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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灯不语

        辽西走廊有座古城,叫兴城,城西有个堡子,叫羊安堡。一九六三年冬月,那个奇寒的凌晨,冷得风能把脸上的肉割下来,天上的星星都冻住了,不再闪烁。我们家的炕却烧得火炭一样,满屋子里升腾着水汽,村里最好的接生婆守在母亲的身旁,把我领到了这个世界。许多年过后,奶奶依然拎着我耳朵告诫我,你的小命是你三爷周不语给捡回来的。

        听母亲讲,我把母亲折腾了小半夜,还没生出来,奶奶大呼小叫着,把三爷从暖被窝里轰出来,三爷便马不停蹄地去了三里外的接生婆家。那段日子下了好几场大雪,雪深得没了膝,三爷跋涉得很艰难。灌进三爷棉靰鞡里的雪化了,又结成了冰,三爷的脚趾头冻木了,脚掌心冻麻了,可三爷还是满头大汗地把接生婆背进我们家,让我的第一声啼哭响彻在我们老周家的院子里。

        母亲说过我不会心疼人,大概与我生在三九天有关。那个冷得鬼都不敢出门的凌晨,三爷为了我的小命,奋不顾身地蹚入漫天大雪。三爷脚上的冻疮流脓淌水了好久,直到过夏才好,腿脚落下了不利落的毛病,走路像个鸭子。村里人白话三爷,侄儿媳妇生孩子,把周老三累得够呛。三爷是个要脸面的人,虽是玩笑,也气得直眉瞪眼。

        也许,我天生就是舞文弄墨的料,耳朵特别留意大人们闲侃村里的往事,很早就知道了村里有过两个大老爷,一个是李大老爷,另一个是刘大老爷。李大老爷是李大钊的堂弟。李大钊北平入狱,李大老爷说啥也舍不得出钱去赎,所以,李大老爷名声不很好。我三岁的时候见过李大老爷,他拖着长长的白胡子,站在村里的大庙台上,挂着反革命的大牌子挨批斗。刘大老爷呢,得过功名,做过买卖,几乎没回过村子,只留个小老婆守着家园,据说儿子刘西尧当了很大的官儿。那个小老婆陪着李大老爷上过一次大庙台,被贫下中农狠狠地控诉了一番,三寸金莲站得没过半晌,人就瘫了,不久,北京来了辆小卧车,把她接走了。

        村里还有许多事儿源源不断地灌进我耳朵,大庙台后面的大庙怎么被人扒的,这个派那个派怎样把村里搅乱的,这个人因为啥死的,那个人因为啥喝了卤水,人为啥像死猫死狗一样不值钱。那时,我的小知识分子的父母都被圈到城里搞运动,我跟了孤身一人的三爷。这些乱糟糟的事儿,都是三爷讲给我的。三爷在村里做文书,事情知道得特别多。

        也许是我的出生与三爷有缘,也许是三爷与我父亲穿开裆裤时就在一块儿玩儿,所以三爷特别喜欢我,每天晚上总能把每家每户的故事讲给我听。三爷特别爱说话,也特别注重别人是否听他说话,自然,那时候的三爷不可能是周不语。

        我五岁那年冬天,三爷才真正地让人叫成了周不语。

        那天,三爷被村里委派为铁姑娘们的“洪常青”,上山开炮采石,导火索点燃了许久,炮却迟迟不响,姑娘们着急了。三爷是唯一的男子汉,排哑炮的重任就责无旁贷了。三爷走到近前,突然看到导火索还红红地闪烁着,眼瞅着要燃进炮眼儿了。三爷呆了片刻,猛然醒悟过来,吓得妈呀妈呀地往回跑。可是,腿脚不灵便的三爷已经迈不开步了,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巨石的后面。

