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跟老金说自己要去参加“那个座谈会”,老金反问说:“什么座谈会?”
老张说:“就是市物价局那个。”她心里知道不是物价局,但物价局听上去更气派更重要。
“别去,去那儿干什么。瞎耽误工夫。”
“去听听别人怎么说,也给提提意见。这西红柿都两块五了,领导一来,菜市场卖菜的都改口成八毛一斤了,等着他们了解实际情况,不得猴年马月?”
又说了两三个来回,老金放弃了,说“去去去,乐意去瞎哔哔你就去”,问了她回不回家吃午饭,就拿着购物袋背着手下楼卖菜去了。
老张在公交车上还在想电话里那个女人的声音,沉稳,实在,像个干实事的人。几个月以前,她第一次打电话来,说自己是“市物价经济研究中心的研究员”,“想了解一下您本市物价的看法。”
老张先入为主地认定对方是养尊处优的公务员,“我什么看法?你什么看法我就什么看法。哟,您是不买菜是吧?”
对方的声音就像在微笑,说:“请您听我说,正是因为现在物价偏高,涨幅过快,所以我们中心希望能做一个调查,形成报告,跟市政府反映现在的实际情况。”
“这事你们做不了,实际情况……都是空话。”
“调查研究市物价情况是我们中心的主要工作,您的意见、每个市民的意见都很宝贵。您实话实说就行。”
十几分钟,房价、菜价、日用品,老金每天卖菜回来说的什么东西又涨价了,老张能想起来的都说了,整体上,她认为自己还算言之有物。
等老金回来,她跟他一说,老金就很消极地撇嘴说:“哔哔这些有什么用,他们真有心想知道物价用打电话问你?”听了这话,老张觉得挺没劲,不想张嘴接茬,生着闷气打开电视,开了老大声,直到老金拿了切好的水果来求和。
本以为就这么结束的事,前两天,同一个女人又打来电话,那声音太特别了,像关牧村,老张一听就想起来了,脑海里也像是在跟长得像关牧村的女性说话。
“张女士,您上次的意见,我们已经在报告里反映上去了,我们领导也很重视参与调研的市民的意见,所以我们中心下周将组织一个座谈会。特别希望您能来参加,想问问您有没有时间。”
老张憨厚地笑着说:“我能说的上次都说了。”
“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谈谈,可能会互相启发,能让我们发现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日常生活上的物价问题,确实长期依赖没有受到重视。这个座谈会,届时我们中心会请相关领导过来,您可以把您的想法直接告诉领导,如果有条件能解决,您也是为本市和广大市民做了好事。”
老张感到好像突然责任变得重大了,又有点儿含糊。
“我告诉您时间地点,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来参加吧。会后我们还会有纪念品和礼品赠送。”“关牧村”停了一下,像在给老张时间好好考虑,又轻声说,“我可以先向您透露一下,除了我们中心制作的年历之外,还有一套相当不错的茶具。”
老张没跟老金说纪念品的事,如果去参加座谈会,老金肯定也没什么好话——“能有屁用”,但如果拿回家一些还算实用的东西,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穿了体面的呢子外套,上一次穿还是前几天去参加同学聚会,但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事,老张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
沿着电话里“关牧村”说的路线,老张很快就找到了那栋大厦,在大理石装修的敞亮门厅里,有个穿西服套装的女孩笑着向她走过来:“阿姨,您是来物价中心参加座谈会的吧?请跟我来。”
电梯里,女孩用标准得过头的普通话对老张嘘寒问暖,阿姨您住哪儿啊?来的路上顺利吗?今天天有点儿凉,阿姨您可要注意。老张含糊地答着,心里却有点儿不踏实,想起儿子在餐桌旁笑着说:“凡是追着你‘阿姨’‘阿姨’地叫,十有八九是要推销。”
