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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灯

        张雄跟着几个半老的同事一起下了飞机。一月里的澳洲冷暖适宜。他在机场的免税店里见到了妻子再三嘱咐买回家的澳洲羊油面霜,“只有那个比较合算,”她说;于是他询问导游回程是否还在这个机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张雄心满意足地想,“又解决了一件事情,等回去时记得买就行了”。

        张雄是这次出来开会的人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其他都年过半百,是师傅辈的人。他和妻子打算年后就要个孩子,是时候了。张雄八年前刚进公司时,年轻气盛,公开批评过这种公费出国开会的行为。但等到自己有了出国开会的资格,就不好开口了。“如果拒绝,妻子这边也说不过去”,张雄想。他一边想着当时的事情,一边把旅行箱放进大巴的行李舱内。他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张雄不认为自己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渴望过这种性格。公司里对他的评价挺好,尤其是这些老资格的同事,这是张雄的优势。“多半是因为他们觉得我没有什么野心,又是个还不足以对他们有威胁的人,”张雄想,“不站队,可惜终有一天得站的。”老同事们结伴成对儿坐着,大声地交谈,笑着。张雄一个人坐在靠后的位子上,“落得清静呢,”他想。车里空余着不少座位。

        

        会议持续五天,由供货商方面赞助,完了去新西兰玩一玩。澳洲的人很少。傍晚,张雄一个人溜达在街上时感到周围冷清得有些令人害怕。他觉得要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未免太寂寞,还是祖国的城市比较热闹。本来预备第二天去一个“皇家温泉”看看,但是要自费。导游问谁想去,只有张雄一个人举手。他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一番,然后疲倦地放下手来。“这些老东西,实在太抠了。”他沮丧地在心里骂道。

        今天会议方面没有招待特别的伙食,让在酒店里吃自助餐。张雄怀念起妻子做的家常菜来。虽说爱吃肉,但是整块儿的大肉连续几天后,他竟发现自己有些吃不消了。他在房间内洗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到街上逛游起来,希望寻个小店吃点清淡的。

        干净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车辆开得飞快。对街的人行道上,有个戴着耳塞安静地滑着滑板的高大男孩儿,看着他,张雄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来。那才算桀骜不驯。他想着十多岁时那些喝酒打架的事情,觉得自己的童年要比这个滑板男孩的有趣很多。

        走完这条长街,右拐,出现了一个超市和几间服装店,店里的塑料模特的个头比张雄大了不止一倍。他看了看橱窗里自己的影子,微微笑着,想这附近大概能找到一处吃饭的。果不其然,在超市后面的内街里,张雄看到了几家饭馆的招牌,其中一家上面写着日本字,印着樱花。日本让张雄想到了米,米让他想到妻子做的热饭。于是他感激地走了进去。

        饭馆内很静,低声放着张雄小学时听过的那首“樱花诵”,虽然至今不清楚歌词里唱了什么,此刻听来还是觉得亲切。店堂有些暗。吧台里坐着一个和服高髻打扮的女子,看不清多大岁数,只觉得眉目尚且清秀。女子抬起头来看了张雄一眼,不等他微笑,就又低下头去。左边是一条十米见长的甬道,格成六间。中间两格亮着粉红色棉纸糊的吊灯,那灯的式样颇眼熟,外面放着便鞋,亮灯的隔间便有人在里面轻声交谈着用餐。张雄走到最靠里的那一间,从台阶边的抽屉里拿出拖鞋来换上,拢了拢自己的皮鞋。

        木桌上有一个谈不上干净的餐牌,两套金属餐具。刚坐定,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就过来招呼他。开关就在门帘边上,女服务员把灯摁亮,恭敬地用日语问好,又用英语问好,然后递上麦茶和菜单。张雄点了个鸡蛋卷,几碟寿司和一份生鱼片,又指着清酒的图片向女孩示意。女孩点点头,很快退出去了,把门帘放了下来。现在张雄一个人待在这个小格子里,看着旁边关闭的窗户,不知能想什么。