        开山炮震天动地地响了,被炸飞的石块雨一样落下,幸亏有那块巨石的遮挡,三爷才没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三爷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搬开身旁那些刚刚落稳的石块,忽然觉得两个耳孔黏糊糊的,摸一摸,流出来的是血。开始的时候,三爷满脑袋都是爆炸声,还没怎么在乎。后来,他光看到铁姑娘们的嘴焦急地一张一合,听不到她们一丝声音,才突然明白,世界在他耳中万籁俱静了。

        三爷的耳膜震碎了。

        回到村里,三爷逢人就讲他不幸中的万幸,讲他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那个天崩地裂的炮声,讲石头撞着石头,就在他脑袋前撞碎。村里人已经知道他聋了,说着安慰他的话,他的回答与村里人风马牛不相及。时间一久,人们听得烦了,就嘲笑起了他。三爷惊愕地望着人们脸上的表情,看着人们的嘴唇,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的话是那样的多余,那样的与人格格不入,从此,彻底地关闭了嘴巴。

        不说话的三爷被列为了残疾人。

        村里还算讲理,不管怎么说,三爷周不语属于公伤,应该给一份合适的差事。至于什么差事,村里的头头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恰巧有人到村部闹,说晚上一过大庙台,心里就瘆得慌。也难怪,大庙本身就让人发惧,又有人说扒了大庙,鬼神压不住了,都蹦到村里来作妖。还有,大庙台前两株几百岁的老家槐,树心空得能钻进大狗熊,风一吹,里面就发出奇怪的声音,如同无数个冤屈的怪物在里面鬼哭狼嚎,更是让人害怕。好多活得没有滋味的人,像是被索命鬼催着,又像是被古槐召唤,迷迷瞪瞪地从家里出来,到古槐这儿寻死上吊。每逢这时,猫头鹰准来凑热闹,发出瘆人的笑声。

        大庙台这个地方,谁都觉得邪行,得拿个东西镇它。

        于是,周不语三爷就被派上了用场,因为三爷七窍不全,妖鬼不进。三爷没受伤的时候,村里晚上开批斗会,搞演出,都要在大庙台两侧的大旗杆上挂两盏硕大的街灯,现在,这两盏街灯要天天晚上挂在旗杆上,让妖魔鬼怪无法现身,给胆儿小的人壮个腰眼子。

        三爷的耳朵关闭了尘世,尘世也把三爷拒之门外,三爷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由热情爽朗,变成孤僻沉静,一门心思只做一件事——挂那两盏街灯。我的耳朵也因三爷的失聪而清静起来,背上小书包去学校,除了背语录,几乎听不到其他杂音。村子里的事情立刻在我的脑子里变得清净和单纯了。

        我和三爷亲密无间的关系从此变淡了。

        最初的几天,三爷挂的是村里点洋蜡的灯。那是最普通的灯,几支洋蜡齐坐在灯座上,挂出去,只燃一个多时辰,便蜡尽烛灭,况且柔弱的烛光被空旷的大庙台吞噬得昏昏欲睡。于是,猫头鹰照例飞来,栖在古槐上,瞪着两只灯泡一样的圆眼睛,只等烛光熄灭,再发出瘆人的笑声。村里老早就流传一句话,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就是栖在古槐上的猫头鹰,猫头鹰一笑,又有一条小命被阎王爷的判笔勾掉了。

        苍天自有公道,失聪了的三爷获得了常人不具备的功能,他的第六感觉出乎寻常地灵敏,灵得通了神一般。烛光燃尽那一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此时的三爷,应该是又瞎又聋,被抛在人世之外了,可是,三爷却奇迹般地卸下一个寻死上吊的人。那个从阎罗殿里走过一圈又回来的人,面对着新一轮红日,居然否认自己有自杀的想法,说是梦中被人唤出,糊迷颠倒地来到古槐树下,稀里糊涂地把脖子伸进绳套里。

        三爷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了,他岂止是挂灯啊,那是挂生命之灯,是挂射穿黑暗的招魂灯。三爷把全村的羊脂油都收集到自己家,在锅里熬化了,灌进模具里,中间留出个拇指粗的捻子,羊脂油凝固后,形成了两支硕大的“蜡”。三爷在蜡的外面罩上红纱,晚上点燃灯芯,挂在大庙台两个大旗杆上,亮堂堂地,照出一大片光明。

