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搭乘乌篷船来到凤庄。
这是一条很特别的船。除了特别扁小外,尖细而稍向上翘的船头。古香古色的船板和涂抹了桐油的竹篾船篷,还有断断续续引人发笑的马达声都引起了围观者的好奇。凤庄早就没有这种船了,由于航道淤塞,又由于无鱼可打,不说轮船,连渔船都已经很少见到。乌篷船从下游逆流而上,力气快用完了,速度越来越慢,宛若一个苟延残喘的人。
在人们的担心中,船总算在废弃了的码头靠了岸。船头摆满了炊具和其他日常生活用的物品,乱得像开杂货店。女人从船上跳下来,笨拙地拴好船,掸掸身上的暮气,然后神色镇静地往村子里张望。船里还钻出一个竹竿一样的男人,病恹恹的,吃力地扛着一件东西。他是女人的丈夫,那东西是一张弹簧折叠床。男人把东西放在码头的石块上,跟女人嘀咕几句,转身便开船离开。他的脚下,便是慧江,宽阔浩瀚,水流平缓,黄昏的江面像大海一样孤寂。那条船。很快便看不见,似乎已经沉人深不可测的江底。
迎接女人的是一群唧唧喳喳的孩子。女人异常高大,皮肤黝黑,浑身胖乎乎的,头发很短,但手臂很长。而且粗壮。本来需要肩扛的折叠床她只是用手夹在肋中,另一只手还抓着一床薄薄的棉被。
“我要去方正德家,”女人说,“你们前面带路。”
孩子们迅速分成两半,一半在前面热情地引路,一半在女人的身后暗中取笑她的大屁股。通往村庄的石板路还残留着夏天洪水浸泡过的痕迹,萧瑟的田野像江面一样空荡。女人的到来给村子增添了新的气氛,像来了一位远客,引起了一些骚动。踩着几声狗吠,从屋里走出一些老人和一个腆着肚皮的妇女。
“来啦?”她们笑脸相问。
女人回答得很干脆,来了。
她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们也许觉得女人话不会多,女人的话却意外地多了起来:“早上接到了两个电话,一个是金湾镇的,也是个女人,说我烦死了你一定得过来,但我还是答应来凤庄,方厚生跟我家的侄子在广州是工友,熟人嘛,总得优先照顾。”
腆着肚皮的女人是厚生的老婆,快生了吧,不是万不得已连石阶也不愿爬了,一来累,二来怕摔。厚生家有两处房子,一处在石阶下面,是三年前建的新房子,一层的平顶楼房;另一处在石阶的顶头,是祖屋,破旧得看看就忍不住要动手拆掉,厚生要父亲搬,但老人住那里已经上百年,惯了,不愿挪,他说房子倒塌就倒塌顺便把他埋了最好。这座陡峭的石阶也是他家祖辈砌的,别人很少去爬。爬上高高的石阶,孩子们把女人引到老人的房间门外便一哄而散。为表明比其他孩子更勇敢一点,厚生九岁的儿子至善把女人带到了老人的窗前。窗是老式活动窗,能关上,关上后外面就看不到里面。至善踮起脚,颤巍巍地拉开窗棂,女人把脸贴着窗户往屋子里探望,里面只有一团难以打破的黑暗,但女人还是看到了一张有深蓝色蚊帐的床并闻到了迎面撞来的臭气。
“我阿公就在床上。”至善率真地说,“他就习惯这样,白天睡觉,晚上扰人。”
估计正德老人快睡醒了,睡醒就要吃饭。平常,饭是厚生家的给他送到床边,手一摸,就能碰到不锈钢饭碗,饭菜都在里面。老人像一个壮劳动力一样,每顿总得吃满满的一大碗饭,他每喊叫一声都有很足的底气,谁也听不出他是一个行将要死的人。
“我还没有死,你们进来吧,陪我一会儿。”老人在里面说。他醒了,也就是说,凤庄漫长而烦人的夜晚开始了。
女人轻轻推开门进去,点亮了煤油灯。灯光首先照亮了自己,看上去女人有一张还算端庄的脸,样子很热情、虔诚、豁达,她四处张望空荡荡的房子,像出了趟远门的主人回到家里看看是否少了什么东西。
老人说,来啦?
