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有一地方,叫关东。关,是指山海关;出了那道雄奇的关隘,又有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叫长白山。亿万年前,地球发生填海造原的伟力运动,火山爆发,山脉隆起,草木悄然在荒蛮的土石中萌发,形成了茂密苍郁的森林和浩荡湍急的河流。故东北还有一个诗意盎然的别名:被江河雕刻的土地。在众多溪河湖海中,最著名的是指发源于长白天池的松花江和鸭绿江。这两条江就是全关东茫茫黑土上最出名的放排古道。
排,当然指的是木排,也就是给寂寞和荒凉带来人烟的采伐。采伐又分山场子活和水场子活。每年十月至翌年的春二月,是山场子活的黄金季节。俗语称之为“开套”。就是伐木者上山用大肚子锯把一棵棵参天大树放倒,然后用爬犁套子将圆木拖下山堆积到江边,等早春一开江,再将木头穿成排,顺水漂流向远方。
从前的伐木人俗话叫木帮,就是搭伴结成一个帮伙,一块儿来伐木。他们多是由中原大地出了万里长城的山海关单身来北大荒闯荡的野性汉子。当他们跨过那道险峻雄奇的关口时,放眼苍茫关外,心里都默默念叨着:
出了山海关,
两眼泪涟涟,
今日离了家,
何日能得还?
为了挣足钱票票回故乡娶亲生子续香火,他们往往抛尸荒野,把命都搭上了。据传木帮人祭拜的山神爷孙良,原先就是个伐木人的老把头。
在古木蔽日的崇山峻岭之中,无论狩猎、伐木、放排、采集,都是极险的活计。单说采伐吧,仅开斧动锯就分“顺山倒”“迎山倒”“排山倒”和“横山倒”几种。
顺山倒是指树被伐倒时自然倾倒山坡,表示平安和吉祥。所以开伐的头一锯,往往要选一棵生长在缓坡上的刚挺大树,放个“顺山倒”,以祝愿这一季顺顺当当,平安无事。排山倒和横山倒往往是指树的根部下锯后向两边斜去,也叫“吊死鬼”,伐木工必经冒死钻进摇摇欲坠的罗圈下面,将独臂支撑的那棵捣蛋树砍塌,再拼命逃出,退晚一步,必砸成个鲜血四溅的肉饼。所以横山倒也象征着伐木工们的命运不济,不吉利,会摊上横事。这是所有木把们最忌讳的事。
从前的采伐条件异常简陋,俩人一伙,一根快码大肚子锯,一人一柄开山斧。那斧头闪烁着半尺宽的雪亮的刃,俩人对着抡,一个左撇子,一个右撇子,全凭熟练和胆壮。
放每棵树事先要用开山斧砍砍树的根部,查看一下有无腐朽,糟糠,俗称“叫山”。如果有一点点糠或过,洼,不采不伐。林子阔,材好,挑着放。此外,采伐前还要先找好树的倒向。大肚子锯从一面掏到一定程度。就要在锯口处用斧子要碴(砍去一个豁)。要过碴,树会发出咔咔的嘶叫,有经验的伐工,凭树的叫喊,就能判断出其倒向和时辰,然后嘹亮地喊山。
在山里,禁忌是非常多的,譬如不许女人进山,不许大声说话等。伐木的把头们对大山和树木是怀有很肃穆的敬畏的。老人们认为这是神灵送给人类的礼物,人要懂得答谢和回报,所以喊山者心中极为虔诚。当森林在叮叮当当的开山斧中慢慢苏醒,几尺深的厚雪被轰然倒塌的大树漫天拍起,苍老的林子里腾起烟一样的蒙蒙雪雾,干着活计的木把们会听见那种亲切、熟悉而又非常壮观的悠长吆喝:
“顺——山——倒——喽!”
“顺——山——倒——喽!”
