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拉拉文艺圈里,帕特里夏·海史密斯首先是女王,其次才是作家——那本风靡一时的邪典小说《天才雷普利》的作者。什么是女王?就是哪怕红颜已老、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完全寻不到当年美貌的痕迹,五十五岁的海史密斯小姐仍然可以端坐在她的寓所里,不紧不慢地对着来朝拜她的文艺女青年挑三拣四。法国小说家兼翻译家玛丽昂·阿布达朗(Marion Aboudaram)初出道时,就在觐见女王时深受打击。“走吧,”女王说,“你不是我要的型(type)。”
玛丽昂得承认这话虽然伤人,但很诚实。女王穷尽一生,身边不停轮换的伴侣大多都是那种比玛丽昂更年轻(对海史密斯而言,当时刚满四十岁的玛丽昂已经太“老”了)、更苗条,更有女人味的“型”。在这一点上,海史密斯的口味与那位将她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改编成电影的大胖子希区柯克惊人地一致:美丽、娇弱、教养良好而稍微有点神经质的金发女郎,永远是第一选择。那次会面,甚至玛丽昂带去的女伴从女王那里收获的目光都要比玛丽昂本人更多些。“我估计,”玛丽昂事后说,“当时她是宁愿要她的。”
帕特(帕特里夏的昵称)从未爱上玛丽昂,而玛丽昂尽管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却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追随她。据说,在海史密斯的个人资料中,玛丽昂写给她的情书是最风趣最讨人欢心的。渐渐地,女王开始向玛丽昂唠叨她的心事(好像世上再没有一副更耐心的耳朵了),甚至在玛丽昂着手将一本英语蕾丝小说(lesbian novel)翻译成法语时给予指导性意见。事情照例如此:海史密斯以为对方在依赖自己时,她本人依赖对方的程度也达到了峰值——而玛丽昂最明智的地方在于,她知道这一点,却从不说破。
有一次,女王卧病在床,玛丽昂试着引诱她喝下一碗汤,用那种大人哄骗倔强的孩子的方式。“喝一勺吧,这一勺为了爱伦·坡。”她知道,坡是海史密斯的文学偶像之一,而且《天才雷普利》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大奖就是“爱伦·坡奖”。这一勺顺利地沿着食管滑落。
第二勺为了莎士比亚。
“第三勺,呃,阿加莎·克里斯蒂?”帕特没再往下咽,她抬起因为长期酗酒抽烟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
“不,”她说,“不要阿加莎·克里斯蒂。她的书比我卖得多。”
尽管这话很符合海史密斯的一贯毒舌风格,却未必仅仅像它的字面意思那样直白。海史密斯对克里斯蒂的那种直觉性的排斥,恐怕更多的不是出于羡慕嫉妒恨,而是风格上的南辕北辙。一样是杀人如麻的虚构世界,克里斯蒂走的是传统的侦探主导路线,悬念系于“凶手是谁”,诱人的是在以正压邪的过程中展现的逻辑之美——但“正必压邪”的结局本身并无悬念,这个预设的前提里裹挟着推理小说的死忠读者们不可或缺的安全感;到了海史密斯笔下,“凶手是谁”的答案一早就扔给你,你明知人是雷普利杀的,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视角一路担惊受怕,承受某种无法言说的困扰。到后来你发现,案子居然是可以破不了的,正义居然是会被邪恶欢乐地吞噬的,坏人居然是会逍遥法外的。更为惊悚的是,你甚至开始同情他,你的三观在这个邪恶的、分裂的天才面前渐渐无法统一在同一个平面上。按纽约书评人角谷美智子的说法,这叫“诱使读者暗暗和主人公悖德的观点合流”。
大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在《天才雷普利》里看到的是“诗一般的韵律”,另一个声名显赫的严肃作家欧茨认为那是一个“用拉伯雷或斯威夫特的笔调刻画野蛮不仁”的标本,执导《天才雷普利》的安东尼·明格拉则在其中找到了“世界文学中最耐人寻味的角色”。不过,那些研究海史密斯本人的学者和传记作者们,从小说里收获的东西好像更特别一些:他们将文本和作者自己的生平故事对照起来,得出的结论差不多等于一份完美的精神分析案例。
结论一,童年创伤是痛苦的根源。这是弗洛伊德的陈腔滥调,但套在海史密斯身上简直像教科书那样合适。她的诞生纯属意外,因为身为商业艺术家的父母当时并不乐意让孩子打乱事业的节奏,为此,母亲玛丽甚至屡次拿松节油充当堕胎药。堕胎未果,帕特的降生和父母的离婚几乎同时完成。帕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受人欢迎的孩子,常常要面对母亲这样让她难堪的质问:“真滑稽,到头来,你怎么居然还会喜欢闻松节油的味道?”
结论二,性向的分裂造成了人格的分裂。从小对继父的刻骨仇恨(其实没有任何资料表明继父对她有什么苛待的地方)和长大后与生父噩梦般的重逢(他竟然想轻薄她),似乎奠定了她终生“厌男症”的基础。面对如潮汹涌的追求者,她曾那么努力地想当个“正常人”,为此不惜与雅斗村的一位男小说家订婚,最后终于在床上痛定思痛——“男人不会让我有快感。”于是就有了一个接一个女朋友,于是就有了那种用狂放不羁的做派来掩饰隐隐愧疚的心理……现在你能想明白为什么《天才雷普利》中雷普利和迪基的同性关系可以写得如此曲尽其妙了吧——为什么,当“那件事”被迪基满怀鄙夷地拒绝之后,雷普利的杀人动机终于加上了一块最重的砝码?
结论三,母亲是帕特永远的心魔。帕特一生都在跟风情万种的母亲玛丽纠缠不清。她们的来往书信里充斥着时而热烈时而暴烈的句子,据说美国出生的帕特大半生在欧洲居无定所,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开跟玛丽过多接触。然而,同样是这个帕特,在跟玛丽昂的三年恋情中,最让后者尴尬的一件事是:每每到了翻云覆雨的紧要关节,帕特都会轻叹一句:“来,跟我说说你的母亲……”
可以想见玛丽昂当时的表情,也许跟《大话西游》里那位被唐僧一句“你妈贵姓”就问得浑身瘫软的小妖一样崩溃。
结论四,最后一条结论足以让前三条动摇。帕特似乎一辈子都在拼命将自己拉回理性的轨道,她十岁那年最爱看的书叫《人类心理》,她定时定量地拜访心理医生,她的日记、笔记上充满各种各样的日期、列表、地图,秩序井然到让人窒息,用来掩盖她真实生活中的杂乱无章。学者们经过仔细比对,发现她有不少记录的时间和事件对不上号,有明显的刻意伪造时间顺序的迹象。时间可以伪造,别的呢?那些她向不同的人叙述的她对母亲的恐惧、对继父的仇恨(其中有不少被证实是夸大其词)呢?她的悲惨的、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的童年呢?她那些与精神分析原理严丝合缝的人生故事呢?不能往下想了,还是那句话:我们最好把作家的日记当小说看,而把她的小说当日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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