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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练习

        下午坐出租车,在城市腹地穿行。柏油路平整、流畅,占领摩天大楼之间的空隙。城市被道路占领。沥青的洪水涌到摩天大楼脚下,粘住门童的裤腿。像一匹马的皮肤,乌黑发亮。擦过去有哗哗的声音。黑色粘满城市空隙。在穿过这城市的原始土地——这已进入神话并与造物者共存的物质之时,我看见一片闪亮的瓦砾。足有一条街那么长,但是那么渺小。我当然听见天神的愤怒。他目眦欲裂,高举镜子朝驱逐他的地界掷下。每片坚硬的混凝土碎片都反射着心碎的阳光。明晃晃的结局和忧郁。也许在某个前天,在它尚为楼宇之时,楼道间的自来水表滴着水,地板阴凉,一对夫妻卧于床上。男士躺在身后,指尖轻抚山丘一样起伏的弧线,抚摸耳垂、圣器和阴毛。准备缓慢地度过一个下午、十个下午、一两百个下午。我们坐着车飞驰而去。每个人都有义务感受生活的不容易,至少是需要一点点麻烦。

        她年纪不大,肘部撑在桌面,举起筷子。就像是伸长的指尖。臣民们围坐着侧耳倾听。就快要说出这件事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她将一块干燥的牛肉慢慢嚼成肉泥。一匹马儿咀嚼着青草。

        猪肉可分为里脊肉、臀尖肉、坐臀肉、五花肉、夹心肉、前排肉、奶脯肉、弹子肉、蹄膀、脖子肉、猪头肉、凤头肉、眉毛肉、门板肉、盖板肉、黄瓜条、腰柳肉、颈背肌肉(简称1号肉)、前腿肌肉(简称2号肉)、大排肌肉(简称3号肉)、后腿肌肉(简称4号肉)。因为不同部位材质不同,它们被分为四个等级(特级、一级、二级、三级),对应于具体的烹调需求,比如里脊适合于切丁,前臀尖适合于做包子馅。它们排列整齐,肉质鲜红如日本料理里的生鱼片。超市会在进行预冷、排酸、切割等工作后,将它装在塑料托盘上,启动气调保鲜包裹机,给它们添加一层保鲜膜。我们一直觉得它是制造出来的产品之一,正如饼干、糖果、罐头和汽水。但是每头猪都藏着一份族谱。没有一头猪诞生于今年春天的虚无,它来到我们的餐桌前必定经历历代子宫的挛缩。它们看起来毫无意外,在潮湿阴暗如烂泥塘的围栏内生活,吃饱达到一定重量,准时死亡。在祖先中有一头随着摩西出了埃及,亦有一头曾经站在阿尔卑斯山山巅,俯视欧洲。当然也会有人类试图调教它,最终使它的鼻子具备初步计算功能。因为嗅觉灵敏,有的海关用它来搜查毒品。每头猪都拥有至少四千万年的历史。它是四千万年里无数次交配的结晶。牛羊马和老鼠亦如此。每个活着的物种都有极其恐怖而悠长的历史。它们比人类更穷凶极恶于食物。猪如果不进入屠宰场,可以活二十年,而老鼠只活两三年。它们从来没有忘记生育。我从来不知道它们生育的意义何在,就像我不知道人类生育的意义何在。我们这些物种到底在等待什么?那天空永远寂静,从没谁要来。

        是谁搭建了这么完美的天空。蔚蓝、深邃、剧院一样的穹顶。是谁构造好这么完美的外在,将它留在我们眼前。

        那些穿着长裙像穿着血红色窗帘站在门口微笑的美人儿。像一株脏的植物。每个人对这样的俗气熟视无睹。

        她们的脑子在想什么。她们的嘴唇一经撅起便永恒撅起,保持着心怀恶意的笑容。有时她们走来走去,端着一只奖杯、一只瓷盘,有时只是端着一块滚烫的消毒毛巾。她们的步伐按照公司规定。她们以为奥斯卡近在眼前,却进了妓院。她们把美当成身外之物当成论斤出卖的东西。反复出卖。像农民出卖他的体力。汗如雨下,风雨无阻,浑浑噩噩,心怀嫌恶,只盼着睡觉。她们比常人高一两个头,又黑又瘦,从小被施了好肥。很少有白皙的人在其中。也许白皙是优良品种的象征,被更大的买家更好的舞台优先择走。去了芭蕾舞团。就像无籽而皮薄的西瓜。

