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似乎总是阴着。白天阴,夜晚也阴,从浅灰渐变到浓黑。时光象开瓶喝了两口然后被忘掉的啤酒,又温又稠,没什么泡沫。我被一些无望的情绪掌握着,挣扎过一阵,之后腻了,人就变得很懒。中午醒来,假如没有工作,便在床上坐着,久久地想,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有时想到傍晚,又斜下去再睡了。
我是怎样来到那个台球厅的?想来店老板似乎是个朋友,又好像不是。总是不记得了。那一段日子,天天像雨后。太阳也许出现过,但是台球厅里永远暗,窗帘拉着,有股雨水、灰尘、臭球鞋和便宜的烟混合起来的味道。大厅里摆了十几个台球案子,有人打球的案子上面灯光雪亮,照得人脸狰狞,台球案子之下是被黑暗浸透的,美丽的大理石球浮在黑暗上,人们围着桌子走来走去,好像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水非常凉。
台球厅的生意不好,大概因为这地方看起来太没有生气,一副将要发生惨案的模样。老板长期缩在吧台后面,打无声的电子游戏或者看书,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个台球厅有点恹恹的哲学的意味,似乎就是没任何人打算为任何人做任何事。
来这里打球的除了附近的闲人和逃学的高中生,还有我。我来这儿因为我可以在开车来回的路上抽烟,听歌,自己呆着。在台球厅里我也能自己呆着,这儿的生意实在是太差,不过安静,老板很少放不三不四的音乐。在午饭后的时间我来,开一个案子跟自己打球。那个时段最是没有人,整个大厅里往往只有一盏灯亮着,我站着看球,这些光亮完美的圆啊,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呢?我伏下身,瞄很久才出手。大理石球相撞的声音——“咔!”特别有弹性,好像一个球撞上另一个时必须从它身上带走点什么。而那声音听着牙齿会有点酸,忍不住想咬一些柔软的东西。随后球咕噜一声被袋子吞下去了,我用手心摩擦一下冰凉的球杆,站起来,一瞬间心里竟有了小小的满足,也因为这点完全不值一提的乐趣而羞惭。
自己跟自己打球,假如有旁人在,是十分无味的。好在大厅里只有老板,而老板也就是这大厅本身的一部分。人多起来的时候,我就收起杆子,坐到老板旁边的吧台去。老板年轻,看书杂,有时候是《Poshop入门教程》,有时候古龙,有时候读诗。某一次我看见他读史蒂文斯,很意外,可是一点也不想跟他谈这个。我就在吧台吃东西,和老板说一些闲话,抽烟,再有,就是看打球的人。
老栗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台球厅的呢?总是在我之前吧。我会注意到他,先是因为他跟我一样,差不多每天都来,一个人,来了就坐在同一个地方。那是台球厅中央的一个沙发,他就在那儿坐着,我偷偷看他。然后我发现他很少打球,每次打都是和不同的人。且,都是对方开球,开球的时候他还是坐着,等轮到他了,才站起来,随便抽一根杆子开始打。而他一旦开始打,对方几乎就没有再上手的机会了。他的姿势和球路都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每一杆推出去都异常准——力度、角度和方位都拿捏得特别好,而除了准也没有别的,看上去,只要算好了,好像谁都能打出那样一杆似的。打出那一杆照理说是需要很多的算计和测量,可他打球并不想,瞄一眼台子,俯身便打,球落袋是直爽的,不蹭不跳,利落地“扑”一声,特别情愿。然后白球默默地走到它最该在的位置,杆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打球又很快,一杆一杆行云流水,球还没停稳他已经架好了,就象每一局都温习过千百遍,打得都厌了。这个人打球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理”。一种心平气和,自说自话的有理。这种风格太不花哨,没什么修辞的余地,就容易给人一种侥幸的感觉,所以他的输家总是不服输,等到意识到双方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时,已经输掉了一大截。
他把杆子插回去,接过输家的票子,回去沙发上坐着。我遂知道这是个赌球的人。老板说,咳,那是老栗嘛。说完了又低下头去读书。老栗坐着,脸和棕色的沙发没有边界。他穿的衣裤和鞋都是平常中年人该穿的,远看还干净,但他应该是单着身,没有儿女。他身上没有一点家庭的气息,好像很久没在自家饭桌前吃饭了,应该他住的地方就没有饭桌。他的脸是,盯着看的时候记得清楚,视线转过去就忘掉了。但他的表情很鲜明,尤其在打球的时候,那是有点不屑——对自己的,还有点不耐烦,笑是很少笑,偶尔笑也是讥讽的,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他点了根烟叼上,眼睛在烟雾后面看到满屋子的人。“你们打得都不对”,我猜他心里说,“不过也无所谓”。这会儿他就非常高人一等,很讨厌。
