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冬夜,朋友们在策狗家聚会。聚的理由我已经不太记得,可能是谁谁谁过生日,又或者纯粹只是朋友间例行公事的见面。
一群人围坐桌前吃着电火锅看tVB,正看得入神,忽然啪的一声,停电了。顿时,房间里漆黑一片,只看得见电视屏幕残存的那么一小片灰白。
“又忘充电卡了,北京就这点不方便,买个电还得出门,我老家都不用。”
策狗骂骂咧咧地在黑暗中摸出蜡烛,点亮,准备出门交费。
我们把他拽了回来。
“停电而已,耽误不了聊天。”
接下来,忘了谁起的头,我们开始矫情地讨论一个关于浪漫的话题。
作为东道主,策狗是这次话题的主持人。
他做过最令大家记忆深刻的事是大学时发生的,那时他和女友各自在异地求学,有一次她生病,在电话里说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策狗挂完电话就买了一个汉堡,搭当天最后一班飞机去了她的城市,据说送到她面前时汉堡还带着余温。
“又是老一套,换台换台。”
在座有人开始起哄——这段子策狗讲过无数遍了。
策狗想了想,又讲了他与另外一个女朋友的另外一个故事。
“有一次我女朋友过生日,她最喜欢看一本文学杂志,我用了几个礼拜写了所有体裁的故事,冠上各种她喜欢的作家名字,印刷装订再换上当月的封面,塞给她做礼物。她读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那些都是我写的,因为故事的女主角全都是她的名字。”
“哇,的确很浪漫啊!”
在座的女性不约而同发出惊叹的声音,显然她们很吃策狗这套。
“这只是图一时之欢,真正的浪漫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从这个角度看,大成才最有发言权吧,他不仅为爱走天涯,还押上了整个青葱岁月。”
我有些嫉妒策狗得到的赞叹声,忍不住反驳道,但策狗不以为然。
——“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把姑娘追没了。”
“滚你的。”大成踹了他一脚。
“你这种小孩的把戏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会了。”
听大成这么说,女孩们再次聚精会神地竖起了耳朵。
“那时候,学校每一个人的抽屉里都藏着磁带,听过的还会互相交换。我当时暗恋一个女同学,得知她喜欢小虎队,我就买了盘最新的磁带,拆开后用银色的水笔在磁条上写了一封情书,再原封不动地组装回去。趁放学偷偷塞进了她的抽屉。她如果要看的话,只能用自动笔插在磁带孔里,一边转动,一边透过缝隙一字一字地看。”
“然后呢?然后呢?”大家兴奋了起来。
大成沉默了一下,接着说。
“她发现了磁带,但没来得及细看,就迫不及待地塞到了随身听里,三转两转,把所有字都擦花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好可惜。”
角落里有人发出一声哀叹,不知是惋惜大成没能表白成功,还是勾起了自己的独家回忆。
伴随着烛光和火锅料的香气,大伙轮流说着属于自己的浪漫故事,青涩的、凄惨的、感人肺腑的、无疾而终的,小小的房间像是记忆的博物馆,而那一个个故事就是陈列在玻璃橱窗中的珍藏。
最后,所有人齐齐看向老常,整个晚上他的话都不多,只是沉默地听着我们的故事。
“我?我没有关于浪漫的故事。”老常慢条斯理地说。
“别人这样说我相信,你怎么可能?”策狗喝得有点多,站起身大声说,“你可是这里唯一一个结过婚的人啊!”
