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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媳妇

        算算日子,雪花知道该拾掇房里了。

        吃过早饭,她开始着手忙活。不大的房屋,里头的摆设也不多,但拾掇起来还是很费力的。要在以前,她只要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清理得整整洁洁、清清爽爽;现在不行,拖着这样的身子,干啥都不麻利,就是心里想利索点,行动上却是力不从心。她想好了,今天拆洗几个被褥,包括床单枕套,把窗帘门帘顺便摘下来,苫电视的套子也洗洗。把能洗的都拆洗一下,一个月不动手,肯定脏得不行。收拾下来竟有好大一堆,看来得洗整整一天。

        第二天扫炕,把炕上所有的铺盖席子都揭了,直到显出泥坯来。用笤帚把炕细细扫一遍,尘土居然积了厚厚一层,浮起来呛得人直咳嗽。她记得上次扫炕是不久前的事,这过去没多长时间呀,尘土还是积下来了。仔细想来真叫人吃惊,这些尘土都是从哪儿来的,什么时候钻到席子底下的,还积了这么厚一层。扫到炕角的时候,雪花的动作慢下来,双眼看着炕角,不由得记起刚来时节的情景。

        初到这儿的时节,是成亲的那天。男人在众人的追逐嬉闹下,把她背进大门,一口气儿跑进新房,跳上炕把新媳妇放在炕角。她一眼看见炕角贴着一个大女子的像,女子咧着红嘴冲她笑,她想也没想就伸手撕了女子像。听早嫁出的姐妹们讲,成亲那天炕角会贴一个大红的喜字,新媳妇一进门就要伸手撕了喜字;同时新郎会和媳妇争抢着撕喜字。有个说法,新婚的夫妇,谁撕到的喜字多,今后的生活里谁会占上风。雪花对这事留了心,可没想到这炕角没有喜字,贴字的地方贴的是女子图像。婆家人真是粗心,连这事也忘。她就不客气地撕了那个妖艳的女子。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坐在炕角。以前有新媳妇守炕圪的习俗,现在人们不讲求这个了,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念几天书,到外头打上几天工,见了世面,人变得时新不少,结婚时就不愿守炕角,说哪个女人愿意守着土炕圪过一辈子,不等于把人一辈子拴在男人娃娃身上了嘛。为了显示与以往不一样,好多女子成亲时不去炕角,偏偏坐在边上,有的甚至连炕也不上,羞答答坐在沙发上。雪花很老实地守在炕圪里。

        雪花念过几天书,三年级没毕业便回家务了农。雪花也到外头打过工,跟上姨娘的一个女子在新疆的一家饭馆里刷盘子。刷了几个月,回来就再没出去过。在她的印象里,外头的世界不大,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留在记忆里的,是盘子上那股永远刷不净的油腻味。打工并不像大家吆喝的那样好。雪花想不明白,村里打过工的女子为啥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说话走路都与在家时不一样了,年纪不大,就跟一些男人乱混。雪花是个老实人,不喜欢那种总睡不醒,头重脚轻,整天晕乎乎的打工生活。去了趟新疆,再看老家的景象,觉得山水居然清秀得喜人,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夏天,山沟被庄稼和绿草覆盖得一片葱绿,喝的是一眼永远清澈的泉水。担水时,踏着一排泛光的土台阶,悠悠到了沟底。一泉水里扑晃扑晃映出蓝得晕人的天,白得清凉的云;投在水面上的人面同样清凉而动人。雪花禁不住美美喝下一大瓢水,一股透彻心肺的凉把整个人也凉透了。城里哪有这么清甜的水,城里的水总隐隐带着股意义不明的味道。

        一担水担回家,媒人已经在炕头上坐着了。母亲把雪花叫到一边,悄声说了情况,问闺女愿不愿意。马守园家,你爷爷早听说过的,家底好,光阴盛,听说小伙子人长得细致,去了不会受罪的。母亲的欣喜已经写在脸上,似乎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一样。雪花握着扁担,心头一阵恍惚,脸烧得厉害。这件事这么快就来了。雪花摸摸扁担,肩膀挨过的地方还热着,肩头的压痕还疼着。刚学习担水时她还是个不到大人肩头的娃娃,谁想到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雪花的心头就有些犯晕。