        他想起退伍转业后,有一次跟当时的女友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玩。傍晚,女友为了一件什么事跟自己赌气,两个人之间隔了一米有余,一语不发地朝着火车站走,背着双肩包。女友在街边买了一盒酸奶,用勺子吃着,望了望街对面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他连忙问是不是想吃,女友没有搭理他。他拢过她的肩膀,看了看两头的车,朝那家店走去。她没有说不。他们一起在那里吃了他生平第一次日本菜,花掉了他口袋里剩余的钱。女友不再跟他怄气,那晚上他们一直很快乐。

        

        张雄一个人慢慢地吃完了晚饭,把一壶清酒喝干,觉得没劲但又十分放松。结账时年轻女服务员对他摆摆手,用中文告诉他,店主请客。张雄很惊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熟人在国外开店的,忙问店主是谁。

        他换好鞋子,打了嗝,然后走到吧台前,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个站在吧台后的女子。女子示意他坐下,为他斟了一杯酒。他喝了一口,又抬起头来看她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只觉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阿雄哥哥,不记得我了吧?”女子开口问他,眼睛笑得弯弯的。

        乡音,这下张雄想起她是谁了。父母一个朋友的女儿,从小就听父亲夸奖她有出息。还不知道她有出息的时候,张雄常背着她四处玩,看过元宵节的花灯,那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可以架在脖子上。她声音甜甜的,一口一声“阿雄哥哥”。跟张雄不同,田晓然没折腾过父母,一路顺顺当当地念书,出国。她考上大学时两家人还在饭桌上见过,当时只惊叹以前那个小丫头竟也出落得这么大方可人了。一桌饭毕,张雄和父亲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到车子前。几步路的时间里,晓然的母亲都像以前那样教育着张雄,要他懂事,“照顾你的老父亲”。父亲微笑地听着她教育自己的儿子,帮着说,听见吗?阿雄,你不小啦。“老父亲”,张雄听着,第一次发现父亲老了。

        “哦,田晓然。好多年没见,实在认不出来了。”

        “刚才看见你进来,就觉得是你,又怕认错。没去打招呼,对不起。”

        “不,我也没认出来。确实好久不见,嘿。”

        田晓然笑着点头,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酒,一饮而尽。

        张雄从来也没想过田晓然会在某个地方开饭馆。他为她设想的生活一直是拿着高薪的职员,嫁给一个好男人——不像他这样的。此刻,他看着她眼角上的细纹,想起她的母亲来。比起田晓然,他更挂念这位田家的阿姨。张雄的父母闹离婚的时候,这个正直的热心肠的阿姨整天劝着两人和好,可后来他们还是分开了。当时张雄正念他糊涂的初中,阿姨带着晓然来家里,小丫头一个人静静地在旁边玩,张雄也不理她。他一边打游戏机,一边听着卧室里田家阿姨劝自己母亲的声音。他听不清都讲些什么,只觉得烦躁。跟父亲单过之后,就很少见到田晓然的母亲来家里。张雄心底里一直很感激她。

        田晓然得知张雄是因公出差后,有些惊讶。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问怎么了。田晓然说,“没,以前只觉得你不会进哪处工作的。我以为你喜欢自由点的职业。”他苦笑着喝酒,心想自由这种奢侈品只有特别有钱或者心头悬把刀的人才消受得起。

        “怎么会想着开日本餐馆?”他问,“开个中餐馆不是更好?”

        “日本餐馆清静些,”她顿了顿,看了他一眼,寻思着该不该说下去。“毕业以后跟老公一起,也蹲过办公室,换了几间总觉得不适合自己。就开了这个店,生意还马虎,能应付我一个人的生活,反正我的开销也不怎么多。哦?你还不知道我大学学的是日语吧?读研来的这边,当时学校里的同学都时兴出国。”

        “那老公呢?”张雄开口后,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合适。

        “开了餐馆不久后就离婚了。一个小年轻爱上了我,带我去冲浪,逛大堡礁。我爱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个日本人。离婚后老公一个人回国了,我不想回去,就接着开这间店。”

        张雄没问关于那个小年轻的后文,他问她怎么不回去。她说不想。说什么名堂也没有闯出来,不如一个人在外面。“等到开成连锁店,找个好人谈个好价钱把生意卖掉,我就揣着大把的钞票回国!”她开玩笑地说。张雄又问她父母亲现在怎么样,她说老两口很自在,退了休,拿着退休工资,四处逛逛,跟她讲想走遍中国。身体都很好,她说。

        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了几次,把会账递给田晓然,不过三五对客人。店内一直很静。他们闲聊了很久,喝了一壶接一壶的清酒。最后相约去海边玩上一两天,等张雄在澳洲的会毕,在店里碰面。张雄想反正他们都得回澳洲的机场,就说不去新西兰,在这边跟朋友逛逛应该也没问题。

        田晓然问他,“你会做孔明灯吗?”

