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始终烈日炎炎,维真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脱了外面的薄毛衣。出机场前,她的背包带缠住了安检机,搞了很长时间,才急急忙忙走出去,在一堆黑黄面孔中,找到一张中国人的脸,还看到他举了张a4纸:欢迎陈维真。
维真看到小林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两路人。他看上去像一个最常见的外派员工,哪怕是来接朋友的朋友,也穿得像个马上要赶去公司的上班族。这是小林在印度的第二年,他对见到同胞好像还挺热情,除了没帮维真背包。后来小林一直讲:不是我没有绅士风度,我以为你们背包客不喜欢别人帮忙背包。
那当然,维真好歹也是资格深的老驴,二十岁开始满世界乱跑。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被人接机的待遇。辗转联系到小林,倒不是忽然一个人寂寞害怕,而是对方的德里办事处,有一间空房可以免费给她睡。对一个想周游全球的人来说,没什么比省钱更重要了。维真这一路想穿越整个亚洲,从印度一直沿丝绸之路上中东,最后一站,定在埃及。小林听着这个计划,着实觉得很伟大,在去市区的车上连连感叹:要是我也有这么多时间就好了。他是寻常普通要上班要赚钱的男人,恐怕退休前都找不出半个月时间用来旅行。
维真准备放在德里的时间并不多,最多两个礼拜,北印西姆拉山区,南印清莱海德拉巴,还有圣地瓦拉纳西,是她探寻印度的重点。当然,没必要太匆忙,可以先在新德里转上三五天。在小林的办事处安顿好,她就迫不及待一个人跑了出来。德里大街远没有别人说的脏乱差,有乱跑出来的牛,也有传说中在路边搭窝棚的贱民,但不管牛还是人都没有慌张的气息。维真发现路上像她一样的行人很少,她想起来有本书里写:在印度人人都这样,走路感到劳累,这儿的泥土里好像藏着一种敌意。维真可没觉出来,只觉得太阳晒得厉害,有要把人皮烤干的趋势。
回去后小林问她:感觉如何?她说:不错,挺好。小林笑笑:你要呆上几年,大概有什么离开的机会,都会迫不及待走。原因嘛,没有猪肉牛肉吃,是一个,印度菜难吃得要命,也是一个,印度人难搞得要命,更是一个。维真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每样事情都有新鲜的活泼劲,她开始觉得自己要去征服印度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除了间歇感到腿和胳膊上有点痒,大概是蚊子吧,她没在意。第二天起来越挠越痒,出门逛了一圈,回来发现身上已经有几十个包。小林不在,维真打电话问他哪里有药店。他指点她不如先用风油精涂涂,维真照做了,缓解了一点,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出门坐地铁去看莲花寺。寺里大多是外地来的印度游客,看到东方面孔的维真,好几个印度男人冲上来要求合影。她应付完几个,觉得这没准有什么危险,赶紧跑了。
回去才知道真正的危险是什么,小林看到她胳膊上的肿块,吓了一跳,说:真对不起,我该早点带你去看医生。维真想了想:没事呀,就是有点痒。她出门在外,还没人怎么关心过她的死活。小林坚决要带她去医院,她想去见识下印度的医院也好,在车上她问小林:听说印度是免费医疗?外国人也能享用吗?小林笑了:没有人上公立医院,根本也没什么正经医院在那上班,但凡有点钱的人,都会选择私立医院。
一个名字极其长的医生,讲着一口印度味的英语,接待了维真,她听他讲了几句,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再去把小林叫进来。医生看了看他,直接跟他说:那么患者是林太太?维真这句话倒是听懂了,连忙摆手,拜托,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一对。诊断结果,维真是极其敏感的皮肤,被什么东西一咬,都容易过敏。她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常常在荒郊野外被叮得一塌糊涂。小林算是放心了,又问:你有没有买保险?维真摊手:没有。她从来没想过保险这回事,不然怎么叫冒险主义?
不过后来,她还是乖乖买了份保险,上面写着诸多款项,负责境外住院治疗,遗体运送回国……正常人看到这种条款,大概已经把出行的兴致淡了一半。但维真一想到这样可以给别人少添麻烦,觉得这几百块还是花得很值。她继续在德里待了一周,跟着小林去穆斯林聚集区买牛肉,一个人去甘地墓走走,他还十分勉为其难地,请她吃一顿印度本地咖喱。维真很喜欢吃馕,一种面和油烤制出来,里面塞了不少黄油的圆饼。直到小林意味深长地讲:印度人胖就是因为喜欢吃这个。
像过去无数次旅行一样,这种日子充实而又忙碌,维真开始计划着下一站,买到后天的火车去瓦拉纳西。临走前,她和小林一起去逛超市,补充下物资。两人已经相处得跟认识十几年的老友,维真心想:的确有一种男人,让你一点都没有恋爱的冲动。
晚饭后,小林忽然跟她说,今天要早点睡,他觉得自己好像感冒了。第二天,也就是维真走前一天,小林病情加重,他要么高烧到骇人的程度,要么浑身冷得发抖。午饭时还看他勉强起来喝了几口粥,晚饭就是彻底昏睡了,看上去并不是普通的感冒。
异国之感这时候才铺天盖地侵袭过来。尽管生病的不是维真,她照样觉得害怕。虽然平常是说走就走的人,这时候要是撂下别人走,未免太不是人了。她问小林,要不要去医院?他撑着说,明早再不好,我就去。你明天几点走?