到了十五楼,走进办公区,老张看着四周,觉得怎么也不像机关。工厂倒闭之前,老张为了厂里的公事、为了内退、为了领钱一次次地在各种机关里跑,闻见味儿就能知道一个地方跟政府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这儿没有那种味儿,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前台后面的墙上写的是莫名其妙的英文字母,格子间里的人都穿着廉价的西服套装。她又想起儿子,小金在单位大概也是这副样子,脖子上挂着工卡。
女孩把老张带到会议室,里面是一张小桌子和六把椅子。她请老张坐下,立刻倒了热茶,特意用了两个纸杯套在一起,再加上杯托,说:“水烫,阿姨您慢慢喝。”
“不是说开座谈会吗?怎么就我一个人?”老张看了看手表,时间只比约定的早了三分钟。
“阿姨您别急,我去给您叫我们这儿的业务代表。”还没等老张发问,这个女孩就迅速转身出去了。
再进来的,是一个抱着一叠文件夹、年纪略大些的女性:“阿姨,您来得真准时啊。您坐下,我给您讲讲我们这儿的理财产品。”
“什么理财产品?”老张还没起身就被对方按着肩膀又按得坐下了,“我是来参加物价座谈会的,不是来听你推销什么理财的。”
“阿姨您别急啊,既然您都来了,了解了解我们最新的理财产品也是好事,这对您有好处啊。我们不会害您的。”她说着在桌上摊开了一个文件夹,翻到一张几条彩色曲线不断向右上角攀升的示意图,“阿姨您看看这款理财产品,只要投资十万元,几个月之后您就可以……”
“你们这不是骗人吗?骗人!!”老张打断她,站起来,俯瞰着正俯身半趴在桌上指着图表的那位,“你们干这种蒙人的事……”老张把诅咒的话还是咽回去了,换成高叫着:“我要找你们经理!”
“阿姨,您听我说啊……”
之后的十几分钟,老张反复叫她“骗子”,高喊着:“你们这群骗子,我要报警!”冲出门去,和正要进来的一个男青年撞个满怀。他先是把老张扶着坐下,而后是紧张地问:“您没事儿吧?”
这人面容英俊和善,像年轻时的唐国强,他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姓唐,您叫我小唐就行,您对我们的业务员有什么意见可以跟我说。”
老张握着小唐递过来的茶,喝了两三口,其间觉得这茶叶还不错,慢慢地跟小唐说电话里的“关牧村”用开座谈会的名义把自己骗来,而后又指着仍然拿着文件夹想给老张介绍产品的业务员说她是骗子,她们是一伙儿的。
小唐听了,严厉地对业务员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干呢?把阿姨骗来,这像话吗?”
对方低了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走出了会议室。
小唐并没接着说关于骗局的问题,而是又关心起老张有没有撞坏,头晕不晕,反复道歉,让她多坐一会儿,殷勤、温柔,但不算过火。老张觉得他微笑的样子有点像儿子。
真没想到自己也被骗了。一栋楼里住的几家,老人们纷纷都被骗过:三楼的跑到大老远的展览会上买了“日后保准升值”的“珍稀”文革邮票,到家发现邮票上的花纹都粘在表面保护用的塑料纸上了;五楼的被忽悠着买了快一千块钱的一大箱“万能”刷锅液,上门推销的小姑娘三下五除二就刷亮了两个锅,可小金说那东西就算是德国产的,一瓶也只要三十几块;二楼的参加了免费试用净水器的活动,说好设备免费、配件自费,每个月有人上门检修,连着三个月,配件换来换去花了三千,第四个月机器停了,上门检修的电话变成了空号……每次老张和老金听到这些事情,心里都咯噔一下,但又少许庆幸自己不贪小便宜,没落入什么圈套,也打定了主意一分钱都不花在莫名其妙的事上。
钱要留下,人已经老了,原先像颗定心丸一样的工厂也没了,以后有个病有个灾的……要是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就只能靠自己。
再者,虽然不富裕,但想到小金要结婚,总还是得有套房子。小金和女朋友处了四年了,中间老张和老金已经见过女孩父母两次了,对方家境也差不多,提前退休之前也是工厂职工。第一次来老金家,未来的亲家母就带着弦外之音叹了口气,老张再三问,亲家母才很不好意思地说:“以前还想着跟男方提条件,怎么也要二环以里有套房,现在看(你家的条件)……只要有房就行……小也无所谓。”之前,老金给小金准备了二十万,嘴上没提过,心里还挺自豪,觉得不亏待儿子,但眼看着房价就从六千涨到了一万二,想着再等等,说不定会回落,门口房屋中介的价格表已经变成每平米三万了。