        母亲脸上的欣喜好像感染了她,她也跟着高兴起来,莫名地兴奋着;同时又有点儿伤心,隐隐的不多的一点伤心,撕扯住了心里的某个地方,伤心什么,说不上来。

        日子不长,两个人见了面,互相瞅了一眼,男方个子不大,脸圆敦敦的,带着股子憨厚劲儿。雪花没敢仔细打量人家,只是感觉到这股憨厚,不再犹豫便点了头。日子呼呼过去,冬天一到,落过一场薄雪,雪花就嫁过去了,成了马家庄的女人。

        雪花心里胡思乱想,手头其实一直没有停。她慢慢扫着,一心一意地扫。明白这打扫不能太张扬,太过显眼。她扫前将房门紧紧关上,然后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进行清扫。炕上的麻烦多一点。她把新一些的铺盖卷起,准备放到柜顶上去,炕上只铺几个旧毯子,等一个月过后再铺回来。她把炕的四个角落都扫过,扫得不留一丝尘土。看着尘土飞起,在半空浮一会儿,慢悠悠落回原地,心里一个念头也浮起来。开始隐隐约约的,慢慢就明晰起来。揣着这样的念头,她心里有些悲壮,悲壮中掺着点儿伤心。嫂子在院里唤娃娃,声音忽高忽低,喊几声,转到窗前来,趴到窗口向里望。雪花低头忙自己的,装作不知道。扫炕是嫂子说的,当然不是直接告诉她的。平时和嫂子闲谈,她留了心,暗暗揣摩出的。嫂子喜欢数说自己生两个娃娃的详细经过。怎样害口了,害得吐黄水,一吐几个月,差点儿连命也搭牵上了;怎样生了,怎样连屎带尿拉扯了。总之,她这个女人当得辛苦,当得不容易啊。她在感叹自己的辛苦时,明里暗里影射出婆婆的不是来。当媳妇的遭那么多罪,婆婆能没份儿吗?当然有,从某些地方讲婆婆该担大份子的。雪花听着嫂子一时感叹,一时诉说,耳里听着,该往心上放的就留意装进去。嫂子远比自己当媳妇早,和婆婆相处得时间长,好多事情上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应对,而雪花缺少的正是这些。

        雪花刚来的时候就被婆家的规矩吓住了。婆家人多,哥嫂没分开过,老少算起一共十口子人,与娘家时大不相同。雪花娘只雪花一个女儿,干啥都由着女儿的性子,一旦进了婆家门,雪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平日野惯了的牲口忽然被套上了笼头,干啥都不自由,都得思前想后,怕人笑话,怕公婆不高兴。雪花后悔婚结得早了,这种后悔只能一个人装在心里,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说给婆家人。嫂子的精明不但写在脸上,还装在心里。