女人说,来了。
老人说话的时候省气力,声若游丝,有些沙哑。屋子很宽阔,没有什么摆设,地面黑得发蓝,凹陷不平。女人先是瞧了瞧老人的床。是一张清朝老式木床,差不多有她家那条船大。老人盖着被子,枕着一只高高的光滑的木枕头,只露出被拧干水了的瘦瘪的脸,胡子比台凤后的荒草还乱。女人说被子该洗了,臭味熏得蚊子也不愿来了。老人断然拒绝说,不洗,洗什么,人死后统统都要烧了。连床都要烧掉的。女人还是坚持要洗。明早,我帮你洗了再走。但老人死活不肯,紧紧地揪住被子,生怕一放松女人便要抢走。
“被子又不是你的卵,你揪那么紧干什么!”女人笑着说。至善觉得女人挺幽默、乐观的,也嘿嘿地跟着笑。
厚生家的腆着高高的肚皮送饭进来。她住在台阶下面的新房子,老人住的是祖屋,厚生家的对女人说,饭你不用管,他自己还能吃,屎尿平时就拉在床上,他也不让清理,像牛栏,我习惯了,都闻不到臭味。
女人说,你丈夫跟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用管,我只是来陪夜的,你知道陪夜吧,大多数病人都是在半夜里断气的,陪夜就是让他们断气的时候身边总算有个伴,不至于太寂寞。陪夜不是陪护,陪护得干很多脏活,我做不了陪护,看到别人的屎尿我也恶心,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到广州医院做陪护去了,干一天能赚七八十块,遇上大方一点的雇主能赚上百块,比在这陪夜强多了。
厚生家的把饭碗放在老人的床边,老人也不侧身,伸手抓起就吃。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是一条从煎锅跳到水里的鱼。女人说,你慢点,不要白白撑死,我还没赚够你们一天的钱呢。
老人说,我早想死了,就是死不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活着就是等死。
女人嗔怪道,胡说。
厚生家的对女人说,老家伙一过世,我就要去广州,连孩子我也要在广州生……烦死了。
老人边吃边咕嘟,快了,说不定今晚就死。这句话厚生家的听多了,并不以为然,也不想跟老人说话,转身走了。
女人告诉老人,从此以后,每天晚上我都坐船过来陪你。
老人沉吟说,其实我不怕黑夜,连死都不怕,我还怕黑吗!
女人把自己的床打开,摆在窗口下,离老人的床有三四米远。她试坐自己的床上,铁支架床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老人说,我没有病,我跟我的祖辈一样,都是老死,自然死亡,像一棵老树,朽木,凤不吹,自己也要倒——我的大限到了,我自己知道,厚生也知道的。
女人说,你的儿子还算孝顺,虽然没有回来服侍你,但舍得花钱。
老人突然来气,呸!我快死了,他还在广州干什么?
女人说,厚生他忙,你躺在这里不知道打工的难处,要拼命干活,还要看老板的眼色——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人,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老人被饭呛了一下,不断地咳嗽,突然一把将饭碗摔在地上。女人站起来捡碗,你不要动怒气,很多老人就是动怒死的,到了这年纪,你还跟谁怄气!
老人咳停,猛喘粗气。女人责备说,我给不少老头陪过夜,从没见过火气像你这么大的。老人的眼睛瞪得贼亮,突然张嘴大喊一声:李文娟……
女人想不到这个连说话的力气都凑不足的老头呼喊起来竟像船的汽笛那么洪亮、尖锐,底气十足,爆发力强,有振聋发聩之功。有两三个月了吧,老人每天晚上就是这样不知疲倦地呼喊着李文娟,差不多每隔一分钟便叫一次,把凤庄喊得鸡犬不宁,没有人能睡上一个好觉。厚生家的胆小,夜里不敢进老人的房间,甚至听到老人的呼喊心里也一颤一颤的。厚生回来过两三次,问老人,你嚷什么呀?我在广州都听到你嚷嚷,把人嚷烦了。老人说,我喊你妈——我快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陪。厚生陪了他两个晚上,他便不叫,厚生一走,他又嚷了,嚷得理直气壮,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呼喊他的母亲。女人觉得这个声音刺痛了她的耳,使她浑身不舒服。
“你嚷什么呀,厚生不是雇我来陪你了吗?”