        两盏街灯相互呼应,把两株古槐的影子都照淡了,时常光顾古槐树的几只猫头鹰,也不再栖在树枝上了,灯光让它们的两只圆眼睛黯然失色。

        可是,春天来到的时候,麻烦也来了,随着气温的升高,羊脂油凝不住了,加上浩荡的春风不停地摇晃街灯,羊脂油被摇得四处飞溅,溅得灯罩腻渍渍的脏。很多的时候,街灯会被风摇灭,甚至,火苗会被摇得飘出灯芯,甩到灯罩上。于是,油腻腻的灯罩便腾起一个大火球子,把三爷辛辛苦苦扎出来的街灯烧个精光。

        三爷很失落,坐在大庙台上,闷闷地吧嗒着他那只旱烟袋。他睁眼看着街灯变成了独眼龙,却无可奈何,有时,干脆两盏灯全瞎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三爷便像掉进了无底洞,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在三爷的感知中,猫头鹰重新扑扇着翅膀,飞回古槐,发出瘆人的笑声,有人又来到古槐树下寻死上吊,路过大庙台的人照样发出恐怖的尖叫。

        尽管这一切三爷听不到,可三爷却清晰地感受得到,一盏天灯照射在三爷心里呢,三爷警惕地睁大一双眼睛,充当起了大庙台前救命的活菩萨。

        三爷改良了街灯,纱罩里装上了不怕风吹的马灯,灯下坠着个铁块,羊脂油换成了煤油。遗憾的是,这样的街灯不很亮,黯淡得照不透古槐。猫头鹰不再害怕,飞回来,无拘无束地发出瘆人的叫声,那些活得没滋味的人依旧踅摸到树下,往垂下的树干上扔绳子,企图与孤魂野鬼为伴。

        虽然灯光昏暗,三爷还是看得见的,他不忍心看到,人们不敢行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便像值更人一样,厮守在大庙台前。一旦发现人们的行动有异样,他便挥舞起一根大鞭子,甩出个震天动地的脆响,吓跑附在寻短见人身上的鬼魂,吓跑专门追寻死亡气息的猫头鹰,给胆小的人划开一条理直气壮的道路。

        当然,心地纯净的三爷不会想到,他的鞭声起到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鞭子的炸裂声居然能砸进人们的心灵。野鸳鸯在三爷的鞭声中恐怕败露,悄然分手。手脚不干净的人走不动道了,把偷盗出来的东西丢在了路上。有人议论三爷,耳朵听不见,心里明镜似的。

        自然,三爷听不到手中大鞭子甩出的脆响,可他的手感觉得到鞭梢劈开空气时的震颤,他看得到寻短见的人从懵懂中惊醒过来,瞅得清楚胆小的人怎样迈开了坚定的步子,还有猫头鹰惊慌失措飞走了的淡影。

        尝试着做过的几种街灯,不过是三爷的暂时替代品,三爷的梦想是把大庙台前弄得如同白昼。三爷反复研究了好几年,终于发明了一种既鲜艳又明亮还特别牢固的街灯,那就是汽灯。那灯比汽车的灯还亮,亮得大庙台下,古槐树旁,一只老鼠都藏不住,猫头鹰更是“望而怯飞”了。

        那灯没有捻子,灯芯不过是针尖大的小孔,灯座却奇大无比。里面仅仅装着几两煤油,剩下偌大的空间被三爷用气管子强行打进了空气。拧开气阀,一股又细又强的气流携带着雾化了的煤油喷涌而出。用火柴点燃,那火苗又粗又高,白炽耀眼。