        张雄有些惊讶。他想到以前放过的孔明灯,那样子,不难,于是说,“会,怎么?”

        田晓然看上去很开心,转身在柜子里翻找起来。她取出几叠粉红色的蜡绵纸,几环细铁丝,对他说,“我想着既然去海边,那我们可以放着玩玩。我这里有铁丝和绵纸,当时做小吊灯时剩下的。你会做就拿给你。等我回家去拿些蜡块儿来,一起带上就可以放了,这边买不到。”

        张雄点点头,小心地接过东西来。他想到要在异国放孔明灯,心内有些感动。

        走出餐馆时,她执意要送,他执意不肯,最后他一个人朝酒店走去。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餐馆的名片上给他,现在这张卡片正揣在他裤兜里。夜已经深了,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张雄又想起那个年轻时跟他一起吃过日本料理的女友来。她长得娇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很多年未联系,只知道她结了婚,过得似乎不错。当时他刚退伍不久,吃住在家,什么正经事都不想做,父亲也不说他。跟那个女友只处了半年多就分开,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结婚时递给他的请帖不知被放到了哪里。他接着想起相处过的许多女友来,发现她们的脸都太模糊。他没能跟其中任何一个结成好朋友。

        

        田晓然返身进了店门,隔着窗户望着张雄慢慢走远,直到拐过街角。她看着当年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而今也长了小油肚,觉得遗憾又略带亲切。田晓然回到吧台后,取出一面小立镜,把抿花了的口红补好了。面前还剩一壶还没开封的清酒,她抚摸着光洁的白瓷瓶身,莫名叹了一口气。年轻的女服务员过来跟老板娘道别,天色已不早,店里没有生意,是歇业的时候了。她让她先走,说今天自己想再独自待会儿。女服务员点点头,朝她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挽成髻的长发摇散,厚厚地披在肩上。

        田晓然又倒了一杯酒。她想起自己也曾经留过这样的头发,任它长,不修剪,不打理。张雄的一个女友也留过这样的头发。那时她初中快毕业,张雄已经退伍,不爱理睬她。她想他的冷淡是因为自己太乖巧,跟他不是“一类人”;所以那年夏天,几家人一道开车去海边玩的时候,她就故意把自己弄得不乖巧些。她把头发放了下来,不再扎马尾,又穿了一件短小的背心,露出两条锁骨来。她忐忑地看着后视镜里张雄家的车,踌躇着不想下去,父母在催她,她更加心急。后视镜中,张雄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穿着花短裤,露着茸茸的腿毛。他殷勤地打开后座的门,一个穿碎花长吊带裙的姑娘把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姑娘的身体倾塌下来,他把她抱出车门,她又密又黑的长发摇晃着。田晓然想象着她头发的香味飘在海风中,飘进张雄的鼻翼里。他把她扛在肩上,姑娘大声笑着叫起来。张雄的父亲慢慢地从副驾驶座上下来,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蓝蜜蜜的泛着金光的海。田晓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想哭。这时,她母亲哗地把车门打开,大声责问她为什么还不下车。

