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唱双手捧着一张纸,端正地坐在地铁靠窗的椅子上。唱唱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纸,既兴奋,又紧张。纸是一张白纸,上面有些细小的黑点,芝麻那么大。唱唱的嘴唇不出声地动着,像是在一粒一粒地数。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染成了金黄,微微有些卷曲,脸色苍白,十分的漂亮。她看着唱唱手里的纸,有些好奇:“小孩儿,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多小黑点,癔怪巴拉的。”
“蚕纸。老师给的。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出蚕了。”
女孩点点头:“蚕啊!我还真没得见过呢。还是在电视上看到的。”
唱唱高兴地说:“我要自己养蚕。结好多好多的茧。”
女孩喃喃地说:“还真想不到,这些小黑点是活的东西。”
唱唱说:“我早就知道了。”
唱唱是南京仙林一所小学的四年级学生。她总是一个人坐地铁回家。
唱唱的家离地铁站不远。出了地铁站,走过一条直直的林荫道,就到了。唱唱一边走,一边看路两旁的梧桐树。梧桐树还没有长出叶子,光秃秃的。然而不难看。树枝的形状就像伞的骨架,等阳光厉害了,它就会把伞撑起来。路两旁的梧桐树底下,有各式的小店。卖文具的,卖水果的,卖烧饼的,卖桂花鸭的,许多人都认识唱唱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到她从门口走过,都会问一句:“放学啦!”唱唱就会举起手里的蚕纸给他们看:“这是蚕纸,过几天就会长出蚕宝宝了。老师给我的。”唱唱一说,他们都会凑上来看一眼,发出惊叹的啧啧声。
“要把桑叶切碎啊。”
“要放在通风的地方啊。”
“不能点蚊香啊。”
他们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交待唱唱,个个都像养过蚕的老手。也可能是的。他们都是从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唱唱矜持地捧着蚕纸朝小区里走,满是自豪。
唱唱让爸爸陪她到小区的花园里找桑树。
花园里有很多的树。虽然已经春天了,很多的树都没长出叶子。绿绿的只有不掉叶的桂花和香樟。花园是细长弯曲的,经过每家的门口。爸爸牵着唱唱一棵一棵地寻找。即使父亲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可是看不到树的叶子,他还是认不出哪棵树才是桑树。这让爸爸觉得十分的惭愧。不过对于养蚕,爸爸还是知道一点点。
爸爸叹口气:“麻烦了。你那个蚕纸上的蚕,过两三天就要长出来了。可是你看,这树叶子,再过六七天也长不出来啊。没有叶子,蚕出来吃什么啊。”
唱唱也急了:“为什么树还没长叶子,蚕就会自己出来呢?是蚕出来得早了,还是树叶子出来得迟了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是乱了。我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一种叫虎凤蝶的小虫,早早爬出来,它要吃的杜蘅的叶子还没有,只好活活饿死。据说就快灭绝了。”
“那以前呢?”
“以前是配合得好好的。小虫们知道什么时候叶子会长出来。叶子也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发芽。现在是气候乱了。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了,就是不冷。植物和动物就也乱了。踩不上节奏。”
“为什么会乱呢?”
“环境污染吧。”
“我知道了。”唱唱点点头:“所以我们晚上就看不到星星了。”
“水污染了,土地污染了,大气污染了。春天按时间到了,可还一点春天的样子也没有。蚕不知道,一样要出来。出来就惨了。”
“那怎么办?”