        两个灯罩,三爷也是重新做的,用的是公羊的羊皮。两张羊皮足足用了三爷半年的时光,才做成后来的样子。三爷把熟透了的羊皮绷在撑子上,没完没了地刮上面的赘肉和油脂。刮到最后,刮得透过皮子能看到人,薄得蝉翼一样,再刮下去就露了。三爷将撑子上的羊皮刷上一层桐油,养了起来,待油干了,那羊皮变得塑料布一样柔软通透,鼓面一样坚韧结实。

        做出这么好的灯,三爷本应该很满意,可三爷却迟迟没把这两盏街灯挂出去,他觉得炽白的灯光,发黄的灯罩,让人感到死气沉沉的,不活泛,也不灵动,像缺少点儿什么。后来,三爷终于想明白了,这灯缺魂哪。没有魂的灯,就像没有魂的人,即使亮了,也死了一般。可是,啥才是灯的魂呢?

        三爷走遍全村,开始给灯找魂。三爷走到屠户的门前,突然停住了脚步,猪脖子处喷射而出的鲜血不就是魂吗?猪的魂随着奔涌的血,逃离出猪身,让街灯接住,不就是魂了吗?于是,三爷拿过碗,接住猪血,涂到灯罩上。那街灯立刻变得鲜亮亮的,鲜得喜庆,红艳艳的,红得避邪。有着新鲜生命的附着,有着鲜血的滋润,羊皮承受得起寒来暑往,经受得住风吹雨打,不会在流逝的岁月中龟裂。

        往大庙台旗杆上挂羊皮街灯那天,村里来了皮影剧团,三爷突发奇想,从皮影匠人那儿求来了一条龙一只凤的两个彩色驴皮影,把皮影上的几个轴心固定在羊皮灯罩里。

        一想到那一天,我总是觉得,那该是我们全村的节日。夜幕刚一降临,全村人都聚集在两棵古槐的下面。庙台上,锣鼓嚓咚咚地敲响,影匠在白幕后面,不可开交地忙活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旗杆下,三爷的街灯徐徐而升,红彤彤的,照得人心好熨帖,风一吹,灯芯一摇,或龙飞凤舞,或龙凤呈祥,活灵活现地像演戏,让人看不够,品不厌。

        皮影戏散了,村里人却没有散,他们还在仰首望着街灯,夸着三爷心灵手巧。那街灯像走马灯一样,让你随着自然的天风,随着你的心中所想,随意地发挥着心灵中的故事。

        尽管后来村里通了电,尽管后来有许多花样翻新的灯,都无法替代那两盏街灯,它一直在大庙台上挂着,一挂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间,羊安堡是人安畜旺,无灾无难。人们传言,这得益于三爷那两盏街灯,那灯消灾避难祛邪,好似天上的宝莲灯了。

        三十年间,只是三爷患病那三个月,村里用电灯替代过一段日子,因为别人不会三爷点灯的技巧和挂灯的办法。没有三爷的街灯,村子变得索然无味。两盏电灯,白得像两个吊死鬼,没有血色,没有气势,看得让人心烦。那段日子,树洞里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猫头鹰跃跃欲试地飞回来,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得了癔病,连哭带笑地想去寻死。村里人好生紧张,有人搬来扩音器,摆在大庙台下,成夜哇哇地唱,也有人拿出录音机,靠在古槐树下,“南无阿弥陀佛”一唱就是一夜。一直闹腾到三爷出院,重新挂起街灯,一切奇怪的事情都消停了下去。村里人这才舒一口气,让大庙台恢复到了从前。

        三爷本来不该得上那种病,是村里人多事,嫌三爷是光棍,高低要消灭光棍村,硬是给三爷撮合成了这桩婚事。医生说,三爷的病叫乙型肝炎,必须和人群隔开治疗。

        已经是一大把年纪了,不可能有像模像样的姑娘了,给三爷介绍的对象是个瞎子,瞎得和三爷的耳朵一样,一点儿也不通窍。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配在一起,还不如瘸驴配破磨呢,两个人过得特别别扭,谁也弄不明白谁,谁也不肯原谅谁。那个瞎女人跑了,跑得很彻底,尽管瞎女人跑出家门时碰得头破血流,却誓死不回三爷家的门。