老栗在很多年前是全国斯诺克大赛的亚军。那是他最好的成绩。老栗家里孩子多,他成绩最差,又不想当工人,就在十几岁开始学台球。老栗今年总有快五十岁了,几十年前就有台球学校吗?我没什么概念。这些是老栗给我讲的。有一次他来得早,看到我跟自己打球,来纠正了一下我的姿势——也是用他那种微微嘲讽的,不当回事的口气,我本是怪他多余,可老栗给我作示范时是一丝不苟,近处看,才发现他打球的身形极好看,四肢舒服极了,每根肌肉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一举一动都合逻辑,好像顶尖的武功高手去挑一担水,那么轻灵又稳重,却也是,太可惜了。我就想着,老栗啊你是什么人呢。老栗看出我的惋惜,也看出我是不打算学打球的,就拉我坐下,抽烟,聊了上面那些。现在的九球小天后啊,当年就是我的球僮。老栗这么说。这话恰好是我最不爱听的那种,若是别人讲我一定是要抬杠的,对老栗却没有。他没什么怨怼或是愤懑,他这话就像是,那年我女儿五岁,刚掉了一颗乳牙。
台球厅的生意一直很差,来的全是熟客,而熟客里没人会跟老栗赌球——来久了,都知道他的水平。老栗常常空坐很久,或者指点下别人打球,也有找上门来求教的。老栗没有那种好为人师的样子,他是旧旧的,懒懒的,但干干净净的。我怀疑这个台球厅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老栗辉煌的过去。就是对我,老栗也只提过那一次。后来我没再跟老栗聊过天,只是在他动手打球时常蹭过去看。看老栗打球看久了,心里会有种类似古代的东西升起来,好像香炉冷掉了,烟还没散。
后来老板跟我说,台球厅要拆掉,盖地铁站。我们约好了一天去喝酒。
台球厅拆之前有些回光返照的迹象,忽然来了很多的生人,多是腰围粗,嗓门也粗的那种。这种人也最喜欢跟老栗赌。有个阴天,或者雨天,老栗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
那局球打得真是……出神入化。老栗的对手是个粗汉,乍看是走大力出奇迹的球路,其实下手有分寸,又稳又准又狠。老栗大概很少遇到这样的对手,他的表情严峻了许多,眼睛也睁大了,动作比平日快上几分。打了三局,台球厅里剩下的人渐渐全围过去观战——赌注也上去了不少。我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吧台坐着。我想,老栗一定赢。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老栗输球。他紧张了一会儿——大概是为了赌注——慢慢又回到平常赖赖的样子。对手已出了点汗。我就想,老栗一定赢。
那是个冬日。围观的人群里有个穿艳粉色羽绒服的姑娘,每次老栗打出妙招,她一定举高了双手欢呼,露出羽绒服和牛仔裤之间白白的腰身。这女孩最多二十三岁。老板说,看见那姑娘吗,老栗的女朋友,在火锅店里做服务员,老栗基本上就靠她养着。我听着,有点恍然,也有点恍惚,却是一切都很有理。人们爆炸起来,老栗赢了。姑娘欢蹦着到他身边,老栗大大地笑着,笑得皱纹都出来了。他黑黄的手放在姑娘腰上。
后来,那天,老板跟老栗还有许多人一起去吃火锅,老栗请客。我没有去,我忽然很寂寞。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晚,下起来却是连接不停。雪本是白的,落到大地上便脏,连累大地也变得脏——这都是何苦。那段时间我真是很拧巴。雪后路难走,我很少再去台球厅,跟老板约好的那顿酒最终也没喝。
再经过台球厅的时候,它已经拆掉了。蓝色的铁皮把那块地圈起来,里面有许多大型机械在做着什么勾当,可能是修地铁站吧。那段阴郁时光已经过去两三年了,我在很久一段时间内有意识地避开这段路,好像是,一个刚刚痊愈的病人无颜面对曾与自己无比亲密的疾病。它又像是一个黑洞,吞下了我一大段生活,而老栗,他是属于那个场所的,他跟着我失踪的生活一起去了其他的地方。
几天前,我跟几个朋友去打了场台球,恰好也是个雨天。拿起球杆伏下身,老栗就在旁边告诉我,手该怎么摆,重心要怎么放,眼睛看着哪儿。那天我喝了点酒,打得不好,可还是赢了,因为跟我对打的朋友喝得更多,他三次在打黑八时将白球送了进袋。那天,酒后常见的时空叠化并没有出现,我本以为雨天会有某种机缘,带我回到昔日那个阴暗的台球厅——并没有。我在灯火通明的地下室,听着流行歌曲。只是,坐在沙发上等球僮摆球时,我忽然想起了史蒂文斯。我想起这个诗人,他生在远远的美国。他曾经写过:“不要对我们讲诗的伟大……我们的阳光下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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