害怕,只是觉得母亲可怜。
他常常为母亲流泪,但都是没人的时候悄悄流。
今天是他第一回在父亲面前为母亲流泪。
杨贵见儿子的泪水一串连一串的,以为他是怕爸爸也提前死去,说,顺子,你放心,爸爸还没活够,爸爸不仅要把我自己的岁数活够,还要帮你妈把没活的年头也活出来。你妈死得太冤了,那天她去田地里走了一趟,回来就病了,我都还不知道她病了的时候,她就死了。
言毕,杨贵把手拍了拍,为儿子擦泪。擦了泪又继续装糠。谷糠把背篼填满,杨贵叉开五指,在表皮上轻轻地抚摸下掌印。儿啦,他说,你这么留下印子,别人看起来就是按过的,就以为装得很瓷实,给价的时候就不会太抠。你要学会这一招。你学会了吗?
杨兴顺说我学会了。
事情做完,杨贵再拍手,可他的手上沾过儿子的泪水,细小的糠粒怎么也拍不干净。他把手递到儿子的嘴唇边,让他舔。杨兴顺柔软的舌头,在父亲的手掌上细密地游走。
上街要下山二十里,再沿河走十里。山路陡峭,夏天被林木遮挡,显不出陡,等到树叶尽脱,你会看见那条被人踩白了的小路,像根绳索似的从上到下地绷着。杨兴顺背着谷糠,下了院坝,横穿几条田埂,过了母亲的坟茔,就吊到那根绳索上了。他要顺着那根绳往下滑。他滑得很慢,脖子缩着,脊背收住,每一脚抬起来,都轻轻地放下去。因为父亲说了,走得太快,下脚太重,背篼里的糠粒子就站不住了,就会躺下去,那么一躺,本是满满一背篼,到街上说不定就只剩下半背篼。
今天去赶街的人真多,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后面追上来,见到杨兴顺,说顺子你能干啊,知道去卖谷糠了,你为啥走那么慢,数地上的蚂蚁呀?
杨兴顺说我的脚崴了,我只能走这么快。
脚崴了还上街?你爸呢,你爸为啥不去?
杨兴顺说我爸说他有事情,去不了。
问话的人又一个接一个从他身边挤过去,噔噔噔几声,就隐没于肥肥瘦瘦的绿荫里。
到了街上,已临近中午。那正是人潮最汹涌的时候,车在公路上寸步难行,不停地摁喇叭,摁得喇叭都生锈了,也不见人理,司机朝那些把屁股撅在车头前做买卖的人大声嚷:你到底要不要屁股嘛!嚷嚷声被嗡嗡的人语吞没,根本就听不见;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司机没了脾气,只得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闷头闷脑地抽烟。地上到处是烟头、灰尘、甘蔗壳和纸屑,杨兴顺个儿矮,像密林中的一棵小树,阳光照不到他的头顶,只看见密密匝匝的腿搅和着地上的脏物。
街上他来过好几回,认识去中街的路。戏园的方位他也知道,五岁的时候,母亲领他来看过一回大木偶戏。他的背篼把人家的大腿刮得噗噗响,招来了一些痛骂,头上还挨了几拳。他不声不响地,只管往中街挤。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不可能有比这街更大的地方了,从接近中午一直挤到太阳偏西,他才进了戏园的东门。东门是一方圆门,有门框没门板,像尊乡间的牌坊。戏台底下的石坝上,买卖人大多傍墙蹲着,跟鸡似的。杨兴顺找到空缺处,把背篼往下放。一背谷糠并不重,可走了那么远的路,背篼湿淋淋地长进了肉里。
好不容易将东西放下来,他才发现,谷糠果然躺下了,虽不止半背篼,可只到背篼的上沿。
杨兴顺心头一紧,连忙背转身,双手在背篼里搂。他要把那些躺下睡觉的糠粒子唤醒,扶它们重新站起来。糠粒子很听话,又肩垫肩地把空间挤得满满的。
随后,他像父亲教他的那样,叉开五指,在表皮上留下了一些指印。
完成了这件事情,杨兴顺很骄傲,没想到旁边一个卖兔子的妇人早就盯住了他,撇着嘴对他说:从小就知道骗人,长大了不会是好东西。
杨兴顺觉得这个人细眉细眼,长得像他母亲。可母亲是不会这样咒他的。
他没理。
妇人却不想放过他,偏过头问,是爹教的还是妈教的?
