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正在闪电。一道白光猛然抓住时间,把它从流动中拉拽出来,固定。由此她能够看见这瞬间的一切。她正站在窗前。闪电固定了她正在飘荡的长发,身后的窗帘,还有她睁大的眼睛。她看到前面拐角处,三个男人,正踏着满地的积水,朝这里走来。
三个男人正走过悬挂着路灯的街角。三个男人,两个魁梧,一个稍微瘦小。瘦小的在中间。他穿着长长的灰色风衣,高礼帽的帽檐低垂着遮住了半边脸,两只手捏着鼓胀着向后飘去的风衣。他左边的高个子男人用手拉着他的胳膊,仿佛是怕他跌倒。右边的更为粗壮魁梧的那位,走得离他们稍后一步,一只手也在搀扶着他,另一只胳膊的腋下,夹着一只长方形的东西。仿佛为了怕它被雨水打湿,他将它遮挡在自己的黑色风衣里。但被风吹开的风衣还是露出了它的一角。
这是一样长方形的板状物。有金属边框。坚硬。
这张画的名字叫《案情叙述》,直至它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被盗走之前,没有人注意到它的价值。作者佚名,身份不详,然而其手法纯熟精巧,用的是伦勃朗式的固定光源明暗对比的古典技法。背景是黑夜,主角是一个站在窗帘前凝视黑夜的女子,这种手法对表达现场那凝滞、阴森和悬念重重的气氛极其妥帖。据说看过原画的人都对它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不经意间,在一个花木繁茂的炎炎夏日,用手触到了某个偏僻处,一口古井里凛冽的寒冰。可惜的是刑事侦探马扬没有这种感觉。他看到的不是原画,而是博物馆展品名录中一张印刷品。在印刷工人一次小小的跑色、错版之后,画面所传达的那种寒气森森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马扬对绘画没有兴趣,只是在听到博物馆馆长介绍了这幅画的来历之后才打起了精神。原来这幅画的出现和它的消失一样神秘和突兀。在一次全国著名的油画大赛的前夕,门卫在大门口发现了这张被纸箱小心包裹好的油画。作者没有留下姓名,没有联系地址,在整个展出和评奖的过程中这神秘的作者始终没有露面。但就是这张没有署名的画,却一举夺得了大赛的金奖。原因似乎不可思议——在那些参赛作者为获奖不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硝烟弥漫血腥厮杀中所有的评委都苦不堪言难以取舍,万般无奈中,他们只得将大奖颁给了这幅没有作者姓名,技法还算上乘的作品。据说举办方曾将获奖的消息在媒体大加宣传以吸引真正的作者出现,但到了颁奖的那天,那神秘的作者仍然如缥缈的黄鹤,杳无音信……如今,这幅画突然失踪了。它的消失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突兀,疑点重重。博物馆收藏的名家大作数不胜数,但失踪的为什么偏偏是这幅?这幅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油画,因作者匿名而获奖,又因神秘失踪而再次名声大噪。可窃贼得到它,又能卖出什么价钱呢?这一切都让人费解,也让侦探马扬好奇。他本能地觉得,失窃案的本身似乎和作者的身份有什么关系,破获了失窃案,也就能侦破那更隐秘的谜底——作者的身份。
在一个明媚春天的早晨,侦探马扬跟着博物馆馆长来到了曾经悬挂这幅画的展厅。出乎马扬意料的是,这张被盗的画原来并不大,被放置在展厅一个不十分起眼的角落里,其大小和高度正好够一个马扬这样的高个子男人取下来夹在腋下带走。马扬当场便这样试验了,他跨进用铁链隔开的区域,走到墙边,在那空空如也的墙上做了个取物的动作并将那看不见的“画”夹在腋下迈步跨出铁链,然后有些得意地对着博物馆馆长微笑了一下,但他马上就为自己的轻率举止后悔了。博物馆馆长的脸阴沉下来,他提醒马扬,事实上这样的盗窃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整个大厅都有红外线电子感应监视系统,它的射线以每平方米两根的密度纵横交错布满了整个大厅的空间,就连一只兔子的闯入也会引发警报。
一只兔子都闯不进去的博物馆,如何让小偷进了去且得了手?马扬很想这样问,但他忍住了。
