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赵伟佳译
我网球生涯的开局,是在我的家乡马纳卡,一个只有四万人的小镇。我四岁时开始打网球,当时住在马纳卡镇网球俱乐部对面的公寓里,我只需要走过马路就可以在托尼叔叔的指导下打球,他是俱乐部的教练。
从一开始托尼叔叔就对我非常严厉,比要求其他孩子更加严厉。他对我的期许很高,给我施加了莫大的压力。他的话很难听,总是在大吼大叫,我很怕他——特别是当别的孩子没有来上课,只剩下我和他独处的时候。如果我来到俱乐部,发现我将进行单独训练时,我的心情会顿时沉到谷底。米盖尔·安吉尔·穆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那时他每周去两到三次,而我得去四到五次。我们在学校午休的时候去训练,从一点十五分打到两点三十分,有时放学后也要进行训练,如果我不用进行足球训练的话。米盖尔·安吉尔说如果有时托尼叔叔发现我在球场上走神,他会狠狠地朝我扔球,这不是在打我,而是在吓唬我,让我专心训练。米盖尔·安吉尔说那个年纪的孩子都会走神,但托尼叔叔唯独不允许我走神。每次训练后,我总是被安排捡球和打扫球场。托尼叔叔绝不对我徇私,恰恰相反,他对我特别严格。他对其他人一视同仁,惟独对我特别不留情面,因为我是他的侄子。
当我七岁开始参加比赛后,托尼叔叔变得更加严厉。有一天天气很热,我去打比赛,却把水壶忘在家里了。他原本可以帮我买一瓶水,但他就是不买。他说这样可以让我学会承担责任。为什么我不反抗?因为我喜欢打网球,而当我开始赢球时,我更加热爱网球。而且我是个听话温顺的孩子,我妈妈说我太容易受人摆布,或许是这样,但如果我不热爱网球,我将无法忍受托尼叔叔的严格要求。我爱他,我会一直爱他,我信任他,我知道他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我那么相信托尼叔叔,有好几年我都相信他对我讲的那些长篇故事:他说他是叱咤风云的体坛巨星,赢过环法自行车赛冠军,曾是意大利的足球明星。我毫不怀疑他所说的话,小时候我甚至相信他有超能力。直到九岁之前我一直相信他是个魔术师,能让自己隐身消失。在家庭聚会时,我父亲和祖父会和他一起捉弄我,假装看不见他,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能看见他。
虽然我和托尼叔叔在训练时心情总是很沉重严肃,但也有开心的时候,也有我对他顶礼膜拜的时候。我们一起取得了成功。如果不是那一天他让我体验到比赛没水喝的滋味,如果在一群学习网球的孩子中他不对我格外严格,如果他不对我施加种种不公和虐待,压迫得我伤心哭泣,或许我将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他总是强调忍耐的重要性,“忍耐,忍受比赛所发生的一切,学会克服软弱与痛楚,将自己推到崩溃的临界点,但永不服输。如果你不学会这一课,你将永远无法成为顶尖的网球选手。”这就是他对我的教诲。
我总是在压抑心中的愤怒。“为什么总是我训练后打扫场地,而别的孩子不用?”我会问自己,“为什么我要比其他人捡更多的球?为什么我把球打出界时他要冲我大吼大叫?”但我学会了将愤怒压在心底,不抱怨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而是接受它,习惯它。是的,有时托尼叔叔做得有点过分,但他的方式对我很奏效。从一开始每一次训练课他对我施加的压力让我在今天可以面对比赛中的种种困难,学会自我控制而不至于崩溃。托尼叔叔所做的一切将我塑造成为一名斗士,人们眼中看到的球场上的我。
不过,最终支撑我比赛的,是我的品格和我的处世之道,这些来自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托尼叔叔一直要求我养成良好的球风,做好榜样,不在生气的时候摔拍子,而我也的确从来没有摔过拍子。但是——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良好的家风,或许我根本不会听从托尼叔叔的话。我的父母对我有很多要求。他们教会我饭桌上的礼仪——“嘴里吃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坐姿要挺直”——对每个人要恭敬礼貌——遇到人要说“早上好”或“下午好”,要和每个人握手。