杨兴顺不想给爹妈丢脸,说是我自己会的。
那就更不是好东西!
妇人刚丢出这句话,就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农历七月,天热得不可理喻,男人摇一把泛着白光的蒲扇,走到妇人跟前问:谷糠咋卖?
他以为杨兴顺是那妇人的儿子。
妇人很不高兴,嘟囔道:又不是我的。
是你的?男人盯住杨兴顺。
杨兴顺说叔叔,是我的,我要一块钱。
男人抽了口气,笑着说,你这么小个背篼,就要一块?
话虽如此,看那样子却是要摸钱。
可妇人说,要是有一背篼就好了,只有半背篼!接着她把杨兴顺怎样作假的事告诉了男人。
男人摇着头,走了。妇人说你别走,你看看我的兔子吧。男人没回话,走到远处去了。
妇人大概来得很早,腿蹲麻了,微微一动,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兔子也饿得不行。兔子装在一个用黄荆条编成的笼子里,四蹄趴着,恹恹地打着瞌睡。她起了身,怒气冲冲地把兔耳朵扯了一把,兔子惊慌失措地站立起来,几个趔趄之后,又趴下了。妇人朝着杨兴顺骂:就是你个倒霉蛋,谁让你跟我挤到一块儿来的,滚远些!
杨兴顺见不远处有个空位,就端上背篼往那边挪。蹲下去的时候没感觉累,这时候浑身却像抽了骨头,系在腰间的二两麦子,也让他觉得不胜重负。
那二两麦子是他父亲用一条花布口袋装着,系在他裤带上的;他父亲说,你把谷糠卖了,就去食店里换个馒头吃,二两麦子加两分钱,就能换个馒头。
杨兴顺挪位不久,另一个年轻妇人走过来,到卖兔子的妇人身边,神秘地说:桂嫂,卖不脱背回去算了。被叫着桂嫂的,把细瘦的脖子仰了一下,说背回去咋办,未必自己舍得吃?年轻妇人说,你以为人家认不出这兔子是害了瘟症的?前一个时辰申强把兔子都卖掉了,可那家伙贪玩,没及时回村,围在上街看人耍猴戏,结果买家寻来,把他抓住,退了钱不说,还差点儿挨打。桂嫂明显有了畏惧,有这事?年轻妇人说,我还诓你呀?说罢急匆匆地离去了。桂嫂眼眶红红的,她所过的紧巴巴的日子,纤毫毕现地挂在脸上。她再次抓住了兔耳,但没像开始那样扯它一把,而是怜惜地望着它灰灰的脊背,望了一阵,她站起来,拎着笼子走了。
杨兴顺明白了,被叫着桂嫂的人,和那个年轻妇人来自同一个村。他们那个村害了兔瘟病。畜生最讲有难同当,要得病大家得。
中街有三道门,东门、北门和西门,南边是戏台,临河。东西两道门是前往上街和下街的通道,北门出去是公社楼,因此北门总是闭着的。现在,从戏园穿行的人没那么密集了,证明赶街的人在陆续回家。像鸡一样傍墙蹲着的买卖人,也没有开始那么多。杨兴顺盯住来戏园转悠的镇上居民(再没有经验的眼睛,也能一眼就把居民和村民区分开),可他们就是不到自己跟前来。他们不来,是因为他背篼里的谷糠又折下去一大截。谷糠跟人一样,坐久了站久了也想躺。
有好几次,杨兴顺都想伸手把谷糠搂一搂,可他感到羞耻!
