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到院墙上时,爹带了五月和六月到后院下梨。爹先站在梯子上下低枝上的梨,阳光在树缝里流淌,梨也在爹的手里流淌。一只只梨回家似的往爹手里赶,爹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不一会儿,爹胳膊上的竹篮子就满了。给我一只呀,六月说。爹说,还没供呢,小馋猫。六月说,树早供过了,都供了一年了。爹说,那是树在供,咱们还没供呢。六月说,啥时候供呢,还是等到月亮上来吗?爹说,对啊,明知故问嘛。六月说,那让人咋能等得住,把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那好啊,正好可以当拴狗橛啊。六月白了五月一眼,说,拴你女婿。五月就做出一个扑的姿势,六月把屁股一撅,跑掉了。
平时六月嚷着要摘梨吃时,爹总是说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想吃多少爹就让你吃多少。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五,爹却说还是要等到供完月亮。六月就觉得这月亮真是太不通情达理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它先尝。又觉得这样想有些不恭敬,于是坚定了意志,回到树下,看爹下梨。明明是摘梨,爹却叫它下梨,什么意思呢?只见爹把手往梨上一搭,梨就自动落在爹手里了,就像早等着爹来摘似的,就像是爹的干儿子似的。一树的梨就这样到了篮子里,从七杈八股的梢上到了篮子里,通过爹的手。平时再寻常不过的爹的手,一下子有意思起来,神秘起来。
高枝上的梨爹够不着,爹把脖子伸得像企鹅一样,还是够不着,爹就看六月。六月明白爹的意思,开始上树。爹说等等。六月问还等啥?爹让五月去取一个挎包过来。五月就跑回去取了娘给她用碎布拼的花挎包从六月头上挎下去,这让六月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红出征的战士。六月“呸”地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开始上树。六月上树的动作之快跟猴子差不多。六月猴子一样在树枝上荡着。爹仰着头,举着篮子,既像是盛梨,又像是随时准备盛掉下来的六月。六月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五月希望六月能够停下来,看她一眼,但是六月狂欢在他的收获里,压根儿就不往地下瞅。
摘到最后一只梨时,六月的心突然一软,住了手,回头看爹。爹用目光询问六月什么意思。六月说,还是给树留一只吧?爹就嗨的一声笑了,说,如果你想留,就留一只吧。六月就刷地一下从树上溜下来,如同一滴露水。再看眼前的梨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六月的心里也是一个巨大的轻松。五月上前啪啪啪地拍他身上的土,六月大红公鸡一样张着胳膊,让五月拍,就像刚刚打了胜仗归来的杨宗保似的。爹从筐里挑了两只掉在地上摔开口子的给六月和五月。六月说,你不是说要等供完月亮才能吃吗?爹说,不全的果子不能供。六月问为啥不全的果子不能供,五月说这还要问吗?不全的果子供神不恭敬。六月说我又没有问你。五月说,我也没给你说。说着,在衣袖上擦擦土,吃了起来。六月就在心里对五月生起一个佩服,人家五月和自己打嘴仗,却没有忘了擦梨身上的土,而自己还在想着下一句话呢。就立即咽掉下一句话,干脆省略了擦这一个环节,直接动嘴。