“喂,你够了。”我连忙拽住他。
但老常并没有在意,只是微笑着摇头:“我真没有这样的经历。”
“没有明追总有暗恋,你就随便来一个。”一个女孩试探着问。
“对啊老常,就随便来一个吧。”其他人也附和道。
老常想了很久才开始讲他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叫平的已婚男人。
有一段时间,平格外忙碌,每天工作到凌晨才能上床,睡眠质量很差,中间经常无缘无故醒来。但奇怪的是,无论睡多久,他都会做梦。说梦是现实的反映,但平梦到的东西都与现实无关。有时甚至做完一个梦醒来,第二天会继续梦下去,就像电视连续剧那样。
老常抚摸着左手上的婚戒,语速很慢,像是一边讲述一边在回忆里搜索着什么。
有一次,平梦见傍晚在森林里迷了路,全凭记忆到处乱撞,结果走进一条奇怪的峡谷,他越走越深,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路旁有东西在动,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头打着呼噜的黑熊。
回过头,平才发现,在他走过的峡谷两旁,竟然密密麻麻全都是冬眠的熊。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熊,但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视线开始模糊不清,原本沉睡的熊群在此刻居然逐渐苏醒了过来,远处已经有黑影在走动,发出沉闷的吼声。平吓得汗毛直竖,拔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然间,他发现他最喜欢的女孩正站在熊群里,正远远地望着他。
“然后呢?你回头了吗?”
大家已经被这个故事吸引,追着问,但老常只是淡然一笑。
“然后平打了一个激灵,瞬间醒了过来。”
女孩们发出一阵嘘声,这个梦一点都不浪漫,至少他也要英雄救美才对路啊。
老常也跟着笑:“还不是被你们逼的,我早说我没有浪漫的故事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平每天都试着回到那个梦里。
他用过各种办法,周末去动物园观察一整天黑熊,在睡前阅读与熊有关的一切,电影、书籍、童话,甚至抱着一只布偶熊入睡。但他始终没有再梦见过那个塞满熊的峡谷,还有那个所谓的,他最喜欢的女孩。
——那不是他的妻子,更不是他之前交往过的女人,说起来有些荒谬,他甚至都没有见过她,更别说熟悉她的相貌、语气、动作了。
但在那个梦里,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那种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冲动。
平不是一个信奉浪漫主义的人,他相信这一切都事出有因。这不是梦,而是记忆,真实的记忆。他想,或许他真的见过她,只是他忘记了。
在哪里见过她呢?平却回忆不起来。
再后来,他经受不住煎熬,独自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那个女孩是他对某种感情的寄望,而熊群则是伴随着未知情感而来的恐惧,这个梦只是他对于现状不满足的具象化表现,是一种妄想症。
净瞎扯。平不以为然地想。
虽然逻辑上说得过去,但平并不这样认为。他有稳定的收入、产权、社交地位。结婚多年以来,他的妻子温柔娴淑善解人意,甚至与他父母的关系都相当融洽,如果一切顺利,明年他们就打算生一个孩子。
对于现状,他实在找不出不满足的理由。
是不满足于爱么?有时,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爱他的家庭,他的妻子,这已经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但随着时间的消磨,爱情这种东西似乎已经不再是两人之间的唯一联系。
最显而易见的例子是,结婚之后他们已经很少做爱了。
有这么一个说法,在恋爱第一年,每做一次爱在瓶子里丢一粒红豆,从第二年开始每次放一粒黑豆,直到死去,黑豆永远不会超过红豆的数量。
这个无聊的实验平自然不会真的去做,但婚后他们对彼此的需求确实有着明显的减弱。
偶尔,他宁愿偷偷对着AV女优撸一发,以解决生理上的需求,也不会从妻子那寻找安慰。
但,这种感觉似乎也与梦中大相径庭。
在那个梦里,他的心跳是如此强烈和真实,让他时常坐立不安,这与见到心仪的女人导致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完全是两码事。每当他想起她,就悲伤得不能自已,为无法与女孩相见,为在最危险的时刻,自己离开了她。
蒿路是平所在公司的实习生,她的工作是在开会前预定会议室,调好投影仪,再给每个座位前沏上一杯茶。
在公司,他们接触得并不多,更谈不上了解。
