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2001年9月11日纽约市曼哈顿岛的北端,在那一天,两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以自杀式攻击手段,撞进曼哈顿岛南端的世贸双塔摩天楼。)
“看到了吗?刚才,屋顶上有彩色的光,红色和蓝色。”女孩打破沉默,说完之后,没开灯的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看到了。”过了几秒,男子坐在黑暗中回她的话。
“那是什么?”女孩问。
“警车。”男人回答。
经过几秒的沉默。
“那是直升机吗?”女孩又问。
男人侧耳倾听了一会。
“应该是。”男人说,“他们在云的后面盘旋。”
两人沉默地再倾听了一会。
“好像不打算走。”女孩说。
“对。”
女孩转头看了一下床头的电子钟。“都七点半了。”
“太阳下山了。”躺在阴影里的男人的声音说道。
“我们几点上来的?我记得那时外面很多人。”
“大概点下午一点不到吧。我教完早上的课,然后,下课了,”随着女孩移动身体,街灯照了进来,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他伸手遮挡,“然后,就停课了。”
女孩钻进被窝,钻进男人的手臂弯。
“饿了吗?”男人问。
“不,这样很好。就这样躺一会儿,拜托。”
卧室窗前的街灯,正好被她当成蝙蝠灯,只要她关上卧室灯光,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任何人从街边经过,都能投射出巨大的人形,街就在学院与宿舍区的中间,每日从早到晚人来人往,但是现在,连一只迷路的狗都没有。接近真空的沉默里,无论再怎么浪漫刺激,总有开始尴尬的时刻。
“会这样绕整晚吗?”她问,“直升机。”
“我不知道。”他说,“没遇过这种事件。”
静默的黑暗持续了一会,像老电影的黑画面,在这段休止之间,床上的男女私自思考着“事件”。
早上九点四十八分,他在教员共享的休息室里端坐。不比那些领有终身俸的大教授,他必须和另外五位年轻讲师共享休息室,休息室有一张餐桌、置物柜、两人座沙发,零食贩卖机就在门外,当巧克力棒掉进金属坡道,或是置物柜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他常产生错觉,好像自己参加了什么运动校队。
每一年在美国的大学院里,劳工节为暑假画下句点,他们大可以跟别的国家一样在五月一日国际工人节庆祝的,但是那就有点“太社会主义”了。总之,美国的劳工节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那是什么意思?那表示所有的大学生都会在星期二开始新的学年。今天也是星期二,是新学期的第二周,跟前一周比起来变化不大,他已经深陷在沙发里,喝着一杯又一杯的粗劣咖啡过了一周。而今早他就着早餐贝果看了一段新闻,电视不大,架在离他很远的高台上,画质不优的影像,正被不肯罢休的字幕和旁白干扰着,播音员反复地、反复地,十分明显词穷地描述:“曼哈顿下城区世贸中心一号与二号,也就是双子星大楼,今晨遭受恐怖攻击,正如画面上可见,南塔正冒出火焰和浓烟,在南塔爆发事件后不久,第二架波音七三七客机也冲进了北塔,数千人受困于火灾与残破的高楼……”
“恐怖是安静的。”他在笔记本的某一页写下这段话。
要不是那些附加说明,他可真是看不明白,电视上的画面重复播放着,用家用相机从地面拍摄高空的短片,没有长镜头也没有特写,摄影者身边的尖叫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响,任何一部二流的灾难电影都能给出比这更多的细节。在他必须离开休息室前,播报员正在强调,这个史上最重大的本土攻击就发生在这里——纽约市、曼哈顿岛南端,但对处于北端的他来说,那只是电视上的画面,既遥远,又安静。那个又短又远的镜头不够说服人,他心想,照理说,一定会有个奇迹似的,一切平安无事的结局,毕竟这里可是美国啊。
他心中浮现V的脸,已经过了两个月,还不习惯称呼前女友。即使分手,日子依然继续,没什么变化的话,V应该还在那个投顾公司打工,一周两天,但不是星期二,而是星期三和星期五。他拿起休息室里的电话,正要拨号,但话筒的那一头,既没有拨号音,也没有障碍音,只有少量的难以辨识的杂音,不注意听就不会发现,像行经隧道的风。
他挂回电话,走到同一层楼的注册组,走到无所不能的事务员Lucy身边:“亲爱的Lucy,我能借用一下计算机吗?我得发个Email。”
