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只苍蝇在厨房的百叶窗上。我举起电蚊拍。第一只应声而落。第二只黏在电网上,我一直按着电钮不松手,直流电造成的火花闪了两三次。松手,它也跌到桌子上。
头一只没死,这时,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它跳两下,扑到第二只苍蝇的身上,不动了。它在想什么?哀悼?苍蝇也有这样的感情吗?我一直看着它。很久,久到我以为它也死了。
没有。大概五分钟后,它慢慢从死苍蝇身边爬开。这之后,它就没有一点迟疑犹豫了。它不能飞,就爬到一个较高的地方(是我洗完晒在窗台的化妆包),从那里可以跳到百叶窗上。刚刚它们就是躲在那后面。它比画了一下,这么近的距离,如果它没受伤,一拍翅膀就过去了。但现在,它踌躇不决。
它开始活动“六肢”。苍蝇最前面的两只前肢,异常灵活,像功力深厚的旦角耍水袖,肩膀发力,直达指尖,力道如波浪,一波波传递至最末端的那一个尖。它轮流甩左右前肢,同时两手快速互搓。它还会双臂互相按摩,像人一般:左手由上而下按摩右臂,再换右手按摩左臂。川流不息。从我的角度看,几乎像在软绵绵地跳舞。做完这一切,热身到最后面的两条腿。后肢向后蹬,像人要跳远前做热身一样:一只脚踩住地面,另一只后空踢;换个边,重新踢。轮流多次。最后,它像下了决心,紧紧地用前面两只前肢抓紧地面,后面两腿同时踢起来,像一个人在做前空翻的那一瞬。
然后,它又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我再去看,还是一动不动。
我以为它死了。我蹑手蹑脚,屏住呼吸,忙忙碌碌又打死两只苍蝇,尸体带着噼啪炸响的火花和微微的焦臭味掉在它身边,它从静止中动了起来。还是那套程序:活动前肢、双手互搓。后来两手交互抬起,有一会儿,看上去,它几乎是在狂怒地打自己的头,用两只手。然后后肢,前空翻,后空蹬。
我看了有一分多钟,终于明白,它把两条后腿空蹬不是为了“热身”。它灵活地反勾到自己光溜溜的背上,顺着背往下捋——它在找自己的翅膀。它的翅膀,在电击中失去了一大半,只有左边残存一点,被烧得蜷曲起来,像一小块互相黏住了皱巴巴的透明胶带。有时它的左腿碰上这块东西,脚被绊一下又徒劳地滑到地面。它知道这皱巴巴的东西就是它的翅膀吗?它一次又一次倒立,两条后腿发疯一般地在光溜溜的背上徒劳地寻找已经不存在了的翅膀。多像失去一切,旷野呼告的约伯。可我不是上帝,我摧毁了它的身体,可能还有它的伴侣,却没法还给它更好的替代品。
我意识到,它狂怒地打自己的头,也是在找自己的翅膀。用手找不到,就用脚。
没有了华丽的翅膀,苍蝇看上去灰、黑、瘦。
几个小时后,我又去看它,它躲在百叶窗的阴影里。我想它大概是死了。拉开窗帘,它迅速地钻出来。我吓一跳:它左边的翅膀,已经又圆又大,完好如初。它是被自己拽平捋光的、用它屡屡后勾到背的两条后腿?还是重生功能如此强大?我感到一丝畏惧。是不是下次我再来看它,它连烧掉的那只翅膀也能长出来?
它飞奔。它还是不能飞,但能快跑。它一跳跳上百叶窗,像蜘蛛侠在高楼大厦间飞奔一样,迅速爬行在百叶窗上,速度极快,快到你以为它在飞。
我拿着我那只白色电蚊拍,走来走去,打死了许多苍蝇。但每次落拍前,我都凑上去分辨一下,它是不是缺了一半翅膀。我称呼它为“我的苍蝇”。我的苍蝇跟我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我希望它活下去。但别的任何苍蝇对我毫无意义,都该死。
几天之后,今天,我回到这里,百叶窗那里静悄悄的。我的苍蝇,也许终于,真正,死了。
它的一生真是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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