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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术

        四年前,在北院门,我遇见了一个老人。那天天很冷,就像现在,冰凌子在窗玻璃上错乱纵横。我们从街道两头慢慢向街中央的普泰茶楼走去。寂静的黄昏,人迹罕然,我们可以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停下,四目相对。空气中响起了久违的噼啪声,那是店主的小儿子和两个伙计在店前燃放花炮。我们要了一壶热茶,一些干果,然后坐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交谈。

        他告诉我他叫苏泰,祖籍河南温县,18岁时随父来到长安,跟随一个皮匠学手艺。皮匠叫刘庆,一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常年沉默无语,闲了的时候,就坐在店面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抽旱烟,或双目痴呆地看天。他说,我们一天几乎说不到两句话,客人来了,他也不招呼,客人需要什么只需用手指一下,他就知道了。我当时以为他性格内向,不愿与人说话,时间长了,我也渐渐习惯了,但有一天……他说,店里来了一个很有钱的女人,那个女人穿了一件水红色的长袍,长袍外面罩了一件鲜亮的貂皮大衣,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刘庆的身边,手上飘着一块天蓝色的手帕,她指着铺子上的一双黑色长靴说道,就这个,红色的,明天下午送来。刘庆抬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说了声,是,夫人!他的声音很小,就像在水里蘸了一下,但很浑厚,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那双靴子其实半年前已经做好了,一直放在一个黑色的木箱里,木箱上面还压着一把生亮的斧头。那天晚上,刘庆一夜未睡,一个人坐在油灯下,不停地用纱布打磨着那双红色的皮靴。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说,他已经把那双靴子放在了一只漂亮的小箱子里。一上午,他没和我说一句话,店门也没有开,我们两个就在店铺的后院里呆坐着。当然,我坐了一会儿,就干活去了,晒皮子,收拾屋子,修理坏掉的工具。他一直抱着那只箱子坐在院中央的玉兰树下。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叫我,小泰子,小泰子。我出去了,他站在屋檐下,一团正午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说小泰子,我们一起送鞋去吧,你在这里也半年多了,还没给客户送过鞋吧,今天我带你去。我说,恩,我还没离开过皮店呢。就锁了店门,跟着他上街了。

        街上很冷清,像现在一样,他说,我们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家王府前。那时我不识字,不知道这家主人的贵姓,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来的地方是陈王府,主人便是陈奎。我们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那个尖嘴猴腮的下人才懒洋洋地让我们进去。刘庆走在前面,低着头,弯着身子,两只手操在衣袖里,眼睛盯着前面那个下人的脚后跟,慢慢地走着;我跟在刘庆的身后,提着装靴子的箱子,也慢慢地走着,但我心里很激动,一会往东看,一会往西看,脚步总没有刘庆有节奏。到了一庭院落,那个尖嘴猴腮的下人让我们在门口等等。下人走后,又来了。他告诉我们,夫人正在休息,两个小时后再来。刘庆恭敬地说了声告辞,就弯了身子,退了出来。

        走出陈府,刘庆在老孙家泡馍馆请我吃了一碗泡馍。那是刘庆第一次请我吃饭,我吃的时候,刘庆就坐在我旁边,慢吞吞地吸着旱烟,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使我感到很温暖,很温馨,他说,那顿饭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也是最难忘的一次……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眼睛亮亮的,喝了一小口热茶,接着说道,吃完饭后,我们看看时间还早,刘庆说,我带你去易俗社听戏吧,我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没走到易俗社呢,刘庆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他拍了一下脑袋,只拍了那么一下,然后他说,小泰子,我把一只顶扣忘在了后铺的黑箱子里,你这就回去拿。我当时想,刘庆怎么这么粗心呢?没有顶扣靴子可怎么穿呢。就准备往回跑。刘庆在后面叫住了我,让我把箱子留下。刘庆说,拎个箱子跑来跑去不累吗?我这才想起手中还提着一只木箱,笑了笑,放下箱子,就跑回去了。

        回到皮店后,我找到了那只黑箱子,但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那只顶扣,我翻啊翻啊,就快把箱子翻个顶朝天的时候,才在箱子最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被一块天蓝色手帕包裹住的顶扣,我把顶扣塞在了衣兜中,刚刚直起身子,就倒下了……我醒来的时候。他说,我已经被关进了监狱里,这一关就是整整三十年。他停了下来,让店里的伙计给壶里添了一些热水,又要了一盘干果,给我杯子里倒满了茶后,他凑了过来,神秘地问道,你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我想了想,说,分身术。他摇了摇头,说,易容术。