那个妇人咒他的话,不是以言语的形式存在的,而是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就站在杨兴顺面前,跟杨兴顺长得一般模样,只是年纪比他大,个子比他高——这就是杨兴顺长大了的形象。九岁的杨兴顺不敢正视这个形象,因为他“不是好东西”。自从母亲去世,杨兴顺最害怕的,就是别人这样骂他;当然,本村人不会骂这样狠,本村人骂他,有一句口头禅:没妈教的娃儿!他跟村里的伙伴去坡上割牛草,高兴起来互相扔土块,他被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哭,可别人被他扔了脚背也哭得撕心裂肺;他们有母亲在,有哭的资格。这种时候,要是被大人们碰见,就会点着他的鼻子说:没妈教的娃儿!玩耍时践踏了田地里的庄稼,大人也主要是责怪他,愤怒至极,会再加上两个字:硬是没妈教的娃儿!好像他母亲死那么早,既是母亲的耻辱,也是他的耻辱。他处在集体的蔑视里。正因此,杨兴顺特别希望自己长大了有出息,当他再不跟伙伴扎堆儿,独自走在上学路上或进入山林劳作的时候,常常望着起伏的连山和山下的长河幻想,那时候他成了一个衣锦还乡的大人物,那时候的朝霞和夕阳都无比灿烂,那时候再无人骂他是没妈教的娃儿,他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父亲,都享受着儿子带来的荣光。——然而,那个妇人却说他长大了不会是好东西……
谷糠在等待出售的时光中老去,身子又矮下一截。
但杨兴顺始终没去搂它们。
他舔食着那个长得像他母亲的妇人在他心里戳出的伤口,一心一意想他被土埋了的母亲。
他母亲跟他父亲很不一样,父亲认定农人就是泥土上的命,通常情况下,他连街也不上,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几乎就没上过街。母亲却特别爱看稀奇,只要逢赶场天,有事无事都往街上跑,甚至跑到比街更远的地方。杨兴顺在她肚子里怀到七个月时,她跑了四十多里路,去土主坪看了场京剧《智取威虎山》;土主坪有个兵工厂,那场演出是北京来的演员,看完演出回到家里,天已经亮了。儿子出生后,如果山上别的生产队放电影、耍车灯,不管路多难走,她都会舞着竹篙火把领儿子去看。杨兴顺五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带他上街,来戏园看大木偶戏《巫山神女》,演到第五场,四个仙女自天而降,在乐队后面齐声合唱:“水滔滔兮百川煮,生灵涂炭兮任沉浮。魔鬼纷纷兮千村乱,黎庶倒悬兮自悲哭……”好像是仙女的话应了验,本是好端端的天,被一声霹雳震塌,顿时暴雨如注,看戏人来不及躲,终于把北门挤垮,往公社楼跑。公社楼里有个厅可以避雨。母亲拎着杨兴顺的胳膊,过门槛的时候,杨兴顺被挤倒了,母亲的手也跟他分开了,他只感觉到有无数只脚从他身上踏过,是怎样爬起来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却一无所知,直到披头散发的母亲跪到一个人的脚下,感谢他的大恩大德,杨兴顺才知道自己被那个人救了。那个人一手抓住杨兴顺的肩,一手猛击那些踩踏他的人,才把他从脚底下捞出来,没让他成为肉泥。
那一次,母亲在那个人脚下跪了很长时间,母亲的头发披散在泥水里。
杨兴顺想他的母亲,想得忘记了时间。他刚进戏园的时候,地板上只有镰刀那样的一弯阴影,现在全都阴下去了。老人们说,戏园的地板,是从很远很远的老君山采下的白石,年深日久,白石变成了黑石,但是,太阳照耀着的时候,那层白还会被挖掘出来,在阳光里浮荡,太阳一阴,它又隐没于岁月深处,隐得异常彻底,正方形的地面就像一张浸入水中的纸,有种湿漉漉的暗……人越来越少了,卖东西的稀稀拉拉只有五六个。杨兴顺这才着了慌,不再去想母亲,眼睛抠住来戏园转悠的居民。那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停也懒得停一下。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想买谷糠的,可他背篼里的谷糠太少了,人家看不上眼。这时候,他又想偷偷搂一搂,但他没这样做;别说现在做任何事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有偷偷搂一搂的机会,就是有机会,他也不会这样做。
那几个买卖人都先后脱手,他们有卖鸡鸭的,有卖土豆南瓜的,脱手的价格,比预想的低了一半甚至大半,当他们收下钱,把货恭恭敬敬递给买主的时候,神色黯淡,无声叹息。大老远背来这些东西,都有一大堆计划,称盐,打煤油,买锄头铁耙……现在,他们不得不把计划削减。他们的日子,就是在不停的削减当中往下熬。
终于有人朝杨兴顺走过来。是个老婆婆。大热天的,老婆婆头上却缠着青帕。还有好几步远,杨兴顺就激动得身上发冷,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念头,他想我的谷糠只有大半背篼,再不能要一块钱,最多只能要九毛,不然就把别人吓跑了。吓跑了这个人,恐怕就不会有人理他了。再说天这么晚了,他总得把回家的时间给自己留出来。
老婆婆走到他身边,以近乎命令的口气说,四毛钱,把谷糠给我背去。
她没向杨兴顺问价。
杨兴顺身上的冷退下去,声音颤抖地问,婆婆,你说的几毛?