第一口梨到嘴里的时候,六月的小身子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六月后来回想,那也许就是化的感觉。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人们为啥要叫它化心梨。六月从五月的脸上也看到了那种“化”。六月想说说自己的体会给五月,但看五月沉浸在“化”里,就忍住了。不多时,五月手里的梨就没了,只留一个梨把儿在双唇间,就像一个松鼠,身子已经钻进洞里,尾巴还在外面。但那尾巴是长眼睛的,看着六月,一眨一眨。六月就学着五月的样子,也留了一个尾巴,看着五月,一眨一眨。谁想就在这时,五月抓着尾巴,出来的却是整个松鼠。六月傻眼了。六月没有想到,五月居然像娘削面片一样,把梨削下去,可是最后还有一个梨在,只不过变成了梨儿子。五月炫耀地看着六月。六月把梨把儿举在眼前,才发现自己连核都消灭了,空留了一个孤零零的把儿在手里。五月看见六月的眼睛有些潮,就把手里的梨儿子递给六月。六月摇了摇头,说,爹说男子汉做事要快。五月就借机把梨儿子又收回去,说,我就喜欢慢。说着,把梨儿子搭在牙上,开始下一轮削。这时,六月惊讶地发现,五月甚至连削都不是,是用牙刮,就像娘用刮刀刮土豆皮一样。这不是慢,这是细。六月说。五月说,我就喜欢细。六月说,喜欢你就嫁给细啊。五月这次没有追着打六月,仍然沉浸在她的细中。六月有点恼,她居然无动于衷。喜欢就嫁给细啊。六月大声说了一遍。五月仍然像没有听到似的。六月想,她大概是被梨精给迷住了。哎哟蛇!说着跑起来。不想五月还是像没听到似的一只眼睛沉浸在她的细中,一只眼睛看着六月。六月就理解了爹常哼的一个调儿,你有你的连环计,我有我的老主意。这时,五月停了刮,把梨儿子又放进嘴里去。六月的心就酥了。六月的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明年摘梨时,要多让几只梨掉在地上,这样就可以让它不全,不全就不必非要等到供月。但几乎就在同时,六月就把这个想法否决了,因为他发现这有点像娘说的鬼主意。娘说一个人心里有了鬼主意时要招鬼的,要不吉祥的。
当梨再次从五月嘴里出来时,变成了孙子。五月十分真诚地把梨孙子递给六月。六月没有接。五月坚持着,目光坚定、动人、不容推辞。六月只好接了。六月把梨孙子放进嘴里,一股姐姐的味道弥漫开来,通过牙,牙根,电一样传遍全身。
回到屋里,爹让五月和六月数数一共多少梨。五月和六月就数。数着数着,六月说,我觉得手是能够尝出味儿的。五月说真的?六月说骗你干啥。五月问啥味儿?六月说说不出来,但和舌头尝到的不一样。五月说你还日能,我咋尝不出来?六月说你闭上眼睛,细细地摸。五月就闭上眼睛,细细地摸。
多少梨?爹从门里进来。二人才发现把数数的事给忘了。五月要说话,六月抢在前面说,八十五。爹说真巧啊,八月十五,八十五只梨,真巧。五月说,其实是八十七个。爹问为啥是八十七个。五月说还有掉在地上的两个。爹说,也是天意,正好有两个掉在地上,这一掉,就掉了个巧出来。六月就明白了爹心里的那个巧,也觉得这两只梨真是好懂事,就像存心要成全这个巧而奋勇献身似的。六月给爹说了自己的想法,爹赏识地看了六月一眼,说,知道老古用一个啥词来说你刚才的意思吗?六月说不知道。爹说,牺牲。六月说,牺牲不是死了吗?爹说,那是电影上演的,牺牲的真正意思是供献。
爹接着问,我考你们两个一下,你说这八十五只梨该怎么分呢?六月抢先说,给卯子家五个,剩下的全是咱们家的。爹看五月。五月说,还应该给瓜子(傻子)家五个。爹奖励给五月一束赞赏的目光。然后说,正月十五爹让你们给卯子和瓜子家送灯盏,是因为卯子家有孝不能做,瓜子家不会做,其他人家都有,可这化心梨啊,村里就咱们家有,你说该怎么办?五月说,那就每家一只。六月心里一抓,那要十几只啊。爹摇了摇头说,一只怎么能够送人。五月说那就两只。六月说一只行了。爹说六月你这就小气了,一只让他们怎么分?有些人家有几个小孩呢。六月小声说,谁让他们不栽,咱们家树上结的,给他们一只都不错了。爹说是吗?这梨树名义上是咱们家的,但又不是咱们家的。六月要说话,被爹阻止。爹接着说,这一个梨树要长成,需要阳光、水等等。阳光不是咱们家的吧,水不是咱们家的吧,就算阳光是照到我们院里的,水是下到我们院里的,可是当初的那个树种呢?既不是爹造的,也不是娘造的,说白了,压根儿就不是人造的。六月问,那是谁造的呢?爹说你说呢?这是第一个不能独占的道理。第二,这任何东西,大家分享才有味道。比如,你娘给你做了一件花棉袄,你穿上的第一个想法是啥呢?是让别人看见。这梨也同样,大家一起吃,就有味道,再说,你吃一只是梨的味道,吃两只还是梨的味道嘛,既然都是梨的味道,还不如让大家都尝尝,你说呢?六月的嘴还是嘟着。爹说,还想不通,你就想想那梨树,这八十七只梨都是它辛辛苦苦结出来的,可是它自己又吃掉多少呢?