Lucy正在用食指大力敲打键盘:“我也很想,但是看来网络垮了,没东西进得来,没东西出得去。”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去找个笔记本电脑试无线网络?”Lucy说着,又拿起电话,猛按着通话钮,试图将电话叫醒。
他快步穿过走廊,打开沉重的消防门,皮鞋敲击着水泥台阶,持续稳定地迈步,他走进教室,机械式地翻开名册开始点名,这片教室里看不出异状,除了几位住在布鲁克林的学生因为无法过桥而缺课了,其他人都坐在位置上,他们疲倦、无奈,就像上个星期同一时间开学日的第一堂课一样,他们也是这么心不在焉。星期二早上的统计课,要不是自己站在讲台上,他也会想睡觉。
但确实有些不同,今天那些茫然地看着黑板的心思,应该毫无例外地在想着“那个事故”,猜想到底是大是小,是否足以让他们闪躲今天的无聊。不怪他们绝情又无感,他们只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而已。
“就让日子继续。”他用这句话当成上课的开场白。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耗过两个小时,只记得终于等到中午,在走出教室的同时,收到停课通知的纸条,他迫不及待走出校舍,封闭楼房内感受不到的气温、微风、繁忙交通和鼎沸人声,在拉开玻璃门的瞬间,一并扑面而来。远方的警笛声悬浮在空气中,学生们在人行道上列起捐血的长龙,在等候奉献年轻血液的同时,他们相互交换来自网络的最新传言,在一知半解、恐惧与无知之间,偷闲度过这悬而未决的半日。路面警察的数量加倍了,他们厚实的手掌一直搁在腰间,在魁梧身躯的衬托之下,配枪显得娇小。手枪在这里派上用场的机会太小,警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着等捐血的孩子们,也许有些人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有那样近乎慈爱的表情。
好似谁将这片景色盖上薄膜,所有的人都在交谈,车辆继续行驶,大家都在发出声音,但他耳中却只有一些烟花和鸟鸣。
那些平常拿着手机、威风地讲个不停的商学院学生,因为讯号中断,正在公用电话前排队,他们恨不得在脸上写着“华尔街的那个案子没我不行”,他们似乎因为华尔街遭受恐怖攻击而忧心忡忡,而那忧心忡忡似乎又透露着一点沾沾自喜,又或者,他只是不高兴电话全被占用,所以才这样抹黑那些孩子。他又看了一眼公用电话,班上的一个金发女孩J也在排队,J总是努力地讨他欢心,每周的Office hour都会出现,不能否认他对J也有一点好感,但想到招惹大学部女生势必引起种种灾难,便觉得一动也不想动了。
“嗨,老师,这里。”J热情地招呼他。“你要用电话吗?”
其他学生的眼神灼烧着他,他敷衍地微笑招手,别过头去,这时他看见了女孩,提着超市的袋子,袋口露出一截芹菜和健怡可乐。
“你教的是什么课?”女孩问。
在脑中搬演了那么冗长的回忆之后,女孩还在臂弯里。
“统计学。”他说。统计学,既不是国际金融政策,也不是古典政治思想,统计学,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酷、非常茶米油盐,再真实不过。
“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在教统计,而我在睡觉。”女孩说,“还做了一个梦。”
他们一直盯着了无人烟的惨白天花,直到警车再度驶过窗下,相较于高调镇压天空的军方,城市警车只是安静地,和缓地;闪烁着红蓝相间的警光,潜游在深海一般的此夜,守护着人的吃与睡。
光的颜色在屋角折返,转瞬投放在两人的身上。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路灯从背后为她裸露的肩膀和胸部镶上金边,看在他的眼里。
“等一下,不要动,就这样靠着一会,让我看看妳。”
女孩考虑了一下,很大方地让他看,给了好处之后,她便要收网。
“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你不想讲吗?”
“不是不想,”他想了一会说,“有点长。”
“你还有事要忙吗?今天还能有什么事情?”
男人揉揉眼睛:“说得对。抱歉,今天的一切,都很……虚幻。”
“我不怪你。”女孩微笑着说,把头一偏,长发流洒到肩膀的一边。
“谢谢。”他也恢复开朗。
“现在,说吧。”
那是他用来搭讪的台词。
今天,他做了一百公尺路的跟踪狂,正好是超市到女孩公寓门前的距离,提着购物袋的女孩把钥匙落在台阶上,他上前弯腰捡起,两个人的影子都很短,那是正午过后不久。
“谢谢。”女孩说。
“还好吗?”
“什么?”