        新婚第二天,她老早就起来了,新媳妇就该早早起来,到处洒洒扫扫,向无数的眼睛显示自己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媳妇。家里家外无数双眼睛盯着看呢。雪花首先到上房去向亲戚们问了好,然后就梳洗了一番,把自己的房屋打扫干净,又去扫婆婆的房。看看收拾干净了,系上娘家陪嫁的围裙,走进厨房。一个女人已经在忙了。雪花进去,人家不说话,却拿眼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雪花觉得别扭,浑身爬满毛毛虫一样。有这么看人的吗?她有些生气,对方似乎比她更胀气,但盯住雪花看的眼睛是笑眯眯的,笑眯眯地盯住刚来的雪花看。过一阵儿,拧过身子。雪花隐隐听见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雪花感到惶惑,想不出自己刚来哪儿就得罪了这个瘦脸女人。后来才弄清这就是嫂子,这个家里锅灶上真正的掌柜的。婆婆老了,轻易不下厨房,厨房里的大小事宜等于全交给嫂子了。慢慢地,雪花揣摩出其中的缘由来,那天人家是在示威呢。雪花慢慢学会了忍让,处处小心,处处忍让。嫂子在婆婆手下熬了多年,该是站在婆婆的位置上使唤别人的时候了。雪花这才真正明白,庄里那些小媳妇为啥总爱跟公婆闹着分家。雪花也想分开过。这话她没有直接说给丈夫,而是绕着圈子试探了一回,就知道近几年不可能分家。公婆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家底穷得狗舔了一样,一干二净。娶嫂子欠的账还没还清,就又拉债娶了自己。老三老四全出外打工去了,他们眼看已到娶媳妇的年纪。公公为人老实,婆婆却是个精明女人,治家的手腕高,把几个儿子管得服服帖帖,对她又怕又尊敬。婆婆说,这个家现在不着急分,你们挣钱去,把一摊子烂账还上,给老三老四攒几个领媳妇的钱,咱再分。雪花看得出来,婆婆的几个儿子为人厚道,听母亲的话,便扔下老婆娃娃出门去了。老三老四没有家小,说走就走;老大老二就不一样,明显牵扯着自己的女人。雪花是新媳妇,只在心里不愿意,人前一点不敢有所怨言,婆婆面前尽量装出一副笑脸;嫂子却咽不下这气,公婆面前不好发作,便在做饭的时候摔摔打打,弄得碟子碗哗啦哗啦响,处处带着一股怨气。

        日子长了,雪花明白过来,其实在自己嫁来以前,嫂子的心机早就埋下了,自己却浑然不觉,像在娘家时一样待人接物。雪花性子弱,说话绵软,从不会拿话套人。嫂子不是这样的,她的话表面看合情合理,没有破绽,但留心的话,会发现深含玄机。

        婆婆也看出其中的玄机来,便暗地里点拨雪花,说人活着不能太老实。雪花明白婆婆的意思,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要她用同样的心机处处算计别人,她做不出。

        这样的结果就是家里十多口人的早晚三餐都揽在了雪花身上,总见雪花在调面,在烧火,在清洗锅灶。雪花成了嫂子的丫环,整天拴在锅灶上,脱不开身。

        嫂子为人精明,幸亏还没精明到刀枪不入的地步。她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话多,牢骚满腹,对什么都不满意,有事没事喜欢唠唠叨叨个不停。言多必失,她一不留神,一些事情的微妙之处就泄了出来,加上雪花细心注意,雪花渐渐明白了婆家的不少事情,明白了媳妇怎样当才是聪明的讨人喜欢的。

        嫂子说不少女人害口喜欢当着人面吐,不知道有多丢人,雪花就揣摩出害口时不能太露,得藏着掖着。事实上,不用她遮掩,这事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连一点儿迹象也没有,她就怀上了。要不是腰里困得难受,和丈夫悄悄到卫生院瞧病时给检查出来,肚子大了她还不知道呢。当大夫说有了,想吃啥就吃去,雪花觉得惊喜,惊喜之余,感到遗憾,怎么不吐呢,一点吐的意思都没有。婆婆说过,嫂子就吐,还故意当着一家老小的面,蹲在院里哇哇地干呕,一连十多天不能上灶做饭。一天吃两个鸡蛋,什么也不想吃,吃进去吐出来,只想吃鸡蛋,吃了总算不会吐出来。

        雪花从婆婆的神态语气里听出,婆婆不喜欢这样,明摆着张扬了。哪个女人没有害过口生过娃娃,自个儿也太把自个儿当人了,这是婆婆的结论。雪花就下决心,自己到时候一定悄悄地跑到人后吐,想吃什么忍忍想必会过去的。谁料得到,她竟不吐。不知不觉怀上已经三个月了。到四个多月时,就藏不住了,挺起来了。嫂子眼毒,早已看出来,却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跟过去一样拈轻怕重,苦活累活还是雪花干得多。

        嫂子说,酸儿辣女,你爱吃个啥味?