六月被爹的话一怔,只觉得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平时再平常不过的梨树一下子高大起来。六月说那送几只呢?爹说,不是让你们算了吗?每家五只,十二户人家,六十只,还余二十五只,给你姐留十只。当爹说到姐时,五月和六月心里惭愧了一下,他们都忘了,爹却没有忘。爹接着说,然后还有十五只,是咱们的,你们看爹的这道算术题做得咋样?五月和六月面面相觑。爹说,如果没有不同意见,你们两个就赶快去送。但二人却迟迟不肯动身。爹笑着说,还想不通?六月看看五月,五月看看六月。最后,六月说,爹你还是再数一遍吧。爹说你们不是数过了吗?六月说,我数了八十五,我姐说她数了八十四。然后立即用目光把五月的嘴堵住。五月会意,掩了嘴笑。爹就数。五月和六月的心就咚咚咚直跳。爹小心地把梨数完,赏识地看了一眼六月,说,我们六月看来是个学算术的料子,没错,就是八十五。六月和五月就整个变成一对惊讶。
装了梨的绣花挎包有些沉,六月先要自己背,但背到身上发现迈不开步子,只好交给五月。不知为何,六月看着背了梨的五月像是一个梨树。六月把这一发现告诉五月。五月说,如果是梨树才好呢,春天可以开那么漂亮的花,秋天可以下那么多果子。六月说,看把你美的,那你变成梨树啊。五月说,如果我变成梨树,你就做我树上的梨吧。六月被五月的话惊了一下,是啊,假如自己也是一只梨呢?那今天是该留在自己家里,还是送给别人家呢?假如送给别人家,他该在谁家留下来呢?杏花家吧,留在杏花家让杏花吃掉吧。吃掉不就没了?就有一只梨在杏花的手里,一块一块少着,最后只剩一个核了。六月看见,杏花最后干脆把那核都吃下去了。六月的旅行就开始了,他先碰到的是杏花的白牙,然后是肚子,穿着红花肚兜的肚子,然后是肠子,花花肠子。不多时,杏花的肚皮上就长出一棵梨树,开白花,散香气,招蜂引蝶。那还不如让五月吃了呢,那树就可以长在自己家,长在自己家炕头上,一树的梨,平时他躺在被窝里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
汪汪汪。听见狗叫,杏花从院里跑出来,抱了狗的头,示意五月六月进门。五月六月用目光把花狗批判了一通,迅速地进门。杏花娘已经揭起上房门上的花门帘。五月六月亲戚一样进门,却没有上炕。五月把身子一扭,六月从包里往出掏梨。杏花娘说,你爹呢?六月说在家呢。杏花娘有些意外地说,啊,他是提前培养掌柜的啊?五月说,对,我爹说,等杏花一进门,他就把掌柜的交给六月。六月的脸就红了,庄严了神情,一只一只往出掏梨。往出掏第三只时,杏花进来了。六月看见,眼前的杏花就像一只梨。
够了够了。杏花娘过来把挎包口子系上了。六月说,我爹说每家五只,放不够他会生气的。杏花娘说,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树,能结多少呢,全贡献了。但六月还是坚持又掏出两只,然后告别。不想杏花娘却让他们等等,说着,快步出门。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拦在门口。不多时,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红过来。五月六月推辞着,杏花娘不由分说,解开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里面,说,这是讲究。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做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番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后院去问娘。正赶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着一篮子麦秸秆,看来要下长面吃了。每次要下长面时,娘就要姐从草垛上撕些麦秸来。娘说麦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长面是小麦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长面却要麦秸,这不是自家人烧自家人嘛。