爸爸沉思着。
“放冰箱。让蚕继续睡一会儿。等叶子长出来再说。”
过了一个星期,唱唱欢天喜地把蚕纸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谁都不可以靠近。
“现在可以出来了。”唱唱说。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花园里的树,一棵一棵都生出了新叶。
唱唱和爸爸也终于在花园里找到了一棵桑树。
多细小的一棵啊。长在花园里两块石头的缝缝里。应该是哪只小鸟,一不小心,把桑树的种子掉在了这里,小桑树就从这石缝里长了出来。也许是它自己长出来的,虽然不那么直,可是看起来很结实,很肆意。刚长出的叶子嫩嫩的,如果用手一掐,都会滴出水来。
这棵小桑树跟唱唱差不多高,离她家有500多米。唱唱每天都要来看它叶子的生长。既怕它长得太慢,长出的叶子不够马上出来的蚕吃,又怕它长得太快,一下子叶子老了,小蚕吃不动。
噢!小蚕真的出生了呢。那么那么的小。就像小小的蚂蚁。怪不得叫“蚁蚕”呢。唱唱等啊等,等了好几天,那蚕纸上的小黑点,能变的,都变成蚁蚕了,不变的,爸爸说永远都不会变了。唱唱数了数,只有9只。爸爸帮唱唱把长出来的蚁蚕装到一只纸盒子里。唱唱也不肯把那张再也不生长的蚕纸扔掉,还是放在一边,天天等。她怕万一有一只,是迟到了。
第一次去采桑叶,是唱唱跟妈妈一起去的。她要让妈妈认得这棵桑树。唱唱要上学,可是蚕一天要喂四次呢。唱唱把喂蚕这件事,交给了妈妈。
唱唱挑最嫩的叶子,采了9片。每只蚁蚕一片。叶子真嫩啊。蚁蚕吸在桑叶上,一动不动。可是好长时间过后,再来看,就能看到桑叶上有了一条长长的裂缝。蚁蚕在吃哩。到很晚了,唱唱还不睡觉,就趴在纸盒子的上面看。
整个小区的花园里只有这一棵小小的桑树。蚕长得很快。每天要吃多一点的叶子。小桑树变得很可怜了。除了枝头最顶端的几片故意留下的叶芽儿,其余的叶子几乎被摘光了。变成一棵赤裸裸的小树。唱唱看了很是心疼。可是谁也没有办法。再也找不到另一棵桑树了。小桑树也在努力地长着叶子。过上一夜,就会长出新的。叶芽儿也努力在变大。可是,蚕还是等不及。
父亲开着车,要跑很远的路,要到紫金山的里面,才找到桑树。可是桑叶并不能采多。因为放的时间稍长,叶子就干了。蚕就吃不动。蚕要刚刚采来的,要新鲜的。
为了桑叶,一家人都愁苦着脸。可是小蚕不管,只是高兴地吃啊吃。唱唱晚上回来,就坐在蚕盒子边上发呆。
“为什么没有桑树呢?”
“是怕脏吧。”爸爸说。
“桑树有什么脏的呢?”
“桑树到夏天的时候,就会结很多的桑葚。桑葚熟了,就会自己落下来,满地都是。那地上就不能走了,谁要是走过,鞋上,地上,就全是黑的。用水冲都冲不掉。”
“可是桑葚多好吃啊。我在爷爷的农村老家就吃过。甜甜的,我一口气能吃一把呢。”
“城里的小孩不吃的。家长们不让吃。怕不卫生。吃也吃不完。只好让它们落在地上。不管是人行道,还是花园,每天都有人走来走去,你想想,多麻烦。”
“那蚕吃什么呢?”
爸爸笑起来:“城里人是不养蚕的。”
“那蚕丝哪里来的呢?不是要蚕丝做衣服,做蚕丝被的么?”
“总有人养吧。反正城里人是不养的。”
“花园里的那棵小桑树,不能再摘它的叶子了,它都要死了。我的蚕宝宝也要饿死了。”唱唱很伤心。
星期六。清晨。
爸爸发动好车子,在路边上等。唱唱双手捧着盒子钻进汽车。盒子里装着9只蚕宝宝。汽车一路往长江大桥开去。
唱唱的爷爷在苏北的农村。唱唱每年的暑假都会去过上一阵子。妈妈说:“唱唱,不要总把蚕抱在手上,放座位上吧。”唱唱不肯。她怕车子颠,会把盒子摔到地上。虽然爸爸说不会。可是她还是担心。她一定要抱在手上。爸爸就给她放音乐,是一首儿歌:“圆圆溜溜一座房,没有门来没有窗。里面住着谁啊,谁能猜得着啊。”
近村子是一条水泥路。路的两旁是稻田,一望无际。远远就看到一个老人,扶着自行车,站在村口等。老人一头的白发,在午后的阳光里十分的醒目。是爷爷。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爷爷骑着车,弯弯曲曲地在前面带路,爸爸开着车,缓慢地跟在后面爬行。
唱唱打开窗子,不停地喊爷爷:“爷爷,我养了好多蚕。你有桑叶吧。”
爷爷说:“有,有。”
“你的桑树多不多?”