        雪花心里猛地一跳。她明显爱吃辣的,想到辣味就馋。

        那你怀的时节呢?她反问嫂子。

        就馋酸的,寒冬腊月的,偏偏想吃个酸杏儿。嫂子说着咽下一口酸水,好像时至今日她口里还留有酸味。雪花也跟着咽口水,心里怪怪地慌。嫂子一连生了两个娃娃,都是男娃。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只能生一到两个娃娃,嫂子能有两个儿子,命就显得特别地好。与周围生了一到两个女儿的妇女比,她已经是最大的赢家,早就坐在上风头,言语神态间难免流露出内心的得意。这种得意让雪花心虚。雪花认定自己怀的是女子,听上去她和嫂子怀孕时的迹象完全两样。雪花不敢给别人说这事,不由得想到丈夫。他要在,自己就不会这么孤单了。

        扫罢炕,雪花靠住被褥缓了一阵儿。望着美美一簸箕尘土直纳闷,居然扫了这么多。心里却轻松下来,觉得踏实多了。洗完那堆衣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炕灰昨天掏的。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心一意等候,等候娃娃出世。差点儿忘了,还得换个水,虽然洗过时间不长,她还是决定再洗一遍。把自己洗得净净的,心里才踏实。女人生娃娃,就是过鬼门关,好比缸边上跑马呢。

        娃娃出生前扫炕换水,这些是从嫂子处听来的。在她一遍遍笑话某个女人时,雪花就明白了,如果一个女人算得上勤快贤惠的话,生娃娃前一定会把自己的一切收拾好。其实是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一旦那口气上不来,无常了,附近的男女老少都会来送埋体,娘家人也来,所有的眼睛看着呢。你的炕,你的被褥,与你有关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活着的时候到过的地方,全都在向人显示,显示你这个女人活着时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想到这里,雪花鼻子酸酸的,心里一阵难过。人们常说做女人的命苦,这话不错,女人真的命苦,生养一个娃娃其实等于拿自己的命当赌注押,男人押的是钱,女人只能押自己的命。她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吉利嘛。她还年轻得很,花儿一样,可这想法一旦萌生,就压制不住,火苗一样往起蹿。雪花发现自己突然分外想念娘家,那个土院子,沟底那泉清澈的水,那些弯弯曲曲的台阶,还有母亲。身子六个月时去的娘家。这几个月身子一日重似一日,一直想回去看看双亲,苦于行动不便,就没能去成。丈夫在就好了,他会用摩托驮她去的。这才发现,心里还念着另一个人。丈夫出门九十四天了,远在县城的工地,电话倒是偶尔来一次,都是公公婆婆接的。

        雪花扫完炕的第二天就临盆了。洗过的被褥没有干透,她挣扎着把它们抱进屋。肚子疼得一阵紧过一阵,疼得刀割一样。嫂子说过,女人生娃娃,不能肚子一疼就乱嚷嚷,四下惊动,那等于瞎折腾,弄得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大家心惊肉跳盯着你,干着急帮不上忙,那种难为场面,还不如一个人悄悄地忍着,到了真正要生时,再喊人不迟。雪花肚子早就疼了,半夜起夜时隐隐地疼,还挨得住,就身子蜷作一团,迷迷糊糊睡去。天亮出去给自己和婆婆的炕洞里各煨上一笼子牛粪,扫了台阶,和嫂子在厨房做饭。做的是米汤馒头,别人吸溜吸溜喝得大声响,雪花肚子疼得腰里直抽气,一口也咽不下,早没有想吃的心思。忍过晌午,人就走不动了,关上房门,干脆坐在泥地上僵着。