上次帮娘烧火时,他想到这个问题,给娘一说,惹得娘笑了好半天。娘从笑里出来,说,这个烧不是很厚道嘛,麦秸让麦穗在它身上长成,最后还要把它烧熟,这麦秸真是够厚道的。最后自己落了个啥呢?可是麦秸为啥不直接烧长面,而要隔着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里的刀,回头看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里咋这么多稀奇古怪?六月说本来嘛。娘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往灶门上一坐,问题就比娘刀下的长面还多。六月说本来嘛。娘说,不过这还真是一个问题,那你告诉娘,为啥不直接用麦秸烧长面,而非要有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呢?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学着娘的口气说。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时,每当六月向娘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娘就说,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要问,你问老天爷去。但六月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就去问爹。爹想了想说,这锅里面是水,锅外面是火,中间是铁,而锅里下的面条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看作土,麦秸是木,你看看,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吗?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时,我们才能吃到美味,一顿饭是这么做熟的,一个人也是这么成熟的。六月觉得爹的话里有话,却不能明确,但觉得爹毕竟让他把一个浑沌的问题分成了渠渠道道儿,心里又给爹加了一个佩服。
吃过午饭,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说过八月十五还上地啊。爹说,土豆也想回家过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说得对。娘说,这是老古时传下来的,八月十五之前,所有的庄稼都要上场呢。六月问为啥呢?娘说,问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经扛了锄往出走了。六月没有去问爹,六月在想,大过节的,还要上地,多扫兴啊。又一想,大过节的,土豆却在山上,冷清清的,的确让人心里有些不忍。
爹和娘挖着,五月和六月捡着。五月和六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干劲,他们恨不得爹和娘一锄下去,把剩下的土豆全挖完,好早点回家过节。突然,娘停了锄说,你姐和你姐夫来了。五月和六月向山头一望,果然过来两个人。六月和五月就跑到山口去迎。真是姐和姐夫。突如其来的亲切像山口的风一样快要把五月和六月的小身子吹斜了。二人从姐夫手里接过包,五月背了大的,六月背了小的,向土豆地里走去。姐问五月和六月怎么知道他们来了?六月抢先说我有千里眼。五月说听他骗人,是娘先看见的。五月要看小外甥,姐说等过了风口。过了风口,姐把被子揭开,小外甥的脸露出来,就像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六月要抱。可是到了怀里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不够用,只好还给姐。