喊声悠悠扬扬,在遮天蔽日的山谷沟壑之间久久回荡,仿佛一种真诚、古老的告慰。
成堆的木头,披霜挂雪,从山上运下来,静静码在江畔,山场子活终于掐套了。
柏树、桦树、落叶松、黄菠萝——那些山一样堆集的原木啊,每一根都浸泡了木帮们劳累一季的血和汗,就像他们卑贱的命。当山涧里的冰雪开始缓慢消融,道路开始变得黝黑泥泞,命命鸟一声声啼唤时,水场子活儿又悄然拉开了帷幕。
水场子活又分穿排和放排两种。穿排就是把原木编成木排,从古至今又分“硬吊子”和“软吊子”的不同穿法。民间所说的硬吊子,也叫“本”字排,其穿法古旧、笨重且又繁复,要先把木头锛成四个平面的方材,再锯成凸凸凹凹的豁槽,再使掏眼斧打洞,最后用碗口粗的硬柞木将木材一概穿起来组成木排。这种排每张能拖数百立方米的木材,载量重,吃水深,在江中运行缓慢。若天旱水浅,排就会搁浅,若雨大水汹,又极易冲毁,危险极大。
话说从前有这么一家子,就爷儿俩,爷爷和孙子。小孙子叫小山子,刚刚十六岁。爷儿俩靠放排挣钱谋生。(小山子的父亲是放排的头棹,有一年排过阎王哨,舵把不稳,碰上暗礁,木排大散花,小山子的父亲被木排穿了糖葫芦。喂了王八。)这一年刚入夏,小山子和爷爷又来到阎王哨,老排刚过棺材砬子,忽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下得江烟起,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木排七零八落。小山子的爷爷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落进漩涡打个漩不见了。
爷爷死了,小山子买了猪头、供果,来到河边山崖上,一敬河神,二祭亡者在天之灵。之后,他就沿江而行,察探清险滩暗礁的水下底细,然后爬上江滩边上高高耸立的望夫崖,打坯垒屋,并在一棵被雷殛的古树桩上,挂了一口铜钟。小山子和放排人约定,排过阎王哨棺材砬子,如果江水平稳,他就缓缓敲钟,木排靠左航行;如果江水湍急,他即急急敲钟,木排靠右航行。就这样,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小山子从一个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儿煎熬成了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又过了许多年,小山子死时,放排人集资,为他修了一座庙,并让庙里的和尚照小山子的样子敲钟导航,小山子也成了这一带的河神江灵。
而软吊子,民间也称放洋排。是用山上野生的一种笤条,在江水中泡柔软皮实了,紧紧捆绑住原木的接头处,排头再选一根又粗又长的舵棒控制方向,穿好的木排大约有二百余米长哩。一副排上,至少要有五六个壮汉,领头人叫头棹,就是经验丰富识水路的排把头,其次为二棹,中棹和尾棹。木把们祭完排,狂吃海喝一顿,再燃放完起排鞭,过千崖闯险滩的流放生涯就正式开始了。当手持猫牙(一种像桨一样的东西,头包铁皮,上置密密麻麻的钢钉,故有此名)威风凛凛立于排头的头棹长长地吆喝一声:开排啦!老排在冰河浪尖上起落着,江岸上顿时一片哭泣声,女人们个个泪眼婆娑,眼巴巴望着亲人们渐行渐远,直到把木排望成米粒大的黑点……
鸭绿江,民间称为“南流水”。指此江以长白山为源,然后调头向西南注入黄海。鸭绿江的名称始于唐朝,《新唐书·志·地理》说:“南至鸭绿江北旧城七百里,故安平县也。”可见鸭绿江是指水的源头绿如鸭头而言。另据《长白山林业志》载,光绪三十四年八月,设治总办张凤台赴省领款,乘排去临……结果此次张大人乘坐的木排在江中被暗礁撞翻,大人险些遇难。光绪三年,清政府在鸭绿江大东沟口设立木税局,征收捐税,每只木排在开排前,必须领取排票,而且排前须树立彩旗一面,写明此排隶属于某某大柜某某公司料栈的,方可行排。
排旗花花绿绿,式样繁杂。老排白日顺江而下,到了夜晚则择岸泊靠。从长白县至安东(古称南海,今叫丹东)。前后要行百二十余日。有时水浅,隔年方还。木排一入了旧时安东县人海口,便要锚靠岸边等候木商们前来挑选。那时,大江之上,彩旗招展,炊烟缭绕。一路舍生冒死来此地的木把头们,此时仍以排为家,或在排上生火熬饭,或下岸投亲访友,洽谈生意。一时间,岸边码头上摊床林立,各类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而瞄准了伐木人腰包里的钱票子的海台子们(妓女),则更是到处游荡,招揽生意。还有那些民间小戏的艺人则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尽情展露,真是热闹非凡。