三毛五。
刚开始说的四毛,转个话怎么就成三毛五了呢?
杨兴顺说,婆婆你不是说的四毛吗?
老婆婆很不耐烦,小小年纪咋就这么奸猾?我分明说的三毛五,你却说我说的四毛。要不是看你是个孩子,我才不依你这一套!四毛就四毛吧,给我背去。
话音未落,老婆婆已转身走了,杨兴顺立即背上背篼跟上。老婆婆住在下街,下街瘦长,两边的店铺已经收起了遮阳板,眼睛一斜,饼干、糖果等物尽收眼底。这时候杨兴顺才感到了饿。早上,他跟父亲各喝了两碗照得出人影的稀饭,在来街的路上,那两碗稀饭就变成了尿,哗哗哗地洒在了一棵橡子树上。越是感到饿,杨兴顺越是沮丧,大半背篼谷糠,不说卖九毛八毛,也该卖七毛,至少也得卖六毛,怎么四毛就卖掉了?他觉得自己中了老婆婆的圈套,想撤,可那太不成体统了,你跟上来,证明答应了别人出的价,中途反悔,就是不讲信用;不讲信用,就是那个姓桂的妇人说的“不是好东西”。
他没有撤,跟在老婆婆身后,像被牵着的一条小狗。
老婆婆住在下街尾子上,过了她那间倾斜的木屋,就不能叫街了。跟村里人一样,猪圈立在伙房旁边,从黑黢黢的猪圈巷子进去,打开后门,就是老婆婆的家。开门之前,杨兴顺看了看圈里的猪。是头白猪,起码有六七十斤重。还只是七月呢,要是喂到腊月,不知该肥成啥样了。想想自己家的猪,到该杀的时候,都像没长大的孩子。去年腊月,村里唯一的杀猪匠得了胃病,等他病好,还有一天就过年了,杀猪匠忙不过来,干脆把家伙摆在中间院坝,有猪要杀的就把猪赶去;杨兴顺家的猪不需要赶,他父亲杨贵只把猪往腋下一夹,就去排队,排了近两个时辰,也没把猪放下来。
杨兴顺的喉咙又像早上父亲装糠时那样,咕噜地叫了一声。
进屋去,他按指令把谷糠倒进了一只大黄桶。
老婆婆给他付钱。她有一个钱袋,嗞地一拉,钱袋就开了。她拿出四张角票,递给杨兴顺。
杨兴顺把钱接过来,突然说,婆婆,你能再给我两分吗?
老婆婆说,我为啥要再给你两分?