她抓住睡衣的胸襟站在窗前。风雨正从打开的窗户中汹涌而入,挟裹起她温暖的头发和睡衣,想把她朝后拽去。她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走到窗前的。这时闪电猛然出现,将外面的一切定格在她眼前。她看见天地间很湿,雨水正将一切洗得晶莹澄澈。对面的楼房在黑暗中蛰伏着,如同一尊水淋淋的、睡眼蒙眬的怪兽。然而却有人在走动。在这风雨交加的午夜,大街上,有三个穿风衣的男人,正走过眼前的街角。
街角亮着一盏路灯,因此即使没有闪电,她也能看清这三个男人。中间那个比较瘦小,两边的比较高大,一前一后用各自的手搀扶着他。中间的那个在风雨中显得弱不禁风,他的脸被礼帽的帽檐遮挡着,两只手抓住风衣的胸襟,由于紧张,他纤细的手痉挛而苍白。旁边的高个子男人关切地朝他侧过脸,用手扶住他,仿佛怕他跌倒。走在最右边的这个男人,粗壮,头发稀少,脸微微侧向中间男人的方向,他也用一只手搀扶着对方,同时,另一只手护持着夹在腋下的东西。他将它遮挡在自己的黑色风衣里面,既是防止被雨水打湿,也是为了遮挡视线。但一道白色的闪电还是让她看清楚了,这是一只板状的、有着金属边框的东西。在闪电下,那金属边框灼目的反光,清晰地勾勒出它那长方形的轮廓。
这是一件长方形的板状物。有金属边框。坚硬。但是它的性质待定,用途不明。因为它是被一张不透明的塑料纸,遮掩着,隐藏了它的真实身份。
最让她感到疑惑的不仅是这被夹着的东西,而是那三个男人。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中间那张脸被礼帽遮挡着自然无法看清,右边夹东西的男人由于脸朝向中间(正背对着她),所以也看不清。最有意思的是左边正在搀扶中间人的那位,从理论上讲,他的面孔是朝向她的,她应该能看清。但是她没有。他的脸,苍白而端正的脸,如同被一团模糊的水雾遮挡着,或是对错了焦距,整个轮廓和眉眼都模糊不定。
还不仅如此。这三个人的姿态,有种说不清楚的暧昧和可疑。她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是中间那个人那摇摇欲坠的动作?旁边男人那紧张搀扶的姿态?还是这夹着神秘东西的跟随者?
博物馆建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引进的是当时最先进的瑞典技术,在防潮、防火、防晒、防盗等设施上花尽血本。它的外观是古色古香的汉唐风格建筑,黑顶白墙,坡状飞檐大屋顶,碧绿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围墙之下,从外表看并没有剑拔弩张的防卫,但实际上每一廊柱、甬道和路灯都暗藏杀机,这是马扬在查看了防盗系统的电路图后作出的结论。在被盗当晚下了一场大雨,这样的夜晚通常有利于传统方式的作案,但雷雨对博物馆先进的电子防盗设施却没有丝毫干扰。最令人不解的是案发当晚电子设施运行正常,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和攻击,防盗警报却并没有响起。值班人员没有酗酒、没有睡觉,更没有擅自离开工作岗位。那么盗窃是如何发生的?马扬初步将其定义为一次监守自盗。他认为,没有对如此先进的防盗系统的极端熟悉,没有内外勾结的紧密配合,这样的盗窃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命令手下将注意力转移到博物馆的员工上来。在案发当晚他们每个人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在案发之后又是否有异常举动?每个人的银行存款是否有变化?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的对手似乎已经猜透了他的思路,他的举动没有丝毫破绽,马扬和手下忙了几天,依旧毫无所获。
马扬在案发的第三天下午来到博物馆馆长的办公室,发现这位老人正凭窗而立,望着楼下的街道。博物馆的正面是草坪和广场,背面却是一条僻静的街道,这是马扬没有想到的。街道不宽,两旁是一幢幢显得拥挤的居民楼,楼下一层是底商,大多是些不甚显眼的水果、百货和杂货店。沿街排列开一盏盏路灯,铁铸的灯柱,水泥基座,固定在人行道边沿,灯体被做成马灯的形状,铁艺底座,黑色的遮板和提手,悬挂在灯柱上,让人想到上世纪30年代老电影中大上海的街景。
事物的原因就在它的结果中,老馆长自言自语。
马扬觉得这话莫名其妙。但那路灯让他想到了什么,心中不由一动。
这种路灯很有意思,他问,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这种路灯吗?