木把头们在安东有一专门管理他们的组织,叫槽子会。槽子本是木帮们返回山里时沿岸拖拴的一种船,上面装载些工具,人像纤夫一样沿岸而上,俗话叫“起旱”。槽子会就是这些吃水饭的人们组织起来的家,大伙互相称兄道弟,相帮着渡过难关。有一种很浓的江湖味道。
木排一路上要经过九九八十一个哨口,每一个哨口都石崖陡立,水深流急,险象环生,搞不好就会要了放排人的老命。所以当本排终于到了安东时,累得要死的放排人都想放纵放纵,乐呵乐呵。马四台是安东边的一个小屯子,送排和往回拉槽子的木把必然在这儿歇息打尖,各家的女人久而久之都成了海台子。更有一些拉帮套的女人,男人有病干不了活计,自己带孩子维持生计困难,便在木把头里寻个相好的靠上,俗称“靠人”的。马四台这地方笑贫不笑娟,所谓“小伙子丢了没人找,大姑娘跳墙狗不咬”指的就是这一带的民风。因此民间常说:“木排放到马四台,谁也不愿再回来。”
且说有个叫独眼刘的头棹,刚娶了个媳妇不久,本不想再去放排,况且老婆又有了身孕,但架不住木商的官贴和江驴子们(排上的伙计)撮合,就应下了。
老排晃过寡妇滩,穿过笑面硷子时,本来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便昏暗阴翳,一股黑雾迎面压下,并挟着冰冷豪雨和黄泥细沙,抽刮得人睁不开眼。大约两袋烟工夫,雾气才渐渐消散,大家再睁眼看时,却见排上多了个胖乎乎的小熊崽儿,正伸出红嫩的舌头舔独眼刘的手心哩。众人都稀罕得了不得。当晚,停歇在谷草垛的悦来客栈,独眼刘搂着小熊崽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打棹开排时,老排左右摇晃,就是离不了岸。无奈只好请当地的萨满来做法,以求河神的保佑。那老萨满手持一面乌拉神鼓,头上戴着神帽,身上披着铜铃彩裙,翩然而蹈,口中念念有词,江风把腰带吹得飒飒飞舞,俨然神仙下凡。看得众人呆住了。
可是一番神敬下来,木排依然纹丝不动,后来独眼刘仔细一打量木排,这才发现排尾的柳毛子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熊爪子,紧紧抓住排串上的缆绳不放。敢情是一只老黑熊。
独眼刘一时兴起,抡起开山斧狠命砍去,咔嚓一声,一股黑血喷向大江,老熊嚎叫一声,窜进湍急的江水里。独眼刘怀中的小熊见了,眼中淌出串串泪花。
独眼刘真不该砍那一斧子啊!
后来,木排到了鸡冠砬子哨口时,排头触到暗崖上,一下起了垛。排腰和排尾借着江水巨大的冲力堆起数丈高,隆成一座拱桥。急坏了排上的掌柜。他出价出到五千大洋,也无人敢冒死上前。无奈那心急如焚的掌柜一下给独眼刘跪倒了。他知道,要想解此险情,只有艺高胆大的独眼刘兴许能成。“拿酒来。”独眼刘咬咬牙,连饮三海碗60度老白干,饮尽把碗一摔,瞪起那只炯炯老眼,盯住一根卡木,挥动铁棒拼尽全力挑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万钧雷霆起自垛底,老排提前落垛了。独眼刘听到号叫的卡木,知道灭顶之灾降临了,他呆呆地立在垛口下,眼见那耸立云端的排垛慢慢倾斜下来,像长白山口喷出的岩浆从高空呼啸泻下,又随着冰冷的江水滚滚塌落,开了锅似的一刹那,只听那将死的人喊了一句什么,浪花中就只见几块血肉模糊的骨头渣子了。
“刘头棹啊……”伙计们悲怆地喊。
当夜,穹窿万里,一轮大彪月亮挂在苍穹,亮如明镜。照着滚滚东去的江水。二棹和几个伙计用渔网一下一下打捞独眼刘零零碎碎的遗骸。然后,用瓦罐盛殓了,连同木排掌柜给发放的银洋,于翌年的秋八月,送回给了独眼刘的媳妇。那时,南飞的大雁嘎嘎叫着,排满了北天,独眼刘的媳妇为他生了个儿子,一听到凶信,疯子样趔趄着向江岸跑……伙计们相帮着,把那瓦罐里的尸骨埋在了江岸上。
独眼刘的老家在山东。独眼刘一直想挣够了钱领着老婆儿子回老家认祖归宗。后来,又是许多年过去了,独眼刘的儿子的儿子们也没一个能把脚印嵌上家乡的故土。倒是江岸畔的坟头挤得满满登登的了……
给独眼刘送遗骸的伙计中有一人,姓张,大伙都叫他老旺。当时刘头棹丢命时喊的那句话,他听清了。所以历尽千辛万苦把刘头棹的遗骨给护送回家,也算尽了一份情谊。他后来又放了几年排,并把所挣下的银洋悉数给了可怜的寡妇和虎头虎脑的遗腹子。
那寡妇有心于他,不知为啥,老旺却始终没在那几间黄泥草房住下。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老旺独自一人在鸭绿江靠近源头的一个临江的小镇里落了脚。
镇子叫轨鞡镇,每到荒寂漫长的冬季,沿街的客栈,便住满了单身的木把头。他们都是头年就住进来猫冬的,老旺就猫在一个名叫“草驴店”的小客栈里,草驴是北国山坳里随处可见的一种家养牲畜,泼实,耐劳。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谁知道呢?
