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和我不熟,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至于他的名,也在时间的长河里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符号。他叫Matt,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小时。
如果有人问我,夏天去哪里避暑,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贵阳两个字,群山的怀抱里这座城市好像开着不要电不要钱的空调。七年前的夏天去贵阳,原本抱着一种寻根的心情。因为爷爷是贵州人,虽然他自从定居成都后就不曾回去过,父亲也总说起,贵阳曾经叫“熊半城”,传说中我们的祖屋依然存在于贵阳附近的一个镇上。于是作为熊家的独孙,我毅然担负起了去看一看的重任。
说句题外话,我一直觉得,熊姓是一个取名字很蛋疼的姓,任何飘逸潇洒的名字都会因为这个姓而变得有些滑稽。比如“楚留香”这个名字,高端洋气上档次,但“熊留香”则有些尴尬。
我见到Matt的时候,隔着一条门缝。那是一间8人间的青旅宿舍。我背着包走上了青旅的楼梯,推开门,发现一个外国人正在整理床铺。我对他很随意地说,how’s going?
Matt留着一层很薄的胡子,很短的头发,穿着也不太起眼,床上放着一个陈旧的大包,里面想必是装满类似的衣服和更加平凡的生活用品。于是我在见面的一瞬间把他定义成了一个普通的外国游客,因为对中国的兴趣而来到广袤的大陆旅游猎奇。
他抬头看着我,更加随意地说,t.
I’m Xiong.
后来他匆匆地离去,我则开始规划着要去寻根。
第二天我到了贵阳附近的一个古镇,在烈日下找到了传说中的祖屋。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如果我不姓熊,我想我完全不会想到有生之年要到这间房子里走一走。不过,这一趟旅行也确实给了我一些激励,我希望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百年后也会有人在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写上XXX旧居之类的字样,也会有人去读我的故事。而不是像祖屋门口的狗一样,我想他在那里趴上十几年也不会想要去了解这屋子曾经的故事。
晚上回到青旅,看见Matt也在房间,窗边搭着依然潮湿的衣服,说是从黄果树回来。我上铺还住着一个沉默寡言的韩国人,于是三人便相约下楼吃烧烤。在夏夜的贵阳街头吃烧烤绝对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通透的空气,凉爽的风,木炭噼啪的声响,扑鼻的肉香,谁都无法拒绝。
我们三个人围炉而坐,两位外国友人对于我的经历只是颔首微笑,在没有外人认可时,我自己甚至都有些慌张,似乎一瞬间丧失了那种自信。Matt始终不曾说起他自己的故事,一直沉迷于描述黄果树的壮观,以及他偶遇的姑娘,偶遇的景色。韩国男人也一直是沉默寡言,他英文不好,偶尔发言也是简短而没有信息量的搭话。聊天进入冷场的局面,于是我问Matt,你怎么想到来中国的?
Matt的父母都是欧洲人,出生并长大在美国,会说四国语言,正在学中文。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本科学位,我们坐在贵阳的街边烧烤时,他正在普林斯顿读法学博士。他到长沙参加一个法学论坛,之后便在中国四处走走,走到了贵阳。他说,会学中文,是因为他发现很多法律条文在中文里会出现不同的意思,外人常常觉得不够严谨,但他觉得这是中文的魅力,于是他想要精通中文。这时沉默寡言的韩国男人也终于发话,说,你真厉害,我到现在都学不好英文。
从外表上看起来,韩国男人大约与我年龄相仿,Matt看起来年长一些。实际上Matt比我大三岁,韩国男人比我大近二十岁。我们啊,还是太容易被生命的外表所欺骗了,看起来土鳖,便瞧不起他,看起来世故,便圆滑地对待,看起来艳丽,便极尽所能地讨好,却从未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摸样。Matt之所以成为我人生里的一个符号,是因为我们后来的对话。那时我们都喝了些酒,在异乡凉爽的夜里,面对着“灯下有酒同一醉,明日又是天涯人”的过客。
M: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快乐。
X:为什么?你看起来没有什么好不快乐的。你可是普林斯顿的博士。
M:普林斯顿的博士?你知道这个词的意义在哪里吗?对我来说,这个词的意义就在于我走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饿死。
X:这句话真是太屌了!我他妈的哪天也能说出这句话就好了。
M:你一定会有这一天的,但是前提是你一定要快乐。
X:既然你不快乐,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M:哈哈哈哈哈,我他妈也想过,我在普林斯顿不快乐,总比在修车厂不快乐好太多。
X:你就没有理想么?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M:修车。
当时我左手拿着一串排骨,右手拿着半瓶啤酒,左手已经沾上排骨滴下的地沟油,右手还能感到酒瓶传来的凉意,火苗在眼镜片的角落里跳动,为这安静的几秒钟保持着安静的节拍。我们常常谈论理想与现实,总觉得两者有着那么大的不同,那么大的冲突,似乎选择了一个就要放弃另一个。我也总听人抱怨,理想已死,自己已被现实碾压、强奸。前几天看一个纪录片,一个大学生拍的,讲一帮打游戏的人的苦恼。里面采访一个在国企上班的人,那哥们万分纠结地皱着眉,说现在生活很好,但理想早就忘掉了。
Matt从未忘记理想,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一份简单的理想,他也明白理想与现实的不同,他也明白快乐与不快乐的取舍。而他的选择并不是去实现理想,他选择把现实碾压了。
这个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但他是我所见过的人里我认为最霸气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我的偶像。从此以后我收起了不可一世的屌样,开始平和地去遇见更多的人,我也不再去谈论理想和现实,因为我相信对于真正优秀的人来说,它们是一样的。我当时留了Matt的电话,他说这是他在中国的临时号码,很快他会回到美国,便不再用了。于是我也从未拨通过那个电话,对我来说,他酒后的一席话便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将近7年后,今年年初的一天,我上微信,发现“新的朋友”上显示着一个1,打开一看,那个号码如今有了微信,照片上的男人胡子多了,头发也更茂密,有一个叫马XX的中文名,地区一栏上赫然写着:上海,长宁。想起那天Matt说他要学好中文,我想,这一次,他又成功了。我没加他,因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故事里貌似有个很酱油的韩国人,那天他也简单说了一下他的故事。
他是韩国一个很厉害的企业的管理者的后代,父辈对他说,你不需要成功,你只需要快乐。于是他一直在世界各国游走,骑着摩托车游遍了美国和南美,坐海轮去了南极,不知道通过何种关系还进入过中东的战区。贵阳是他当时在中国的一站,之后他打算从东北坐火车经俄罗斯去欧洲。
语言天赋不甚优秀的他,英语很蹩脚,剩下便只会说韩语,竟然也能完成如此多的旅行。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甚至看不出他笑起来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亮过了星星与太阳。
那天Matt听他的故事听到入神,久久不能罢休,临走时对他说:Dude, you ged my life.
熊德启,电视台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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