老人又是呸一声,接着是更激烈的咳嗽,咳嗽的间隙大声嚷着:“李文娟……”
厚生告诉过女人,李文娟是他母亲的名字。厚生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名,反正有悬疑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老人的年龄,有的说一百零一,有的说才九十九,厚生也说不准,父亲六十岁才结婚,母亲四十六岁那年生下他后便去向不明。厚生的母亲是跟随一艘运干鱼的货轮来到凤庄,嫁给老人的,第二年便生下了厚生。那年四川客商从南海贩运一船干鱼到重庆,途经凤庄时作了短暂的停留,停留的结果是。给凤庄留下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到凤庄里去找生姜治晕船,当找到生姜赶到码头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这个四十五岁的女人刚刚死了丈夫,要到重庆投靠亲戚,如果船上载的不是干鱼,太腥臊,她是不会晕船的,不晕船的话她就不会跑进凤庄要生姜,就不会留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有人说她是被船家故意甩掉的,因为他们担心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会给船带来晦气。那天,她就在码头上哭,凤庄的人知道她刚刚死了丈夫,不愿收留她,甚至不愿给她一口饭。是方正德,不仅把家里最好的一块生姜慷慨地送给了她,后来还趁着夜色把她带回了家里,再后来就成了厚生的母亲。那时的人劝他说,正德,现在兵匪猖狂,你怎么能带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回家?凤庄的人担心她给凤庄带来不祥和危险,处处防着她,甚至有人悄悄报了官。其实,厚生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人长得好看,皮肤细嫩,唇红齿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一听口音便知道是外地人,她说老家在陕西,凤庄从没有人到过陕西,因此不知道陕西离凤庄到底有多远。没几天,人们便发现厚生的母亲不是简单的女人,处事老练。说话得体,对谁都笑脸相迎,大家明白她是见过世面历过凤雨的人。而且,她还比凤庄所有的女人都勤恳,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把一个死气沉沉的家盘活了,对厚生的父亲也好,连重活都不让他做。在凤庄,只有厚生的父亲不用干重活,都让厚生母亲抢着干了。厚生母亲说,她没给前夫生下孩子,要给正德生一窝。第二年春,果然生下了厚生。四十六岁了,还能生孩子,简直吓坏了凤庄的女人。但厚生父亲高兴呀,他逢人便说,他要生十个儿子。要成为凤庄生儿育女最多的人。厚生的母亲跟凤庄的女人不一样,她有长远打算,能谋划,她跟厚生的父亲说,明年春天她要在地里种上一大片生姜,到了秋天把生姜贩卖到重庆去,然后从重庆贩回药材,卖给城里的药铺……厚生父亲为娶到一个精明、贤惠的女人而对上天感恩戴德,那是上天赏赐给他的女人,他这一辈子呀,除了对自己的女人好,就是要对上天好,不能骂天。厚生父亲一辈子都没骂过厚生的母亲,也没骂过天。厚生母亲曾对厚生父亲说,正德呀,你六十岁才娶妻,你得活到一百岁,否则你对不起我。厚生的父亲说一定要活到一百岁,跟厚生母亲过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但厚生还没满月,差两天吧,他母亲竟突然跑了,从此销声匿迹,杳无音讯。四十多年了吧,厚生的脑子里早已经没有母亲的概念了,老人也很少提起她,甚至在他呼喊“李文娟”的时候,人们好久才想起,厚生的母亲就叫这个名字。
老人说,我眼睛一闭上,她就出现在面前,说明呀,她要带我走了。
女人说,那是幻觉,是人都会产生幻觉,有时候我也会。
“我活了上百岁了,也对得起她啦。”老人说。
女人说,她不该离开你,女人哪能随随便便离开自己的男人?
“你知道当年她为什么要离开凤庄?”老人自问自答,“她生厚生得了重病,她不想连累我——你想想,四十六岁了才第一次生孩子……”
女人说,危险,不容易。
老人一个人感慨万端。女人解开裤头,坐在屋角的尿缸上要撒尿的时候才发现窗户没有关上,揪着裤子尴尬地跑过来关窗。至善懂得害臊了,走下第五级台阶,还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和女人埋怨尿臭的谩骂。
至善厌恶地捏住鼻子,夸张地对他母亲说,这女人,撒尿的声音比牛还响!
无论如何,这一夜,是凤庄多少天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静得能听到远处江水流淌的声音。这天晚上,凤庄所有的人都听不到老人令人心烦的呼喊声,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老人是不是驾鹤西去?厚生家的满怀歉意地说,还得等,还得多等几天——盏残灯即使油料耗尽也不会马上熄灭。人们才知道,老人能还给凤庄宁静的夜晚,全是女人的功劳。
凤庄早起的人们看到女人天一亮就走了,头发也不梳理,脸还来不及洗呢。她说她男人和船在码头边等她,她得回去干活。女人家在江浦。离凤庄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吧,那边是姓齐人家,女人的男人也应该姓齐。女人说她家种了十几亩芭蕉,要除草、施肥,还得防台凤,用柱子撑着芭蕉树,但台凤来了一千根柱子也不顶用。女人埋怨,去年要不是一场台凤把好端端的一地芭蕉毁了,我也不用给一个快要死的老人陪夜,陪自己男人不更好?