他心里着急,有一天就跟小金说:“买房的事,你也不能太指望我跟你妈。”
小金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儿您也别操心了。”那笑脸总是很乖很懂事,积极正面,让人放心,像眼前的小唐。
问完了老张的身体,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小唐说:“阿姨,实在对不起,让您受了这么大委屈。今天也不好意思,我们经理不在,您的意见我都听懂了,等他回来,我会跟他反映。我们确实不能也不应该这么干。”
老张点点头,说:“我不想闹事,看你们也都挺忙。但你们一定得知道,这么做事是错的,得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要年纪轻轻就学坏。”话一出口,她都觉得太语重心长了,但真是免不了把眼前的人直接当成小金。
小金听了会怎么回应,老张很清楚,他一定笑着说:“嗯,我知道。放心。放轻松,放轻松。”
小唐说:“阿姨,我们这也是压力太大,有业务指标。您也知道吧,眼下这投资、理财都不好做,要不用点儿什么话把人带到办公室来,没人听你介绍产品。我们不是为了骗您、坑您。您说,我要是在电话里跟您说,我这儿有一特好的理财产品,给您介绍介绍,您能听我把话说完吗?您肯定得挂我电话吧?”
“那你们也不能……”
“阿姨,您听我说,”他打断老张的话,脸上可亲的笑容一点儿没变,“您别看我们公司不大,但我们理财的业务做得真的还挺不错的……比如,这款投资外币的……”老张才发现有一个文件夹还在桌上,小唐利索地把它拿过来,像是早就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内容,手指一捻展开了一页,他都不用看就继续说下去,“实际上是保本型产品,您不可能亏……现在银行利率,定期才3.25,您买我们这个产品年化投资收益率至少是5%……”
后面的话,老张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小金。当初以为他去银行工作挺好的,具体的岗位也不是在柜台上点钱,听上去很轻松。后来,她和老金才断断续续从小金的女朋友嘴里听出来,拉贷款不是容易的事,每天求着人,还有同事会和他抢业务,年底想拿到奖金,要先发掉四百张信用卡。做了三年,小金从银行辞职了,去了基金公司,股市不行了,他又去了理财公司。现在,说不定小金在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
“别说了,我不想听。”老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阿姨啊……我们也得养家糊口不是吗?这您也理解理解我们……”小唐短暂地苦笑了一下,又微笑着继续介绍。
老张低头看大衣的扣子,上次穿这件,她在回家路上看见小金叼着烟,蹲在人行道边上,面前是一大堆假的名牌钱包,跟他的朋友一起在一个个翻弄着向年轻小姑娘介绍。老张的心被揪着,失望、生气,但没走过去。她不知道该说小金什么,说他往地上弹烟灰的样子像个流氓?她知道小金只是想多挣点儿钱。
老张晕乎乎的,抬头看到了电梯口,这之前的记忆全消失了。突然被之前带她上来的女孩叫住:“阿姨,您的纪念品。”看盒子,真的是一套茶具,老张习惯性地道了谢,但想到自己是被骗来的,又气恼。出了大厦,她立刻把印满理财产品广告的年历从茶具盒子旁边抽出来,塞进了垃圾箱。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给小金拨了电话,她想跟他说一遍今天的荒唐事,得到一些敷衍却能让自己安心的抚慰。
铃响了一声,小金就接了:“张女士,上次跟您说的理财产品,您想好了吗?收益率很高……”
老张慌了神,说:“我打错了。”
“您听我说……”
老张没挂,等着。几秒之后,电话那头说:“……妈……”但小金又笑了,“我真是没看清,就看见‘张’字了还以为是我客户。”之前他说过,手机通讯录里不能用“爸爸”“妈妈”之类的字眼,怕万一丢了手机,有人会给他们打电话敲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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