掌柜的是个中年女子,叫小灯花儿,丁丁香香的一个人,看着干净利落,很养眼,老旺就是冲她这点,年年住在这里的。
今年刚下头遍雪,天一放晴,许多山场子派出打扮人的(雇伐木工的人)便纷纷来到各家客栈门口,把褡裢里的银洋弄得哗哗响,嘴里不断地吆喝:“开套!开套喽!”
仍是老价,从现在干到明年春二月,一个伐木工三十块现大洋,先付一半。
可这十五块大洋却没等沾牢等钱用的伐木工的手,早叫各客栈老板及伺候他们一冬的女人一把掳了去,说是还人家店钱,这也是这儿的规矩。年年伐木工们来住店都是先记账,说好天儿一落雪由打扮人给的。
这天一大早,小灯花就给老旺蒸了一锅花卷。又做了一碗鸡蛋甩袖汤。街上传来雇工头们敲打木皮鼓的“卜卜”声。俩人坐不住了,急三火四奔到街口,专拣人前凑。
可是那些精明的家伙,拍拍老旺的屁股,摇摇头,很快就溜到别的棒小伙子们跟前了。从清晨到傍黑,日头渐渐把房檐上的冰溜子晒小了,化了,滴滴答答像断线的珠子,溅到墙角的青石板上,立马就碎了。
当夕阳把遍地积雪染成凄艳的血红时,街上兔子大的人也没有了。小灯花和老旺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往回走。女人有些泄气,男人却满不在乎。他一边笑嘻嘻地说:“别急,赶明儿个,会有人来找俺的。”一边试图拉女人的手,不提防被心绪惆怅的女人啪地甩了一下,自己急急先走了。
说起来老旺也有些愧疚。好歹是个爷们儿,却欠着女人的钱,好说不好听啊!
草驴客栈是那种夫妻小店,在镇子里遍地开花,专门接待山里的独身伐木工。伐木工的家大都在遥远的关里,他们打算挣足钱再返乡,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伐木工们把身子熬成虾米、把黑发熬成白发,却总是没法离开这片黑土。这就是命啊!
夫妻店有的是一对夫妻合开,有的仅仅一个人支撑,总之就是米粒般的“小”的意思,三两间泥坯草房,一铺宽宽的大火炕,一头住主人,一头住客人。冬去春来,木把头们像燕子,总是适时来寻旧巢。据说这习俗明末清初就有了,官家对这类野店不收客税,故此开店的人也越来越多。
小灯花三十多岁,总是着一件褪了色的紫花小袄,紧紧裹住腰身,纤细的脖子下的某个纽扣,也总是盘不上,似隐似现露一线雪白的奶子。
听说她先前也有男人,后来放排去了南海再也没回。老旺来这小店七八年了,一次也没见过。一些以前来这儿的老客们,私下里倒是谈论过。议论了,也仅是猜测,大伙都三缄其口,高低不会去打听,讨人嫌嘛。这是这儿的规矩,对寡身女子情感上的事儿,是绝不许去问闲的,谁愿拿热馒头贴到冷锅壁上呢?
老旺比女人要年长十余岁。本来么,他就是棵矮倭瓜秧,人又不善衣着,又加上常年跑外风吹雨打的,猪腰子脸上的眉眼,就更狗模狗样不起眼了。不过,对于找活计的事,老旺却不信没人相不中他。又不是找媳妇,凭他一身手艺,不会不打人儿。他叹息一声,蹲在店门口的石磨上,掏出旱烟袋,滋润了一口烟瘾。
唉,这一季,他毕竟睡了人家的火炕,又时不时地睡了人家的身子,总是欠着一份情哩。
从去年,小灯花家就没上过别的客。原先的那点积蓄,现在大概也花得见了底,好面子的女人不说,他老旺哥也是知情的,所以即便有信心坐在这待雇,可还是不免有些焦躁。
也许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小灯花腋下挟一布包,打院子里出来,冷不防撞见蹲在门口的老旺,不免有些慌张,略一思量,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扬起桃花脸,决然地奔向幽暗的街巷深处。
“哎——”老旺扬扬手,喊她。“你上哪去?”
“出去!”灯影中传回犹犹豫豫的一句。
“咳,天这么冷……你饭也没吃。”老旺嘟哝着,女人立了一下脚,听见后面一句,却没回头,半晌,扔回一句:
“不去又能怎么办哩?”
