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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死掉的

        晚上十点多,遵照自己的生理习惯,刘骨蹲在厕所里把体内的秽物排泄掉,然后可以钻进被窝里,抱着李燕略显肥胖的身躯睡觉。与很多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一样,在入厕的姿势上,刘骨并没有改掉祖上传下来的蹲式。

        单身的时候,刘骨没发现这算是什么问题,他身材消瘦,两只脚站立在马桶边沿上,没有任何的难度。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便,只能说每次结束后,刘骨都要用卫生纸小心擦拭马桶边沿上的脚印。

        后来刘骨和李燕相识并且同居,房子是租的,没有马桶,也就是现在所蹲之地。有次刘骨携带李燕去朋友家做客,天色已晚两人在此留宿。按照惯例刘骨睡前入厕,此时李燕闯进来,看到他两只脚踩在马桶边沿上。

        后来李燕劝说刘骨改掉这个习惯,并列举了坐马桶的诸多优点,最主要的一点是时间长了腿不会发麻。但这在刘骨身上,没有任何问题。上面提过,刘骨体形消瘦,虽然入厕的时间总是很长,但从来没出现过腿麻的情况。李燕体形略胖负重较大,蹲一会便会发麻。李燕也是农家子弟,自从接触到马桶这个西方先进的事物后,她马上改掉了十几年的习惯。李燕还对刘骨讲,以后买了房子一定要有马桶。刘骨没进行抗议,不是不想,而是买房子在他看来太过艰难。当然租房子住也不是个办法,毕竟现在还没结婚,算了不说这些了。

        李燕在床上喊,还没好吗?刘骨:还没。李燕:你快点。刘骨:知道。李燕:你是不是在厕所抽烟了。刘骨:没有。李燕:撒谎,我都闻到了。

        以上的谈话对双方而言,再熟悉不过,不说每晚都这样,但也差不多。这天和以往的不同之处是,对话结束后刘骨没像以往那样立刻提上裤子。而是决定继续待一会,把剩余的烟抽完。与此同时他感到沮丧,这和处境没有必然的关系。

        一种积累已久的情绪,此刻在刘骨的身体里爆掉,迅速占据了他全身的每个部位,居然如此均匀,没有地方多一点也没有地方少一点。刘骨感觉自己很幸运,一生中也难得碰上的状态,竟然就落在自己头上。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也没有如此沉重过。那些已经尸骨无存的祖辈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汇集在刘骨的头顶,看着他标准的蹲姿,纷纷竖起大拇指。躲在后面笑不露齿的中年人是刘骨的父亲,他没有竖起大拇指只用眼神给予亲生儿子一个赞,你没有忘本,我的儿子没有忘本,在祖辈的面前给我挣得面子。真好。刘骨破涕为笑,有点不知所措,只能按照父亲所为,还给祖辈们一个同样肯定的眼神。都快回去吧,年纪一大把了就不要出来乱跑了。刘骨的父亲是里面最年轻的,他站在后面临走之前也没有往前靠一步,这样也好,免得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哭泣抹泪,活着的时候没这样过,阴阳相隔也就更没这个必要了,不用搞得这么矫情。父亲保持着之前的浅笑,直至离开。

        刘骨回到房间,女友李燕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样子已经睡着了。他关掉灯,抱着李燕的身体,黑暗中她挣扎了几下以示抗议,然后趋于平常。刘骨睁开眼睛所见之处都是黑暗一片,甚至身边的李燕也是黑乎乎的,若不是双方身体有所接触,也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

