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死过一次。
那是上世纪60代,他才几个月大,就已是老病号,常常持续高烧不退。医生说,这孩子体质太差,难治。外公外婆毅然采取了行动,把他用小毛巾包好,轻拿轻放,丢在楼下阴沟旁,任其自生自灭。
之前外婆生了5个孩子,因为饥荒和疾病,只活了一个。对于孩子早夭,他们处理起来已经比较娴熟。
那一晚舅舅是怎么被救回来的,有两个版本。一说是邻居大妈围观了一阵,看舅舅哭得挺有劲,好心把他送回外公外婆家;一说是外公外婆一直不放心,每隔一阵就去探望,发现舅舅小命够顽强,抱回家接着养。外公外婆坚持是第二个版本。
后来每逢旁人提到这事,舅舅都笑嘻嘻的。他的乐观,出于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俗语的高度信任。他一直在耐心等待那个后福,他有的是时间,不急。既然人生宏大的幸福已成定局,剩下的,就是在细微中寻找乐趣,做闲散的观察者。世界对于舅舅来说,就是一台大电视,搁哪儿他都能专心致志地看上一阵子,两只蟑螂打架他都能观摩半天,分析出谁是谁非。
对他这项爱好,我们那个小城市也很配合,时不时制造些乱子,提高观赏性。那种五线小城市,唯一能在全国城市中领先的,就是每年必入民间评选的十大暴力城市榜,按照恶性治安犯罪率来科学排名。城市跟人一样,总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淫,总想爬上什么榜单风光一次,无论善恶。有一年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城市落选了,不暴力了不血腥了,大家有点愤慨,去各大论坛维权,质疑该榜单的权威性。
我上高二那年,有一天下了晚自习,骑着单车回家,后面传来密密麻麻的催促:有个中学出事了,有学生砍人了,赶快去看啊。
等我们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只剩一地血泊。听说是另一所学校的学生来寻仇,在校门口等着穿红衬衫的男生出来,用绞肉那种刀插入对方的肚子,把肠子扯了出来,给现场群众上了堂直观的人体解剖课。
凶手杀完人,直说自己错了错了。
他很懊悔。他要杀的是另一个穿红衬衫的。
那段时间我们都不敢穿红衬衫了。
给舅舅讲了这事,他提了21个有关细节的疑问,我答不上来,我说晚上还有作业要做呢,没法追根究底。舅舅那眼神,颇有点嫌弃我做事不分轻重缓急。
在围观这个领域,我确实不专业。舅舅跟舅妈恋爱期间,有一次,他骑着自行车,舅妈坐在后座,沿着嘉陵江边,就着微风,谈论刚看的电影《小花》。前面的一场车祸打断了他们文艺青年式的对话。两辆卡车相撞,其中一辆车门被撞飞了,两位司机变成了两团不同形状的血肉模糊。舅舅舅妈在人群中焦急地探寻,搜集有效信息。救护车来了,把受伤的司机送往医院。舅舅骑车带着舅妈,一路飞奔,追赶救护车,了解后续进展。幸而城市小,大医院就一家,快接近医院,舅舅才惊觉后座变轻了。转头一看,舅妈不见了,车速太快,不知何时摔下去的。
假若没有舅妈掉下车这个意外,舅舅会跟完全程的,他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后来他证明了这一点。那次他骑摩托车,遇到一场两男一女的激烈殴打,就在派出所附近。警察可能有更重大的事要忙,一时没顾过来。其中一个男人抢了路边摊的西瓜刀,毫无章法地乱砍。舅舅的新衬衫上被溅上一道血。救护车来接伤者,舅舅飞车跟去医院急诊室门外,和另外几个好事者聚在一起,分析现场情况,综合各种情报,推断应该是错综复杂的情杀。2小时后,两个男的都被宣布死亡,尸体直接被送往殡仪馆。舅舅当机立断,驱车跟去了殡仪馆,半夜1点,死者的家属才赶到,双方家属发生撕扯,舅舅前去劝解、调停,等一切趋于平静,已是凌晨6点。舅舅去吃了碗牛肉米线当早餐,心满意足地回家。那两具新鲜的尸体,知道有这个陌生人的彻夜陪伴,会不会快乐一点?
三年前舅舅来深圳,他的精华时段是在欢乐谷,观看那些坐在船里从高空滑下来,接着被无数水枪射中的游客。他说,你们先去玩别的,别管我了。我在这里可以看1个多小时。说完就深情凝视着那些曾经、正在、将要变成落汤鸡的游客们,定时爆发欢快的笑声。我说舅舅大人啊,你也太恶趣味了吧。他答,出糗就是要有人看的,没人看还出糗干嘛。
说这话的舅舅,有股禅味儿。
前段时间我家附近出了大型车祸。泥头车撞上了安全岛,两对母女被撞死,就在散步回家的路上。那个5岁小女孩被撞到脑组织溢出,全身多处骨折,尸体被抱起来时,软得像用布做的。
事故几小时之后,被撞碎的柱子修复了。血迹擦拭干净了。擦破的黄线接上了。
车祸、死亡、尸体,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四天之后,死者家属和一群路人在事发地点悼念死者。如果舅舅在深圳,他一定也在其中。他是执着的旁观者,对街头巷尾每场悲剧喜剧都给予了最严肃的注视。当我们对反常事件早已麻木不仁时,只有舅舅,愿意为这些故事和事故,长久地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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