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尚书屯”这几个字,你肯定会想到中国古代那些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官职名儿: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工部尚书,刑部尚书,等等,会让你很好奇。接下来就你会想,这个屯子与“尚书”有关联吗?是哪种关联?十有八九,你会这样想:此地史上一定出过个把尚书,要么就是某位尚书来过这里,偶然路过或来此“视察”(或许还在这里住过一晚),或者是有哪个尚书的后人流落到此,家里留有该尚书的什么遗物……不然如何会叫这个名字?老实说,开始我也做过这种猜想,为了弄个究竟,还曾经专门跑去查了县志,结果却与尚书们无半点儿瓜葛——这无疑很让人失望,的确很失望的。
那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缘故给这个屯子取了这个名字呢?这似乎无从查考了;不过,这个名字就这么叫下来了,已经叫了几百年,并且还要叫下去的说来,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尚书屯”这个名字。并且牢牢地记住了。时间嘛,好像是1967年或1968年,我那年不是八岁就是九岁,在念二年级或者三年级。记得那会儿正是夏天,天气热得很。一个静悄悄的晌午头,我和几个小伙伴儿跑到当年生产队的院子里来胡闹,不经意间,在队房子的窗框上看见了一张白纸黑字的布告,有两个大演草本那么大,用糨糊贴在那里。布告末尾盖着一个鲜红色的印章,跟鸡蛋差不多大小,紧上头有一个人名,人名上面还打了一个红“×”。这令我们十分好奇,也隐隐地有一点儿恐惧,几个人当即安静下来,紧紧地挤在一起,心怦怦跳着,仰着脸儿,默念着上面的话,有些字不认得,就急匆匆地跳过去……
由于时间太久,那些话我已记不得了。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嘛!那上面说,本县朝阳湾公社××大队尚书屯有个社员,名叫张丙万,那年五十二岁,男,未婚。思想反动,报复心强,貌似憨厚,实际上本性凶残。×年×月×日,因分发口粮等琐事与生产队长袁什么(这个人的名字我忘记了)发生了口角,袁什么勇于同落后不良现象作斗争,坚持原则,毫不妥协。张丙万就怀恨在心,萌生了歹意,于当晚七时许,窜至袁家,并与正在家中饮酒的袁什么再次发生争吵。袁什么针锋相对,严词斥责张丙万。张丙万因而恼羞成怒,上前攻击袁什么,俩人于是厮打起来。在厮打的过程中,张丙万瞥见墙角放着一柄大板锹,顿起杀心,上前抄在手里,向袁什么猛劈猛砍,致使袁什么的身体多处受伤。手无寸铁的袁什么一边躲避一边高声喝止,最后仍被张丙万一锹劈中头部,不幸身亡。将袁什么杀死后,凶残成性的张丙万并不罢休,又将在一边劝架的袁的父亲劈杀致死。行凶后的张丙万还蹿上房顶,蹲在那里吸了一支旱烟,后被闻讯赶来的本村村民将其捕获,押解归案。接着又是×年×月×日,将案犯押回原住地公审……
张丙万被判了死刑!
这张布告,或者说,布告上所写的事情,真正让我感到了恐惧。在当时,乃至以后好长时间,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都会胆儿突突的,脑子里顿时就会浮现出布告上所写的事情,非常生动,就像曾经亲眼见到过一样,跟看一场电影差不多。包括张丙万,就是那个杀人犯,也让人感觉怪怪的,我会常常无端地揣度,在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丧命——转眼间就会丧命——的时候,他会想什么?他会不会害怕?