        刘骨深深叹了一口气,感觉还不足够,只好再叹一口,语气比之前一次加强了很多。李燕发话,不睡觉,叹什么气。刘骨叹了一口气说,这样舒服点,不信你也叹一口。李燕说,大晚上的叹气,怪吓人的。刘骨又叹了一口,真的很舒服,你也试试吧。经过再三建议,李燕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没有过瘾,又叹了一口更重的气,果然是很舒服,尤其是在黑夜中。两个人就这么结伴叹气,直到刘骨说出一句话,宣告失败。叹一口气,就出来一个小鬼,现在房间里充满了小鬼。刘骨说完这句话,被窝里李燕伸出脚踹了他一下,疼倒不是很疼。只是李燕不再搭理刘骨,也不允许他碰自己一下。过了一会李燕发出了均匀的喘息声,睡着了。

        刘骨仍旧睁着眼睛,他在想,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掉。

        有天刘骨给身在农村的母亲打电话,一阵寒暄之后,母亲用兴奋的口吻告诉了他一件事,在说之前她已经料想到此事必定会引起刘骨强烈的反应。刘骨不负众望,表现出了吃惊和不敢相信。虽说人命关天,但在这对母子的交谈中,死掉的人成为一个久违的谈资,令一向乏味的交谈变得逸趣横生,双方表现出了罕见的表达欲望,纷纷主动说出内心的想法,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达成共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挂掉电话后,刘骨用来托举手机的手,有点酸痛,手心甚至出现了汗珠。刘骨心想,希望过几天再死掉一个人,母子再进行一番长谈,这是很有必要的。

        刘母所说之事,稀松平常,是每天都在发生的车祸。只不过这次是发生在身边,而且刘母恰好认识死者。死者是名略显肥胖的妇女,因女儿出嫁至今未能怀孕,出事这天她起个大早过马路去找算命先生,问女儿何时生子。虽是春天,天气还是很冷,而且是个雾天,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毛围巾,头上顶着棉帽子,这身装扮令死者在过马路的时候,脖颈没能自如地活动,也就没及时看到一辆汽车从大雾中驶过来。妇女被刮倒在地,还好不是很严重,她感觉到还能活动,想回到路边给家人打电话报个平安。紧接着驶来的大货车没给她充裕的时间站起来,便冲将过来,七八个轮胎从她身上碾压过去,头颅被崩到十几米远的位置,身体其余的部分与柏油路面贴在一起,难分你我。

        如果能知道自己怎么死掉,就再好不过了。这并非不可能,自杀的人会提前得知,而且把死亡牢牢抓在自己的手中。刘骨没想过自杀,或者是还没走到这一步。自从刘骨的父亲病逝后,他经常想到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掉。在他看来,最有可能是步父亲的后尘,与癌症做点无效的争斗,闭眼了事。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刘骨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不行了,年纪轻轻重病在身也不少见,这阵子他感到后背酸痛,多走几步路就体力不支,索性闭门不出。刘骨躲在不见阳光的屋子里,对着电脑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如此循环,一天天的也很快,累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身体的情况到了什么地步,他也不在乎了。无非就是死,既然这样就让我死得不明不白。没过多久,李燕搬走,两人宣告分手。长这么大还没领个姑娘回家给母亲看看,的确说不过去,刘骨觉得李燕会是第一个,看来也不准确。

        母亲打来电话问刘骨,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我,是什么意思。刘骨无话应对,沉默良久。母亲在电话中痛斥,我死了也没人知道,你不用回来给我收尸了,让我自己死了,烂没了,养你这个儿子到死也派不上用场。刘骨想到最近在网络上看到的两则新闻,想和母亲进行分享,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死人的,这肯定会引起双方的共鸣,谈话也会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然后双方各自在密闭的空间里,想着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死掉,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结果,只好追忆亡者。幸运的是,刘骨和母亲有共同的追忆对象,春天来了,坟头周围的枯草变绿,静候更多的死人加入进来。

        可惜没等刘某说新闻,母亲扔下一句,你死在外面别回来了。挂掉电话。刘骨愣了会,坐回电脑前,死亡的消息层出不穷冒出来,他不禁心想,如果没有死亡世界会变得多么的无趣,所以说死亡是好的,尤其是对于活着的人类来讲,苟活于世,不就是为了看着一茬茬的人掉进死亡的陷阱里,评论几句,唏嘘几声,然后一不小心自己也掉进去,博取死者的欢心。对吧。