        有人说三爷上火得了这种病,也有人说那女人带来的病毒,传染给了三爷。不管什么原因,三爷一病就是三个月。

        病好了的三爷,又黑又瘦,除了挂灯,三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摸不清三爷心里到底想的是啥。

        三爷的脸色养了好几年,才养了过来。那两盏街灯,三爷却养着婴儿一般,天天都在精心呵护。每个夜晚,大庙台上挂出的街灯,都像是崭新的。

        时间就像海里的浪头,似乎很缓慢地涌着,等到涌到岸边,轰然一下,全都摔碎,一生也就没了。不知不觉,我生命的浪头已经涌过不惑,涌向天命。

        很久没有村里的消息,忽然接到村里打来的电话,恍若隔世一般。新任的村支书,血气方刚,来了建设新农村的劲头,把村里有出息的人都请了回去,大摆“百鸡宴”,让这些有出息的人给村里提供一百个发展的机会。

        我也被列为有出息的人,可在酒宴上,我却很尴尬,我虽然因为写作弄上了市文联副主席这个位置,按村里人的说法,也是县太爷的级别,可我的能力还不及财政局的科员,最大的能力是把市里自费出的文学书收集起来,送给村里。

        我们村确实是卧虎藏龙,酒至半酣,竟成了砸钱竞赛,有人给村里修路,有人帮村里建学校,有人给村里捐汽车,也有人给村里送高科技,建若干个太阳能路灯。我满脸羞愧,我顶多捐出一部中篇小说的稿费,还不值一头猪崽的钱,趁着纷乱,我悄悄地溜出来。

        夕阳懒懒地挂着,我迎着那轮大日,踏着吱吱作响的薄雪,向大庙台走去,等待三爷。

        整个村子,已经和我的记忆大相径庭,只有大庙台一如从前,两株古槐依旧遮蔽广场,人们照样集聚于此,只不过集聚的方式比从前更自由、更从容,白天摆摊卖货,傍晚自寻娱乐,各求各的活法。

        锣鼓唢呐响了,一群我似曾相识的老面孔,腰里扎着红绸带,扭扭搭搭聚过来。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年,三十年弹指一挥间,除了家族成员和至爱亲朋,我和村里的许多人都没再谋面,陌生也就难免。

        很久很久没有看三爷挂街灯了,三爷把挂街灯当成了一种仪式,类似于天安门升国旗的仪式,准时庄重而又威严。我望眼欲穿地看着,看着那条破烂的街巷,终于盼出了三爷的身影。三爷是佝偻着走出来的,他的身子又瘦又小,脚下是一步一挪,远不似前些年我们相见时那样高大魁梧,健步如飞。

        我不顾脚下冰雪的光滑,飞奔过去,想帮三爷拎灯。三爷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些久违的亲切,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疲倦。可是,当我把眼光全部集中到街灯上时,三爷的眼神便释放出了一种警惕,似乎我去抢他心爱的孩子,反倒把街灯藏到身后。也难怪,自打三爷做成这两盏灯,从来没让别人碰过,好像别人一碰灯就坏了,谁拿他的灯,他都不放心。

        我只好尾随着三爷,一步一步地向前挪。走到旗杆下三爷放下街灯,歇了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点燃了街灯。鲜亮的灯光喷射着青春的火焰,势不可当地炫耀着夺目的光芒,与三爷衰老而又蜡黄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爷把灯牢牢地固定在三根绳子上,深深地埋下腰身,艰难地把头扭过来,把脸仰向旗杆的顶端,伸出两只鹰爪般的手,牢牢地抓住绳索,均匀地用着力,将那街灯舒缓地升了上去。

