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刘卡打来电话,约了晚上八点半见。
大成洗完澡,看看表,时针才堪堪掠过七点,还有时间熨平那该死的衬衫。
接着,他开始吹湿漉漉的头发。刘卡说他表妹才二十出头,让他别吓着人家。
大成倒觉得他在讲笑话,二十岁怎么会跑出来相亲。
这可是老男人们才有的生活啊。
可是他还是花费了足足十分钟去弄头发。
电吹风的出风口靠近下巴,炽热的风令他的胡须全部卷曲起来,贴在脸颊上,像《X战警》里的金刚狼。
大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惨叫一声,又舍不得刮掉蓄了多年的成果。
算了,就这样吧。他自言自语,穿上衣服出了门。
对络腮胡的情有独钟,是因为前前任女友玛莎,她只吃十分熟的牛排。在作为大成的女朋友期间,她一直这样要求他:即使你是个幼稚鬼,起码外表也要先成熟起来。
她说出这话时的表情像是个女王,仿佛能够做她的男人是件很荣耀的事。
可是她还是消失了,三年或者四年,大成有点记不清,这没什么了不起,因为玛莎并没有特殊性,不是初恋,也不是最后一个,再认真想想,大概也不是最爱的那个。
最爱的应该是ti,或者是乔乔吧。
想到这里,大成有些难以抉择,情不自禁地闷笑一声,将这些念头甩出脑外。
现在的大成,腰围二尺五,头发开始稀少,只会被颈椎病和失眠这样的问题困扰。单身,这也是个问题,发现这个问题是因为忽然发觉他与朋友之间的话题变得越来越少。
尤其是当他们在酒桌上探讨如何为子女择校之类的话题时,大成只能用埋头夹菜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压抑,刘卡打破了这个僵局,对他说:你得想想怎么解脱。
大成困惑地看着他。刘卡嘿嘿一笑,接着说:我有个表妹,才二十出头。
大成瞪了他一眼:我才不会找你剩下的。
刘卡说:滚一边去,真是我表妹。
刘卡与大成相识十五年,这时间听上去遥远地可怕。
他交往过许多女朋友,恋爱经验足以装订成册,热心的朋友甚至将书名都已为他拟好,叫做恋爱宝典。题目下方再标注一排小字:二十一世纪泡妞指南。
不如改叫情圣是怎样炼成的。他总是这样自我揶揄。
这是刘卡的优点,他可以轻易将话题转移到别处,让自己显得毫不在乎。
大成想,这大概是女孩们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朝阳北路华灯初上,大成一个人走着。
这是难得清爽的夏夜,雨刚停,空气中散发出的清新气息让他有些陶醉。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相亲,但比起之前,这一次他付出了难得的诚意。
最起码,他第一次没有迟到。
早些年大成的行情还不错,也谈过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即使单身,身边总会有三两个女孩为他争风吃醋。但随着年龄和腰围的增长,她们渐渐离他而去。
这两年他越发失势,连那个每天发简讯嘘寒问暖的文艺女青年赵娜也消失不见了。状况最差的时候,朋友聚会提前一礼拜通知,他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女伴。
女孩们都去哪里了呢?他总是这样问自己,仿佛她们都逃去了另一个世界。
虽说快四十岁的人还没有对象,在这个社会也不是太新鲜的事。
但总这样下去,难保有一天自己遭遇意外生活不能自理时,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只能孤独的坐在轮椅上,蟑螂爬上脚踝都没力气甩掉。
想到这种凄凉悲惨的未来,大成不禁加快了脚步。
大成捋了捋衬衫的下摆,走进刘卡说的那间咖啡店。
时间还早,刘卡的表妹还没出现。
他选好位置,召唤服务员拿来酒水单,点了一杯咖啡。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声音清澈好听,但或许因为每天要接待无数像他一样的顾客,她说话时总是面无表情。
出于无聊,大成开始远远地观察起她。
吧台里总共只有两个人,她负责接待,另一个年轻人负责调制酒水。
这间店生意并不算好,因此大多数时间他俩也足以应付。
每当顾客上门,她都用极快的速度解决,下单,收钱,找零,一气呵成,动作娴熟得像是工作很多年的老手。剩下的时间,她就站在吧台里擦杯子,一只又一只,一直到杯子叠成一座玻璃塔。
大成看着她,想起赵娜。
她是通讯公司的接线员,但也许因为工作时话说得太多,平时她都沉默寡言。——你知道这些熟练工种总是这样。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大成已经有些记不清。
那段时间,每个周末她都会来找大成。
见面时两个人的话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整理大成的房间,将地板拖干净,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去在厨房,刷那些攒了很久的锅碗。
做完这些,她会拿大成的ipod听一会儿歌,然后便不作停留,默默地离开。
她并没有提过任何多余的请求,但倘若此时大成开口邀她一起吃个便饭,她也不会拒绝。
她的心思大成很明白,但不知为何,大成总是没办法喜欢上她。
后来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将家里收拾干净后,对大成说:她要离开北京,回老家结婚了。
大成不知如何挽留她,请她吃了顿饭便送她去了火车站。