“那个,听说了吗?那边的,事故。”
“嗯,一点点。我知道的不多…”
“其实没人知道什么。人家说南边和北边是两个星球。双子星都被攻击了,上有照片,还有录像带,是恐怖攻击。”
“超市里的人说,还有一颗原子弹,而且下一个目标是帝国大厦。”女孩说。
“街上流言很多,照他们说的话,我家马桶里都有炸弹了。你别怕,我们没问题,我们这里不是穷人就是学生。”
“是吗,那就好,我不认识什么人,所以……”她没有说完,只是笑了一下。
“你是新生?”
“不,我是研究生。”
“哦,我教大学部。”虽然有点惭愧,但听到对方是成年人,确实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早上我还照常上课呢,我老板说,不管怎样,日子还要继续。但是,实在有点硬撑……你早上上课了吗?”
“没有,我在睡觉。”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个朋友从国外打电话把我叫醒,告诉我出事了。”
“对,他们花了一整个早上才决定下午要停课。”他腼腆地笑,“那,睡得好吗?早上。”
女孩摇摇头:“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我爸。”女孩说完笑了。“所以不可能好。”
“我懂。”他也笑了。“我也不想梦到我爸。”
“为什么有些人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会哭呢?”女孩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啊?”女孩笑起来,他们两个都笑了。
这时几台警车突然出现在街角,从车上下来更多的制服警员,这令人紧张,也能令人放心。
“呃……如果你让我请你喝一杯咖啡。”男人说,“我可以讲给你听。”
女孩考虑着,袋口的芹菜叶有点枯黄。
“我得上去打个电话给我妈。”女孩说,“她现在应该在家看电视吓自己。”
“那……我等你打电话。”
“你的家人都还好吗?”
“肯定是还活得好好的。他们都在外国。”
“我家人也是。”女孩抬头环视一下天空,往东有一个教堂的尖塔,往左则有另一个教堂的圆顶。
“其实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只有我室友……但他也还没回来。”女孩说完,便用那对深棕色的眼眸看着男人。
之后的事情,就无须赘述了。
躺着,他觉得手臂有点麻了。
“能不能借一下电话?”男人问。
“打给家人吗?”女孩问,其实她想要问别的事情,但她又不想那么俗气。
“不是国际电话,就打到市内。212开头的号码。”
女孩有点赌气地,硬是把身体往男人手臂上靠紧一点:“电话,在客厅。”
男人以亲切有礼的缓慢速度抽回自己的手臂,在床边四处捞了一阵,找着了长裤便直接穿在光着的屁股上。
“嘿。”女孩坐在床上叫道,正要走出房间的男人回过头,走廊上的背光让她看不见男人的表情。
“看一下我室友回来没,好吗?”女孩说。
“嗯。”男人走过通道。女孩在床上坐起,从卧室的窗,隔着天井那头的另一扇窗户,能看见那一头的动静,先是厨房的灯亮了,然后又熄灭,第二次才开对了客厅的灯。
隔着两层窗的格子里,男人拿起电话,拨号之后,坐在桌边的扶手椅上,他用脖子夹着话筒,一边从裤子口袋掏出变形的香烟盒。在他点火之前和之后,似乎都没有对着话筒说出半个字。
然后他挂上电话。客厅的灯熄灭,男人回到公寓的这一半,他站在门外,靠在框上问道:“我能回床上去吗?”
“当然,请便。”女孩把下巴靠在自己膝盖上说。“电话通吗?”
“不通,应该不是你这边的问题,你下午不是打了电话吗?”
“是啊。没坏啊。”
男人把长裤脱掉,从地上捡起四角短裤穿好,这才躺回床上。
“我室友在吗?”
“呃,没看到人。”
“他房间门关着吗?”
“是打开的。怎么了?”
“他今天有个面试,但我不清楚在哪。”
“你觉得会在那附近吗?”
“我不知道。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在一个人最低潮的时候认识他,但是他就是这样的,他一整个夏天都很沮丧,他同班的毕业生,都找到工作了……”
“是念金融的?”
“不是,但是他想进投资银行。”
“因为?”
“因为,华尔街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地方啊。”
“这样。”
“如果为了一个面试就这样死了……”
“嘿,别想了。”他拍拍女孩的肩。
“我们要不要去个有电视看的地方?”女孩问。
“电视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我想了解一下current status。”
Current status。他复述了一次这微妙的词语,但念过之后也似乎毫无新颖的想法产生。
“我们该往哪去呢?”他说。
他们终究穿上衣服走进电梯,在公寓门厅处,值夜班的门房比尔照旧在他的小房间里收看那个巴掌大的小电视。听见电梯开门,比尔低着头走出房间,在男人的擦得发亮的皮鞋上看见自己的脸。
“嗨,比尔,你好吗?”她问。
“你好。”比尔大受打击,面部僵硬地说。
“可以麻烦你告诉我,电视说了什么吗?”男人插话问。
比尔抬起头看着他,脸有点泛红:“你干嘛不自己去看看?”