        男人在该多好。那个黑脸老实人,没什么本事,壮壮胆总可以的,给婆婆通风报信总能做到的。可这死鬼啊,一出去就把女人忘到脑子后头了,一点儿不惦记女人的苦楚。刚怀上那阵子,他还兴冲冲地说,到时咱到县城去生,也学学有钱人,既快当又不受疼。雪花只是笑,说县城咱就不去了,把乡卫生院的接生员叫来就行,也花的钱少。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她想,到县城去万一生的是女儿,还不叫人笑话死,别人会怎么想,生个女子跑那么远的地方去,花一疙瘩钱,也太把自个儿当人看了嘛。这样的话不是没听说过,嫂子不止一次笑话下庄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头胎生不出来,拉到县城生了个女子,花了一千多元。婆婆也对这事有想法。

        听了婆婆的意见,雪花就明白丈夫的话有多可笑,多不切实际。嫂子那么要强的人,两个娃娃都是在家里生的,婆婆亲自接的生。嫂子尚且如此,雪花就更不敢指望了。

        现在,雪花心里在着急一件事,娃娃的衣裳到现在还没准备。在娘家时母亲疼她,从不让她做针线,加上生的是头胎,她就更不知道这小衣小裤该如何收拾。想去问嫂子,怕平白招来一顿耻笑,正作难时,嫂子与邻家几个女人闲谈时说起的一件事提醒了她。她们在笑话庄里的一个新媳妇,说那媳妇生头胎就衣呀裤呀准备了一大堆,连尿布也收拾好了。到时拿出来,婆婆脸色阴晴不定,说真娶了个懂事的媳妇,比多年生娃的老婆娘还知道得多,看来她这当婆婆的真的不中用了。

        回味了半天,雪花慢慢明白过来,雪花就稳稳坐着,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冷眼旁观,从没见婆婆手里捏过针线,她心里又有点虚,沉不住气了。毕竟生娃娃的是自己,婆婆真要没准备,到时候娃娃穿啥,拿啥包裹,不能两面给耽误了。等到临生了,婆婆闻声赶来,怀里竟然抱着一大包。抖开在炕上,小袄、小裤、小被子、尿布,一样不少,还有给娃娃缠脐带的纱布。雪花一时忘了肚子绞痛,倒是惊叹于婆婆的不露声色。

        是个女子。婆婆的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喜怒。慢慢地,雪花感到头变得沉重起来。果然是个女儿。虽然她极力说服自己,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听到婆婆不煴不火的声音,她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凉,透心的冰凉,身子也像坐在水里,慢慢被冰凉浸透。嫂子跑出跑进忙活,显得出奇地热情。雪花望望她起伏的身影,闭上了眼。

        门开了,婆婆端着米汤进来了。怕惊动了孩子,轻手轻脚的。雪花忙爬起来,迎接婆婆。以前婆婆说过一件事。说她的大媳妇,也就是嫂子,坐月子的时候,婆婆伺候她,每当把饭菜端到窗前,往里看,嫂子坐在那儿,等婆婆推门进去,人却睡着了,脸朝着炕里,还拉出很大的鼾声。最后婆婆感叹说,我这个婆婆当的啊,下贱得很。婆婆的感叹里含有无限委屈。雪花第一次发现婆婆的内心也有伤痕,生活留给她的伤痕,而婆婆是那么精明要强的人。不待婆婆走近炕前,她已经坐起来,双膝跪着,双手接婆婆递过来的碗。

        孩子还没起名字呢。名字该请清真寺里的阿訇起,要么公公起一个也行。听说最近阿訇回家去了,这事暂时搁下了。搁一天两天倒没什么,已经十多天了,雪花心里终于沉不住气了,有种被人撂在荒滩上无人过问的感觉。她和娃娃是被轻视了。嫂子说她的两个娃娃都是公公起的名字。公公怎么不为他这小孙女起个名字呢?婆婆也绝口不提这事。雪花猜不透公公婆婆的心思,就干脆不再费神猜测了。嫂子却揪住不放。有时她会来坐坐,趴在炕边上瞅瞅娃娃,评论说眼睛像谁,鼻子像谁。猛不丁地就提到了名字的事,说娃还没起名儿呢,眼看半个月了,咋还不起,娃他爷这是老糊涂了,好歹是马家一口人,咋不给起名字呢,她生那两个,娃娃一落地,老汉隔窗子就起了名字。雪花的泪花就在眼眶里打转,明白心里的委屈现在不能说,也不能对着嫂子说。她咬咬牙强忍着伤心说,等等吧,不急的,名字的事,是个小事。