        刘庆在我吃泡馍的时候,已经在饭里下了药,我当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如果知道了,我就不吃那碗饭了,他说,那天吃完饭后,他假装带我去看戏,后来又说忘了带顶扣,其实这都是骗人的,他把我支走后,就在易俗社里开始化妆。那只箱子里,除了那双靴子,还有易容的东西。刘庆把他化成了我的样子,然后,就一个人去了陈府。很多年后,刘庆告诉我,他说,我去的时候心怦怦地跳,我怕被发现,就一直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抱着箱子,一句话也不敢说。后来,那个下人走了,我才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刚刚睡醒,头发还没来得及梳理,脸红扑扑的,脖子很白很细。她坐在客厅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我。我有些紧张,吸了一口气,偷偷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抬起头,直到她对旁边的丫头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才略微放松了下。那些丫头走后,我打开箱子,将那双红色的靴子捧在了她的面前,说,夫人,靴子已经做好了,您试试,看合不合脚。她没有说话,把脚伸了过来,一直伸到我的眼睛下面,啊,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脚雪白无暇,玲珑可爱,温润光洁,有幽幽的淡香,像两只跃出草丛的小白兔。但我不敢动她,刘庆说,那只脚就在面前晃啊晃,晃得我的心就跟秋千一样动了起来,但我的手还是没有动;后来,那只脚就自己爬到了我的手上,爬到我的肩上,爬到了我的怀里,爬到了我的心里。我就再也忍不住了,扔下靴子,一翻身,就把她拉在了身下……整个过程,没有说话,也没有温存,只有兵荒马乱的动作和汹涌的仇恨。我本来只想睡了她,可后来我必须杀掉她,刘庆大声说,必须杀掉她,不杀她,我就要死。……她说,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说这话的时候,她还躺在我的身下,粉面含春,潮水涟涟。刘庆说,当时,我脑子一片昏迷,我不知道我就是你,我刚一开口,她就叫起来。她喊道,你是谁?!我想我再不杀她,我就完了。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下人的脚步声,我从身后拔出刀子,对准她的胸口,一下子插了下去。杀了她后,我很害怕,赶忙把靴子塞进箱子里,低着头从后门匆匆跑了出去。

        刘庆是跑了出去,跑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皮店,他说,这么多年来,刘庆一直隐居在终南山下的重阳宫里,他不知道,他杀了陈王府的女人后,我就被他们从皮店里带走了。那天黄昏的时候,我才醒来,他说,醒来的时候脑子晕晕乎乎的,我使劲想了半天,才想起刘庆还在易俗社等我给他送顶扣的事来。我怕误了时辰,爬起身子就往外跑,谁知,我刚打开门,还没走出后院,就被一群人迎面抓住了,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为首的一个,就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下人,一下子冲在我的面前,在我胸口抓了一把,就抓到了那只被天蓝色手绢裹着的顶扣。他一边跳着,一边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抓住他!

        那个女人死掉了,刀尖直插心脏,临死的时候,还裸着上身。陈奎赶来的时候,那血已经流满了客厅,红彤彤的一大片。讲到这里,他停下来,问我,你说,人这一生说完就完了?眼睛看着我,一只手却对准杯子倒满了茶水。我没有立即回答他,喝了口水,浑身暖和起来了,想了想,说,人生变幻莫测,谁也难把握。他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屋子里顿时冷清清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在狱中呆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是什么让我变成了替死鬼,是什么让我的一生不明不白地耗在了那个铁笼子里……我想过死,死了三次,第一次吞下了半只碎碗,五脏六腑都被划拉烂了,但还没有死,第二次把削尖的筷子插进了太阳穴,也没死,第三次,撞墙,一直到撞昏在地,也没死成。后来,是一个狱友让我明白了,他说,如果你是被冤枉的,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再也不寻思自杀了。

        我四十八岁那年出狱了,胡子和头发都白了,他说,出狱后,我找到了那个皮店,它还在北院门那里,只不过不再经营皮货了,成了一家专门经营干果的干果店,店主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回族女人,常年披着一件黑色的纱巾,我问她有没有见过原先的皮店,她说没见过,又问她认识不认识刘庆,她说不认识。出狱后的十多年,我什么事情也没干,一直在寻找刘庆,我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他杀掉的。

        那后来找到刘庆了吗?我好奇地问道。

        他用枯瘦的手擦了一下嘴巴,接着说道,我出狱后,他也一直在找我,但他却一直不敢见我。后来,也就是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敲响了我的屋门,那天正是我被抓进监狱的那天,也是他杀人的那天。我打开屋门,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道士,我问他,师傅,你找谁?他说,我找你。我的心当时被重重地踢了一下。我说,我不认识你,就去关门。他喊了一声,小泰子。我的心又被重重地踢了下。他进来了。我们两个都没说话。

        后来,他说,我对不起你,我只想给我妻子报仇,陈奎羞辱了我女人,我的女人跳河了,我让他女人也不得好死……那个机会我等等了整整一年,终于等到了她的女人来买靴子,我不能放弃那次机会,不能!但我又怕被他们发现,发现了,我就活不成了,我还有两个孩子和老人呢,我不能死……只能对不起你了。那天晚上,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他滔滔不绝地解释,倾诉,忏悔。我始终没说一句话。

        夜里,他走了,走之前,给我留下了一笔钱和一句话,那句话只有三个字:对不起!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举起茶杯,与我的杯子碰了下,说,对不起就能把三十年给找回来吗?但也怪了,那晚之后,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抽掉了一根筋,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一半句怨恨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你后来没有找过他吗?

        找过一次,我当然要找他,他说,我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你不是会易容术吗?你再把我易回去,易到十八岁。刀尖已经把他的脖子扎出了血。他还是没动。那时,我就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十八岁了。

        老人停止了叙述,眼睛盯着杯中的茶水。屋子很安静。

        这时,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了。茶楼里仅有我们两个人,显得空旷寂寥。我说,时间不早了。他看看窗外,叹了一口气,说,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我们就各自付了茶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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