        八十年代,乡镇供销社,防盗铁门右侧角落摆着办公桌。一位穿着衬衣的修表匠坐着,身体前倾,一只眼戴着带钢丝的眼罩(五倍放大镜),右手拿着尖嘴镊在已拆开的表盘里工作。这种专注以后在很多人吃螃蟹时也会出现。修表匠诱拐了人们对医生、科学家和实验工作者的尊敬。同时修表匠是一位诗人。月底,邮电所会送来一个黄色的纸筒,包着卷起的诗歌函授杂志。他说他写的是极短诗。一个标题。正文有时一个字,有时一两个词。不会有再多。它们被赋予太多的意义,甚至是无穷无尽的意义。就像牙膏沫掉进水盆,迅速分解、扩散。一个普通的词比如水,像宇宙爆炸。他谦虚地对前来修表的干部指点自己的作品。一共五首。可能是创刊以来单个作者一期发表数量之最。更多时,他一边极其认真地盯着表盘工作,一边支起耳朵,等待那些坐在马扎上的顾客发出评论。他们无聊死了。在小箱子上放着十几本这样印刷粗糙的杂志。他等着他们翻到有他的那一页。很多人不识字,翻书仅因为无聊。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要去做一些事情,管它做的是什么事。

        老流氓对新流氓的教诲:

        你觉得她们每天化妆是为什么?有时化两个小时,有时一小时,至少得化二十分钟。她们不单涂手指甲,也涂脚趾甲。常见的是红色,有时则是绿色紫色。隐秘的会涂肉色,你看见的只是一层波光粼粼的油。还有穿衣服。至少在两件衣服之间试穿,多的时候七八件上十件。既要考虑自己身材(优势在哪里,劣势在哪里),又要考虑天气情况和赴约场合,还得预判别的女人会穿什么。她们试图让自己出类拔萃,同时显得要有分寸。这就是女人喜欢迟到的原因。她们不是懒惰的动物。有时会整整迟到两小时。有时计划早晨出门,却直到中午才撑着伞出来,外边并没有任何下雨的意思。你觉得她们这样不厌其烦地装饰自己是为着什么?为着贞操?告诉别人自己不可冒犯?或者是为着敦促全社会都遵纪守法,在道德的领域里实现彼此的尊重?不。她们只是为了赞美。一切的目的都是为此。女人和女人绝不是同盟,只有你才是战友。她们之间充满竞争,评委是你。你有权决定谁更幸福。她们等待的就只是你痴迷的注视,以及由衷的赞赏。哪怕你的眼睛表现得像动物一样愚蠢而贪婪,哪怕你说话极度浮夸、虚伪、肉麻、无耻,没关系,只要你及时呼应她。她们一般问:“这是真的吗?你竟然说我比那个明星还出色。”你要信誓旦旦,像向上帝宣誓一样,庄严地承认。你不能有任何犹豫。一旦犹豫,她就对自己失望,同时也对你失望。女人有时反复纠缠,甚至无理取闹,其实就是为了让你确认刚才吹的牛皮——无论如何,脸皮要厚到底,要拿人品作担保,说自己是如实赞唱,或者无奈地抱怨,“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这是女人一天全部的快乐,这很重要,为这个她什么都愿付出,肉体,灵魂,就是让她偷单位的钱也可以。你只需付出一句免费的赞扬啊,同志。而你总是不会。你一贯在她们花枝招展走出之时,面若冰霜,全身僵直,远远躲在一旁,你以为她会感激你懂礼貌吗?她会欣赏你这样一个谦谦君子吗?你甚至还不如衣架子,衣架子它尚且能挂上几件衣服。你让她感觉被羞辱你知道吗?正是你这样的蠢货,剥夺她出行的全部意义,使她们倍感虚无。你得呼应,得瞳孔放大、手足无措,像看到雄伟的尼加拉瓜大瀑布那样失声惊呼。你必须为那即使不是美的美做出最大的反应。如此,才称得上妇女之友。可现在的你让我很失望。她们就像提出严肃的哲学问题,而你不想回应;就像要借给你一笔钱而你伸手拒绝。这样的你真可恶。女人从前到后,从古到今,都是天真的猎物,对于你来说连弓箭、陷阱、诱饵都不需准备,你只需要来一句赞美而你吝啬它。你说你是不是在犯罪?年轻人,从理论上说,没有一个女人是攻不下来的。