说罢,揩揩眼角的泪,挽了挽半敞开的棉袄怀,远去了。
老旺傻眼了。
他心底一阵阵发凉,情知小灯花这是出去抢季节去了。这也是当地的乡风民俗。这个时候抢季节就是女人家因为断了粮,不得不上街拉客卖身。那客,都是刚预支了雇主两三块现大洋的伐木工们。本来那钱是准备洗澡剃头,外加置办些进山的斧锯麻绳,火柴面碱的,有许多眼馋女人的家伙,舍不得奢侈,再想到一进了山,生死未卜,连个女人滋味都尝不着,所以大多把它花在海台子们身上了。
小灯花腋下的包袱,在这荒野关东,亦是有特殊含义的。它不是惯常所见妇人们走亲戚回娘家携带贴身衣物的那种,而是扁扁瘪瘪的一块麻花布,里面仅装些手纸与棉垫,往腋下一挟,有经验的伐木工们打眼一嘹,即知晓她的来路了。
如果有男人相中了对面的女人,又看清了她腋下招客的幌子,便会贴身踅过来。女人这时便会迎上前,柔柔地问:
“大哥,办不办哪?”
男人心里惴惴的,自然又会问:“开个价。”
女人便爽着脸,乜斜一眼那汉子,扭扭屁股说:“大哥啊,哪有这么讲话的,俺又不是拍花的。”
男人坚持道:“总得有个数哇。”
女人嘴一撅,梅朵一样,嗔怪道:
“放心,不会讹你的。走,完事再唠。”说着偎过温软的身子,半推半就之间,二人便到了僻静阴暗的胡同里,动作麻利地把四四方方的小布包往青石板街上一铺,褪下没着裤衩的外裤,两腿一劈,说:“来呀!”
懵懂中的男人借着星光月辉往下一瞅,头嗡地一声,大了。血往上涌,无数次梦中见过的情形如今就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绷得紧绷绷的身体立刻疯牛一样猛扑上去。
哦——啊,男人女人在雪地上吼叫着,撞得星月叮当乱响。
当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女人开始一边收拾她的花布包袱,一边跟惶惶系着腰带的男人讲价。价钱往往出乎男人们的预料(比如原先说五毛,现在要八毛)。垂头丧气的汉子这时才醒过腔,忙说不值。女人一边擦拭自己的身子,一边装作可怜巴巴地说:“大哥啊,我们也是女人哪,不容易呀。”
不甘心的汉子问:“你咋不容易,说说看。”
女人凄然一笑,说:“天当被,地当床,两只奶子被你揪多长!”
男人想了想,扑哧乐了,说:“是哩是哩,是不易……”
“那,大哥,你就多赏几毛吧。”
就这样,木把头们腰包里的银洋,不知不觉就进了挟包女人的兜里。
那天老旺追到十字大街北边的一个小胡同口,抬脚往里刚走了不到十几米,就见小灯花正在接一个牛犊子似的壮汉,他把小灯花按到冰冷的石板街上,扑腾得雪片子和尘土四处飞溅,小灯花像挨宰的羔羊似的呻吟着。老旺实在看不下眼,冲上去大吼一声,把那人掀翻在地。
“畜生……俺插了你!”
插是土匪的黑话,杀的意思。那人爬起身,正欲恼火,见是个脸色铁青的汉子,以为遇上了女人的丈夫或相好,连忙提上裤子,掉头就走。
小灯花挣扎着爬起来,见是老旺,诧异道:“干什么呢?你!”
老旺挤出笑脸,劝:“咱回吧,啊?”
女人气急,说:“你……你搅了俺生意……你……”她顾不上理论,抽身忙去追赶那客人。“哎,别走啊,大哥,事还没完哩。”说着上前一把揪住客人袖子不放。
“你看你,你男人来咧,还办这事?”
小灯花急了:“他哪是俺男人,俺男人早死了。他也是俺的客人。”
俩人拉拉扯扯,那人被逼不过,随手扔下几枚铜钱,贼一样蹿进夜幕里不见了踪影。剩下敞着怀在一镰冷月下满地摸索的女人,好半晌才摸遍冻得咬手的石板街面,直起腰,瞥见身后不远处讷讷看着的老旺,火气腾地涌上来,泼泼骂道:
“好你个老旺啊,你占俺的炕,睡俺的身子,如今又来搅我生意,你给我滚,滚远远的,滚!”
老旺委屈道:“人家不是……不是心疼嘛。”
“心疼?”女人更气了:“我不欠你的,不该你的,没人要的老废物,你……你等着让俺喝西北风啊!”
这话像柄刀子,刃儿锋利着哪。老旺一听,顿时蔫了,委顿下身,抱着头,半天不吭气。
小灯花拔腿想往回走,见老旺的傻模样,又有点于心不忍,也觉得刚才的话重了,便颤了声,缓缓道:
“你先回吧,俺再去……再去寻个客。”
老旺抬起头,已是满眼的泪。哽咽了一忽儿,说:“这么冷的天儿,俺实在不忍心你在风口雪地上……要不,你回客栈办去吧……”
小灯花不解地问:“那你呢?”
