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二十年后,他们又在我身边坐下了。
签到簿上的那些签名,我只能认出,那些名字是他们的。
我已经忘了,那三年。
那三年,家里的地板咯吱咯吱作响,书页在包书纸里被翻软,变成波纹状因而看起来更厚。夜晚,会有一两只昆虫像用来解闷一样,出现在橘黄的台灯灯罩上。
那些没怎么变过的脸,使记忆不情愿地苏醒过来。还好,他们看起来个个温和而满足。
二十年前,我是一所市重点中学的初三学生。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但也没怎么落在人后,而且在语文方面,表现得特别好些。在“学生手册”上,老师给我的评语一般是,表现良好。但,“希望积极参加集体活动”,这算是一种指责吧,虽然他们不曾说明,“集体活动”究竟是指什么。
教室里总是很吵,我把自己比成,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安静的泡沫。或者,一个观察者。一旦对自我的认知这样降临,就会停留在身上,并在那儿扩散。比如,注意自己呼吸的节奏;把那些描述的话语,记在本子上;尽量轻轻走动并保持沉默,因为,对于一个观察者而言,对他人,最好是不存在的。在那几年里,我想我在慢慢地退出这个,集体。
这所中学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我记得花园里有一只摇摇晃晃的老狗,中考前的那些下午,我在园子里背着书,同时用眼角余光一直看着它。它总是躺在有阳光的地方,只在一开始,它才会抬头看看我,有一次我蹲下来,看到它那不透明却光滑的眼球体,居然映出了天空上的云。我重新站起来,在英语课本的空白处写下一句:一只老狗的记忆,是一朵即将凋萎的玫瑰。
我常常绕着园子散步。在紫藤花架下,一个女孩安静地走着,开始显现出比实际年龄更早熟的模样,就像一个写作者,怀着最初的秘密。我还记得那些一串串,从棚架上垂下来的紫色花朵,它们在温暖的微风中懒洋洋地旋转。
“嗨,我看你穿了高跟鞋,你现在还像以前一样走路飞快吗?”一个女人用高扬、尖锐的声音在餐桌对面呼叫我。
是什么原因让我同意参加这个初中毕业二十年聚会?好奇心?对我而言,他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了。我彬彬有礼,但一言不发。
“那一年你为什么把学校里的玫瑰花全采走了?那个花匠来告状,说是‘剃了光头’……”
“早上的早自习,你总要念检讨,你是因为那样爱上写作的吗?”
我都检讨些什么了?
“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抄作业,偷偷抽烟,在教室里玩火,以及,虐待一只小狗。”
“上完图画课,你用洗画笔的颜料水,淋在那只小狗身上,你给它吃过一次肉馒头,所以它总是跟着你……”
“那时我们都觉得,你实在太不像一个女孩子了。”
在那些声音出现之前,我的内心一直十分平静。但是现在,已经被淘汰的绿皮火车再一次经过我身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噪音里,我听不到自己了。
聚会结束后,我交了四百元份子钱,没有去唱卡拉OK,提前离开了。外面下起了小雨,我走在路上,竖起风衣领子。感觉不到雨的寒气了,就像那时,我感觉不到,那只在我身边蹭来蹭去的小狗,因为突来的冷水,颤抖着,并且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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