        大部分作者不能安然避过。仿佛远处有一阵催动脚步的交响乐。啊,这是召唤。所有人巴望的眼神和随时掏出的手帕:兄弟、母亲以及流血的青春。是血液奔涌带来的快感使人群像行淫一样鼓掌。每个人赤条条毫无羞耻且自命高贵。

        有的作者主动跳进这煽情的陷阱。苍蝇甘于被糖纸黏住。撒娇式地扑动翅膀。

        仅仅是农民种了一辈子茂盛的稗草。

        有的作者落笔前已经看见读者的泪花。他看见的所有读者都是一只随时要被扎破的水袋、一群处在发情前夜眼神呆痴的食草动物。只需轻动笔锋,它们开始不可抗拒地颤栗。于是它们接下来的写作都变成明目张胆的抢劫。

        这样的无耻之事,过去干,现在干,未来也不能确保不干。这样的事总会干,但不能不警惕自己。

        父亲死去的那只手甚至不如一只风筝。那是死神袭击留下的结果。死神并不潜伏在树的阴影里或者灌木丛中,也不借助夜色。它明目张胆走进卫生间,将赤身裸体正在冲洗的父亲推倒。他无从招架。只有在它离去后他才成为一个六十四岁的汉子。他的一只手死去。他用另一只手抱着死去的手,不让它像随风飘荡的长布条或者破烂的干丝瓜那样悬吊着。他试图唤醒死去的一部分。有时鞭打它的麻木。有时将它放在桌面,活着的手也放在桌面上,整个上午上演一种假象。有时他用活着的手捉着死去的手朝太阳画圈。在梦中,我看见他用死去的手蘸水,在广场写字。肩膀传递着思想。一半心脏空空荡荡。他不能用死去的手取报纸。他将它放在裤裆上,用一只手吃饭。日子一天天平安过去,死神将再度来临。

        恶人享尽一切,包括迎接末日。善人所迎接的只是死亡:充满异味的床铺,仿佛倒计时的呼吸,月光穿漏,一两个亲戚踏雪而来,在门口抖一抖蓑衣,抽袋烟再进门。也可能永远不来。恶人可以坐在即将失守的城堡里,在氰化钾和手枪间抉择。城外穿盔甲的雄兵蜂拥而至,光是整齐的喊声就足以使树木化为齑粉。太阳最后一次为一个人升起,也最后一次为一个人落下,地球即将毁灭,所有人来杀死一个人。

        看病如赴集市。咨询处的大娘好脾气快用光了。每个人兜售奇瓜异果。不停的广播,请,肝脏,21号,礼貌而压制不住愤怒长着一只好阴部又得在这儿上班的女孩的疲乏的广播。人们的声音塞满每个缝隙快要把我抬起来。浆浆汁汁。脓如泉涌。五百个老人一千只眼球。四十亩整齐的稻谷等待一把锋利镰刀。

        人群始终保持着动物一般高深莫测的面孔以及低智商。用什么办法可以让它顷刻间像水牛一样狂奔?充满愤怒、恐惧和鱼死网破的决心。尘烟滚滚。大地被践踏。这是宣传工作的唯一任务。很少有人将宣传工作视为一门艺术。一个宣传员不会被当成一个孤胆牛仔,主宰整个草原的生态,但事实如此。他们驾驭着人类。他们从不向这愚蠢的物种宣战,尽管有一些同仁阴差阳错丧命于人群震怒的马蹄,但多数时候,他们成功地将这庞大而恐怖的力量引向他们想要的地方,摧毁他们的敌人,同时摧毁人群本身。他们任务的核心是找到一个词。这个词必须像点燃老鼠尾巴的火苗,必须触怒它。为了找到这个词,他们绞尽脑汁,不停探索和尝试,他们对自己所面对的物种胸有成竹,它们总是管理不好自己的酸楚、委屈和愤怒。他们只为找到一个简单明白的词,将它们内心的全部情绪拉扯出来,给它们看,同时让它们牢记。为富不仁。掠夺。都是因为我们穷。帝国主义。等等。他们中的拙劣者很快就被人们识别出来,而高深者成为几代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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