到了地里,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娘拍拍身上的土,接过姐怀里的外孙,眼睛都冒水了。爹给姐夫旱烟袋,姐夫接过,抓了一撮烟叶,先给爹卷了一支,然后给自己卷了一支,点火抽着。爹问两个老人身子骨都硬朗吧?姐夫说还都硬朗。爹说,形式上分开过了,但心里不能分,平时要跑勤些,人老了容易凄惶呢。姐夫说,一直按您说的做着呢。说着,掏出一板水烟,给爹。这是他爷爷给你带的。爹接过,拿到鼻子前闻闻,看着姐夫说,现在还哪里来的这好东西?姐夫说,一个南里的老伙计正月里来看他时送了两板,他给你留了一板。爹的目光就稠住了。六月看着,有些不解。接着,爹问姐夫土豆挖完了吗?姐夫说挖完了。高粱割倒了吗?割倒了。比去年好一些吧?好—些。老院里呢?也挖完了,割倒了,昨天我们两口子过去把剩下的一些帮着挖了。爹欣赏地看了姐夫一眼,说,好,好。
六月吃不透这些话里的意义,却喜欢听。
娘要收拾了回家。姐夫说不多了,挖完吧。大姐说,就是,不多了,挖完让土豆也回家过八月十五。六月转身,大姐正在给小外甥幸福喂奶。六月吃惊地发现,大姐手里的那个奶子就像一个白梨。
姐夫和爹开始挖起来,娘要起身捡,被大姐拉住,大姐把幸福从奶子上拽下来,交给娘,上前换了爹,爹就和五月六月捡。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半块地挖完了。姐夫拉了架子车,五月和六月在后面推着,爹、娘和大姐在后面跟着,回家。
一家人坐在上房炕上吃长面。吃第二碗时,六月看了一眼五月。五月往嘴里捞着长面,目光却在姐夫拿来的西瓜上。六月看见,五月的目光里有无数个舌头在动呢。六月的目光就直接变成无数个牙。但六月马上想起娘说过只要是别人没有允许的东西,占了都算是偷,就把那些牙咽到肚子里,专心地吃长面。这时,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瓜里,他对五月说,切开的西瓜还是西瓜吗?五月说,当然是啊。六月说,那为啥要切开?五月说,只有切开才能吃啊。六月说,你女婿到时也把你切开吃吗?五月一怔,板起脸,你怎么说这么流氓的话?六月说,谁流氓,娘不是说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叫“吃情”吗?五月说,那叫“痴情”,我的瓜蛋。六月说我觉得就是“吃情”。惹得大家一片笑声。
吃完长面,爹就催姐夫和姐回家。娘说,大老远的来了。爹说,幸福二叔在外边上学,那边老院里只有老两口和一个小丫头。娘说,那就让他姐夫回去,让四月浪两天。爹没有反对。娘就到厨房给姐夫装了一大包东西提过来。姐夫说太多了,他背不动。娘说,一半是给老院里的。爹一脸的满意,笑着,手里举着一块砖茶。姐夫说他爷爷喝的茶有呢。爹说,有是他的有,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夫也就没有推辞,装在包里了。
一家人就送姐夫到村口。
这让五月和六月倍觉遗憾。好在姐和外甥最终留了下来。姐将外甥交给他俩带着,帮娘到厨房烙月饼。不一会儿,就有麦面的味道,蜂蜜的味道,清油的味道,花生的味道,核桃的味道从厨房门里出来。五月和六月觉得,八月十五正式开始了。
夜色大幕一样落下来,爹咳嗽了一声,上房里的灯就亮了。但五月和六月仍然不愿意进屋,沉浸在香喷喷的夜色里。天上的繁星一点点地亮起来,如同一个个从远方归来的小人儿,又像一个个从梦里睁开的眼睛。你说,瓜有眼睛吗?六月问。五月说当然没有。六月问为啥就没有?五月又说,其实有呢,只是我们看不见。就有无数的眼睛在六月的肚子里同时睁开了。六月觉得肚子里一片光亮,就像星空。六月看着这个星空,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们居然要把这么多看不见的眼睛吃到肚里去。最后,肚里就是一个眼睛的世界。但瓜分明是圆的,它的眼睛长在什么地方呢?如果它有眼睛,那么它的鼻子呢,嘴呢,屁股呢?嗨,六月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五月问他笑啥呢?六月说,我在想瓜的嘴该是个啥样儿。五月说,是啊,瓜的嘴该是个啥样儿呢?它每天都吃些啥东西呢?六月定睛瞅了一会儿五月,说,苦。五月不解地问,啥,苦?六月说,娘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得甜中甜嘛。五月先是一愣,然后捂着嘴呵呵呵地笑起来,报蛋的小母鸡似的。六月说小心吓着幸福。五月的笑声就噌的一声断了。五月噎了一下,又一下,刹住车,不好意思地看着怀里的幸福。