        晚上的时候,她思来想去地考虑,发现自己还真有点小题大做了,指甲盖大的事,可不能上了嫂子的当。她心里慢慢平和下来。女儿总在睡,在肚子里睡了九个多月,竟然还没睡够。晚饭时节醒来,黑眼睛望着屋内,望一会儿,吃过奶,尿一泡,就会悄然睡去。第二天早晨,又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某个地方。雪花不去理会她,过一阵子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睡着。鼻翼薄薄的,几乎是透明的,那么薄的鼻翼居然在拉鼾,一张一张的。雪花听了直想笑。盯住孩子看的时候,她的心会慢慢软下来,变得柔软无比。十分真切地感到这一呼一吸与自己某个地方连着,扯着,还没有分开。

        窗外是红太阳。冬天不下雪的时节,还是有不少晴天的。日头暖烘烘地照着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炕边上还挂了张大床单,整个屋子就笼罩在一种朦胧又透着些温馨的气氛下。女人坐月子其实就是在围得密不透风的热炕上乖乖坐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不用干活,不用下地,甚至不能让风吹到。婆婆让雪花不要下地,安心坐月子,雪花就一心一意坐月子。坐月子真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再也不用天麻乎亮就爬出被窝,在公公婆婆起来之前扫院子填炕扫房掏灰做早饭。总之从早忙到黑,一时空闲也没有。虽然家务活都是累不死人的琐碎活,算不上苦,可熬人得很,缠住人的手脚,让人总是在忙,却忙不出什么大的重要的事。嫂子有一句话说得实在,她说给别人家当媳妇,就像进了磨坊上了套的驴,一辈子围着锅灶转,一辈子都在伺候人。

        女人一辈子歇缓的机会就这几天——坐月子的一个月。雪花明白这机会来得不容易,就尽量不让自己去想烦心的事。一直睡觉,陪着孩子睡,夜里睡,白天也睡。她想把近一年亏欠的瞌睡给补回来。这一年的媳妇当得真辛苦,她想自己给自己补偿一回。

        总是做梦。梦里,男人回来了,和她在豆子地里拔草,一会儿似乎是在割麦子,最后男人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抱住了她,羞得她直想哭。男人口里哈着气,凑到她耳朵边说,不要伤心,不要伤心,咱还年轻,慢慢儿来,一定会有儿子的。她被逗笑了,笑着笑着,醒了,女儿还在睡。房里静静的,大门外有娃娃追逐的嬉闹声。雪花翻起身,望女儿的睡相。看一会儿,又含笑睡下。她已经给女儿起了名字,自己起的,一个人悄悄在心里叫。就叫碎女吧,碎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她贴近女儿耳朵轻声叫。孩子睡得正香,小胳膊露在外面,粉红的拳头紧紧攥着。

        日斜时分,母亲来了,背着几十个鸡蛋,给娃娃缝的小衣小帽,居然连袜子鞋子也做来了。来时雪花正睡觉,耳边有人言语,忙爬起来,母亲已经站在炕边。雪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乍一见母亲,心里一酸,难过得话也说不出来,大声抽泣起来。生死路上走了一回,才明白做女人的不容易,做娘的不容易。

        母亲站在炕边看着雪花,只是笑。婆婆进来了,一眼看见了媳妇的眼泪,有些不受用了,说,这娃娃哭啥呢,家里都把你当事得很,你这样子,叫亲家母还以为我们慢待媳妇儿哩。

        雪花忙把眼泪擦干净了。说良心话,婆婆对自己还说得过去。每天三顿饭,亲自做来让自己吃,一顿也没让自己饿着。要不是当一回月婆子,这辈子还真吃不上婆婆做的饭。雪花还是觉得伤心。人真是奇怪,好不容易可以清清闲闲地坐一月,竟然坐出一肚子的伤感来,受了难以诉说的委屈一样。