女人的男人果然已经在码头等待。他站在船头抽烟,高高瘦瘦的,腰有点弯,很孱弱的样子,对女人很殷勤。女人跳上船,男人递给她一条毛巾,女人浇浇江水洗脸,脸才洗好,船便开了。晨曦中船开得特别快,像是换了一条船似的,一会儿便到了江中,眨眼间消失在宽阔而沉静的江面上。
女人是个守时的人。黄昏,最迟也用不着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她便会如期出现在台阶前。朝厚生家的房间里说一声,我来啦,便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高声地跟老人说话,把孤寂和恐惧驱散。每次进了老人的房间,女人都要往尿缸里撒尿,白天干活累了,撒完尿便要睡觉。老人睡不着,要跟她说话。女人干活累,要早休息。老人说,厚生是请你来陪我说话的,不是请你陪我睡觉的,你得说话。女人说,你说呗,我听就是了。老人说,你真要听。女人说,我用心听着呢。老人便说话。他成了凤庄唯一在深夜里说话的人。女人开始是真的用心听,偶尔还回上一两句,后来注意力不集中了,估计是想着家里鸡零狗碎的事情吧,最后干脆不知不觉睡着了。老人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真听他说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反正每天夜里都要说很多的话,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仿佛不说明天就没机会说了。
女人刚来的时候,老人对她说,我呀,死过很多次了。女人说,大难不死,有后福呗。老人说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年轻时对死很怕。厚生十岁的时候,老人轰轰烈烈地死过一次。那时候在凤凰岭上修水渠,老人负责放炮炸石头。他都干了一天一夜了,几个放炮的人都累趴下了,等他撤下来,他就是不撤。别人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其实他累得快不成了,他还要炸一口,再炸一口水渠就跟另一头接上来了,他硬是要多炸一口。结果炮响了,水渠两头连了起来,他却跑不及被泥石掩埋,大伙好不容易才把他扒出来,还没送到村卫生所便断了气。大队里紧急开会讨论,追认他为修水渠功臣,奖励他三十分工分。家里都为他准备后事啦,响器班把唢呐、牛角、箫笛吹得凄怆而热闹,抬棺材的人都要将他人硷啦,厚生的姑姑们哭得天昏地暗,厚生没有哭,厚生这小子不会哭,别人看不过眼,对厚生说,父亲死了,你装模作样也得哭几声呀。厚生就是不哭,仿佛他知道父亲还没有真死。“就这个时候,我活过来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人自豪地说,那时候,这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因为好多年没看到过有人死而复生了。小时候,我就曾看到方必富的祖父捕鱼失足跌落江底,被渔网缠住,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才被人捞起来,身体冰冷,脸色死灰,大家以为肯定死了,便用破棉被一盖,准备第二天扛到山上埋了,但想不到半夜里他自己竟醒过来,到自家的厨房里找吃的,把他的老婆吓得魂飞魄散。这叫做假死,过去有人被埋葬了才活过来,但复活得太迟啦,自己爬不出来,活活闷死在棺材里。那时候,我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各种各样的人,梦见很多陌生的地方,梦见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听到文娟骂我,她说,正德,厚生还小,你死什么呀,还轮不到你呢,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一百岁的,你快回去……我就回来。
女人说,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老人说,那时候年轻,怕死,连广州都没去过就死,心有不甘,现在不怕了,还怕什么,都活了上百岁了,阎王不请自己也得去,再不去就成贼了。
女人说,长寿是福呗,现在活上百岁也不是什么新闻,宋庄的冯启蒙一百一十二岁了,还能撑船哩。
老人的身体原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年前,老人跟一只叼走了他的鸡腿的狗怄气,追打它,结果被几根稻草绊着摔了一个大跟头,从台阶上滚下来,从此便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了很多次,也没说什么,也不给开药,即使开了药他也不吃。老人说,没有病,吃什么药!油尽灯灭,水涸鱼亡,就等死呗。
老人以为女人瞧不起他,反复向她证明,死。我真的不怕,就当睡着了觉,就当出一趟远门……
女人笑了笑。女人知道,老人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惧怕死亡,事实上,不怕死的人是不存在的,黑夜来临,会使老人战栗,他在夜里呼喊“李文娟”就是对死神召唤的害怕。她的到来,像一盘冷水熄灭了他内心的恐惧。
老人说,他们已经五次把我背到堂屋,但每次我都没有断气,他们又得把我背回来——他们都烦透我了。
习俗是,人之将死,最后要躺的地方必是堂屋,死在堂屋,死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才死得安心,才死得不寂寞,死后才容易找到早逝的亲人。老人三番五次地濒危,三番五次地躺在堂屋的左侧(女人躺的是右侧),平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秒的来临,亲人和背他到那里的人也屏气凝神地在等待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不再需要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三番五次地降临,老人的气艰难地又缓回来了,死人般的脸色由苍白、僵硬变成暗淡、温润,最后竟然恢复成肉色,像熬过了寒冬腊月的枯树又有了生命复苏的痕迹,顽强而故意地嘲讽着大地的一切。他们的脸上没有惊喜,全是一番徒劳后无奈的苦笑。厚生一次又一次从广州连夜赶回,想一劳永逸地送别老人,但一次又一次地紧急召回派去向亲戚报丧的人,一次又一次歉疚地跟已经准备就绪的响器班和抬棺佬悔约,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厚生终于失去了耐心,叮嘱自己的女人,真死了,你才给我电话!这些日子来,他的女人好几次拿起了电话又放下来,她害怕说错了又要厚生白白跑一趟。