“唉,我……我在门口给你们打眼(放哨)。”
“旺哥……”小灯花心里一热,扑过来搂住他的腰,俩人抱头大恸,哭软了身子。
那晚,小灯花终于又寻到一个客人。老旺一见,赶紧笑呵呵上前拉住那人的手说:“大哥,俺把炕烧得热热的,屋子里也暖暖的,你放心进去吧。”那人疑疑惑惑上下打量老旺,他是被老旺的热情吓着了。小灯花连忙拉他进了屋,插上门。老旺退至院门口,抖抖地掏出烟口袋。
他摸出火,点了三次也没点燃。
这时,他身后的木皮板房开始怕冷般颠簸起来,像蹲在它旁边那位苍老的汉子的心。
这一带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从四壁到屋顶一律用板皮子一条条钉成的。甚至连竖在房山头的烟囱都是用一根掏空的木头整体安装上的。人若在木屋里跺跺脚,乃至放个屁,整个屋子便会上下颤动。更何况那些饥渴狠了的饿汉遇上女人。因此这一带的人只要一遇见房子有规律地哆嗦或跳荡,便知晓房主人正在办事,此时是绝对不便打扰和惊动人家的,更不能贸然闯入,这也是这一带的乡俗。
起风了,风吹得客栈门口那盏红纱灯左右摇晃。咯吱——咯吱,小灯花的木房子久久地摇晃着,仿佛浪尖上的一叶小船。雾雪弥漫中的那种奇怪的动静,又好似开春的大江上冰层开裂的巨响,震得老旺脚下的冻土大地都在沉沉跳荡。
老旺把旱烟袋狠狠按在雪地上,立起僵硬的身板,眺望着小镇后面灰蒙蒙的大山暗自思量。明天,说啥俺也要进山啦!
到了第三拨雇主来到小镇,也没有一拨看上老旺,老旺才彻底灰了心。他望了望那间熟悉的小客栈的木门,决意不管还有没有人雇佣他,他都不能在这儿吃闲饭了。他咽不下啊!
他佝偻着害风湿病的腰、立在街口。忽见一个孩子牵一头毛驴,也站在不远处向这边望,见有人路过,稚嫩的声音就喊:“组套——组套咧!”
组套,就是合伙上山拖木头。
老旺踟蹰着近前去,试探着问:“咱俩组个套吧。”
那孩子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见有人上前搭茬,便上下打量几下老旺,摇了摇头。
“咋,你小兔崽子,瞧不起我老旺?”老旺火了,四处踅摸一遍。猛地把墙角的一块大青石举过头顶,嘿地一声抛出一丈开外,然后拍拍掌上沾的苔泥,冲小孩问:“咋样,服气不?”
小孩眨眨那双亮眼,说:“不赖。只是俺得回去问问俺娘。她说世上的坏人多,别叫人把俺拐了,把毛驴卖了……”
老旺被那小孩逗笑了,连连摆手说:“成,成,你回去告诉你娘,明晌午,俺在这候着。”说罢乐颠颠欲回客栈,走了几步又停住脚问那拉驴的小孩:“对了,你叫啥?俺叫老旺,这一带人都知道,俺可是老木把头啦!”
小孩爽爽一笑,露出口白牙。
“俺叫亮子!”
“亮子?”老旺心里一动,望一眼那瞳仁,好似认得,但他没说什么,默默回了屋。
夜里,老旺把组套的事跟小灯花说了。“俺在你这住了一秋一夏,也该还你的店钱了。”老旺望着坐在灯影里缝补衣裳的女人,实心实意地说。女人却不领情,她把老旺的褂子扔到光着身子的男人怀里,野着脸说,俺又不稀罕你的钱!直到这时女人才唠起她的身世,原来也是随夫从关内逃难来的。几年前,丈夫放排被起垛的木排钉死在老河口,尸骨至今也没打捞上来,撇下她一人孤孤单单在这过活,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只盼着积攒些体己钱当作盘缠回关内。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她却总是攒不够那盘缠。
老旺说,当年俺爹给俺取个旺字,也是图希我能娶妻生子,家庭兴旺,哪承想他儿子一辈子窝囊,到现在也没有个家呀。
二人叹一回,灯芯跳跃着,不觉夜便深了。
那晚,两个人抱得紧紧的。
第二天老旺早早起身,吃过饭,恰巧附近有一大柜的木场子招零工,小灯花劝老旺不如拣近做些散活,不必冒险进山拉木头,却被老旺谢绝了。到了晌午,门口果然来了一位妇人、一个半大小孩和一头毛驴。老旺把他们迎进客栈,仔细一端详,认得那女人正是当年死在同一老排上的头棹独眼刘的媳妇。如今虽过去十几年,却两鬓花白,俨然老妇了。
唉。老旺唏嘘道:“想不到是大嫂。”其实那女人比老旺要小。
独眼刘的媳妇本来是不放心儿子组的套,想来客栈寻个“靠”,靠就是介绍人的意思。以免今后犯哕唆。如今见了老旺和小灯花,自然放下心来。连连说:“大兄弟呀,俺把亮子托付给你了。俺也实在被逼无奈,这才让小小年纪的孩子进山拖木头的,俺……俺亏着他哟!”