检票的时候,大成以为她会给自己一个拥抱,于是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但一直到最后,她的肩膀都没有转过来,就那样消失在了站台的人群里。
那天之后,大成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有次他听ipod时,发现里面多出许多没听过的歌,他知道ipod有一个语音报歌名的功能,于是长摁控制键调出那个功能。
然后,耳机里传来机械的女声:“大,成,我,喜,欢,你。”
大成被吓到,接着再听下一首的歌名,耳机里传来:“大,成,你,跟,我,说,说,话,吧。”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大成才听完所有的歌名。
语音播报的声音毫无情感,一个字一个停顿,但大成却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赵娜知道这个功能后,就把歌名全部改成了她想对大成说的话。
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跟大成说话,对大成表白。
但直到她离开,大成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最后一首,她说:“大,成,走,的,时,候,记,得,抱,抱,我。”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一辆红色的电动车压着水花缓缓掠过。
大成收回思绪,看看表,已经八点四十。
他苦笑,有这样的天气做借口,刘卡的表妹也许会放他的鸽子吧。
反正被姑娘放鸽子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他跟ti就是这样认识的。
那是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大成刚跟乔乔分手,带着厌世情绪辞掉了第一份工作,准备躲到无人知晓的地方疗伤。
可要是跟着旅行团走,一群叔叔阿姨相伴气氛完全不对,他耐心寻找,终于在一个自驾车旅游的论坛里发现一则征集驴友的信息。
大成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她说她叫ti,是车队队长。
大成说明自己的来意,女孩跟他介绍说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中国西部边境,现在已经开过了西安,在前往兰州的路上。
大成问:那我现在飞到兰州赶得及吗?
ti说:没问题,到了兰州我们再联系。
挂完电话,大成就收拾行李买了第二天去兰州的机票。
等飞到兰州,大成又打电话给ti说:我已经到兰州了,你们在哪儿?
ti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们已经到了嘉峪关,但是离兰州不远,正好你在机场,可以直接飞过来。
事已至此,大成只好无奈地买了当天去嘉峪关的机票。
飞机抵达嘉峪关已经是晚上,大成接着拨ti的电话,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了。
这时候大成才开始想,不会被骗了吧。
总待在机场等也不是办法,大成打车前往市区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
躺在床上想了会儿,他又跳起来打开电脑,上网开始查询那则驴友征集令,结果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大成心凉了一半,心想果然被忽悠了。
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ti的号码。
大成气呼呼地接起来,刚准备质问她,谁知ti先哭了起来,说:你真的来嘉峪关了吗?
大成冷冷地反问她:不然呢?
ti说:你来找我好不好?我的车抛锚了。
大成说:你放我那么多次鸽子,现在鬼才信你,再说你们车队怎么可能没有维修师。
ti说:我的车队只有我一个人。
见了面大成才发现,ti没说谎,她所谓的车队真的只有她,和一辆三菱越野。
在路上,大成渐渐了解到,ti也是刚跟男朋友分手,赌气一个人开车上路。
他问ti:一个女孩出走这么远的路,不担心遇上坏人吗?
ti说:废话,不担心干嘛一直放你鸽子?要不是这次车坏了,你至少要到敦煌才能见到我。
大成哭笑不得:可我也不会修车,找我也没用啊。
ti说:有你这个大男人在一旁,修车师傅就算起了邪念也能压一压啊。
大成说:你可真谨慎,万一我是坏人呢?
ti翻个白眼说:哪有坏人会这么难搞,知道是车队还从北京追到兰州再追到嘉峪关,你要真是,那老娘认栽了。
ti没有栽到大成手里,到是载了大成一路。
两人一车从嘉峪关出发,沿着国道一路向西。
即将抵达哈密的时候,ti忽然一脚刹车停在路边说:下车。
大成跟着下了车问:怎么了?
ti指了指路牌说,你没听说过吗?这条路叫苦水公路,心里的苦水只要在这里吐出来,就再也不会记起来了。
大成说:怎么有这么无聊的故事。
ti没理他,自顾自地从路边跳下戈壁,迎风大喊:傻逼傻逼臭傻逼。
大成一听乐了,跟上去说:敢情你的苦水全是脏话,你骂的是谁?
ti喊得上气不接下气,回过神跟大成说:我,我前任。
大成问: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到这儿骂他?
ti说:可不是,骂完我就再也想不起这傻逼了。
大成说:年轻人,你为他做的事越奇怪,越是永生难忘。
ti无奈道:那你说怎么办?