不。老馆长回答。这路灯造价太高,仅仅在这一条街上使用之后,便被市政方面取消了。
傍晚时分,马扬来到博物馆后面的街道上,手中拿着刚刚从老馆长那里得到的博物馆展品名录。他将名录翻到那幅《案情叙述》上,找到了画面中出现的那盏路灯。不错,它和眼前的这些路灯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画中的背景。带着模糊的希望,马扬边看着画面边大步走着,抬头打量那些路边的路灯。路灯安装的间距大约是50米一盏。终于,在一个街角,他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他自言自语。这盏路灯正孤零零地耸立着,背后,是一座将近十层的居民楼。他跨过马路,在马路对面站住,将画中的路灯和眼前的路灯作着比较。同样的路灯,同样的街角,同样的高楼。他微笑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揭开谜底的钥匙。他确信他找到了画中的场景。这场景不是画家的虚构,而是真实的。因为这盏路灯,被画入画中的那盏路灯,还有路灯下的街角,此刻,正耸立在自己面前。
她朝窗外凝视。雨水和狂风正呼啸着扑进窗户,让她的脸感到一阵湿润的抽打。她的眼睛大睁着,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惊愕、恐惧和对面街角瞬间的景象。她是在随后的一瞬间才明白了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不仅是街角,街角的路灯,以及路灯下走过来的三个男人。那是某种真相,某个阴谋,某个阴谋暴露在她面前的不经意的一角。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三个人动作的蹊跷了。中间那个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男人,其实是被两边的人拖着走的。也就是说,他不是用自己的脚在走,而是被两边的男人,一前一后,夹着胳肢窝,朝前拖着走的。她是在仔细观察了他的步态后得出这个结论的。他的两只脚,表面看似乎是一前一后地迈动,但实际上,却没有一只真正落地,而是悬空着的。前面那只脚的姿态尤其奇特,脚尖不是朝前,而是向内,十分剧烈地侧向后方。这种姿态只能在一个摔倒的人那里看到,而此时此刻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不是自己朝前走,而是靠他身边的两个同伴用手拖着向前走的。
而且他穿的不是普通的男式皮鞋,而是一双带跟的女皮鞋。他紧捏着风衣的那两只手也有些僵硬,姿态过于痉挛。她仔细打量这两只手。这两只手朝向她的方向,能够看到一只大拇指。那指甲盖上有隐隐的红色。她判定这不是鲜血。这红色的边缘太清晰整齐,作为一个女人,她能肯定那是红色的指甲油。他的脸低垂在帽檐下暧昧不清,但是她还是有理由认为,这中间的男人,这个被拖着走的男人,其实,是个乔装的女人。
马扬敲开这扇紧闭的门走进去的时候,一直猜测将会在门里看见什么。这扇门有着和这街道上其他的门毫无二致的外貌,只是正巧,它正对着街道拐角那盏路灯。门是虚掩着的,马扬轻轻一推便开了。里面光线暗淡,没有点灯,马扬站了一会儿才看清了里面的一切。他惊讶地叫了一声。他的面前满是鲜花。阶梯状的木架上,摆满了高脚陶盆,里面插着一束束百合、雏菊、玫瑰、蜀葵、剑兰、康乃馨、满天星,影影绰绰无声无息地怒放在黑暗中,仿佛一群悄然呼吸又窥视着他的精灵。他闻到了一阵醉人的花香,但不知为什么,这香气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按常识这里应该是一座花店,但为什么既不点灯也不开门,让所有这些花朵湮没在黑暗中?是不是主人还不打算开门营业?这样想着,他便咳嗽了一声开始呼唤,有人吗?一连几声也无人回答,倒是一阵滴答的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循着这水声他走进了花丛的深处,在一个更幽暗的所在,他终于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在花丛中忙碌着。
马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马上就发现了这人为什么不搭理他了。这是一个老人,已经老态龙钟,佝偻的腰身坐在一把轮椅上,正用青筋暴凸的手,捏着一把大剪刀,修剪着一束百合。锋利的刀锋咬着那新鲜的长茎,汁液鲜血般横溢,碧绿的叶片纷纷掉落,白色卷曲的花瓣颤抖着,贴着老人的手,显得无奈又温顺。马扬仔细打量着老人,发现自己无法判断这老人的年龄和相貌。事后马扬才想起来,当时并没有蜡烛,他和老人都置身于黑暗之中,但他不知为什么竟然就看清楚了那束正在被修剪的花和老人的动作,而老人的相貌却又是那么模糊不清和不断变幻。以至于马扬有种恍惚若梦的感觉。
老人问马扬来干什么。
马扬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他将那博物馆的名录拿出来,翻到那幅丢失了的画。他问老人是否见到过这幅画。
老人看看画,问这是谁家的画?是马扬自己的作品吗?