“多的很。养一百条蚕儿都够。”
“我没有一百条,我只有9条。”
车子停在爷爷的院子里,停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的底下。奶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门口,一面用围裙擦着手,一面喊:“我家的唱唱家来了。”
唱唱捧着蚕盒子,急急忙忙跳下车子:“奶奶,你来看,我养的蚕。已经好大呢。”奶奶就过来看:“不小,不小。”奶奶的脸上全是笑。
过了一上午,盖在蚕身上的桑叶全干了。唱唱很着急,不肯吃饭,就要爷爷陪她去采桑叶,说蚕饿坏了。
爷爷牵着她的手,朝屋后走过去。
屋后面是一条小河。河岸上长着一排柳树。唱唱说:“桑树呢,桑树呢?”爷爷朝河的对岸指指。可是河的对岸还是柳树。爷爷说:“再过去一点儿,在稻田边上。桑树不稀奇,农村里多得着实。”
河上是个石拱桥。桥头上还蹲着两只石狮子。唱唱来不及看,拎着小竹篮抢在爷爷前面跑。爷爷就喊:“慢点,慢点,不要遛。”
真是长长一排的桑树啊。唱唱个子矮,够不着。爷爷也要踮起脚跟才能揪到树枝。用不着多久,一篮子就采满了。一篮子的桑叶其实轻得很,可是唱唱还是要跟爷爷两个人,一人一只手,一起提着篮子回家。
唱唱第二天就跟爸爸、妈妈回南京了。星期一还要上学。蚕宝宝好像也舍不得唱唱离开,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唱唱临走的时候,趴在纸盒子上跟它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到底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爷爷说:“唱唱,你放心。我肯定把蚕养得刮刮叫。到它们上山结茧子,我就送了给你。”
唱唱回南京的第二天,蚕宝宝们就开始一只只死去。爷爷急得六神无主,请来村里最有经验的蚕农。蚕农对着奄奄一息的蚕宝宝,施了一些奇怪的咒语,可还是没有反映。老蚕农也是十分的无奈:“怕是吃了有毒的桑叶。你采的是稻田边上的么?稻田里经常施农药。一定是农药飘到桑叶上了。”
爷爷去最安全的地方采来新鲜的桑叶,让奶奶整天守着。几天过后,蚕宝宝死得只剩下最后一只。爷爷的心里很难过,又怕唱唱知道了伤心,就想再找几只蚕,一样凑成9只,不动声色地给唱唱一个交待。
爷爷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出去。爷爷几乎走遍了方圆三十里地的村子。可是已经没有一个村子养蚕。三十年前,村子里几乎是家家养蚕。可是现在,村子里都是一些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老弱病残,连家里的田地都忙不过来,更没有余力养什么桑蚕。
爷爷没有办法,只得给唱唱打电话。痛心地说只剩下最后一只。唱唱握着话筒,眼里含着泪。她是懂事的孩子。她从爷爷的声音里也听出了他的难过。她对爷爷说:“那你把最后这只蚕养好。”爷爷点着头,在话筒的另一端。
最后的这只蚕,已经很大了。爷爷用盒子把它装起来。爷爷在盒子里放了许多干净的桑叶,跟奶奶一起坐火车来南京。爷爷的手里捧着这只装蚕的纸盒子,奶奶手臂里挽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桑叶。
唱唱没放学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到了。纸盒子和装桑叶的篮子都放在客厅里的茶几上。
唱唱一回来,没有放下书包,就跑了过来。爷爷的表情有些尴尬。毕竟9只蚕宝宝,只剩了一只回来。
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在桑叶上缓慢地爬行。整个身体都好像透明了。唱唱对奶奶说:“你们的桑叶太长时间了,老了,蚕不吃的。”
唱唱一溜烟下楼。她知道楼下的那棵小桑树,已经又长满了叶子。小桑树长得真快啊。才这么一段时间,就比唱唱要高了。不过也没高多少,唱唱一伸手就能摘到。唱唱摘了很多。
妈妈一再让她少摘点:“就一只蚕了,不会吃太多。留点,明天再来吧。”
唱唱把新鲜的桑叶一片一片递给这最后的一只蚕。可是蚕一口也不吃。
“有很多呢,你吃吧,吃吧。”唱唱说。
可是蚕一口也不吃。