        电视上说,有个男人将婴儿掐死,埋在了雪里。面对婴儿的死,大家在谴责凶手的同时毫不吝啬地奉献出悼念亡灵的蜡烛图片,一时间屏幕充斥着烛光,将刘骨的脸部映照得发红,真的是红光满面。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的刘骨没想到在有生之年会变得红光满面,虽然这是种错觉,不是事实,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死去的婴儿表示感激。然后,刘骨写了篇悼念的小文,参与到了火热的人民大讨论中。

        婴儿死了,罪犯自首了。应你们所言,对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略显奇怪之处那男人很不凑巧,碰到了一个婴儿,若车后是酒醉的成年人,将其杀死,定不会引起这么大的愤慨。婴儿,天真无邪的代名词,因刚来人间不久,尚未经历世事,亦无罪恶沾身,突遭杀身之祸,人类愤慨不已。由此事件,人类的善良空前释放,天上人间的感觉。成人之间彼此勾心斗角棍棒相加,众人拍手称快。对不起,因为你我都不是什么纯良之人。作恶趁年少。

        躺在床上,红色的烛火仍在刘骨的心里飘来飘去,有几次火苗行将熄灭时,又令人沮丧地亮了起来。如同婴儿根本没死,还在奋力和罪犯进行殊死搏斗。刘骨看到青筋暴露的一双大手扼住婴儿的脖颈,他在一旁劝说,快点闭眼吧,别争来争去的了,多活那么十几年,也没多大意思。在刘骨的循循教导中,婴儿终于把眼睛闭紧,可恨的是烛火仍没有灭掉,不晓得要亮到什么时候,这里适合黑暗。

        在最后的几天,支撑刘骨活下去的信念只有一条,再多看点死人的消息。他没有等太长时间,暴雨,有个姑娘掉进了没有井盖的深井中,搜寻多日后无果。这么多天过去了,女孩还没有找到。刘骨在新闻中看到了那姑娘的照片,长得不错,走在大街上是属于他驻足观看的女孩,不过这样的女孩定不会多看他几眼。但是长相丑陋就理应掉进深井里,找寻不见吗?当然不是,刘骨看着新闻,希望她在掉入深井时就痛快地死掉,不然在污秽的下水道里长时间存活,真是不可想象。

        只有我这样的人才适合,在下水道里爬来爬去,和老鼠为伍,呼吸着腐烂的味道。也只有我这样时刻想到死的人,才抵抗得住飞来横祸。

        快来吧,刘骨对死亡发出了诚挚的邀请。他把头埋在被窝里,想象着自己处在下水道中,漫无目的地爬行着。现在刘骨什么也不能做,被窝里缺氧,他将头伸出来,喘着粗气,在深夜中,点上一根烟,每吸一口,火光明亮,但愿能指引迷路的鬼魂。

        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大家,刘骨是怎么死掉的了。缴纳完网费,在回来的路上,刘骨感到小腹疼痛,完全不能坚持回住处解决问题,他来到公共厕所。厕所刚被人打扫过,弥漫着樟脑球味,刘骨心想自己来得真是时候,他打开门,发现里面是马桶。现在连公厕都用马桶的,看来祖辈留下来的入厕姿势真的是要绝迹了,这不免让刘先生失落起来。一这么失落,导致他双脚站立在马桶边沿准备用力时,猛地发现自己尚未褪下裤子。说时迟那时快,刘骨要站起来,脚滑了一下,头栽在地板上,剧烈的疼痛使肚子里的粪便喷薄而出。假设刘先生没有立即死掉,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一命呜呼。祖辈们再次从四面八方赶过来,面对刘先生的死状,纷纷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味道的确不太好闻,你们闻到了吗?

        魏思孝,青年作家。微博ID:@魏思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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