他们从小窗子看进去,安静地欣赏了几分钟小电视里的新闻,在女主播端坐的高台后面反复播送的,依然是早上那段飞机冲撞大楼的画面,可能是电视太小,或是主播的头发吹得太高,他觉得大楼看起来好小。
“所以有炸弹吗?”她看着字幕问。
“炸弹那一行字后面接了问号呢。”男人摇摇头,“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他们并肩离去,留下比尔独自伤感。
他们先往西走,再往南行,街角两位制服警察经过,看了他们一眼。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们被另一组警员拦了下来。
“警察先生,你们好。”男人说。
“晚上好,我知道你们是学校的人。只是想说明一下,整个校区和市区今晚实施宵禁,请不要在外逗留,尽快回家。”警察用毫无喜怒的制式语调说明。
“我明白,先生,我只是,跟我的女朋友,这位。”他牵起女孩的手,“我们正要回家。就在五条街外。”男人说完。牵手的两人开出幸福的微笑,飘然离去。他们往南漫步,风正从河面上吹来,不寻常的是,那风竟然夹带着浓郁的烤肉香。他们沿着河边大道寻找,来到空无一人的公园口,在角落,一顶白色帐篷上面挂着救世军的红色盾牌标记,帐篷前是两架冒着烟的炭火烤炉,一个脸色红润、毛发茂密的大叔正在勤快地翻动成排的鸡翅和猪排,他耐心又慈祥地刷上暗红色的BBQ酱料。在那样的香味侵袭下,任何意志坚定的眼神都会被融化成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俩就这样呆站了一会,直到大叔抬起头来。
“两位好啊,来点鸡肉吧?烤得正好。”大叔洪亮的嗓音在空荡的车道上回响。
“不不,”男人连忙婉拒,“这是要给需要的人的吧。”
“肚子饿的人就是需要的人。”大叔满脸笑容地说着,一边在纸盘上盛装了两份烤鸡,伸到他们面前,他们欣喜地接过吃了起来。
“来点开特力?”大叔又问。
“好啊!来点开特力。”女孩说。
“橘子口味?柠檬?”大叔弯下腰,伸手到冰桶里挖着运动饮料。
“橘子!”女孩也感染了那样的活力。
他们坐在水泥长椅上,空无一人的河滨公园里,初相遇的两人,吃着救世军赠送的慈善晚餐,看着河对岸的灯火。
“只有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女孩问。
“也许是吧。”
“如果我们在对岸,应该可以看得比较清楚。”
“任何这里以外的地方都比我们清楚。”
她把手卷成桶状,想看清楚对岸房子的窗户后,是否真有好奇的眼睛,但是太远了,看不清。
“如果明天一切如常的话,”女孩下定决心地说。“我想去买一只手机。”
“是吗?”男人说,“那你会告诉我号码吗?”
“你想知道吗?”
“当然啊。如果你愿意。”
“你以后也会买手机吗?”
“我就免了。”男人很快地否定了。“不过,先给我你现在的电话号码吧,我会打给你的。”
女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微笑。
“笑什么?”
“你才不会打。我知道。”女孩继续笑着,一边吸着手指上的酱料,“这是Buffalo ings嘛,这么好。”
他只好对自己叹一口气。
青蓝色的探照灯扫过河面,灰暗的河水正在滚滚地流动,直升机真的令人心烦,听得见它们,却分不清它们在哪。
“好吧。”他说。
“说吧。”女孩拿起一片枫叶擦手。
男人将眼神放远,回到不久以前的某个早上。夏天才刚开始,他跟V在卧室里怒目相视,汗浸湿了衬衫的腋下。
分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想要继续,他用尽各种理由找V说话,虽然总是被冷漠的敷衍,或是直接了当拒绝,但他依旧控制不了自己,他会跑到V的新住处守夜,只是为了还她柜子里找到的一只袜子,他还假装中了彩票要让V抽成,他甚至打电话到V的家乡祝爷爷生日快乐,只可惜爷爷在五个月前已经归西。后来有一天,他拿着补税通知去找V,这一次,他是真的需要帮忙。他教统计却报错税是很讽刺,更讽刺的是,他根本不会填单,但V会。
V说,你不能再这样侵犯我的生活了。
他说,我侵犯你的生活?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V说。我们分手了,你提出的,记得吗?