凤庄的妇孺最厌烦的不是老人从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复苏过来,而是在夜里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不是野兽,困不住。凤庄人不多,但怨声载道起来却到处都能听见。开始的时候,小孩听不惯老人的呼喊,被惊吓得浑身发抖。后来不怕了,还没到深夜,还不睡觉的时候,他们有时在老人的窗口外往里尖叫或吹口哨,像挑逗一个失去法力的妖怪;老人被背到堂屋,他们还敢在门外探头往屋里张望、聆听,向大人报告老人是否还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老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凤庄所抛弃,摺人嫌了,但他偏偏不愿嘴软,把好心好意来劝慰他的人都看作了恶意:你们把我活埋算了——你们,你们也有死的一天。后面那句话多歹毒呀。谁也不想被将死的人骂,那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老人说话,甚至对他产生了厌恶。他就在深夜里独自呼喊,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声音,都体会到深夜的寂静和黑暗的漫长。有几个老汉实在忍不住惊扰,站在老人的窗外责怪道,你嚷什么呀,没有人像你,存心要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不了觉!面对指责,老人既不生气,也不答辩,仍然用冰冷的呼喊回应一切。老头们只能用三个字发泄对正德老人的无奈和不满:老不死。老人如此,厚生的女人便有压力,她不堪重负,便把压力转嫁到远在广州的厚生身上。厚生也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媳妇说,他要陪呗。厚生陪不了,他在那家韩国人开的电子厂里干得正有起色,照此下去年底便能加薪升职了,但韩国人管得严,稍不小心便要被炒掉。厚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到底是珍惜来之不易的饭碗。留在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能出去的人都出去赚钱了,出去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老人濒危快不成了,只有一次是厚生背到堂屋,另外四次是不同的男人背的,他们都是因为家里有事正好从外面回来,就帮背一把。外出捞世界的人怕惹晦气。本来是不愿意背的,但没办法,村里只有你一个大男人,碰上这事,谁也逃不过,哪家没有老人,谁没有老死的一天?你总不会坐视不管吧。老人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烦恼,厚生觉得欠着凤庄人的人情,老人多活一天,欠的人情便越多。一次,厚生上医院,见识了一种叫“陪护”的职业,他才豁然开朗:只要舍得花钱,陪别人去地府的活也有人干。厚生便试着雇了女人。
女人的到来使凤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惬意,女人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们会拉住女人的手说,你真的不害怕?万一老人半夜升天了……
女人说,害怕什么呀?不就是死人吗?除了不会睁眼说话外,跟活人没有什么区别。
女人的勇敢征服了凤庄的妇人,她们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不害怕死人呢?
“你是不是从家里拿来擦台布堵住了老人的嘴巴?”她们说。
女人说。怎么会呢?
她们说,那你肯定是把自己的奶子让他吮——老人像小孩,有奶就安静了。
没等女人回答,她们便笑得令各自的奶子剧烈地颤跳起来,凤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厚生家的也尴尬地笑。女人说,我睡自己的床——一个快死的人怎么还会想到奶子呢?可她们笑得更放肆了,女人觉得被别人开了玩笑,又拿不出好的回击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有办法让他安静,即使用奶子,那也是我的本事。
女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让老人在夜里安静下来,是因为老人把她当成了李文娟。凤庄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厚生家的也这么说,你就充当一回厚生的母亲呗。反正吃不了什么亏。女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难道还能强奸我不成?妇人们觉得是,突然没话可说了。
老人又不是她的父亲,凤庄的妇人们不相信女人一点也不害怕,没有男人的陪同,夜里连厚生家的都不敢踏进老人的屋子,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女人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有一次,厚生家的就听到女人在半夜里发出了一声惊叫,虽然不是很尖锐,但那声音肯定是受惊吓才发出来的。厚生家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翻身下床,在台阶下面大声地问女人,老家伙去了吗?女人良久才回答,还没有。老人适时地打了一个重重的呻吟,像刚刚缓过气来。厚生家的又说,要不要叫男人?凤庄没有男人了,我得到黄庄去叫。女人说,不用了,睡吧。黑夜又恢复了沉寂。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发出惊叫。凤庄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她的惊叫,知道她也会害怕,经此一吓,以为她可能不来了,但当天黄昏,女人还是来到了凤庄,只是比平时晚了一点点。
其实,那天夜里的那声惊叫确实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女人竟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勇敢、坚强。在她们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也会害怕。
那晚,老人突然精神焕发,跟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厚生的母亲。我这一辈子,故事多,遗憾也多,够说得上十辈子的,就一个李文娟,说到死我也说不完。老人说,在死掉之前,我就只说文娟。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女人。”老人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举了很多例子,还用准确的数字说明问题,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文娟干了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二件活,给我洗了八十二次脚,捶了两百一十五次背,她生孩子的那几天里,还给我修过两次脚指甲。她不让我干重活,她说那些重活呀你留着等厚生出了满月我再做,那时我还有力气,为什么不能干些重活?文娟说了,她的前夫就是干重活累坏了,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不能再让自己的第二个丈夫累坏了……
老人说,她不让我干重活,连轻活也让我少干,捕鱼期村里的男人日夜不停地都在江里捕鱼,她呀,就不让我去。让我养好身体,我的身体除了胃肠不好喜欢拉肚子外没什么毛病。一个季节下来,男人们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呀,养得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又嫩,人们说我像衙门的人,对我妒忌得要死。结果,我变得越来越懒惰,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懒汉。外面的人都想到凤庄来看看,陕西的女人是长得什么样的,竟然不用男人干活,一个女人也能把家撑起来!