杨兴顺说,我带了二两麦子,我想去食店换个馒头吃。
你别担心,老婆婆说,你给一毛,人家找得开。
他是跑到食店去的。那时候他的肚子饿得隐隐作痛。他跑到中街的“红旗饭店”,站在比他高出许多的柜台前说:馒头。店主倾了半个身子,望着他,他解下腰间的口袋,高高举起,店主接过去,哗的一声倒进秤盘里称。几粒麦子蹦出来,掉在杨兴顺脚下,他弯腰捡起,紧张地注视着店主的秤杆。秤杆微微上翘,证明分量是足的,于是杨兴顺把那几粒麦子揣进了荷包。他付了钱,店主就从柜台里走出来,顺手在餐桌上取了只碗。店门之外,蹲着大火炉,金黄色的竹蒸笼重叠在火炉上,杨兴顺跟着店主走到蒸笼旁边,店主掀掉最上一层,蓬勃的热雾便倾巢而出。杨兴顺贪婪地吸着气,可店主手脚麻利,抓出一只馒头放进碗里,又迅捷地把蒸笼盖上。最后一丝雾气顺风逃向远处。
还要啥不?店主把碗放到餐桌上后,这样问。
杨兴顺说不要了。他坐下来吃。可是,把馒头拿上手准备下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饱的。
真的,他一点儿也不饿!他甚至觉得肚子还有些发胀。
因为他吸了从蒸笼里喷出的热气。那是粮食散发出的气味,粮食散发出的气味同样养人。
他想,我已经饱了,这个馒头应该留给我爸吃。
杨兴顺跟他母亲一道来街上吃过馒头,但他爸从没吃过。有一回杨兴顺的母亲留下半只给丈夫带回去,但杨贵坚决不吃,杨贵说把麦面弄成馒头,闻着就有股土腥味儿,我吃不了,要吃你自己吃,或者给顺子吃。杨兴顺的母亲嘻嘻哈哈笑,说丈夫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然后把那半只馒头给了儿子。杨兴顺拿着就往嘴里塞,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才注意到他爸的眼睛。
杨贵一直在盯着儿子,他的眼睛被儿子咽下去的馒头拽住了,像被儿子一起吞进了胃里。
其实,那一次杨兴顺不仅看到了他爸的眼睛,还看到了他爸的肠胃。
他看见爸的肠胃里有指头那么大的一小团野菜。
杨兴顺把馒头往荷包里一塞,出了店门。
走在回家路上,他脚步轻快。今天,他第一次来街上帮父亲做事,却把谷糠卖那么贱,他觉得对不起父亲。但他荷包里揣着一个二两的大馒头,他要逼着父亲把这个馒头吃下去,让父亲的肠胃里不再只装野菜和撒泡尿就空下去的稀饭。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这时候也在街上。
杨兴顺出脚不久,杨贵就拿着弯刀进了老林。老林是公林,村里最好的树木和柴火都长在这片林子里。杨贵是去偷青冈树的。青冈树虽有一个树的名字,却不是树,只是柴。他要偷一些柴卖到扇子岩去。扇子岩在更高的山上,麻灰色的老鹰成日在青天下盘旋,巡视着这片高寒大地,这片大地上不仅没有松柏,连卑贱到骨子里去的马桑也难得一见,主要植物是旱杉,山民全靠旱杉烧火,割一大捆回去,往火膛一架,只听轰的一声,火势凶猛,但那轰的一声过去,大捆旱杉就成了灰。哪像青冈树,只需小小的两根就可煮好一顿饭。杨贵昨天夜里去守林人邱明家闲坐,探明他今天也要去赶街,今天早上,他送走儿子以后,就站到院坝边张望;院坝下面有条路,邱明赶街要从那条路上过。大约一袋烟工夫,邱明来了,他朝上一望,望见了杨贵,杨贵说,舅舅赶街去?(邱明的年龄跟杨贵差不多,但杨贵的母亲姓邱,且跟邱明一个辈分,杨贵便这样叫他。)邱明说赶街去,随后他高大的身影被一堵石堡坎遮住了。杨贵迅速回屋,把弯刀往衣服里一藏,进了老林。
虽然邱明走了,村里好多人都赶街去了,但杨贵下刀还是很小心,让响声别传太远。
他尽量照那些被虫蛀得快要死去的青冈树砍,砍得差不多了,他剁下一根葛藤,将柴合住一捆,又用葛藤做了两条背绁,将柴捆立起来,蹲下身背。
他的腰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向前猛地一扑。
是邱明在后面搡了一把。
杨贵的嘴磕在石头上,磕断了一颗门牙。柴捆沉重,他费尽力气挣扎着翻过身,看到了邱明。
舅舅……杨贵说,舅舅你平时好说话嘛。
邱明说对你这种人,老子从来就不好说话!
邱明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你有鬼名堂!
杨贵站起身,吐着口里的血沫子。他以为这么一吐,邱明就会让他把柴背走。可是邱明说,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杨贵继续吐血沫子,吐淡了,才说,舅舅,我顺子还有十几天就开学,我卖掉这捆柴是给他准备书学费的,他半季的书学费是三块,今天他卖谷糠去了,谷糠卖八毛,我这捆柴卖一块,还差一块二……舅舅你知道我顺子能读书,他下学期得了奖状,我贴到舅舅你的家里去。
断了一颗门牙,他说话有些关不住风。
邱明说你千说万说也等于白说,你必须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我也不要你家顺子的奖状,你当真贴到我家里来,我还要花力气撕呢!