“我错了。”他说,“我错了。”
V看着自己的手表,看着那只小小的手机,然后说:“我觉得你没做错,你只是税报错了而已,我会帮你改的。你走吧。”
那是与V最后的交谈,就在24小时前的昨天晚上。
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在夜里藏得很好,并不是他多么善于隐藏,而是身边这个年轻过头的女孩,还不知道事情有了答案不等于结局,而很多看得到的结局其实不是答案。大部分的疑问在经过很多年的苦思无解之后,有一天会豁然开朗,到了那个时候,问题早已经不是问题,而你会问自己,为什么当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呢?
“为什么有些人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会哭呢?”男人突然开口,“他们说做梦的你,其实不是睡着了,只是大脑皮层在假睡。在意识浮游的夹层里,没有一定的时差。人的想法要快起来的话,可以快过光速,你可以在梦中度过十年,但醒时正好看见秒针走了一步。”
“这是给我的答案吗?”女孩问。
“可以吗?”
“还可以。”女孩咬了下嘴唇。
女孩经常做那种很长很沉的梦,让她醒来之后觉得比没睡还累,而且头痛。她看着河面上的波光,想着早上做的梦。在父亲过世后的十年里,她只梦过父亲三次,每一次被拖进梦的深处,都真切怀疑自己永远醒不来,每一次挣扎着终于醒来之后,都有人会死。即使是现在,嚼食鸡翅的同时,头的右半还会隐隐作痛,但是这个男人不会知道这些,他也不需要知道。
女孩冷不防地丢出问题:“你有女朋友。对吗?”然后继续看着河面。
“分手了。”
“她失踪了吗?”
“她有时候会去华尔街,但星期二不去的。”
“希望她没事。”
“应该没事。”男人说完,侧耳听了一阵。他原本以为听到远方的一声巨响,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那你找到她以后,会跟她说我爱你吗?”
男人没有回答。
“下雨了吗?”女孩将手心翻出,抬头看着天空,灰阶色彩掩盖着天顶,从探照灯的角度,她能数出直升机有几架。
男人感受了一会,说:“没下啊。”
他们享用完无人打扰的河畔晚餐,谢过了热情的义工大叔,在美丽的棕色楼房转角处吻别。女孩闻着指间的酱料味,提着剩下的半瓶饮料往回家方向走,在接近住处时,她抬头看到客厅的窗户亮着,她的心跳加速,是室友回来了?还是刚才忘了关灯?
男人往南继续走了几条街,回到自己住的大楼,推开大门,在昏暗的照明中拉上电梯铁门,电梯发出噪音鲁钝地爬上五楼,家门前,一个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脚垫上。他打开信封,里面是填妥了的补税表格,一张黄色的便条贴在背面,写着:但愿这一天起我们都会平安无事,9/11,1:30PM。
他手上没有十字架项链,但他不禁将手放在唇间亲吻,喃喃念着“我的上帝”,他靠着墙,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感谢,有多久没有上教堂了呢,但今天他感谢神没有将他遗忘。
当他从激动的余波中恢复过来,擦去脸上的泪水,看了一眼手表,接近晚上十点,时间还继续走着,再过几个小时,这一天就要走到尽头,明天即刻到来。
多年以后,他会回想起2001年9月11日这一天,记得这是一个分外晴朗的日子,夏天的终结,由于下城发生的“严重事故”,造成区域电话配线毁坏,使得他这一天过得特别安静。多年以后,他将从各种巨细靡遗的事后分析得知,从那一刻起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全面禁航令,让美国的天空和地底不再属于人民,那一天,空中没有任何客机,地下也没有狂奔的地铁,那就是为什么,这一天那么的安静。
多年以后,当人们又问起那个老问题:“911”攻击的那天,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会这样回答:“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开始上课,我说,就让日子继续。”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从今往后,当每个人说到每件陈年旧事,每段往日恋曲时,必定有人搭腔:“那是在‘911’之前、还是之后?”而当时光流逝又过一年来到了这天,那情景、这片烟硝中的宁静、制服皮鞋走过反射的阳光,以及直升机在云的后面盘旋的声音,都将一遍又一遍在眼前反复播送,而他会不断地自问,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呢?
(“911”恐怖攻击造成2986人死亡,四栋摩天大楼倒塌,大火延烧三个月,直到来年的五月,才正式宣告现场清理工作完毕。)
何曼庄,作家。微博ID:@何曼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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