“结果是她累坏了自己。坐月子还挑粪去地里培庄稼,还给渔场涮鱼,她涮的鱼比谁都多,都好,别的女人嫉妒她,说文娟,你不怕鱼腥啦?文娟说不怕了,那你还晕船吗?文娟不做声。正是她们刺激了她,使她想起了船,结果几天后便跳上乌篷船跑了。那是一条废弃了的船,不知道是谁丢下的,搁浅在沙滩上,在江边凤吹雨打好多年了,没有谁愿意修补它,好几次洪水也没把它带走,如果知道它会带走文娟,我早就一把火将它烧了。那天临近黄昏,我正给厚生洗澡,有人从江边回来对我喊,方正德,你家文娟没洗完菜就跑了。我扔下厚生,从村子里追出来,沿着岸边拼命地跑,江面上灰蒙蒙一片,但我还是看见了那条乌篷船,船篷千疮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站在船尾摇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船撑,她把船划到了江中间,多宽阔的江面呀,像海一样。我大声喊,李文娟……但我这一喊,那条乌篷船一眨眼间便在江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鬼船一样。她肯定看到了我,她不愿回头,连厚生也不要了。凤庄的人以为我欺负她,把她气走了——那时候只有我知道,她有病,旧病复发了,生厚生才复发的,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她知道我家穷,不愿连累我……”
女人问,什么病呀?
老人不肯说。他宁愿以漫长的静默回应女人的好奇。
女人改口赞叹说,多好的女人!
“我到处找过她,要给她治病,即使把我自己卖掉也要攒钱给她治病——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要去哪里啊?她不是在外面等死吗?但我找了大半年也找不着,有人说那条乌篷船渗水,她走不远,也许还不到陆家庄就沉了……但我不相信那条船会沉,跑得那么快、那么稳,她绝对是一把撑船的好手,一条破船到了她手上也跟好船一样……后来她肯定在哪里上了岸,在哪里躲着我,最后,病死在哪里了……你看,现在她回来了,她就在窗外,我看到她了——她要带我走了!”
女人突然感到害怕。她不是轻易害怕的人。这时却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惧,哎哟惊叫了一声,像闪电划过寂静的凤庄。
“她跟你一样身材高大,能说会道,见过大世面。”老人低声地说。这是老人把女人和厚生母亲作的唯一的一次对比。
那天早晨,女人的男人早早就开船在码头等她,但她硬是要把老人的被子先清洗了。女人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老人才肯松开抓住被子的手。这床被子真脏,黑糊糊的像一张牛皮,把一江的水都洗黑了,如果江里有鱼,也会被毒死。女人就把被子摊在江边的芦苇上面晒,黑麻做成的被子像船帆一样远远就能看见。黄昏,女人下船。把被子收起来,走进凤庄。
厚生家的正在屋檐下等她,称赞她说,只有你才能说服老家伙把被子洗了,连厚生也说不服他,死倔。
女人说,我真想把他背到江边,彻底把身子涮干净……我说了,身体脏兮兮的去了那边,厚生的母亲会骂你邋遢,还要骂厚生不孝顺。
厚生家的神情骤然紧张,那无论如何得帮他洗一次澡。
老人洗了一生中最后一次澡。庞大的澡盆就放在床前,水气一下子弥漫满屋子,水里渗了一些草药,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女人对老人说,过去呀,只有皇帝才能洗这样的澡水。但老人死活不愿洗。“人都快死了,还洗什么!”老人气呼呼地说。女人又劝了一会儿,老人仍断然拒绝洗澡。厚生家的觉得没有办法,要撤走澡盆。女人说声不要撤,一把将老人抱起,旋即像婴儿一样塞进了澡盆。老人试图反抗,但没有力气,只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但衣服很快被女人强行剥落,赤条条一丝不挂。厚生家的害羞,转身走了。女人熟练而敏捷地把水浇到老人的身上,用毛巾使劲地擦拭,水很快变成了墨黑。老人反抗不成,便张开嘴巴呼喊“李文娟”,开始时声音很大,后来被水声压住了,最后竟温顺得像个孩子,静静躺在澡盆里并装出死人的样子,一动不动,让女人帮他洗完了这次澡。
凤庄的妇人们打听到了女人的很多情况。有些情况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有些情况是从厚生家的哪里来的。厚生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厚生家的向男人表达了对女人的满意,同时也流露了一些猜疑。厚生也许知道的也不多,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说了一些女人的情况。几天后,凤庄的妇人对女人便另眼相看了。
女人感觉得到她们异样的眼神,连孩子们也远远地躲开她。女人终于忍不住问至善,你们为什么躲着我?至善说,我没有。女人说,我是说她们。至善直率地告诉她,她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女,在广州做过“三陪”,现在是第四陪,陪夜。