        升罢第一盏灯,三爷有些喘息,升第二盏灯时,我用恳求的眼光盯着三爷,用手比划着,想替三爷完成最后的挂灯仪式。也许是三爷疲倦了,也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三爷,或许是三爷想看看我是否具有挂灯的能力,默许了我的恳求,把三根绳索递进我的手中。我尝试了好几次,那三根绳子根本不听我的话,我越是用力拽,那三根绳子越是相互别着劲儿,把那街灯弄得七扭八歪。

        三爷笑了,笑得嘴唇上龟裂出的白屑都翘了起来,黄黄的板牙透露着三爷的坦率与真诚,似乎在说,这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摆弄不了他。

        我无奈地放下绳子。我只有两只手,没有能力掌握三根绳子的平衡,只好委屈三爷重新埋下腰身,升第二盏街灯。三爷拉拽绳索的速度比升第一盏灯时慢了许多,我是干着急,帮不上忙。三爷做完最后一个动作,额头已经沁满汗珠。他把绳索固定住,抬眼仰望街灯时,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好像看到长大成人的儿女们给他带来了无限的荣光。

        两只龙飞凤舞的街灯相互呼应,村子里立刻腾起一团红色的祥光。

        离开老家没过多久,就有坏消息传来,三爷去世了。我握着手机,呆愣愣地站着,心里是又酸又疼。几天前,干瘦佝偻着的三爷,伸出鹰爪一般的手,那样坚定而又流畅地升起街灯,没有一点儿人之将死的迹象,咋说没就没了呢?

        我立在窗前,望着外面鹅毛大雪,心也浮起了茫然的苍白,覆盖原野的大雪成了我眼前的背景,窗玻璃成了屏幕,我在上面看到了三爷的一生,那是简单的一生,也是虚无缥缈的一生,唯一真切的,除了挂灯还是挂灯。我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哪怕大雪封了路,也不能动摇我的决心。

        从市里到县里再到村里,平时仅仅一个小时的车程,出租车折腾了大半天,一直折腾到天黑,才把我送进村里的大庙台前。奇怪的是,漫天漫地的雪却越下越亮,亮得每一片雪花都是晶莹剔透。下了出租车,我才看明白,平时三爷挂灯的旗杆不见了,替代它的是两根桅杆似的现代灯架,两轮小圆月亮,高高地悬在上面,“圆月”的上方横着两片太阳能硅光板。

        这两片小东西好像把我们村子一下子从远古推到现代。然而,奇怪的是,灯下不见了扭秧歌的人影,没有了热闹的唢呐声,一片死寂。我若不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也会怀疑太阳能光板下白森森的小月亮,照射出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明。

        哀乐渐渐地冲进我的耳鼓,我追寻着声音,一步一个雪窝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三爷的家。三爷的家门立着一盏白灯笼和半盏红灯笼,没等我询问灯笼上咋能有块红斑,就有人给我扎孝带,领我到三爷的灵前磕头跪拜。

        礼仪过后,我才从人们七嘴八舌的言谈中,理出三爷的死因。

        三爷是在太阳能街灯立起来那天发的病。听不到声音的三爷,没有意识到现代科技已经替代了他的街灯,依然生活在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活里。拎着两盏街灯走到大庙台时,他立刻呆若木鸡了,那个他熟悉的旗杆突然不见了。

        村支书一拍脑门儿,忘了三爷是个聋子,听不到安装太阳能街灯震耳欲聋的施工声。他指着沉降下去的太阳,意思是说,太阳生了俩孩崽子,替你值夜班了。

        三爷的眼前和天一样,立刻黑了,佝偻的身子直挺挺地向前跌去……

        此后,三爷整天不出屋,撅撅着嘴,闷闷不乐地坐在炕上,一步也不肯往外走。三爷觉得,他的生命和挂不出去的街灯一样,没有了意义。他开始为自己扎灯笼,扎两个白灯笼。

        昨天夜里,三爷觉得自己真的不行了,胸口胀得难受,嗓子咸咸地含着一股腥味,医生对他死于肝硬化的预言已经迫在眉睫。三爷含住一口气儿,撑着力气挂出了第一盏白灯笼。第二盏白灯笼还未挂起,三爷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全喷了上去。