        晚上,几个大人在屋内打牌,田晓然一个人从房里溜出来,走到海滩上。不远处,她看见张雄和他的女友也在海边走着,手拉着手。女友的薄裙子被海风吹得很饱满,白日里浅色的碎花布料在夜间浓郁得像紫红色的天鹅绒。她是一朵待放的玫瑰。田晓然看到张雄手里拿着方方正正的大红色纸样的东西,好奇那是什么。他们走到礁石边,两人围在一起,张雄把手里的东西撑开。他们摆弄了半天,那个大红色的纸样被抖落得像只硕大的口袋。好几次,打火机的火光都被吹灭了,最后这只红口袋底部的蜡块终于被点燃。火光把整个的它映得格外鲜艳,红润润的,像只未跃出海平面的小太阳。他们俩用手提住它,待火燃旺,燃稳,就着退潮的海浪把它送抵海风中。田晓然猜想那就是孔明灯。女友默立在海边,双手合十许愿。张雄从后面抱住她,把她迎风高高抱起。姑娘发出快乐的高声叫喊,张雄抛她起来,又架着她的胳膊打转儿。红色的孔明灯越飘越高,最后仿若融入了银河,成为黑色夜空里最明亮的一枚星。

        田晓然眯着眼看着酒杯,笑了笑,她感到自己喝得有些醉了,于是又倒了一杯。那次告别时,田晓然讷讷地朝张雄和他的女友挥手,说再见,没有喊他的名字,她不知道该怎么喊。后来念大学,她也恋爱,交了男朋友。假期里,他跟着她回家,又是那几家人,相同的那几辆车,相同的一片海。晚上,她提出想放孔明灯,男友正嗑着瓜子看F1赛车直播。她抱着枕头,在床边等着他看完,不做声。关了电视,他们牵着手出了宾馆,朝亮着灯的小店走去。海风带着咸味吹打她的脸。她预备询问每一间店是否卖孔明灯,就这样挨个儿问下去。如果都没有,就去问张雄哪里有;总之一定要买到,一定要放上天,就要今晚。

        问到的第一家就有卖的,老板说这个东西一直很受年轻人欢迎。她一边看使用说明,一边感到不明所以的沮丧。他们把蜡块儿照卡片上提示的样子固定在灯骨上,拧紧,然后一人拉两个角把灯面抖开。她又想起张雄和他的玫瑰花一样的女友来。蜡纸糊的灯撑展了,男友掏出火机来,蹲下身开始点。她提着灯的对角儿,看看男友,又看看呼啸的海面,海水在夜里和天空一样黑。蜡块儿燃亮,那么小的蜡块儿,能量却很充足,火光呼呼地发出微响,两人的脸都被映照得通红。男友说,“差不多了吧,我看灯已经鼓鼓的了。”她点点头,喊“一、二、三!”,于是一起放手,迎风把灯送出去。和她预想的不同,灯在朝沙岸飞,只飞了几米远,几米高,就看见蜡块儿四分五裂,就着火,刷刷地落下来了。灯面像一只泄了气的红气球,软绵绵地落到离蜡块儿不远的地方。蜡块儿们还在烧,有的碎片大,有的碎片小,星星点点,把底下的白沙和石粒子照得清清楚楚,好看极了。融化的蜡块表面像北极光一样流光飞舞。田晓然怔怔地看着火焰和通红的石粒子,男友开始安慰她。她把孔明灯的灯面捡来,扔到火焰上,但它竟连燃烧也不肯,只是任绵纸上的蜡层融化。灯面有了窟窿,红绵纸被熏黑了。火焰丝毫没有扩大,看不清的烟雾升腾着。

        原来连风向都未看稳,就贸然放了灯。她恨。她一路哭着回宾馆,男友安慰她,跟她说话,她不搭理。后来他也不再吭声,阴沉着脸,她知道他在嫌她小心眼儿。他们在海滩边没遇到别的情侣,张雄和他的女朋友在房间里跟其他人一块儿打牌。田晓然不记得张雄当时的女朋友长得什么样子,总之没有那朵玫瑰花漂亮,也没有上一任漂亮,也没有田晓然漂亮。

        

        张雄的上司批准他留在澳洲两天,等他们回来一起走。老头一边笑,一边打趣地问,“老同学?旧相识?她漂亮吗?”张雄只好嘿嘿地笑着敷衍。

        田晓然给的绵纸折痕处已经被磨得有些毛,张雄不知道这样不牢靠的灯能不能放上天去,能不能飞高飞远。管不了那么多,附近也没见有卖,他想。于是向酒店借了剪刀和钳子,在房间内静静地做起来。纸的颜色很淡,像电视里见过的日本樱花的颜色。绵纸的纹理嫩叶般柔美,如果点燃中间的蜡块,就会愈发显出透明,愈发像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了。