        现在的年轻人享福得很,我们那时节,坐月子可不是这样,谁不揭了席子,坐在黄土堆里,不等一个月坐满,就下地干活了?多遭罪啊,哪像现在的媳妇儿。婆婆和母亲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感叹着,欷歔着。婆婆还不时用眼睛余光扫一下炕上。雪花看明白了,她这是在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雪花无声地笑。当了一年多的媳妇,她已经学会忍耐、沉默、吃苦、吃亏。生活里的滋味只有当了女人才真正明白,真正吃透。

        搂着女儿软软的身子,雪花觉得还是当女人好,尤其是坐月子时节,坐上这么一月,就把人坐得远离烦恼,远离劳累,变得懒懒散散的,心里却踏实极了。女儿睡在身边,就像整个世界全在身边了。外头的什么事都不用去想,去操心,一心想着女儿就足够了。以前自己就不是这样的,天一黑心里就慌,空落落把什么丢了一样,感觉心的某个地方缺一样东西,什么也补不上的。男人长年回不了家,偶尔回来,被窝都没暖热,就又走了。她盯着空荡荡的被窝走神,一遍遍回味他在时的情景,回味出满腹酸涩、满腹伤感来。有点儿怨他,又有点儿想,甚至想他这样还不如不要回来,回来又走了,惹得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重新飞起来,轻飘飘浮在半空里,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有了女儿,回头打量之前的时光,感觉那些空落像梦一样遥远。看来自己着急生娃娃是对的。男人开始并不赞同这事。他不无豪气地向女人夸口说等自己挣一疙瘩钱了,把女人也带到外头去,到大世界里逛一番去,有了娃娃肯定不好带,是个拖累。男人说得一本正经,她一遍遍想着他的傻话,他真是个天大的傻瓜啊,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可亲可爱之处来。

        男人她留不下,像这里的许多女人一样,她们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一家人得往下活,柴米油盐的日子得一天一天打发,就得送自己的男人上路,目送他们走向外头的世界。男人便毅然决然起身了,离开热腾腾的被窝,被窝里眼泪吧唧的女人。男人无论如何是留不下的,留下就得受穷;娃娃能留下,看着身边自己生的儿女,就像留住了男人的影子,看着娃娃的时候,心里那些空落的地方悄然弥合了。雪花已经向所有的女人一样,爱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了。说些尿布奶水呀琐琐碎碎的话。她还喜欢和嫂子们谈论家务事了,全围绕着娃娃说。她甚至暗自担心女儿的眼睛太小,长大后不好看,担心她会抱怨当娘的把她生得难看。

        雪花在天黑时节看见下雪了。婆婆进来送饭,门咣当一响,她惊醒了,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到了天黑。下雪了。婆婆说。婆婆的声音里含有喜悦的味道。从她的语气里,雪花联想到今年的春耕,一定会很顺利。一场大雪,总是会带来喜人的底墒,真是想想都叫人高兴的事。待婆婆出去,雪花忙腾地跳下炕,鞋也不穿,爬到窗前看雪。

        雪花真的很大,一片连着一片,一片压着一片,前拥后挤从云缝深处向下落。等飘到半空的时候,它们好像又不愿意落向地面,犹豫着,悠悠然,又有点儿无可奈何地落到了实处。雪花飘落的情景,多么像女儿出嫁,随着媒人的牵引,她们飘落到未知的陌生的人家,慢慢将自己融化。汗水和着泪水,与泥土化为一片,融在一起,艰难地开始另一番生活。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雪花想。

        马金莲,女,回族,八十年代出生,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人。先后发表小说、散文随笔二十余万字。现居宁夏西海固,为《黄河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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