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和朋友们自驾游,宿在湖边的别墅,一人一幢。房子上下两层,家具少,便显得空荡荡,地面上浮了一层浅灰。夜里微凉,大家聚在其中一间说话,关上门,又被吹开,如是者二。我对关门的女士说,它要进来就让它进来吧。落座开酒,有一瓶开了几次都没开成,我拿过来放在背后的空地上,说,大家喝点。于是喝不多久大家就散了,那女士抓着我去她的房子里开灯,开完灯我顺嘴说,睡之前最好把所有橱门都打开看一下,还有床底下。她大叫起来,把我赶走,叫来另外两个朋友,三人哆嗦着过了一宿。
但是我老婆不怕鬼,也从不看我的小说,这并没有关系。世界上永远是人比鬼更可怕。我不爱逛街,更不爱陪老婆逛街,而女人的想法总是和男人相反。有一天我被拉进ZARA,并且被没收手机,因为要“认真点”。我说那能不能一边陪你,一边构思小说?得到了允许。等她挑完衣服,我很兴奋地说,刚才这点时间我想出一个很棒的故事,开头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陪老婆逛商店的时候,老婆被射杀了,这是一个男人为挚爱复仇的故事,书名叫作《当无聊时你做什么》,你觉得赞不赞?她觉得非常不赞。但我已决定把它写出来,今年尾,或明年初。
又一次老婆哈哈哈地告诉我,她一个小男生朋友去会暧昧女友,临行向她讨制胜法宝,她耳授二字“推倒”,第二天打电话来问说推倒了然后呢。哈哈哈他居然问我然后呢,你说然后干什么,她前仰后合地对我说。放冰箱,我说。她呆了呆。于是我补充:将军百战死,切片放冰箱;松下问童子,切片放冰箱;但使龙城飞将在,赶紧切片放冰箱;人面桃花相映红,赶紧切片放冰箱。她恨的一脸了无生趣,说以后如果有小孩,禁止你给她讲故事!但这终归是个苦难的世界,早知道早好,对不对。
我原不是个这样的人。我很想这样说。其实呢,人倒底是个怎样的人,谁说得清楚。
好多年前,十一二年前吧,我刚开始写小说,在网上看见九把刀的小说,那时他还不叫九把刀,叫GIDDENS,觉得想象力真好啊,如果碰见他,要和他击掌。过一阵子,见到他的小说《楼下的房客》,讲一个房东在客房里装许多摄像头,偷窥些日子后发现男房客们一个个被漂亮女房客杀掉了,细弱的身影在晚上拖着麻袋从楼道里走出去。发觉这一点的时候房东已经在女房客的屋子里了,桌上放着一盘爆肝等着他去吃。这小说有一种淋漓尽致的变态,叫我好喜欢。但那时我就不想和他击掌了,只想说一声“操”,或者用九把刀的口吻,干!当觉得彼此差不多的时候,才容易猩猩相惜,如果对方居然高出一截,怎么办,去他妈的想法揍死它。一直到去年,我写出《一路去死》,这口气才顺过来。
更早一些,二三十年前吧,我在阳台上看见猫脸怪物以及在邻居床底下烧火的年代。那时我住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上海弄堂里,记得每一幢房子里都是黑沉沉的,有着复杂的转角,许多时候我肯定在那儿看见过好多东西,长大后却忘记了。那些年里我养过蚕,化蛹成了蛾子,好恶心拍死了;养过蝌蚪金鱼,撑死或饿死了;河里捞来蛙卵,浸在广口瓶里放在煤气灶边煨着等孵出蝌蚪,夏天的时候臭了;养过比小手指还细的赤炼蛇,从瓶里逃出去,过半年在床下扫出尸体;养过蝈蜢,因为抓到时总是断一到两条腿所以活不过几天;养过大乌龟,非常成功活了很久,一次生病时被奶奶杀了吃掉,我分到龟蛋吃;养过小鸭子,淹死了,因为我教它潜泳;养过宝石花,什么都不用管就能活,过年时被身为年货的鸡啄烂,伤心欲绝的我把鸡的腿打断了,当然没多久鸡也被我吃掉了。这么一宗宗数过来,好像我写杀人小说也不那么让人意外。很多人说,啊呀你新书怎么这样变态,好担心你老婆会不会有一天被你杀掉,关于这一点她倒很淡定,有天发微博说,如果以后她被杀了,好歹大家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凶手是谁。其实不是我变态,每个小孩子都是恶童,只是别人长大了都把自己藏了起来,我藏了一阵,现在又光着膀子出来晃啦。
我应该说说新书。我真蠢,把一本名叫《一路去死》的杀人书放在春节前上市,应该上清明档的啊。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悬疑作家到底会不会杀人,如果杀人,会怎么杀,能不能逃得掉的故事。
在2011年,我跟着一群女子摩托车手,从嘉峪关出发,开了四千多公里,直至喀什。嘉峪关里有一个明时的古戏台子,我一个人爬上去,叉着腰看着下面,慢慢就觉得天色暗了,下头阵列着旧时的兵丁,瞧着我幽幽荡荡地唱戏,一道电光,打亮戏子涂白的脸。导游把我救回来,领我们到一处城墙下,指着上面的铁勾子说这是旧时挂人头的地方。之后车过敦煌,在一处戈壁滩边,大家各寻各处尿尿。我跟着远处天际的龙卷雨云向旷野深处走,见到一条荒弃的公路,一片荒弃的屋子,我走得很近了,看清了屋子外墙上的红字,忽然觉得汹涌的恐惧冲过来,不知那没有了窗玻璃和门板的洞里曾发生过什么,竟吓得扭头走了。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座又一座孤独的养路人小屋,夜宿在沙漠中央的小镇上。那一夜月色苍白,走过十几个给司机们泄火的暖红色小屋,就算出了镇子,前方是起伏蜿蜒的沙漠公路,我又往前走了会儿,突然有一个念头,觉得这是一条适合杀人者走的路,便折回了。那些养路人如果寂寞了要找人聊聊天,就要这样走上一两个小时,到下一幢小屋。他们行走的时候会想什么?到喀什的时候,刚发生过几宗民族冲突事件,汉人不太敢上街。和几个政府的人吃饭,其中一个是刚毕业援疆的大学生,小声对我说,听传说高台民居下头有很多地道呢,神出鬼没的。
所有这些都被我写进了小说里。但原本这应该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不知在哪个夜半,我睁眼看天花板的时候,主角就变成了“我”,变成了一个悬疑小说家。我开始问自己,如果有一个机会,我会不会杀人。如果有第二个机会,第三个机会,我会不会杀人。当我进入那些臆想出的情境时,我是否变成了另一个我。那些我看迪弗小说突然合拢的时候,那些我看《犯罪心理》突然中断播放关闭电脑的时候,的确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喊:快停下。因为我和凶手的心理太接近了,接近的让我恐惧。
所以,写出来,写出来就好了。是吗?
这本书原本叫作《一路死去》,后来我想,这么文绉绉干什么,去死!于是就变成了《一路去死》。
我们都在去死的路上,或先或后,孤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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