        每天晚上,妻子都会打电话过来。问问他好玩吗,都瞧见了些什么,有没有吃好,空调房里要记得添衣,吹病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好过。张雄柔声答应着妻子,告诉她羊油面霜已经知道哪里有卖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给她买。妻子听罢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咯咯笑。

        田晓然去念大学后不久,张雄的父亲就病倒了。因为胃出血入的院,接着又查出肝脏也有问题。张雄就在这所医院里认识了他的妻子。她是个实习医生,脸圆圆的,很甜润。她照料张雄父亲的贴心和认真,张雄一直看在眼里。当时张雄正掺着几个朋友卖二手车,收入不定。母亲早已再婚,跟着老公来医院里看过父亲一回,听张雄说无大碍后母亲低着头,“那就放心了”,她说。张雄本以为再见到母亲时一定会恨她,这么多年,她对他们爷俩儿都不闻不问。但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像还是小孩子时那样。母亲的头发染成棕色,仍然盖不住鬓角新冒的花白,腰身长粗了,手指关节长粗了,皮肉软绵绵地盖在指骨上。张雄看着母亲的老公,只觉得他像个慈爱的大伯,那种欢喜于逗着他的脚丫玩儿直到他长大成人的大伯。张雄当然没有对着母亲哭,他开始沉默了。

        父亲出院后,张雄认真地求老头子给他找份正经活儿干。父亲很高兴,带着他四处请人吃饭送礼,最后把他塞进了一个老同学管事儿的公司里。张雄干活卖力,人也谦虚,一年后就结婚成家,安定下来。父亲养了条狗,在阳台上种下不少花草,时不时到路边跟几个伴儿会会棋,都是些退了休年纪相当的人。张雄以前的朋友陆续成家,现在他酒也不大喝了。

        会议今天算是结束,一早,其他人都坐船去了新西兰。中午,张雄一个人去吃自助餐,周围只有几个膀大腰圆的白人抬着一摞肉低声交谈。没有亚洲人的面孔。他埋头地啃着面包,觉得酒店里一下子空下来,像是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看了看表,估摸着一会儿就去见田晓然。他捡了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准备带去,短裤是印花的海滩裤,很久没穿了,有些旧,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把它带来。头天晚上,他到运动用品店买了一只米色的双肩包,现在便把收拾好的东西一样样放进去。他仿佛是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

        这两天他常常想起比自己小足八九岁的田晓然来,想起从小在赞美声中被描述的田晓然来。他想起以前一度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什么,而至今尚不知该如何补偿。有一次在马路上,跟几个朋友遇到田晓然,她跟他打招呼。朋友问,“她是谁,怎么没听你提过?”不知怎么的,他立刻想起父亲来。他说,“她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他跟朋友们一起嘘气,一起喝掉更多的酒,用更高昂的声音唱歌。朋友早忘了她,只有他自己喝酒的时候一直记着。他想起小时候追着她喂她饭吃,那时她才不过三四岁。他原本认定任何脆弱的内心都不会存在于田晓然的体内。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要求田晓然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田晓然是他的一个模糊的朋友,而他对她的需要是跟她无关的,是软弱而自私的。这样一个人不一定要是田晓然,不一定要存在;只是碰巧就有她。努力标清界限——不论到底站在界限的哪一边,不论这界限是什么,这界限的两边又是什么。他只是需要有一块土地可供捍卫,有另一块土地可供蔑视,不论富饶或贫瘠。但是任何一块不毛之地都并不属于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和他的朋友们了,包括田晓然。

        孔明灯一共做成了两只,还剩些棉纸,铁丝用完了。他从抽屉里掏出酒店备下的塑料口袋,把孔明灯和绵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镜子里,他的脸依然很俊朗,下巴青青的,脖子上的肉也结实。他犹豫着是该先去见田晓然再回来取东西,还是一股脑儿全带去。他想起田晓然写过给他的电话,于是打算问一声具体什么时候出发去海边再做决定。他翻出那天穿的裤子,把那张小卡片捏在手里,摸了摸田晓然娟秀的字迹,掏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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