月亮就从幸福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六月飞速跑到上房,把早已准备好的供桌抱到院里。像是商量好似的,大姐让六月沐过手脸到厨房端供品。六月一丈子跳到上房里,爹已经在炉子上给他把水温好了。他几下子洗过手脸,转身飞到厨房。大姐已经把供品准备好了。六月怀着无比的神圣感把供品盘子端到院里。爹已经把香炉摆在供桌上了。
供献开始。供桌上有五谷、瓜果、净水,有热气腾腾的月饼,有姐夫拿来的水烟,还有月光,西瓜瓤一样的月光。
爹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说:
日月无声,昼夜放光
天地不语,万物生长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君子盛德,耕耘无声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
有情众生,知泽知惠
谨具牺牲,顶香奉献
聊表寸心,伏请尚飨
接着说了一串神仙的名字,六月听清楚的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有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大帝,有北斗七星、九天圣母、四海龙王,有日神、月神、山神、土神、风神、雨神、谷神、灶神。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念念有词了一番,最后号召大家磕头。他们就跟着磕。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院子,现在一下子神秘起来,六月的额头一落在上面,就有团团仙气直往脑门里钻。
然后,一家人静静地坐在院台上赏月。
三缕香烟信使一样向天上飘去,直飘进月神的鼻孔里了。月神抽了抽鼻子,低头向下界看了一眼,开始下凡。六月听见月神说,我们先去六月家吧。众神听令,齐向六月家而来。月神在空中行走的声音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落满了五颜六色的神仙,堆满了他们带来的吉祥和如意、心想和事成、风调和雨顺、五谷和丰登、幸福和平安。
一炷香着完时,众神离去。五月和六月跪在供桌前磕了三个头,把仙气袅袅的供品搬运到上房。按惯例,当晚享用西瓜,其他供品按人头分发。五月和六月抢着给爹、娘和大姐递瓜,神情沉稳,其实口水已经把舌头淹过了。爹和娘只吃了两牙就不吃了。大姐不停地把瓜牙吃出一个尖儿,喂进幸福嘴里,让五月和六月看着很着急,但大姐却是一脸的耐心和欢心。
盘子里剩下最后三牙瓜时,六月把一牙放在大姐的面前,他和五月每人拿了一牙,出去坐在院台上,就着月光慢慢地品。你说我手里的瓜和你手里的瓜有啥不同呢?六月突然问五月。五月有点生气地说,人家正在品味呢,被你个扫帚星破坏了。六月没有在意五月的生气,接着说,一个西瓜能分成这么多牙儿,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分成这么多牙儿呢?五月睁大了眼睛,说,怪死了,人分成牙儿不就死了吗?六月说,那西瓜分成牙儿也是死了?五月一怔,心想原来我们这是在吃着西瓜的“死”。可是它明明是甜的,难道“死”是一种甜?或者说只有死了才有甜?
最后一牙西瓜在五月和六月的手里变成一张纸时,六月说,你说甜现在还在吗?五月说,不在了。六月说我觉得还在呢,如果不在,你怎么能够知道它不在了?五月不懂六月的意思,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说,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就永远在吗?六月点了点头,却有点不彻底。接着说,再说,这一想,不是心里还有一个甜吗?既然一想它就在,我们为啥不想,还要吃呢?五月说是啊,假如一想就能够饱,我们就不需要种地了。六月说,可是我们大多时候吃东西不是为了饱。五月的脑门上就透进一束月光,直把她的心房照亮了。对啊,就像我们刚才吃西瓜,就不是为了饱,而是为了甜,人怎么就这么喜欢甜呢?