马扬说不是的,是一个不知名的作者的画,原先存放在对面的博物馆的画廊里。马扬问老人是否去过那画廊。
老人反问说你说呢?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吗?
马扬想想说恐怕不能。坐着轮椅似乎不能进去。想想马扬又说,其实他不是问这幅画的。而是来找这画中人的。马扬问老人,可曾见过这画中的女人。因为从画中的角度看,女人似乎就站在这窗户里——因为据我的判断,画中的窗户就是您的窗户,马扬强调道。
老人正在修剪花束的手停下了,他打量着手中的百合,那朵百合的茎被剪得太短了,只剩下一朵花,正在他手中颤抖着。
真可惜,老人嘟囔了一句,把花朝地上的大筐中扔去,筐子里堆了许多残枝败叶。那白色的花朵猛然掉落在筐中,十分触目。马扬迟疑了一下,弯腰将那花朵捡起来。马扬问他能否将这朵花拿走。老人用嘲讽的眼神看看马扬说,当然可以。之后他对马扬说,他可以走了。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他住在这房子里已经十年了。
我现在,过去,将来,都没有见过你说的这个女人。
马扬手中拿着那朵没有叶片的花,小心翼翼地走出花径。他感到周围所有的花都在叹息着摇头。在门口靠窗的地方他停了一下。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因此能够十分准确地判断出自己此刻的位置和窗外的景色。外面,马路对面,正是那个街角和孤零零的街灯。不错,此刻他站立的地方,绝对,百分之百,是画中那个女子站立的位置。
一道闪电在瞬间撕裂了天地。豁口出现,豁口中的一切无先无后,无始无终,因为它们被拽出了时间,独立于时间之外。时间在这里凝固了。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过去和未来,全部被融化、凝固、交织在这一刻。那么她看到的就绝对不止这些。她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这个雨夜的街道,这盏路灯,这三个行走的男人。
她刚刚已经发现了一个秘密:走在中间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被劫持的女人。现在第二个秘密正在向她涌现,如同紧跟着第一个浪头的第二个波涛。第二个秘密是有关那个被夹在腋窝下的东西。是一种什么灵感,让她立刻在刹那间便明白了那里面是什么,那是一张画。一张关于此时此刻,关于雨夜,关于站立在窗前的女人的画。那女人正凝视着被风吹开的窗户,正凝视着黑夜,正凝视着走过街角的三个男人。那女人,就站立在此刻。那女人,便是她自己。
她对此深信不疑。她几乎是在一刹那间,明白了这一切。关于这张包裹在油纸中的画,她知道得是那么多那么多——她知道它诞生于哪一个漫长的梦境,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不过是这连绵暧昧的一系列梦境中的一个,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画家从沉睡中唤醒并被赋予了形体和思绪,知道画家握在手中的画笔在油画板中如何从容地调和着那些深蓝、淡紫和柔黄,知道在某一个间隙由于一次小小的失误画家是如何焦躁地用刮刀割去了她肩胛上的一片已经凝固的奶黄,又如何