另外,这件事一度非常轰动。一来,这种事情原本就很少见,再者,案情又如此重大,就更让人觉得稀奇。可以说,就因为这件事,尚书屯才一下子出了名儿——在这件事没发生的时候,尚书屯原本是默默无闻的。我甚至相信,在此之前,很多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屯子,就像我一样。这件事一发生,情况就不同了:尚书屯就像一阵风,立刻传遍了整个平原,甚至比风还要快。此后有一段时间,尚书屯简直成了人们(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尚书屯短尚书屯长的,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挺凝重,唉声叹气的,这让人平添了更多的恐惧,还有一丝丝的神秘。
从大人们的嘴里,我还了解到,那个朝阳湾公社离我家所在的公社并不远,可能五十里路都不到(好在中间还隔着另一个公社,叫黎明公社)。
这件事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忘记。而且,时不时地就想起来了,完全是不经意的,仿佛灵光一闪,同时心里伴有隐隐的钝痛。想得最多的还是张丙万。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至今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按布告上的说法,出事那年,他五十二岁,仍然“未婚”,还“貌似憨厚”。我常常想,这样一个人,他何以那么凶残?我会经常想起那个细节:在行凶杀人后,他蹿上房顶,并在那里吸了一支旱烟(这不是那种从商店买来的纸烟,这种烟要自己动手卷)。我一直在猜想,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来,这些想法就这样储存在我心里,让我不安生。另外,我也特别想了解,这个张丙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去年夏天,利用回老家探亲的机会,我专门到尚书屯去了一次,了解到了一些有关的情况。一同去的还有一个当年跟我一起看到布告的小学同学,他是个养鱼专业户,这几年发了财,自己有一辆越野车。尚书屯果然并不远,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跑了不足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们把车停在屯头,步行进了屯子。屯子很小,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粗粗一看,大概也就六七十幢房屋。房子多半是土坯房,外墙抹着一层黄泥。也有几幢红砖房,墙面还很新,看去房龄并不长,想必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每幢房子的前面都有一个院子,其中绝大部分是菜园,园里种着黄瓜茄子豆角西葫芦等菜蔬,有的还种着向日葵。屯子共有=三条街(也许是四条),所谓街,其实就是一条土路。屯子尽管小,却是很整洁的,也显得很安静,街上见不到什么人,可能是因为农忙吧。从实说,这个屯子跟我家所在的屯子并无太大的差别,房屋啊,院落啊,街道啊,都差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东北的村庄基本都是这个样子。
不过,我要说,我想象中的尚书屯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我们在屯子里转来转去,就像两只无头苍蝇,目的嘛,无非是想碰到一个(或几个)人,跟他们聊一聊当年的事,聊一聊张丙万。说来还算幸运,转了没多久,我们就碰到了一个老男人,大约七十多岁了,面皮黑紫色,剃着光头,穿一件蓝布褂,当时正坐在自家门前的一个木墩上吸烟。老男人神情木讷,手擎一根旱烟袋,黄铜的烟锅儿,细竹的烟秆儿,偶尔把烟秆儿的一端放进嘴里,“叭”地吸一口,再吸一口……同时,眼睛安然地望着什么地方。
我们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老男人看了我们一眼,慢慢地说:“打听道儿?”
我跟他说:“不,不打听……”
老男人说:“过路的?”
我说:“不,也不是……”
老男人说:“那是走亲戚?”
我说:“没,这儿没亲戚……”
老男人说:“那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看这身穿戴……那去村政府好了。”
老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垂下了眼睛,不想再搭理我们。
我察觉到了这一点,急忙说:“我们不是干部。我们……来打听一个人……”
老男人停了一下问:“打听谁?”
我说:“有一个叫张丙万的……”
老男人明显吃了一惊,过了片刻才说:“你们打听他?这人早没了,他是个杀人犯,叫人枪毙了。那会儿,还文化革命呢……”
我赶紧问:“他为啥杀人?他这人怎么样?听说……挺憨厚的。”
老男人想了想,道:“嗨……他这家伙!憨厚算啥?简直就是窝囊废……”
我顺着他的话头说:“窝囊废?怎么个窝囊法儿?”
老男人似乎来了兴致,说:“活了一辈子,连媳妇都没说上,还不窝囊?出事儿那年都五十多岁了,还没尝过女人是啥滋味儿……这还不算……当时还有生产队呢……生产队知道吧?干活大帮儿轰。那时候,只要队上一有什么脏活儿累活儿,保证就有他的份儿。要是这脏活儿累活儿只要一个人做,这个人一准儿就是他。总归一句话,大家伙儿都拿他当二百五,他是全队最‘土鳖’的人。话也说不明白,那嘴比棉裤腰还厚,一遇到个什么事儿,就脸红脖子粗。吭哧瘪肚说半天,还没说明白,干脆就不说了。那时候我也在生产队,年纪比他小,回头想想,还真有点儿那个……”
我说:“这样的人……他还敢行凶?听说被杀的还是队长?”
老男人说:“是队长……还有他老爹。嗨,那爷俩儿……”
我问:“爷俩儿怎么着?”