我的父母和托尼叔叔总是说,网球其实并不重要,他们最大的心愿是我能成为一个“好人”。我妈妈说如果我不能成为“好人”,如果我行事作风像个任性的小孩,她仍然会爱我,但她会羞于和我一起旅行,观看我打比赛。从我小时候起,他们就对我耳提面命,教导我要尊敬每个人。我们的球队每次输球,父亲都会坚持让我祝贺对方的球员,我得挨个说:“大伙儿们做得好,你们踢得很棒。”我不喜欢这么做,我们输球时我感觉心情糟透了。我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一定看得出我根本口不对心。但我知道如果我不遵从父亲命令的话,我会有大麻烦,所以我还是照做了,并从此养成了习惯。我会自然而然地恭喜打败我的对手,即使是我赢了,如果他打得很出色,我也会赞扬他。我的家庭是那么温馨快乐,或许这就是我可以忍受托尼叔叔对我苛刻要求的原因,在温馨和严厉间取得了平衡,因为我的父母给予了我奇妙的安全感。我的父亲萨巴斯蒂安在五个孩子中排行老大,而我则是第一个孙子。打出世以来,我的爷爷奶奶、三个叔叔和姑姑对我特别疼爱。他们说我是家族的吉祥物,他们“最喜爱的玩具”。我父亲说,我才十五天大的时候,他和妈妈就让我在爷爷家过夜,那时叔叔和姑姑还住在那里。在婴幼儿时期,他们就带我去酒吧和朋友聚会、聊天、打牌、玩桌球或打乒乓球。和一帮大人在一起对我来说成为最自然不过的事情,那些时光给我留下了许多无法忘怀的温馨回忆。我的姑姑玛丽莲是我的教母,她带我去克里斯托港的海滩,那里离马纳卡只有十分钟的车程。我就躺在她的肚子上,在阳光下打盹。我和叔叔们在公寓的走廊里或车库里踢球。米盖尔·安吉尔叔叔是个职业足球运动员,他为马洛卡队效力,后来转会巴塞罗那,还进过西班牙国家队。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带我到足球场看他比赛。托尼叔叔总是长篇累牍地告诉我那些体育巨星童年的时候都特别苦,在克服了种种黑暗的阴影之后才登上巅峰,但我的童年非常快乐,就像童话一样。
有一点我和那些体育成功人士一样,对胜负非常执着。从小我就不喜欢失败:无论是打牌还是车库里的迷你足球赛。如果我输了我就会大发雷霆,到现在仍是这样。几年前和家里人打牌时我输了,我气急败坏,怀疑他们做了手脚,现在我觉得当时我真是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性格。或许这源自于从小就看着几个叔叔在酒吧里和朋友打桌球比赛。他们也觉得十分惊奇,我平时是那么温顺,但只要有比赛,我就会变成一头小怪物。
另一方面,对于成功的渴求——我知道只有努力才能实现理想——其实可以追溯到我的祖上。我的母亲娘家在马纳卡经营家具生意,家具制造业一直是马纳卡的经济支柱。我的曾姥爷在姥爷才十岁时就去世了。姥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家族的手艺,成长为杰出的家具工匠。在母亲的家里,我们还保留着一个做工格外精美的抽屉箱,是姥爷亲自打造的。姥爷告诉我1970年时,马洛卡和邻近巴里阿利群岛的伊比萨岛与梅诺卡岛总共制造了两千张睡床,其中有一半就是在他的车间里生产的。我的一个舅舅,他也是我的教父,现在经营着家具生意。
在遗传上,我父亲的家族对我的影响更加明显。我们家族并不都是体育迷,我的爷爷也叫拉菲尔,他是个音乐家。他向我们讲述过很多遍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揭示了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多么执着而勤奋的人。那时他才十六岁——现在他已经八十多岁,但精神十分矍烁,仍在从事教小孩子歌剧的工作——他在镇里成立了一个合唱团,并担任指挥。这是个严肃的合唱团,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当时新创建的马洛卡交响乐团的团长——当时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登门拜访并询问他能不能让合唱团到马洛卡岛的首府帕尔玛表演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当时正值西班牙内战结束后不久,整个国家非常贫穷。这个想法似乎遥不可及,而且合唱团的八十四名成员中只有六人懂得看五线谱,其他人都是业余爱好者。但爷爷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他们每天进行排练,足足进行了六个半月,他说:“那一天马洛卡人第一次在剧院里现场听到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如他所说,这一天被载入了马洛卡岛的史册。如果没有爷爷的坚持,这件事将不会发生,当时他才十九岁。