爹叫六月。六月进屋,爹说今年你给咱们主持分供品吧。六月就分,六月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样,扫上一圈,眼珠子一转,分掉一样。最后分梨,十五只梨,每人三只不够,两只余出三只,六月就拉过五月,在五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五月赞同地点了点头。剩下的三只梨就到了爹、娘和姐面前。那多出的三只梨就在爹的脸上开了花。知道今晚的月光为啥这么亮吗?爹问。五月和六月问为啥。爹说,就是因为我们五月六月的公道啊,孝心啊。说着,从他的份儿里拿出两只梨,两只花红,两个月饼,分别放到五月和六月的份儿里。这是爹对你们的奖励。娘和大姐跟着拿,五月和六月坚决不要。那娘就替你们存着,娘说。大姐说,看来我们六月长大当官,一定是个清官。六月问啥叫清官?大姐说,就像你刚才这样分梨。六月说,那五月呢?大姐说,五月当然是清官姐啦。
分完供品,一家人坐在炕上继续赏月。赏了一会儿,娘说天凉,会凉着幸福的。说着把窗子关上了。五月和六月不愿意就此结束八月十五。他们先到后院看了看梨树,再到大门上看了看榆树,再到牛圈里看了看大黄,再到羊圈看了看绵绵,还是不愿意回屋。就并排坐在院台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月上中天。哎哟妈,五月叫了一声。六月一看,原来是小花猫从窗子里跳出来,蹲在他们两个中间,瞅瞅五月,又瞅瞅六月。六月无比亲切地在猫背上抚了一下,猫就顺势在他和五月的腿侧卧下来。
六月的目光再次回到月宫,六月看见,月神吃完东家吃西家,吃完赵家吃李家,直把个大肚子撑得像个铜锣了。这不,玉兔正给他扫炕呢,嫦娥正给他稳枕呢。天上的这家人真是够幸福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吃饭不用愁。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他老人家动一口西瓜呢?莫非一个西瓜可以被吃两次?或者无数次?既然月神吃完他们还能吃,那他们吃完,那西瓜还应该在的,还有一种什么人在接着吃?六月的眼前就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各种各样的人儿,嘁哩喀喳地吃着已经被他们吃掉的那个西瓜,嗨嗨,一个西瓜上结着这么多嘴。
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你说我们两个吃的西瓜是一样的吗?
五月说当然啊。
一样的怎么有的进了你的肚子里,有的进了我的肚子里。
那就不一样。
不一样为啥在一个瓜上?
那你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都在一个家里?
在一个家里就是一样的吗?
当然啊。
那你说这个家里既有人,还有牛,还有羊,还有鸡,还有猫,难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是啊,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怎么里面既有人,又有牛,又有羊呢?他们和这些牛、羊,还有鸡、猫、燕子,该是一种啥关系呢?说大家是独立的,又在一个家里,说在一个家里,大家却是独立的,而且,大姐当初也在这个家里,长大后却不是了,但她又能回来,那就是说大姐现在有两个家。大姐为啥非要嫁人呢?为啥女孩子一长大就要嫁人呢?一想到自己将来也要像大姐那样嫁人,走出这个家,五月的心里一下子难过得要死。五月想到了她和六月送出去的那些梨,也许送出去的都是女梨,留在家里的都是男梨。这样一想,眼前的六月就透出一股主人味儿,亲戚味儿。嗨嗨,原来她和六月是亲戚呢。总算还是亲戚。五月想。
姐夫这会儿该干啥呢?六月问。五月说,肯定也在赏月呢。六月说,你说这月亮咋这么日能,天上只有一个它,却能照到万家来。五月说,那是因为它在天上。六月说,看来,我们得想办法到天上。五月说,那你得变成鸟。六月说,爹说过鸟飞的那个天其实并不是天,真正的天是人的心。五月说,那月亮在的哪个天呢?难道是一个人的心?假如那是一个人的心,那个人该有多大呢?六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那个人到底有多大。
夜深了,五月和六月关了大门,准备回屋睡觉。就在这时,六月看见了一个月亮小子。姐你看,月亮在喝水哩。五月顺着六月的手指看去,院台上的小花碗里果然有一个月亮崽儿。那是娘今天给燕子新换的水碗。二人兴奋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六月扔下五月飞速向厨房里跑去。五月问六月去干吗。六月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转眼间抱了一摞碗过来。五月会意,到上房提了水壶出来。六月说,爹说供月要天麻麻亮从井里打的第一桶水。五月就又跑到厨房,把锅台上爹天麻麻亮打来的专门供月的半瓦盆清水端来。