有一次会议室的投影出了故障,因为仪器被固定在天花板上,只好等工作人员过来维修。蒿路路过问明白怎么回事,二话不说拽了拽短裙跳到桌上,三两下把影像搞了出来,所有人在她两条大长腿前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是平第一次注意到蒿路,事后他才发觉,她的座位就在自己办公室的正对面,他只要稍微侧过脑袋就可以透过玻璃门看到她。
平第一次跟蒿路聊天是在楼梯间里。那里是公司烟民们的主场,每当平烟抽完的时候就会过去蹭别人一根。那天他打开门,楼梯间里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蒿路。
她的烟装在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里,拇指摁一下按钮就会弹出一支烟。平捏在手里玩了一会,抽出烟正准备点上,忽然发现蒿路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咦,你抽中了我的幸运烟耶!”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幸运烟?平看了看手上的烟,似乎没有特别的地方。
“你看。”她兴奋地把烟盒打开,“所有的烟都正着摆,只有这一根是故意倒过来的,如果抽到它,就预示着会发生幸运的事。”
见平没反应,她继续说:“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浪漫?”平哑然失笑,“幼稚才对吧,这是你自己设置好的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蒿路瘪了瘪嘴巴,但很快她又抬起了头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地方你来挑。”
“为什么?”平有些好奇。
“为了证明它的确是有效的啊。”蒿路挥舞着烟盒,表情认真地说:“谁让我是一个拼死也要浪漫的人呢。”
“可我是个超级不浪漫的人啊。”烟已经抽完,平笑着推开门,“今晚我约了客户,你赐予的幸运我是没办法享用了。”
话说回来,平哪有什么应酬,他跟蒿路说的客户,其实跟朋友约了去一家新开张的桌球吧。
那天平被虐得不成人形,按照惯例输家买单,他无奈地走向柜台。刚掏出钱包,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过头,说话的竟然是蒿路。
原来,这家店是她表哥开的,每天下班她都会过来玩。
见平在买单,她大手一挥跟收银的小哥说:“这是我公司大领导,免了免了。”
“那……明天我请你吃饭。”平推辞不下,只得不好意思地说,但蒿路却摇了摇头。
“这是你的运气,跟我无关。抽中幸运烟一定会有好运降临,我没说错吧。”
她仰头望着平,露出嘴角浅浅的梨涡,得意得像是凯旋而归的将军。
那晚,平又梦见了那个峡谷。
那些熊的吼叫犹在耳边,但视野内却一只都看不到,仿佛它们全都知道平的到来,正在暗处静静地观察着他。
平别无选择,开始向记忆中女孩的方向奔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终于来到了女孩出现的位置。女孩不见了,他四下张望着,小心翼翼地寻找那个久违的身影,忽然他感觉脚下踩到一个硬物,他低下头捡起来打量,那是一个精致的金属烟盒,他摁了一下,弹出一个卷好的纸筒,他慢慢打开,上面写着:你梦见此生最爱的几率是1.845955738……%。
来不及思考,森林深处忽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熊群又出现了。
醒来的时候,平惊出一身冷汗,他坐起身来在黑暗中环顾了许久,直到天色发白才逐渐平复下心情。
这是一个指向性错误的梦,他想。或许因为白天和蒿路两次对话所引起的联想,令他不由自主地梦见了属于她的东西,那女孩绝不可能是蒿路,他对后者没有任何兴趣。而那串念不到头的数字,也许是他白天工作填表时的后遗症。
一定是这样。
但天亮走进公司大门之后,平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坐在位座位,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对面的蒿路吸引了过去。她的笑容,声音,乃至一举一动,都仿佛与平的神经牵扯在一起。
她的人缘很好,时常会有同事找她搭讪,大多数是男性。看着他们轻松谈笑的神情,平发现自己竟然会产生一丝丝嫉妒,但很快,这种念头被理智压了下去。
哼,几百万年过去了,雄性动物求偶的方式依然没有进化。
平收回心神,摒弃脑中的杂念。作为已婚男人,他没理由在这个年纪还会春心荡漾。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在与妻子聊到有关婚外情的话题时,他总会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当事人:
“他们是一群心智没有发育完全的伪成年人!IQ、EQ双双不达标!”