用画笔重新蘸上粉红和肉色一点一点地修补它——她的肩膀至今仍然保留着那一次刀伤的痛楚,和那重新点染的轻柔触摸;知道自己如何悬挂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如何感受到那经过遮挡的柔光灯的照耀,如何吸吮着空调机轻微的吹拂,自己的周围时而喧嚣时而寂静,时而是闪光灯的闪烁时而是傍晚的薄暮;知道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如何取下自己,知道那牛皮纸碰触到脸上感到的窒息和疼痛,甚至此刻被夹在腋窝下走过街角时,隔着牛皮纸吹进来的阵阵带着寒意的冷风……她的眼睛在刺痛。这可能是那粗壮汉子紧捏住画框时的用力,也可能是此刻,吹进窗户的风带来了如此之多的事物。是的,它们都在她的眼睛里,都涌进了她的眼睛——她知道,尽管在画面中并没有出现那三个男人,但画家确实画出了这个秘密,画出了她所看到的一切——关于雨夜,关于街角,关于走过街角的那三个男人,关于她的所有猜测、恐惧、回忆和发现——它就藏在她那大睁的、凝然不动的眸子中。
侦探马扬是在回到家中之后才对这张画本身重新发生了兴趣。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重新打开了那本博物馆藏品目录,翻到这张名叫《案情叙述》的油画。油印的质量不算上乘,纸张也略显粗糙,唯一可以清晰辨认的是,那个黑夜中的女人,以一种略显惊愕和紧张的姿态站立在大开的窗子前。第一次,马扬对这幅画的名字感到突兀。为什么叫做“案情叙述”呢?画面中,看不到犯罪现场,看不到嫌疑人作案者,也看不到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罪犯和法官。占主要位置的是那个站在窗前的女人。她正望着外面的街道。马扬知道,街道对面有街角,有路灯。那么女人的神情为什么这么惊愕而恐怖呢?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藏在她那漆黑的、大睁的眸子中?
马扬仔细打量着那女人的眸子,他终于确信,那女人确实是看见了什么。那女人的眸子,无疑是画家刻意表现的关键,是所有秘密的核心所在。所谓案情,便藏在女人那漆黑的眸子里。马扬从抽屉里找出一把放大镜。他将放大镜对准女子那漆黑的眸子,仔细看去。不错,画家确实在女人的瞳孔深处画进了什么。那不是简单的漆黑,而是有着反光,有着阴影,有着隐约的活动着的人形的影子。马扬甚至觉得他隐约辨认出了一盏街灯,无疑它正是马路对面那盏街角街灯的反影。是的,在这街灯下面似乎走着什么。那是人。应该是人。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如果是人,又是什么人使得这画中女子如此惊愕?马扬相信,这才是所谓案情的关键所在。正是这个原因,让这幅画的作者将其命名为《案情叙述》。而所有的叙述,所有的秘密,都在女子那深邃的目光深处。马扬确信,如果他找到原画,他必定会更清晰地看清她的瞳仁,从而明白这秘密所在。也就是说,这女子,作为案件的见证人,这张画的历史,它丢失的过程和原因,它出现和消失的所有秘密,都藏在她的瞳仁中。可也正因为原画已经丢失,所以他马扬也就无法更清晰地看清她的眼睛,从而无缘破解这个秘密。
可如果他找到了原画,也就等于找到了秘密本身,他还有必要去破解任何秘密吗?