杨贵说,可惜我叫你一声舅舅。
邱明说你叫我爹也是那么回事。
他跨前一步,把杨贵的双手往背后一剪,推着他出了林子。他比杨贵高一个头,且力大无比,几百斤重的石碾子,能抱着走很长一段路。那时候的杨贵,就跟他儿子蹲在戏园里一样,像只小鸡。
杨兴顺想他母亲想得心痛的时候,杨贵被押进了公社楼,关进了一间黑屋子。
他要关三天才能放回家,然后在十天之内给队上交五元罚款。
杨兴顺看到了那棵永远也长不大的油桐树,他知道沿河的十里平路走完了。那棵油桐树是引领他上山的标记。那时候他又饿得不行,从蒸笼里吸入的几口粮食气味,到底顶不了事。他摸了摸荷包,右边的荷包鼓鼓囊囊,是那个留给父亲的馒头,左边的荷包瘪瘪的,但并非空无一物:红旗饭店店主称麦子的时候,蹦到地上去的那几粒,杨兴顺捡起来就揣进了左边的荷包。他很兴奋,摸出来数,一共是五粒。五粒已经不少了。只是干瘦,麦粒中间的那条线,影影绰绰的,像很羞愧。
从油桐树身边擦过,杨兴顺又把自己吊上了那根绷起来的绳索。上街是朝下滑,现在是往上滑,尽管背篼里空着,却要费更多的力气了。入山就是一段黄荆林,进入林子,杨兴顺伸出舌头,把一粒麦子小心地放在舌尖上,再把舌头缩进去,用牙尖咂。麦粒晒得很干,在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响,随后蹿出一股涩涩的味道。他不再用牙咬,只借助舌头和腮帮的力量慢慢抿,他害怕用牙咬,几下就咬没了。涩味很快过去,唾液里甜津津的,有阳光的气息,也有梁上的风的气息。
他以为一粒麦子可以这么一直抿下去,谁知黄荆林还没走完,嘴里就啥也没有了。他又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想看看麦粒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他只看到了红红的舌尖。
他又往嘴里放入一颗麦粒。
这座山人烟稀少,住户集中在三个地段,傍河有一些,然后人烟断了,直到爬上鸦雀梁,也就是杨兴顺他们村,才能看到木梳一样摞起来的瘦瘠田土,再往上,就是扇子岩了。现在杨兴顺还没走出傍河的人家,他知道路上有狗,过黄荆林时还专门撇了根棍子防身,可他对嘴里的麦粒过于专注,没注意头顶的崖畔上有间土墙房,一条苍黄色的狗蹲在房前的碌碡上,居高临下地盯住杨兴顺,鼻子皱起来,牙齿露出来,但并没立即发起进攻,去年它从崖畔上飞纵而下进攻行人,摔断了一条前腿,现在它成熟了许多,不那么冲动了;它知道来人要从房子旁边一丛竹林里经过,等到那时候再说。杨兴顺不知道狗的心思,当他进入竹林,狗横跃而来的时候,他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吓得哇的一声大叫,倒在笋箨满地的竹林里。
要不是手里的黄荆棍刚好捅进了狗嘴,事情就闹大了。
失败的狗很不甘心地退去,嘴显然被戳伤,很疼,但汹汹的气势不减,毛发倒竖,狺狺狂叫。杨兴顺爬起来,将背篼提在屁股后面,飞快地往上跑。那是一段笔陡的土梯,每上一步都要费很多体力,当他终于站上一条田埂,确信狗不会追来的时候,才停下脚,看着依然朝他吠叫的家伙,心想,要是没有那根黄荆棍,它会把我咬死,吃我的肉吗?