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会玩婚外情呢?偷偷摸摸、背负不负责任的骂名暂且不说,要再和一个陌生的女人重新相识、熟悉、恋爱、解决伴随她而来的种种麻烦……一个正常的,有家庭和事业的人哪会将闲工夫用在如此幼稚的游戏上,简直没办法再蠢一点了。
“好了好了,没准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欢啊,就好像闻到美食的香气会不自觉淌下口水一样。”
妻子总是这样笑着说,丝毫不在意平的情绪,仿佛这些事永远与她无关。她只会关心自己做的菜味道如何,家里的卫生纸是否够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这让平觉得她一点儿也不紧张自己。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逝,他知道妻子并不是不爱他。恰恰相反,从恋爱到结婚这些年,她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家里的男子汉,纵容着平时不时的坏脾气和各种臭毛病,即便平做错什么,她也会轻描淡写地宽恕他。
就像海面上的灯塔。
朋友都这样形容她,无论刚经历过几级暴风骤雨的争吵,她都会坚守自己妻子的岗位,哪怕有一次平幼稚到甩门离家出走,她也始终为他留着门,等他耗尽精神垂头丧气地回家,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她的娴淑令平引以为豪。但偶尔,她也有爆发的时刻。那一次,她得知平绕路开车送一位女同事回家,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一直到平告诉她那位女同事已经离职了,她还念念不忘。
“如果你和其他女人真的发生了什么,即使我死掉也不会原谅你。”
她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说。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算了,你就是这样,反正你爱的是我,我也爱你这个混蛋。
下班后,平来到蒿路的身边。
“还不走吗?”
“你先撤吧。”女孩正紧蹙着眉头,目不斜视盯着电脑。
“我还有点活儿没做完。”
“女孩独自加班可是很危险的事。”平慢慢地说。
“嗯?怎么会这么说?”蒿路有些茫然,抬起头望着他。
“公司之前发生过意外。”平倚在她的写字台上,随手抄起她的烟盒在空中抛了几下,接着说:“有女职员总是加班到深夜,第二天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喂,开什么玩笑,你别吓我。”蒿路的脸色变得苍白,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我没骗你,很多老员工都知道这事呢,警察有立案侦查的,你去问问就知道了。”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我马上就做完了。”蒿路央求平。
“可以是可以。”平故意放慢语速,“但你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平口中的目的地是一个遥远的公交车总站。他和蒿路抵达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公交车都已经停运,在微弱的星光下,一辆辆公交车静悄悄地爬在空地上,像是史前怪兽的巨影。
“来这干嘛?”
蒿路有点摸不着头脑,平带着她,熟门熟路地钻进公交车之间的缝隙,找到一块刚好够两个人坐的空地。
“你往上看。”平说。
蒿路抬起头,立刻被上方的景色震撼住了。那是被公交车身划分出的一小方整齐的夜空,在四下无光的环境里,那里的星光璀璨万分,仿佛伸手可摘。要知道,这可是十面霾伏的北京啊。
“嗳,用这个。”平盘腿坐在地上,从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
“你还自带装备啊。”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流星雨,像你这种‘拼死也要浪漫’的人怎么可能错过呢。”
“你还记得啊,我只是随口说说啦。”蒿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渐渐的,两个人在等待的时间里敞开了心扉。