老旺说:“都是卖力气的,谁家还不是一样?”
小灯花也说:“这孩子机灵,老旺大哥也诚实,大嫂就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吧,管保没事。”
就这么老旺与亮子外加一头小毛驴组成一副套,驴和孩子算一个股,老旺自己一股,分红时二一添作五,条件就这么讲下了,大伙都挺满意。当日老旺二人牵着牲口,便向白雪皑皑的山里进发。独眼刘的媳妇和小灯花一直送到山口。临分手时,小灯花恋恋不舍地拉着老旺的袖头叮嘱:“掐套你就回来,俺等着你。”
“嗯。”
“甭上别人家的店!”
“嗯。”
“俺的炕就是你睡热的呀……”
老旺住了脚,摆摆手说:“好妹子,你啥也别说啦,俺这心里,其实早就有你了。”
说罢磨身飞快地迈动了脚步。小灯花的身子颤了颤,桃花脸一下福光起来。
老旺与亮子成了当地有名的麻老九大柜下的一个散股子。他们俩人一伙,外加一头毛驴,一架爬犁。每天天刚蒙蒙亮时起身,由山梁顶的大雪壳子上将爬犁赶至沟桶子下的江畔,卸下圆木再重复返回,俗语又称“抽林子”。
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儿。他们用的爬犁叫疙瘩套,赶爬犁的叫爬犁头。在他们这组,老旺自然就是爬犁头了。
抽林子之前,老旺要根据地形把那些粗壮沉重的大树用木杠子调顺过来,根部朝下,梢部冲上,卡在木架子上,再用绳套拴牢。然后套上驴,系好吊子,吆喝着顺着爬犁道上了路。亮子哩,这时手使撬杠,前后左右猴子样蹿来跳去,不停地把挂住爬犁的树枝子、藤条、石块雪堆拨开,这就是抽林子。
抽林子最怕的是跑坡。
就是在雪滑坡陡的地方,因冲力太大,人与畜没有稳住吊,巨大的木头就会像箭一样从上边鱼贯射下,造成人死畜亡,有时连尸首也寻找不见。
所以为了稳住吊不跑坡,老旺和那头毛毛眼的骒驴贴在木头那巨大的圆形截面上,用宽阔的脊背和驴腚死死抵住,防止下滑。爬犁头的活儿真是个玩命的险活啊。
亮子心里有数。可一到下坡亮子的心都提溜到嗓子眼儿,看着老旺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和隆起的脖筋,心里总在默默地喊:旺叔哇,你可要顶住啊!
每一次,老旺都是稳稳地和驴一块儿下了坡。
亮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从没见过面的爹的容貌,他觉得老旺特别像他爹。
有一天,是个刚入了九的奇冷的日子,白毛风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子在耳根边旋飞。人山上山下拖了几次,头上的热汗结成冰棱,手一摸啪啪断裂。老旺二人干到傍晌,人畜都有些乏了。本应这时该歇息吃晌,填填蛙鸣一样的肚皮。可是,离正午还差一袋烟的时间,木场的管事又上山察看,老旺便强打精神又拖了一趟。
下坡时,老旺突然脚下一滑,原木千钧重量一下压在毛驴身上,那驴摇摇晃晃,口吐白沫,两条后腿在腹下弓曲着,拼命抵抗冲下来的重载。天啊!老旺觉得末日到了,一阵阵寒气从心底升上来,手忙脚乱中腿一蹬,被爬犁拖着的身子也跟着艰难地拱起来,眼见着刀割斧锯一样的断枝和利石从身边一掠而过,耳畔传来亮子失魂落魄的惊叫:“大叔,挺住呀——”老旺下意识地扣住驴缰绳,同时又把全身的肌肉都拉紧了,驴蹄子和爬犁凄厉地轰响着,发出断筋裂骨般咯吱咯吱的呻吟。
“挺住啊——老旺叔!”身后,仍然是亮子撕心裂肺的呼喊。
老旺仰起脸,在那一瞬间木把头老旺仰起脸,望见瓦蓝瓦蓝的冬日的穹隆上,一只苍鹰在静静地一圈圈地翱翔,它犀利的眸子此刻一定望见了蝼蚁般在山壁上苦苦挣扎的这几位,而悸动痉挛的肉身却在那两根铮铮欲断的套绳上游丝般喘息。
“山神爷爷啊,我老旺真的要被穿成肉箭绝命在这荒山野岭上吗?”