他相信会的。狗跟他一样,也饿慌了。
这一阵搏斗,杨兴顺虽没受伤,可吃进肚里的那两粒麦子,被恐惧和淌出来的汗水消耗得干干净净。他抬头望了一下。大山苍茫,望不到头。山林里,间或的鸟鸣像河里的波涛,起音切近,尾音却很渺茫。这是青冈树和荒草的世界,连花也少见,更别说野果。杨兴顺倒是望到了一笼刺藤,那刺藤上会结一种豌豆大小的红果——山里人叫它“红军果”,可惜红军果早就被摘光了。
凭一副空肚子爬山,杨兴顺没了信心。他把三粒麦子都摸出来,全部塞进嘴里。
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吃出了粮食的味道。这味道真好哇,这味道给了他力量。他走得很快,遇到高坎,手脚并用,山羊那样蹬踏。他对自己说:走到老井就好了。
老井是大半个世纪前扇子岩一个善人捐资修在这条道上的,井的背后,有尊坟茔,听说就是那个善人的坟,他无儿无女,死后人们把他抬下山,葬在了这里。到了老井,杨兴顺就走完了大半路程,剩下的最艰难的路,是老井至清风桠。清风桠到鸦雀梁,虽至少还有三公里,但路相对平缓。
爬上老井的时候,杨兴顺看到了对面山头上一轮辉煌的落日。他一点儿也不着慌。时间有的是。尽管老井至清风桠陡得像竖起来的楼梯,但路途短,如果按他刚才的速度,半个钟头就上去了。
他走到老井旁边,肩膀一斜,背篼自己滚落到地上,随后他双膝一跪,头伏向井里喝水。
这时候宁愿不呼吸,也要喝水!
他把头抬起来后,发现太阳又滑下去一截。
水能止渴,却不止饿。当饥饿难忍,水只能加剧饥饿的程度。杨兴顺没有经验,不知道这种危险。他站起身,肚子里哐当乱鸣一阵,他就有了晕厥的感觉。晕厥的感觉一来就不走。这都是饿的。他胃里伸出了无数只手,张开了无数张嘴,找他要吃的,他的胃在责怪他:你这人,你荷包里不是有个馒头吗,为什么不吃掉呢!
杨兴顺又抬头望,清风桠就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他原以为喝一肚子水,就能轻轻松松地完成那段路,现在看来实在太难了。那段路像有一百里。他抓住背篼,犹豫着是不是往肩上挂,胃就朝他怒吼了:你磨蹭啥呢,赶快把馒头吃掉啊!他像是在胃的指令下坐了下来,去荷包里摸。馒头刚揣进去的时候,柔软如绵,现在变实沉了,也变小了。他摸出来,拿在手上,胃欢叫起来,馒头成了一块磁铁,把他的嘴往拢吸。
正在这时候,下面冒出一颗头来。是一个少妇,背着熟睡的孩子,手里还抱着背裙。这人杨兴顺不认识,肯定是扇子岩的。他迅速把馒头揣进荷包。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吃东西。
杨兴顺正要走,妇人却叫住了他。妇人说,弟弟,你能把背裙帮我拿一下吗?
杨兴顺说,可以,阿姨。
妇人爬上来,把背裙扔进了杨兴顺的背篼。她没歇一口气,也没喝一口水,又接着上山。扇子岩那么远,一点儿不耽搁,也要摸很远很远的路。
杨兴顺跟在妇人后面。别看妇人面呈菜色,身体瘦弱,还背着孩子,可她的脚步真快。她走多快杨兴顺就走多快。妇人的东西还在他背篼里,他怎么能落后呢。妇人一路地跟他说话,但杨兴顺一句也没听清。他的肚子和耳朵都厉害地鸣叫着。他只是觉得,前面的那个阿姨像他的母亲。
母亲去世以后,杨兴顺看所有妇人都像他的母亲。
是怎样上了清风桠的,他回忆不起来。歪歪扭扭地踏上那步石级,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他说阿姨,我要歇口气,你歇吗?
妇人说我不歇,我还有那么远的路呢。她从杨兴顺的背篼里取出背裙,走了。
杨兴顺的眼里闪耀着金星,迷迷蒙蒙地见妇人钻入林子,他就躺下来。现在他不怕了,准备躺一躺就走。肚子再饿,不过就几里路嘛,爬也能爬回去。他是多么感激那个阿姨呀,要不是她,他就把留给他爸的馒头吃掉了……夕阳早已落山,天地泼墨一般黑下来。杨兴顺的脑子里比天地还要黑得快、黑得遒劲。他侧卧着,一只蚂蚁钻入耳朵,那个馒头硌着肚子,只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罗伟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说《我们的成长》、《我们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随笔数十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中篇小说《奸细》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居成都。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牛牛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