女人的脸突然暗下来,抓着手提袋的手不断地颤抖。至善后悔说错了话。“她们是胡说八道。”至善想挽回,“她们之前还说过,我的阿婆是旧社会的妓女,在船上做皮肉生意,得了脏病才被船家甩掉的……”
女人手里的袋子终于脱落,几只番石榴、枇杷子从石阶上滚下来。女人并没有回头捡散落的果子,呆站在石阶的中间,抬头往正德老人的房间张望。她犹豫了很久,至善以为她会掉头跑掉,因为她沿着河岸,还能追上她丈夫的乌篷船。但她还是从容地登上台阶,走进屋子,点亮了灯。但这一次,至善没有听到女人撒尿的声音。
从此,女人变得郁郁寡欢,甚至变得有些羞怯。第二天一早看见别人也不怎么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就走。厚生家的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向凤庄的妇人解释,厚生说了,女人过去也不专门做那种事,如果不是家里穷,她也不会……她的男人,几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听说已经是个废人,除了开开船,做点赚不了几个钱的小生意,干不了什么活。凤庄的女人一阵唏嘘,都后悔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凤庄的妇人们舌头是长了点,但实际上她们是很感激女人的,为表达她们的谢意,那天晚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准备了好些东西,糖果呀,瓜子呀,葡萄干呀,甚至还有奶粉,都是她们的男人从城市里带回来或寄回来的,看到女人来了,便热情地塞满了女人的双手和口袋,这东西,你夜里吃着解闷。汉光家的最大方,把压在箱底舍不得戴的祖传手镯借给了女人,这个血纹路清晰的手镯在汉光曾祖母的坟墓里待过,能避邪,汉光家的说,连鬼都怕它三分。女人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敢借你的呢,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汉光家的说,不要紧,人平安无事最重要,一个手镯算得了什么呶光家的把手镯大大方方地戴在女人的手上,女人羞涩地笑笑,其实,我什么也不怕,不过,现在心里更踏实了。凤庄的妇人们看到女人都收下了她们的小礼物,心里也甚是踏实,好像女人已经原谅了她们。但过后的第三天,女人对厚生家的说,她男人的病又犯了,是旧伤复发,她不会开船,村里又找不到会开船的人,她只好在家护理男人两三天,这两三天,就不算钱。
厚生家的有点始料不及,但不好不同意。女人环顾一下散落在四处的妇孺,抹了一下头发,往江边匆匆走去。一会儿,有小孩回来报,开船的还是女人的男人。女人们的脸上布满了愧疚,断定女人是找借口开溜了。这天晚上,她们又听到了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李文娟,这个女人的名字又像鬼魂一样笼罩在凤庄的头上,缠绕在她们的耳边。宏发家的终于忍不住了,起来骂人,听起来是骂女人,实际上是骂老人。她一开骂,凤庄的人都睡不着,穿着睡衫聚在厚生家的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是埋怨,后来是想办法。但想什么办法,夜狗不知疲倦地吠,老人依旧一声一声地呼喊着李文娟,只是那声音渐渐弱下去,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轻轻地抓着你的耳,然而正是这种听起来像垂死挣扎的声音让人更毛骨悚然和难以忍受。她们束手无策,那只有等女人快点回来。三天后的黄昏,女人终于又来到了凤庄,大家才松了一大口气。
三天不见的女人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结实的肉不见了,多了两块猪肺一样的雀斑。
“你家男人的病好了?”
女人说,好不了,卧床了,医生说再做一次手术看看,不成的话到广州的大医院试试……小儿子也凑热闹,发高烧,拉肚子,真会烦人。
妇人们关切的程度更深了,“你先把儿子的病治好,发高烧等不得……”
女人说,没大碍了,由邻居帮看着。
“你不在,夜里老人又叫开了。”
女人淡然道,这老家伙……其实我在的时候他也叫——他每时每刻都在呼喊李文娟,只是你们听不见。
妇人们觉得女人的话有些深意,像是一个读过些书的人。
平日里节俭得可怜的妇人们自觉地从深不可测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面额不等的钱来,塞到女人的裤兜里。女人百般推却,妇人们要生气了,她才收下,说是借,将来一定还,然后爬上高高的石阶,走进老人没有房门的房间。看到老人房间的灯亮了,大家的心也亮了。但几乎与此同时,妇人们听到了老人一声严厉的呵斥:
“谁要说文娟得的是脏病,我做鬼也不放过她!”
