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在音乐学院读书那几年,只剩下忙忙碌碌的5月。考学、中期考核、准备毕业作品、准备答辩,最抓狂的功课都被安排在5月。就这样,10年最好的时光和最好的时光中的最好的天气,都留给了琴房和图书馆自习室里右手边靠窗的位子。这件事像失败的初恋一样叫我耿耿于怀。以至于毕业之后,我决定把下半生时间都用来过成青春叛逆期,再不想循规蹈矩。
那时候我学的是作曲技术理论。白天上课、读总谱、读各种论著,晚上七点赶去听音乐会。
有时候,傍晚站在17楼琴房的窗口,听坎切利或阿沃·帕特;有时候,深夜躺在地板上,听坂本龙一。那通常是一天中有点实质性内容的时刻。音乐似乎可以改变些什么。它将你抛出了时空隧道。在那个纯洁时分,天空与海洋尚未成形,混沌之梦的预感多么迷人。一切可能,一切重生。那些艰深的所谓作曲技术理论,高级复调、远关系转调,又能说明什么?它们与音乐本身无关。作为一个搞理论出身的写作者,我总是想把音乐家的想法解释清楚。到后来发现,音乐中最美妙的部分,正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火焰。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莫扎特从不谈论他的音乐。
毕业之后,我不想搞理论,只想听音乐。听到喜欢的,就写几句,后来给一些音乐杂志和文艺杂志拿去作唱片推荐。这通常是业余音乐爱好者的工作。我知道,站在一个爱乐者的立场,你心里的音乐才会纯粹鲜活;我也知道,文字无法成为音乐的介质,我只能写下零星感受,送给那些在黄昏和深夜里与我一起聆听的人。后来这些文字被结集出版。去签售,有读者建议,光有文字没有音乐叫我们如何领略音乐的妙处?不如你来一边播音乐一边开讲座吧。我觉得那也不错,独乐乐又众乐乐,于是一边卖书一边开起了讲座。我给讲座起了个文艺的标题,“穿t—S听古典音乐”。
“穿t—S听古典音乐”。其实我想说的是,听古典音乐,穿什么并不要紧。你可以穿t恤、穿牛仔、穿西装、穿睡袍……反正不穿t恤也可以听古典音乐。当你看到这个标题,大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古典音乐不是老古董,不是装饰品,它没有那么高不可攀,也不需要附庸风雅。它不是世上最装逼的音乐。艺术本身就是为了质疑一切规则与繁文缛节而生。
“穿t—S听古典音乐”,初听起来挺酷挺新鲜的,像一句口号。口号喊多了叫人怀疑,它好像成了另一种装——“以不装逼的形式装逼”。为此我经常自我检讨。记得有个女性杂志曾发我一问卷,问:“与上一辈相比,70、80后的女性有何不同?”我答:“我们这一代女性普遍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知性优雅、举重若轻,但也缺乏感染力和爽辣的生命力。”后来我想,我想出来这么个轻快的艺术活动,多少也是时代面貌之一种。我等无力,却也清醒,质疑一切狂热的所谓伟大崇高的使命,只求活得轻盈真实。
穿t—S听古典音乐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记得那些个忙碌的5月,我白天赶功课,晚上赶去听一年一度的“上海之春”音乐节。下课了来不及换衣服,常常一身破烂t恤,在演出铃声响起那一刻冲进巴洛克式音乐厅,对领座小姐投来的白眼傲娇微笑。中场休息的时候,回头看见我的师兄师弟们正穿着数十年金不换的黑色t恤,围在门口吸烟讨论。大概只有搞音乐的,才敢标榜自己无需附庸风雅,听音乐会不过是工作。
十年前的很多轻狂行为,现在想来时常羞愧。人过了青春期,希望他人尊重自己的时候,才懂得礼仪。所以现在,有时间我都是盛装去听音乐会。视线越过自拍嬉笑的年轻人,凝望形容端庄的老去的人们,一边猜想会有什么样的记忆、故事和坚持深藏在他们的沉默里。
当你在浩瀚文献中彷徨,步入漫长历史,走进一段又一段音乐家们为理想战斗的艰辛人生,此时聆听古老的音乐,确实是轻松不起来。我身穿时尚t恤,讲课时总有点儿放不开,回答台下家长们问起孩子今年应该考几级不肯练琴怎么办的时候,偶尔会走神。我想起父亲求学的年代,想起自己20年的音乐道路,我的理想丢失在哪里?我是不是应该干点儿更有价值的事?但更有价值的事是什么呢?
我想,在这十年中,我更了解古典音乐了。记得刚来作曲系那会儿,大家都急着想了解当代音乐,想知道活着的贝多芬应该干点儿什么?我们如饥似渴啃外文文献,听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打口CD,我甚至还写了一本至今也卖不出去的书,《时间与静默的歌——20世纪西方现代作曲家的孤独吟唱》。在光怪陆离浑水摸鱼的现当代音乐中,我们最后发现,经得起推敲的创新最终都是来自传统。勋伯格的序列主义是20世纪一面颠覆传统的旗帜,究其本质,是推翻传统和声原理之后,借力文艺复兴与巴洛克时代的古老技法;以一曲《春之祭》惊世骇俗的斯特拉文斯基,在写作岁月中一步一步回溯过去,回到古典时期、回到巴赫、巴赫之前……;我们跟随大师足迹,一点点补课,补那时为追新音乐节而翘掉的音乐史课。从现代回归传统,从传统再次领会当代。学习古典音乐,不正是最有价值的事么?
古典音乐是什么?它不是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也不是维也纳、大牌指挥家、DG黄标唱片、欧洲百年乐团、晚礼服、名流晚宴。我想它是一份高贵而谦卑的技艺,质地精良、精工细作,极讲究,经日积月累与反复融合改进,沉淀出一系列至臻完美的规范;它是一份秉持贵族精神的情感,低调清雅,清高的随意,不懈追求美与真理,不肯溶于浮华时代;而它又是真实人性的,不曾被苦难或荒诞的命运磨去棱角与血性。当我过了青春年华,终于了解音乐之于我人生的意义,它变得越来越神圣,也越来越平凡。十年之后,我低头看看自己,仍旧是穿了t恤在听古典音乐,我再次确认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写作叫人清醒。做了十年寒窗苦读的书呆子之后,“穿t—S听古典音乐”,这一份轻装上阵,正是我所求的。
本文为田艺苗新书《穿t恤听古典音乐》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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