        两盏灯笼悄然而亮的时候,三爷用尽最后的力量,爬上自己搭设的冥床,衔住一枚铜钱之后,将自己的嘴用胶带封上。三爷不想让鲜血弄污了自己,不愿意麻烦别人收拾他的冥床,他干干净净地跟随黑白无常走了。

        最先给村里人报信的是一只猫头鹰,猫头鹰落在三爷家的树上,笑了小半宿。三十几年了,猫头鹰几乎没在村里笑过,年轻的人根本听不懂猫头鹰的笑声,上了年纪的人跑到两株古槐下,去轰猫头鹰,可是轰了好半天,却没有轰出猫头鹰。后来,他们才听明白过来,猫头鹰没在古槐上,笑声是从三爷家的方向传来的。后来人们才明白,猫头鹰提醒着村里人,赶快给三爷点长明灯。

        三爷安详地躺着,似乎安慰所有来看他的人,不要悲伤,他在那边耳聪目明,逍遥自在。

        三爷的遗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除了生活的必需品,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唯一让大家不解的是,三爷的那对街灯不知放到哪儿了?人们想了好久,忽然想明白了,那是三爷的心肝宝贝,三爷的一双儿女,三爷的眼珠子,三爷的魂灵,三爷自然要放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人们掀开冥床,果然看到了那两盏街灯。

        我惊讶地发现,三十几年一直崭新着的街灯,突然间陈旧不堪了,羊皮灯罩迸出了无数道裂纹,灯座也是锈迹斑斑,还有那两个活灵活现的龙凤,死掉了一般,垂落下来。有人试图取出街灯,用手一碰,居然散了架子。

        三爷去了,街灯也追随他去了。

        天亮了,天也晴了,天是湛蓝,地是洁白。白灯笼熄了,大雪覆盖住了灯笼上三爷的鲜血,还给三爷一个清清白白。借着明媚的阳光,我看到了晚上没有看清的白对联,对联是村里一位语文老师写的。

        上联:大言不语包容纷繁世界

        下联:小灯有情点亮冷暖人生

        横批:沉默是金

        我选择了三爷的选择,沉默是金,一句话不说地跟随着送葬的队伍,送三爷去祖坟。

        许多许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大得积雪没了膝盖。我跋涉在雪野里,眼睛迷离了,似乎看到了四十几年前的三爷,顶着凛冽的寒风,背着接生婆,一步一挪地走向我的家。猛然间,我的耳中炸响起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音是那样的嘹亮,那样的有力。我觉得,这似乎是我的第一声啼哭,也似乎是村里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在啼哭。

        百日之后,我又回到村里,祭奠三爷。村里有个习俗,百日是逝者最隆重的日子,这一天逝者的灵魂才真正地离开。

        这本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可我并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温暖。大庙台上的太阳能街灯被人盗走了,两株古槐的树洞突然訇然炸裂,所有的枝干摔落在地,摊满了广场,勤快的人把它们捡回家去,当了柴烧。我忽然觉得,村子空落得像没了魂。

        三爷死了,街灯死了,古槐也死了,没有街灯照耀的村子,变得生硬,变得苍白,变得孤寂。

        来到三爷的坟上,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光天化日之下,一只猫头鹰雕塑般立在三爷的墓碑上,任凭风吹掀它的羽毛,依然纹丝不动。我碰了它好几下,感觉到它是那样地坚硬,硬得如同一块石头。

        这是一只死掉了却依然栩栩如生的猫头鹰,我尝试着把它从三爷的墓碑上拿下来,可它的爪子已经深深地嵌入了石头里,不管我怎样用力,仍旧无济于事,似乎是坚定不移地要为三爷守墓。

        周建新,男,满族,1963年生于辽宁兴城。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等。本刊曾选发其中篇小说《无虑之虑》、《黄金搭档》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现为辽宁省作协合同制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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