这句话说得比平时重一百倍,像是积蓄了很久的力量才说出来的,甚至把女人也唬住了。很明显,这句话是说给石阶下的妇人们听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对活人的最后警告。妇人们的脸色刹那间全变了样,慌里慌张,随即争相向厚生家的否认自己说过李文娟的不是,我们都没见过她,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厚生家的连连澄清事实,谁说啊,谁都没说过。听厚生家的这么一说,妇人们才放下心来。一安静,便听到了女人不断抚慰老人的说话声。老人的气估计憋了很久,就等女人来了才发泄。女人语重心长地说,她们都说文娟是一个好女人,没有人说过她的坏话——她们也没有说我的坏话,我听到的全是好话。
老人的气一下子还缓不过来,不断地咳嗽。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妇人们再也听不到女人的说话声,听到的只是老人无休止的咳嗽。她们惊疑,到了这时候老人还能说出那么严厉的话,甚至声音还那么雄壮、凶悍。她们有点失望,心怀疙瘩各自散去。
这个夜里她们又听不到老人的呼喊了,宁静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她们忽然不习惯这种宁静,心里痒痒的。想听到老人的声音,甚至希望老人突然用一声熟悉的、锐利的呼喊打破黑夜的沉闷,驱散她们心头的不安,让她们能安然睡去。这种等待一样也很漫长,她们辗转反侧,又凝神定气,耳朵都向着老人的方向伸。老人是在下半夜去世的。第一次鸡啼后,厚生家的迷糊里听到女人叫她,她惊醒了,侧耳一听,果然是女人在石阶上头大声地喊:老家伙不成了。整个凤庄都听到了女人的呼喊,凤庄提前醒了,到处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厚生家的惊慌地爬起来,双手捧着肚皮走到石阶下面,对是否爬上去正犹豫不决。女人说,你不用上来了,老人不能说话了……厚生家的慌乱地说,那我马上去黄庄,叫谁家的男人背他到堂屋去。女人说,也不用了,我自己能背。在厚生家的惊疑之际,女人已经把老人从屋里背出来。老人耷拉着头,喉咙里发出啯、啯、啯的声音,像被骨头卡住了。厚生家的小心翼翼地问,老家伙留下什么话吗?女人说,没有,整晚他就只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听到了,就一句……
女人从石阶上一步一步探脚走下来,厚生家的既为女人担心,又感到恐惧,本能地往下退却,把路让给女人,甚至忘记用电筒为女人照路。当无路可退,女人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厚生家的怯生生地问老人:大,你没事吧?
老人没有回答,紧紧地伏在女人的背上,双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女人的胸前,像一堆不可靠的烂泥。
“人一死,就变重!”女人喘着粗气说,她的头发凌乱,没有穿鞋。“快叫至善,给老家伙送终。”女人说。至善已经躲在屋角的拐弯处,伸出半颗头。厚生家的说,至善。到堂屋跟阿公叩头。至善害怕,转身倏地消失在黑暗里。厚生家的远远地跟在女人的背后,一直来到堂屋。女人摸黑进去了,好像踢到了什么,她骂了一声。厚生家的说灯在中间的台上,有火柴。女人又踢到了什么,又骂了一声,这才把灯点亮。堂屋重的灯光像濒危的生命一样孱弱,厚生家的看不到女人的脸,也不敢靠近,只是站在堂屋的门外,等待女人从屋里传出话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吧,女人才从堂屋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地告诉厚生家的:“天一亮,你就可以给厚生打电话了。”
天一亮,女人就收拾东西走了。但凤庄都忙于为老人办理后事,开始没有谁留意她的离去,直到有人突然说起,方学明的父亲癌症到了晚期,挨不了多久,开始哭苦喊痛,喋喋不休地叨唠先他而去的老婆,看样子也需要陪夜的女人,她们才想到女人。听说女人要走了,连手镯都还给了汉光家的。她们匆匆跑回家里,胡乱抓了一些东西,面条、粉丝、腌菜、腊肉什么的,有的看看家里没有什么送得出手的,焦急得四处去借,借不到东西干脆从米桶里飞快地装了满满的一袋米……那是要送给女人带走的,她毕竟给凤庄带来了好多个安静的夜晚。她们争先恐后地追到江边的时候,女人的乌篷船已经离开码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是女人自己开的船。她男人没有来。她原来不会开船呀,她却开船了。可以断定的是,昨晚她也是自己开船来的!
至善突然说了一声,她的船要翻了!妇人们狠狠地瞪了至善一眼,他的母亲甚至抡起巴掌要抽他的嘴巴。“我看她的船真的要翻了!”至善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也许是要亲眼证实自己并非信口开河,他沿江边追着乌篷船奔跑。
女人站在船头,手抓着方向盘,动作异常生硬、拙笨,不像是在驾船,而是在试图制服一条鲨鱼。船不听使唤,负隅顽抗,船体左右摇晃,最后向左侧明显倾斜,看上去就要翻了,把妇人们的心吊到了空中。妇人们屏气凝神,紧张得浑身是汗,直到船稍稍平稳,才小心谨慎地向女人晃动手中的东西,但依然不敢喊话,生怕一喊话便分散她的注意力,铸成翻船悲剧。当她们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船已经到了江心,在晨曦中越去越远。方学明家的突然觉醒,想对着船呼喊。却连女人的名字也不知道,窘迫得满脸通红。就在转眼间,船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雾气。
“跑得贼快,像鬼船一样!”
方学明家的悻悻地说。
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市人。早年写诗,近年来在各刊物发表小说七十多万字。供职于政府机关,现在南京大学脱产学习。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签约作家,玉林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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