老男人说:“怎么着?横呗!不的能当上队长?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那可是出了名儿的,又依仗儿子是队长……派活儿呀,分东西啊,都是他们说了算,谁敢说个‘不’字?”
我说:“这样啊……”
老男人说:“就说张丙万吧,他不知道啥活儿轻省?他是压根儿就不敢吭声,让去干啥就得干啥。这样他也没捞个好儿。分口粮的时候,硬说人家没养猪,要扣他一百斤饲料粮。一年的口粮才四百八十斤,那还是毛粮,没磨过的,本来就不足性,他又是个大肚汉,你再扣他一百斤,起码两个月他没吃的……两个月呀!谁受得了?张丙万这才急眼了……”
我没说话,点点头。
老男人说:“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下晚儿再到队长家里去……一进人家院子,话都没容他说,爷俩儿就扑上来把他揍了一顿。爷俩儿一边打一边骂,你个窝囊废,还反了你了……打得张丙万嗷嗷直叫,满院子乱跑……”
我说:“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老男人说:“看热闹呗。这么屁股大点儿个屯子,谁家有点儿动静,那不立马就都知道了?”
我说:“那你们不上去拉架?”
老男人说:“拉得住吗?再说,谁敢哪?换了别人还行,可这爷俩儿……”
我很急于知道下面的事情,情不自禁问:“后来呢?”
老男人接着说:“……张丙万跑着跑着,冷不丁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个前趴,低头一看,是一把大板锹,就顺手抄到手里,接着转过身,跟那爷俩儿拼打起来。这下形势可变了,那爷俩儿本来如狼似虎的,现在突然一愣怔,八成在寻思,这小子今天怎么了?敢跟我们动家伙?等爷俩儿缓过神儿来,也急忙抄起了家伙,跟张丙万对打。张丙万身高力大,又急了眼,那爷俩儿哪是对手,打了没几下,就一个一个倒下了,当时还不知道是死是活。站在院外看热闹的人,算上我,当时都吓傻了,反正谁都没动窝儿。”
老男人停顿了几秒钟,随后说:“……把那那爷俩儿打倒后,张丙万蹿进了屋。大家都想这下糟了,队长的老婆孩子都在屋里呢,孩子才三四岁,他这是要对那俩人儿下手了……万幸的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他又出来了,并没对那俩人儿下手……”
我说:“啊!万幸万幸……”
老男人说:“我听人家说,后来审问他,他说那么小个孩子,他不忍心下手。这人是不是还有点儿人性?接下来,他就跑房顶上去了,还蹲那儿卷了一根烟,慢悠悠地抽完了……唉,这人……”
停了一下,我问:“那孩子和那女人后来咋样了?还在咱尚书屯吗?”
老男人说:“队长媳妇改嫁了,带着那个孩子。好像嫁到北边去了……”
我又问:“那张丙万呢?说是拉到尚书屯来公审的?”
老男人说:“是啊。五花大绑,后脖颈挂个大牌子,站在一辆大卡车上。那天,尚书屯来了成千上万的人,看热闹呗!好像全公社的人都来了,附近公社的也有,那架势,就像来看大戏。张丙万呢,从头到尾一声儿都没吭,就像一个木头人,不知道狗东西想些啥?”
老男人看起来有点儿累,停下不说了,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口袋,重新装了一锅儿烟,自顾自地抽起来,“吧嗒、吧嗒”,一缕缕青烟从嘴里飘出来。这样抽了几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慢慢把烟秆儿从嘴上取下来,说:“……我想起了一个事儿……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审问张丙万的时候,人家问他为啥杀人,他就说了一句话,‘我憨,队长欺负我。’反反复复,就是这句话,‘我憨,队长欺负我’,别的什么都不说……”
说完这话,老男人就什么都不说了,又继续抽他的烟,“吧嗒”一口,“吧嗒”又一口,也不再搭理我们。
这样过了一会儿,我问他:“大爷贵姓啊?唠了这么半天,还不知道您老贵姓呢……”
老男人想了想,大声说了一句:“我啊,免贵,姓辛!”
一会儿,我们离开了尚书屯。
鲍十,男,原籍黑龙江省。已出版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中篇小说集《拜庄》、《我的父亲母亲》、《葵花开放的声音》、《鲍十小说自选集》,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等。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现居广州,在某杂志社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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