维真没走,她有点怕这个人忽然死了,只一天,嘴唇变得像焦皮一般,双眼通红,看上去骇人得很。第二天一早,她送他去了医院,有了上次的经验,她一路小跑帮着办理各种手续,拿着小林的钱包,到最后发现钱不够了,知道私人医院果然贵得吓人,光做个血液检查就要七八千卢比,幸亏她刚取了一笔旅行花销。
检查结果吓了他们一跳,是登革热,一种在印度也算少见的传染病。小林马上被安排了住院,他还不忘跟她开玩笑:看,保险买的有用吧,我这样的全赔。维真惴惴不安,听说登革热有窗口期,没准过几天自己也开始病发。事情到了这步,她只能留下来照顾小林。说照顾,无非是陪着,小林在最初几天食不下咽,看到护工送来的饭菜,摇头推到一边。私人医院其实伙食不错,这些咖喱米饭炸鸡腿炖蔬菜布丁果冻,统统进了维真的肚子。小林在床上看着她吃,说:好像看着你吃,还挺好吃。但是他自己一口都吞不下去,人就一天天瘦下来。维真说:不如我给你带点粥吧。
接下来她一天跑两趟医院,每次都需要倒两段地铁,再叫一辆突突车。逐渐明白印度人何以难搞,他们喜欢漫天要价,对着急的人来说,没有比跟他们胡缠更恼火的事了。但在印度,没有人是急匆匆的,就算小林按铃多要个枕头,护士没准过三四个小时才想起来。维真最感到抱歉的是,她厨艺有限,除了煮粥炒点蔬菜,弄不出更多的花样给小林提高食欲。
住院三四天后,原来性情温和的小林开始变得越来越急躁,他想出院,但指标还没下来,主治大夫说,大概还需要一个星期。这事恼火的地方就是,小林本来订好了回国机票,因为签证到期,他要回去再办新机票。谁知道倒霉的印度海关能不能让他出去。尽管医院一再表示,得登革热这回事可以打报告要求签证延期。
维真只好又跑了一趟,去移民局帮小林跑手续,她发现此地的规矩和程序一样不比国内少,因为语言沟通不便,你更需要等等等。
小林对她已经不再像原来那么客气,大概是因为她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维真明显感到,病人和小孩一样难弄。以往她想帮他拿着盐水去厕所,他会执意说不要。但病了几天后,他开始默许维真这种帮忙。维真看着他的身体背向自己,宽宽大大的病号服里,一个男人像小男孩一样,虚弱地尿尿,这事真是奇怪极了。也许她天生吃不了免费的午餐,白住了小林的房子,就要给他做牛做马还回去。
有一天,小林舔着干燥的嘴唇,说,他想吃海鲜粥。维真讨教好哪里去买海鲜,立刻出发了。先跑到一个当地的菜市场,买新鲜大虾,她怕别的海鲜没准又有未知危害。随后回到办事处,照着百度食谱,一步步做好。看上去不坏,她小心包好,准备打个车送去医院。但是正好中午吃饭时间,门口的士行的锡克族老板大热天包着个头跟她说,miss,现在能用的车都派出去了。无奈,只好又倒了两趟地铁。一路到医院,不知道为什么,保卫拦住她说:外来食物不能上楼。她在楼下理论半天,只好给小林打电话。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小林发火,不准离开病房的小林,忽然从楼梯上蹭蹭蹭跑下来,一群护士保安在后边追着,拦住他让他别走。小林气得要命,维真觉得很抱歉,就是一碗海鲜粥嘛。最后护士做了妥协,那碗粥终于被准许拿到病房。
可惜那碗被搁置太久的粥,已经泡涨得一塌糊涂,没能引起小林的食欲,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维真觉得好累,她本来期待的场景可不是这样,原以为他至少会顾及她的面子,再难吃也悉数吃完。现在这样,总有点好心当了驴肝肺。
最后几天,小林不停地说痒,医生解释,那是病快好了。他嘟嘟囔囔用中国话骂着对方:什么鬼医生,不开点药给我。维真站在一旁,觉得很好笑,庆幸这种日子总算要出头了。她对印度因为这件事,实在是疲惫了,开始理解英国人为什么要说这里的泥土藏着敌意。没事还好,有事印度真能把你折腾个遍。小林准备出院后就回国,维真则准备去斯里兰卡海边换个心情。
她走的那天,正好是小林出院的日子。提前去医院帮他办了手续,但有几瓶生理盐水要下午才挂完。维真很抱歉,不能接小林出院。小林此时已经恢复理智,不是之前那个恼火的小孩了,说,没关系啦,你自己要当心。
她没想到小林会来送她,印度还是那么热,但是小林还没痊愈,穿了件外套,人很瘦,满脸胡渣,在半路截住她,执意要跟她一起去机场。维真就和他一起坐在车上,快到机场的时候,他握了下她的手,也许还想拥抱下,但是没有。
一个月后,维真回国了,这比原来计划的旅程要短得多,她觉得有股什么神秘力量在牵引她回国。出了机场,她又见到小林,他和第一次接她的时候一样,站在人群中,笑着看她。这一次,他帮她背了背包。
几个月后,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结为夫妻。她常常想:如果没有那次登革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吧。现在她已经不是个游荡世间的背包客,小林也不再常驻印度,他们变成一对最寻常的夫妻,有时吵架有时赌气,但却是世人喜闻乐见的美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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