第二天马扬在沮丧中度过。他再次去了那家花店,惊讶地发现,房间早已被清空,人们告诉他,这里从未有过花店,房屋的主人,在十年前,就已经人去楼空。
马扬百无聊赖地在街道徘徊,望着这空荡荡的房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说,画中的女人正好站在假想的屋子当中,那么画家是在什么角度画的这张画呢?他从画面上看到的,整个画面所表达的那个视角,不正是画家——那个隐秘的观察者的角度吗?看到了案件真相的绝不仅是这个女人,而是那个画家。是画家知道一切,画出了这一切,画家,才正是那个创造出一切、操纵一切、指挥一切的人。
马扬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确信自己这次找对了方向——他该找的,不是那个画中的女人,而是画出这幅画的画家。而要找出画家,必须首先找出画家观察的方位——他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那个女人站立的位置,而恰恰是相反,是她的对面。就像一面镜子里的东西,必定在镜子的对面一样。
马扬站在这曾经是花店、如今却人去楼空的神秘房屋的窗口,朝马路对面望去。那里的高楼下,有一个窗口。黑黑的窗口如同叵测的眼睛正凝望着这里。马扬确信那正是画家作画的地方,是画家观察这画中世界的角度。他走过去。但他马上站住了。他发现,那是一个厕所。
现在,徒劳无功的马扬又回到了自己的起点。
马扬带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睡着了。他梦见自己重新走在街道的路灯下,走进了那个神秘的花店。是个夜晚,外面正落着淅沥的雨声。他推开了门。他看见,一个女人,白衣女人正站在窗户前。他走到女人跟前,对她说:我找你已经很久了。我没有想到,我今天终于找到了你。马扬说你转过脸来吧。我要看看你。我要看看你的眼睛。看到你的眼睛,我就会明白一切。女人不回答,也不回头。一股冷风吹进窗户,马扬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突然感到花的香气正从女人的身边缓缓流出,恍惚间,马扬觉得自己的四周正涌现出无数窃窃私语的花朵,而女人,作为这些花朵中的一员,似乎马上就要飘荡起来,离他远去。他焦急万分。他知道,如果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他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胳膊。女人的胳膊很冰凉,冰凉又柔软,柔若无骨仿佛花瓣。他猜得没错,女人正在渐渐变为花朵,因此他马扬抓住的不是胳膊而是一只花茎——一枝百合柔软的受伤的花茎。可她的脸还没变——她苍白的脸,惨白的脸,带着恐怖和惊愕神色的脸,正转向马扬。于是他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漆黑,深邃,里面映照出那盏街灯,还有街灯下走着的人。是谁呢?马扬惊愕地发现,那正是他自己,一个青年侦探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
一声叹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女人如风般化去,在无数花朵的叹息和私语中。有个声音低声对马扬说:事物的原因就在它的结果中。马扬恍然觉得这声音和叹息都十分熟悉,心中一惊,便醒来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他惊愕地发现,那朵受伤的百合,正在他的手中,他的手正紧紧捏着那花茎,无力垂落着的花茎,已被他折断。
现在,她仍然站立在窗前,站立在这灼目的闪电中。由于这闪电早已被画家用画笔固定下来,脱离了时间,因此她和这闪电一样,获得了永恒。仍然是那个夜晚,仍然是那场雨,街灯下仍然走着三个人——两个罪犯和一个被劫持者,但又分明不是那个夜晚,不是那场雨,不是那三个人。他们是她的同谋,共同营造了一个超脱出时间之外的秘密,解开这秘密的钥匙就藏在她深沉的眸子中。因为这画的丢失,这把解密的钥匙无法被追踪者找到,秘密也无法破解。然而一旦找到了这张画,所谓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钥匙也就不再是钥匙,因为它所要打开的那个谜底,已经连同谜面一起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早已超脱出时间走进永恒,因而任何生活在时间之中的凡人,都无法解开这个秘密。
她永远伫立在窗前,永远等待着。她的等待是一场梦,如同画家对她的创作是一场梦一般。在这梦中某些事情似乎是发生了。比如那个拿着图册在街灯下徘徊的年轻侦探,比如那个身份可疑的花店,比如那枝被剪断的百合花茎。在某一个瞬间她感到那年轻的侦探曾来到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依稀感到疼痛,但她不知道,这疼痛究竟来自哪里——是哪个画家在某个午后手中焦躁挥动的刮纸刀呢?还是在另一个不经意的梦中,出于某种心血来潮,某人手中那把更加锋利的剪刀?
可是她知道她将注定站立在这里,注定等待下去。她的等待是永恒的,遥遥无期。如同谜底寻找着自己的谜面,作品寻找自己的作者,花朵等待着引导它上路的那颗种子,她知道自己和那个年轻侦探,将命中注定,永远互相寻找。
钟晶晶,女,辽宁海城人,西北大学历史系毕业。2001年起从事自由写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多篇作品被各种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昆阳血骑》、《李陵》、《黄羊堡故事》,小说集《战争童谣》、《你不能读懂我的梦》等。小说《战争童谣》获97-98年度《解放军文艺》奖,《我的左手》入选2005年度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现居北京,为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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