五月和六月发现,只有水安静下来,月亮才会出现。五月和六月还发现,只要有多少碗,就会有多少月亮。六月觉得这些道理太大了,也太厚了,厚得让他想不透。原来月亮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的。六月说,只可惜,再没有碗了,假如我们家有一千口碗就好了。五月说,够了,娘说做啥事够了就行,多了,就是贪了,贪了要招魔的。六月想想也是。二人就蹲在桌前,静静地守候着被他们养在水里的月亮之鱼。谁会想到,这平时高高在上的月亮,现在却离他们如此之近。
六月说,我们该叫爹、娘和大姐一起来看。五月说,他们早睡了,你看,灯都灭了。六月的心里就生出一个遗憾。六月在想,对于爹、娘和大姐来说,这些月亮,这些美得人骨头痒的月亮还存在吗?天上的嫦娥就笑了,嫦娥给吴刚说,你看那两个小家伙在生产月亮呢。吴刚说,对,地上的人都喜欢种,他们在往水里种月亮呢。嫦娥说,那就多给些月亮种子给他们,让他们种个够。吴刚就把手里的篮子一倾,就有铺天盖地的月亮种子撒下来,在五月六月心里哗地变成一千个湖泊,亮晶晶的水面上,开满了荷花一样的月亮。五月六月终于相信了爹的那句话,鸟飞的那个天不是真正的天,真正的天在心里。
要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月亮种子呢,嫦娥说。
你说啥?六月问五月。五月说,我没有说啥啊。六月说,我明明听见你在说。五月把眼睛睁得像圆月一样,说,真的?六月说真的。五月说,莫非是月亮在说?六月就动摇了,也许真是月亮在说?假如是,它在说啥呢?
五月说变就变,六月跟着。五月说她要开花了,说着,哗的一声,把天都开白了。六月说他要结果了,说着,刷的一声,把地都压沉了。一村的小子仰着小脑袋咽着口水看着他们,等着八月十五的到来。八月十五就来了。化心梨的香味河水一样在村里流淌。他和五月在河水的这头,爹和娘在河水的那头,大姐、姐夫和幸福在船上。六月想乘船,却怎么拔不动腿。原来他的根在大地上。六月用力一拔,就从地底拔出一个大西瓜,一个比天还大的西瓜。六月就把上船的事给忘了。六月在找刀,刀就来了。一把比电影布景还大的刀,从空中呼啸而来。接着,他看到了无数像他和五月一样的手,拿过分开的西瓜牙,向一个个嘴里送。接下来,他就到了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肚子里。五月喊他出来。他说,找不见门啊。五月说你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啊。六月想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呢?从肠子里进来的。他就从肠子里往出爬。接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肚。再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嘴。再下来呢?当然是一个人的手。再下来呢?当然是那把刀,明晃晃的。六月想看清楚拿刀的那个人,不想怎么也看不见。最后,他发现那人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六月被吓醒。看姐,姐还在梦中。
六月从未有过地感到醒着的美好。
那是一种比甜还甜的味道。
他想立即告诉五月,但五月睡得正香呢,不忍心叫她。犹豫之间,舌头醒来了。舌头告诉他,六月想吃西瓜了。他知道,那是明年的中秋。
没有瓜还有梨啊。六月揭开被头,拿出分给他的三只梨,却拿不准主意先吃哪一只。最后哪一只都没有舍得吃。送给乡亲的那些呢?肯定已经被他们消灭了。一想到被他和五月亲手送出去的六十只梨已光荣牺牲,六月的眼泪就出来了。
六月真是既伤心又感动。
郭文斌,男,祖籍甘肃,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已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小说集《大年》、《吉祥如意》,散文集《空信封》、《点灯时分》、《孔子到底离我们有多远》,诗集《我被我的眼睛带坏》等,作品先后多次被多种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国家金童奖、中央电视台电视散文奖、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一等奖。短篇小说《吉祥如意》获“人民文学奖”、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散文《腊月,怀念一种花》被收进《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现在宁夏银川市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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