他把挽在手里的驴缰绳猛地向旁一拉,轰隆一声,坡道上腾起一股雪雾,半空中升起一朵白云,接着,一切都静止下来。烟尘中挣起一个血人,疯子般扑向四蹄朝天的毛驴,死命挣了几挣,不动了。
“俺的驴哟,俺的驴……”踉踉跄跄跑过来的亮子,绝望地哭泣着。
哭声有如招魂一般,在茂密森严的树梢间颤抖。而阴沉的山岭却宛如一个阴险的狎客,躲在暗中冷笑着。
没有了驴,老旺只好和亮子分开,各自跟有牲畜的股子搭伙,干些散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煎下来。傍年根时,一连下了几场雪,天也冷得邪乎。夜里到窗棚外尿尿,人会被片刻冻起的冰棍顶个跟头。
大伙都苦苦盼着开春掐套哩。掐了套,有了钱,老旺盘算着给小灯花买身衣裳,买点胭脂。说实话,那天,从被穿了箭垂死的毛驴眼里,老旺分明看见了小灯花的毛毛眼,也是那么深,也是那么亮,也是那么湿漉漉的……
还有四十几天哪,大伙捏指头盘算着。
这天清早,木场掌柜的走进屋说,老鸹岭的爬犁道得找个人去清理,他四下瞅瞅,眼光落在缩着脑袋的亮子身上,说:“亮子,你年轻,辛苦点,你去吧。”
亮子呆呆地瞅着掌柜,点点头。
掌柜的刚欲出屋,老旺上前一伸手拦住了他,说:“亮子太小,胎毛还没长齐哩,求掌柜的换个人吧!”
“换谁?你去啊?”掌柜的脸一黑,眼皮翻起来,眼珠瞪成驴卵。
“我……我,”老旺知道那活危险,嗫嚅一阵,一跺脚说,“我去吧!”便回屋收拾工具。
掌柜的望一望老旺佝偻的背影,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老旺起个大早,见亮子还在贪睡,便没惊动他。他轻轻摩挲着亮子的头发,一句话没说,便动身了。
老北风刮得山林子呼呼山响,像是有万千个怪兽伏在里面嗥叫、撕咬。
修爬犁道就是夹风樟子。因为爬犁道怕风不怕雪,如果夜里起了大风,道槽子上留下一道道雪坎冰楞子。拉木头的爬犁就无法行走,人和牲畜也下不去脚,必须派人去修。由于是在这种狗龇牙的寒冷天气里做活,去的人往往十去九不回(如果木场掌柜的瞅谁不顺眼,或为了报复惩罚谁,就会狠下心肠让他去独闯鬼门关)。
另外,修爬犁道又叫唱高丽戏。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哩。据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高丽人上山拖木头,由于几天几宿没睡觉,结果倒在爬犁道睡着后冻死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埋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年春天,人们看见他躺在雪堆上,手里仍握着开山斧,好人一样待在那儿,一碰,他便噢地叫一声(这是嘴里的一口浊气被放出来)。从此,山上伐木的人总怕遇见高丽鬼,而修爬犁道也正是去跟冻死鬼打交道,是故人称“唱高丽戏”。
这天早饭后,亮子一直没照见老旺的面,就问大伙:“旺叔呢,怎没见旺叔吃饭?”
掌柜的就凛下脸,说:“甭问了,亮子,从今儿起,你去跟老吴头一个套吧。”说罢叹着气,出了屋。亮子就拿眼找其他人的脸,竟然张张都挂霜,心下好生惶惑。
天光青灰了,山尖上挑着几颗邈远的寒星。老北风打着呼哨,在萧瑟空旷的林子里号丧。亮子随着衣衫褴褛、邋遢的人们,一步步往山梁上走着。远远地,爬犁道就在眼前啦,亮子抬眼望去,只见那高高的寒风彻骨的雪岗子上,端坐着早已冻硬的老旺,笑模笑样地眯缝起双眼望着远方。
“老旺叔!”亮子哭着喊道。
拖着木头的爬犁从雕像般的老旺身边一掠而过,像是腾空而起的鹞鹰,卷起冥钱般的雪屑,直往炫目云霄的深处扎去。
来年春月,老旺会像高丽鬼一样,呵呵笑出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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