“读书时我喜欢一个男孩,他总是喜欢抄我的作业,于是,我做了很工整的读书笔记,在中间藏了一句写给他的表白,但一直等到毕业,他既没有找我借那本笔记,也不知道我喜欢他。”
蒿路讲述着自己的往事,平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后来呢,我长大了点,在电影论坛认识了另一个男孩,于是我在电脑里收藏了好几部自以为不错的电影,幻想某天他跟我兴致勃勃地观看,可电脑快坏了我连他的面都还没见过。”
“再后来我开始明白,那些书架上为他买的幼稚手办,手机里为他下载的游戏,日记里为他写下的一字一句,他永远都不会看到。然而,这些无人欣赏无人记挂的情怀,不属于任何人,是只属于我自己的浪漫。”
讲到这里,蒿路沉默了下去,她抬起头望着星空,仿佛那儿有属于她的另一个世界。
浪漫是只属于自己的事情。也许吧,就像听到大海的名字,仿佛嗅到咸咸湿湿的海风,聊到孤独的话题,会突然想要唱一支悲伤的歌,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迫切地想要得知结果,忘记了现实中的自己。
在那些场景中,旁观者听到的只是传奇,而其中的浪漫感受,只有身为当事人的自己才能完完全全的感受到吧。
不知不觉,蒿路靠在平的肩头睡了过去,平半卧在地上,环顾四周的黑暗,仿佛两人正躺在三米多高的公交车怀中,有一种特别安全的感觉。
浪漫是属于自己的,一如此刻。
那天之后,平跟蒿路开始熟悉了起来。
下班后两个人会像约定好一般,一前一后走出公司,然后前往各种奇怪的地方——一个带旋转木马的家属院,一座堆满石像的秃头山,或者登上一座几十层高的大厦,不坐电梯,而是从漆黑的楼梯间一直摸到楼顶,俯瞰灯火辉煌的城市。
不用说,这些地方都是平发现的。
蒿路第一次察觉到,北京的夜晚竟然这么美丽,那么多普普通通的地方,在黑暗中却仿佛被一层神秘的纱帐笼罩,拥有了数不清的乐趣。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愈加的亲密。
“看不出,你真是一个拥有浪漫天分的人呢。”
她喜欢这样称赞平。然而对于这层感情,两个人都难以道明。她显然知道他结婚了,但她从来不问他家里的事。
就这样过了几个礼拜,有一天平开车带着蒿路走了很远,来到一座公园里。
在公园中心有一个未完工的人工湖施工区,此时工人们已经休息,两人顺着挖土机的车辙一路走到十多米深的湖底。
“就是这里了。”走到一半,平忽然停下了脚步,环视着四周说。
“这里,是这个湖的最中心。”
“所以呢?”蒿路有些不明就里,但她早已习惯了平的故弄玄虚,笑嘻嘻地等待平的答案。
“这里建好之后就会被水淹没,以后我们再也没办法来到这里了。”
“又所以呢?”
“如果我现在跟你表白却被你拒绝的话,我以后也不会因为触景生情而难过。”
“又所……啊?”蒿路刚准备接话,忽然愣住了。
“所以,我可以喜欢你吗?”平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蒿路半晌都没有说话,她感觉有一股冷气从湖底的泥土里钻进脚心,再往上一下顶住心脏最软的地方,在胸腔回荡起咣当咣当的声响。她想说话,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大脑里只剩下棉花糖般的团团空白。
嗯。终于,她轻轻点了点头。
平忽然张开胳膊将她拖入怀中,两个人沉默地拥抱着,直到用尽所有的力气。
“平应该算是出轨吧,他妻子知道的话,会杀掉他的。”
从策狗家离开的路上,陈思扯着老常的袖子不停地追问。
“不给他妻子知道不就行了,再不行的话,就先杀掉蒿路。”老常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不好,那就从浪漫变成惊悚了。”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更符合逻辑吗?平爱上蒿路只是因为那个梦而已,但他已有家室,并不能给对方承诺。平、妻子、蒿路这三人的世界里,只有蒿路消失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不管了,反正你是瞎编的。”陈思咯咯地笑着。“原来除了浪漫之外,你还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呢。”
她是老常的情人,但不知为何,老常从不带她回家。
“今晚你要带我去哪呢?”陈思仿佛还沉浸在老常讲的故事里。
“平的故事里那些地方,我都已经去过了,你该不会黔驴技穷了吧。实在无处可去,不如你带我去你家吧?”
“怎么会呢。”老常怔怔地望着她,出了一会儿神。
“我知道一个新地方,但你确定要去吗?”
“当然咯,那是哪?”