大成说:没办法,这是绝症,无药可医,我自己的苦水都没处吐呢。
ti一听忽然来了兴致,一把抓住大成说:不如你吐给我,我吐给你。
大成说:好好的话怎么被你说得这么恶心。
两个人开始在被风吹过的戈壁上交换彼此的故事。
ti的男朋友是她的青梅竹马,在国外念书,一年也就回来一次。
这哥们长得人模狗样,才华横溢,最大的问题是花心。在国内有ti在身边看着,他尚能表现出一副最佳伴侣的德行。但有一次ti偷偷跑去国外看他,发现他在那边还有一白人女朋友。据ti的描述,她赶到他住的地方时,这货连裤子都还没穿好。
ti跟他大吵一架,哭着狂奔回国。但因为个性柔软加上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感情,过了段时间又被他哄好了。谁知道今年他回国的时候,又带了个黑人女朋友,还当着人面说要跟ti分手,说ti满足不了他。
ti这下彻底崩溃了,当场砸烂他家所有的家具电器,开着他的车跑了。
大成听傻了:你这是抢劫吧,他只要报警你立刻会被通缉。
ti轻蔑的一笑,说:借他十五个胆子试试,他出国读书的钱都是老娘掏的,这车还是我亲自带他去买的生日礼物。话没说完,她狠狠踹了一脚三菱。
大成说:我靠原来你还是个白富美。
ti说:行了,我说完了,你说说你的故事,比比谁苦逼。这一路总听你说乔乔这名字,我觉得你的故事肯定特带劲。
大成想了想说:还是你比较苦逼。
关于乔乔,他们已经分手三年多了。
但毋庸置疑,大成依然可以清晰地回忆起乔乔的长相、动作、她说话时的语气,开心难过发脾气时的眼神,甚至是分手那天北京的空气湿度。
电影里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响的声源长在了他自己身上。
朋友们都说他年纪越大,越发的幼稚了,当年那个谈吐间老气横秋的大成仿佛只是他的伪装。和乔乔分手后,他各种放任自流,仿佛要找回遗失的青春。
头两年,他们还保持着曲终人未散的高深境界。每周都会通电话,微博上互相关注,偶尔还会约到一起喝茶聊天,看场电影。
在朋友齐聚的饭局上,他们交头接耳旁若无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这让所有人一度以为,他们破镜重圆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种猜测一直到乔乔找到新的男朋友才戛然而止。
男人是乔乔的大学老师,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国人。乔乔Po了一张两人亲吻的照片在微博后,从此开始只用英文写微博。
得知这个消息时,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当初乔乔跟大成分手,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他如同父亲似的呵护,这个场景还在众人记忆中徘徊重演,鲜艳地像是刚印刷出来的年画。
没想到一转眼,她给自己又找了个更老的爹。
刘卡最为镇定,拍拍大成的肩膀说:没有爱,任何借口都可以是分手的托词,而有了爱,一切都可以是当爹的理由。
我一听赶紧把他叉到一边,安慰大成说:没准乔乔就是照着你的模样找的。
旁边人一听赶紧把我也叉开了。
大成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
他胃不好,喝不了酒,拿着一杯西瓜汁说:愿我们衷心爱过的女孩始终幸福。
说完,他将满满一杯西瓜汁一饮而尽。
自此,两个人仿佛约定好似的,再也没见过面。
大成跟ti好上,是他们从新疆回北京几个月以后的事。
据当事人的说法,ti有天邀请他去她家玩,到了她家大成才发现这哪是白富美,简直是富豪。
大成在小区门前摁了个门铃,ti的脸就出现在屏幕里说:你等着啊,我这就来接你。结果等了十分钟她才驾车姗姗来迟,也就是说,从大门到她家的距离,还得开车。
等进到ti的家里,大成已经坦然接受自己是穷逼的事实了。
ti起初跟父母都住在国外,后来她受不了那边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就一个人跑了回来,结果到头来,还是没什么朋友。
大成说:哈哈,难怪你一直记挂你那极品男友,都是寂寞惹得祸。
ti打断他说:但在苦水公路吐苦水真的管用,那次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他,连他的电话号码我都背不出来了。
大成说:恭喜恭喜。
ti接着说:虽然在那的时候你没说,但我知道你的故事肯定也很苦逼,你忘不掉乔乔,不如随个缘,咱俩好吧。
大成以为她开玩笑,也顺带着逗她:你以前都这样表白的?
说完他发现ti始终不接话,正眼怔怔地盯着他,眼神深得像一口井。
大成有点怯:你不会是玩儿真的吧?
ti慢慢的说:你知道为什么回来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他么?
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刘卡的表妹应该不会来了。
大成在心里把刘卡全家问候了个遍,站起身准备离开。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更没有多余的心情幻想某个并不存在的未来。
有的只是浓稠的回忆,就像一瓶过期的老抽,只需一滴,就足以晕染年轻的孩子心中所有的青春故事。
女孩们都去了哪里呢?
回家的路上,大成默默地问自己。
乔乔、ti、赵娜、玛莎……她们像是歌谣,是诗篇,是吹过湖面和原野的风。
无论何时想起,她们都一如既往,美好如初。
然而她们仿佛从不为谁停留,就像一列列匆匆滑向时光尽头的火车。
成就了你,成全了他。
当然,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有结局,如果你还想追问ti和大成为什么分开?
我只能告诉你一个平庸到有些无聊的故事:
ti精心准备的情人节约会,却被忙于工作的大成忘记,放了她的鸽子。
两个人在电话里吵了一夜,分手了。
就这么简单。
姬霄,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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