“吃吧,吃吧。”妈妈也说。
蚕昂着头,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要对他们说话。蚕把头轻轻地摆动着。爷爷说,它要吐丝了。
唱唱和妈妈立即去找小树枝。在纸盒子的一角,给它搭了一个小小的,杂乱的窝。蚕住进了这个窝。唱唱不放心,仍然在它的边上放了一片桑叶。可是,它真的不吃了。一口都不吃。
天晚了,四周黑下来。晚饭也吃过了。一切变得静悄悄。唱唱一直呆在蚕的边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默默地守着。蚕已经在吐丝了。蚕把丝乱纷纷地吐在周围的小树枝上,织成一个松软的网。蚕就躲在里面,头S一样的摆动,吐着丝。慢慢地,一个茧的形状就出现了。从透明的茧的外面,还能清楚地看到蚕在不停地转动。慢慢地,蚕的身子弯曲了,变成了一个“C”,吐丝也变成“8”字形。蚕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反反复复地转着它的头,吐着它的丝。它要把身体里的全部的丝都要吐尽。
唱唱一步不肯走,眼睛盯着这吐丝的蚕,这渐渐地被裹进了不再透明的茧里的蚕。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她心里难过,可是又说不清为什么。
“唱唱,去睡吧。蚕会吐很久呢。这个‘8’字,它要吐6万多圈呢。”爸爸说。
“爸爸,它要吐多长的丝?”
“最长,它能吐3000米。”
“可是,爸爸,这个蚕,一辈了过得又可怜,又孤单,现在又要吐这么长的丝,它到底是为什么啊?”
“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爸爸,什么是宿命呢?”
“它注定了只能这样,它也没办法。”
“可是这只蚕,它没有吃的,差点被毒死,最后还要变成一个茧。它不能马上就变成一个蝴蝶飞了?那多好。”
“它变不成蝴蝶的。它会在茧里面变成一个蛹。”
“蛹从这茧里钻出来,不就可以变成一个蝴蝶么?”
“蛹从这里钻出来,只能变成一个蛾子。翅膀是短的,不会飞。”
“变成蛾子之后呢?”
“变成蛾子之后,它就要死了。”
“可是,爸爸,它为什么要死呢?”
唱唱终于去睡了。等她醒来之后,挂在小树枝上的,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只茧了。
“它还活着吗?”
“还活着。”
“还现在是一条蚕,还是一个蛹呢?”
“过上三四天就是蛹了。现在,还是蚕吧。”爸爸说。
“那它什么时候会变成蛾子呢?它变成蛾子,我就又可以看到它了。”
“再过半个月,它就会变成蛾子了。”
“可是,它变成蛾子就要死了吗?”
“是的。不过呢,它要产了籽之后才会死的。你还记得老师给你的那张蚕纸吗?就是蛾子产的。它要产了那些蚕籽了,它才会死。”
“如果它不产籽呢,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也会的。”
“好吧,我就等半个月。我把它放在哪里呢?”
“一只蛾产不了籽的。要有其它的蛾,它才能产籽。”
“我知道了。它是小小蚕的妈妈,还要找一个爸爸。到哪里去找呢?”
“老师有没有给其他同学蚕纸?”
“给了,可是,只有一个同学的蚕还活着。”
唱唱和恬恬约好在紫金山的脚下,仙林大道的尽头见面。两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茧。恬恬有两只,唱唱有一只。
爸爸、妈妈们带着他们去爬山。他们去找山里面的一片桑林。
他们在桑林里找到一棵最高大的桑树。
唱唱的爸爸把这三只茧,牢牢地粘在一根桑树枝上。
“会有很多籽吧?”
“会的。一只蛾子可以产500多个呢。”
唱唱和恬恬欢呼着,牵着手快活地在桑林里乱跑。
唱唱和爸爸,是过了一个星期再来的。爸爸粘蚕茧的地方空无一物。唱唱和爸爸满地寻找。如果蛾子从茧里钻出来,那个空下的,破了的茧应该还在的。可是,什么也没有。整个桑树林里都没有。
在这个山坡上的小桑林里,唱唱和爸爸一直坐到太阳下山。两个人的心里,有着不一样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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