“一个只属于你的地方。”说着,老常打开车门。
“上车吧。”
车沿着国道开出去很久,陈思在副驾上已经打起了瞌睡,老常瞥了她一眼,又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红色胎记,他愣了一下,仿佛又回到那个梦中。
女孩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不断地向他挥手,可他无论怎么努力奔跑,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大汗淋漓中,他看见女孩藕一样洁白的手臂上,生出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再仔细看,原来那只是一个红色的胎记。
“到了。”老常用力踩了一脚刹车,车身颤抖了一下,猛然停住了。
“这是哪?”陈思被一连串的晃动惊醒,揉了揉眼睛向窗外看去,车灯可达的地方之外,只剩下一片漆黑。
但老常没有接话,他摇下车窗,点起一支烟。
“你知道平的故事结局是什么吗?”他说。
“能有什么结局,我猜,这个平应该就是你自己吧。”
陈思笑着凑过来,一张口咬住他的肩膀,“老实交代,那个蒿路,是不是也是你之前的小情人?没准在你老婆生前你们就搞上了。”
“是,没错,平就是我。至于蒿路——她已经被我杀了。”
“你吃错药了吧,大半夜的说什么鬼话。”
陈思的表情忽然僵住了,老常没理她,望着远方自顾自地说。
“她是被我掐死的,我将她的尸体埋在那个湖的中心。到现在,想必那儿已经是一派美景,波光粼粼。”
“那个失踪的女同事,啊,也就是之前我开车送回家的那位,她也死在我手上,从楼梯间摸黑跑到楼顶,被我推了下去,没有一个摄像头监控到我俩,呵呵。”
老常抽完最后一口烟,用力将烟蒂弹了出去,将目光转向陈思。
“接下来,就是你了。”
“常炜,你疯了,让我下车!”
陈思使劲地扳动把手,但车门已经被老常锁死。慌乱之中,她看到老常正带着诡异的微笑望着她……
下班回家的路上,老常总会想起那些和他有过短暂情缘的女孩,想起那些深色的夜晚,他们在空荡无人的胡同里穿梭,在黑暗的楼道里追逐嬉戏,他会将车开得飞快,女孩们总是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没有一句对白,却仿佛连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见。
他依然还会做梦,梦到各种各样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他会把这些全部记下来,放进下一个梦中,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依然还会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我知道,他的病还没好。
两年前,老常家遭遇了入室抢劫,门没上锁,劫匪轻易闯了进来,他的妻子冲出门大喊救命,急眼的劫匪持刀追上她,扎中了她的后心。
自那天开始,老常似乎进入了魔障,他反复说着一句话。
“她留着门,是在等我回家。”
与此同时,他再也没能顺利展开他的新恋情,或许因为他实在不懂浪漫,那些女孩都仿佛是流连在梦中的蝴蝶,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身边,但又很快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那天夜里,老常第一次独自入睡,他再次回到那个梦里。
峡谷的尽头,女孩在前方静静地等待着,像一棵从未挪过窝的树。他冲了上去,拉起她的手说,熊追来了,快跑。他们一直跑到不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他呼吸不顺地说:其实你不知道,我已经快要忘记你了。
女孩愣了下,点点头说:其实我都知道,我爱你,再见。
老常没有问她是谁,因为这已经不再重要。她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老常不甘寂寞的心。
他记不清自己杀了几个人,他只知道,每当他梦见对方的时候,就必须遏制这段感情的萌芽。也许,他已经知道自己有心理疾病,但无论如何,他永远不会做出背叛妻子的事情,永远不会。
天亮的时候,我接到策狗的电话,老常失踪了。
这是一个礼拜前的事了。
老常的母亲报的案,据她说,那天她醒来的时候老常已经不见了,她以为他在洗手间,因为他睡前脱下的衣物、鞋袜都还放在床头,但喊了几声才发现,家里只剩下她自己。
她打电话给老常,手机嘀嘀嘀的响起来,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一找,好好地装在老常的西装口袋里。她开始觉得异样了,摸摸西装的口袋,除了手机,老常的钱包身份证一一俱在。
家中的一切完好得一如昨夜,唯独没有了男主人。
打110报警,警察说48小时才能报失踪,她又跑去物业,费尽心机调出当天小区所有摄像头的监控录像,各个角度一连看了三天,依然没有发现老常的身影。
没有任何征兆,老常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他自杀了?逃跑了?还是离开了这个城市。
也许,他只是跌跌撞撞,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梦里。
姬霄,青年作家,微博ID:@姬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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