我想,或许爷爷会有点失望,他的五个孩子没有一个继承了他的音乐天赋,或许还会有点惊奇,因为三个孩子拥有运动天赋,不过,我父亲不在其中。他是个商人,拥有经商的头脑和天分,不只是为了挣钱,更是因为经商带给他快乐。他热衷于交易,创建公司,创造就业。他总是这样。
十六岁的夏天,父亲在马纳卡附近的海滨度假胜地克里斯托港开了一间酒吧,并组织音乐演出招揽生意,用挣到的钱买了第一辆摩托车。十九岁的时候,父亲发现了二手汽车生意的商机。他发现经纪在处理汽车过户手续时收费特别昂贵,于是他决定以优惠的价格提供汽车过户服务。他曾在银行上过班,但很快就觉得厌烦,通过爷爷的一个朋友——那个人不仅是个音乐家,而且是个房地产老板——开始在马纳卡经营玻璃制造生意,为窗户、餐桌和房门提供玻璃。在马洛卡旅游业的带动下,玻璃生意做得很红火。两年后,父亲申请了一笔贷款,让托尼叔叔当他的合伙人,买下了公司。托尼叔叔对做生意既没有天分也没有兴趣,所以父亲包办了一切工作,托尼叔叔得以全身心投入网球教练的工作。今天我父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忙碌。他仍在从事玻璃制造业,并涉足房地产业,帮我进行了许多获利丰厚的投资。感谢我的好运和我的人脉关系,现在父亲的生意规模又上了一个台阶,成为国际化的产业。虽然我们不需要再为金钱烦恼,但他仍在工作,不仅是为了我,同时也是因为他享受做生意的过程。他从不停息,他喜欢接受挑战,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家里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那三个喜欢运动的叔叔分别是:托尼叔叔,当教练之前曾经是职业网球运动员;拉菲尔叔叔,在马洛卡足球联赛踢了几年球;米盖尔·安吉尔叔叔,他是顶尖的足球运动员。十九岁的时候他就成为西班牙甲级联赛马洛卡队的签约球员。签约的那天(我父亲是他的经纪人)我刚好出世,那是1986年六月三日。米盖尔·安吉尔叔叔高大健壮,而且非常聪明,技术全面,是出色的后卫和中场球员,而且还进了不少球。那些惊诧于我的身体条件、艰苦训练或坚韧毅力的人应该了解一下米盖尔·安吉尔叔叔:他在最高水平的职业足球界征战到三十八岁。他为西班牙国家队效力了62场比赛,为巴塞罗那队踢了8个赛季总共300多场球,获得5次联赛冠军,并赢得了俱乐部球队的最高荣誉:欧洲冠军杯。我经常去看他比赛,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十岁那年,他带我去巴塞罗那的诺坎普球场,欧洲最大的球场。在正式训练结束之后,我和几个球队的球员一起踢球。那天我穿上了巴塞罗那的球衣,因为这件事我的家里人取笑我老长一段时间,因为虽然我非常喜欢米盖尔·安吉尔叔叔,但我一直是,以后也会是,皇家马德里的球迷。众所周知,皇马和巴萨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为什么我是皇马的球迷?很简单,因为我父亲就是皇马的球迷,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影响对我有多大。
我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家里每个人的帮助和影响。米盖尔·安吉尔叔叔让我有幸了解到成为职业运动员将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在马洛卡他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他和前世界头号选手网球运动员卡洛斯·莫亚都是马洛卡岛的骄傲。米盖尔叔叔是我的好榜样。他让我了解到以后的生活:他名利双收,在媒体上频频露面,所到之处受到包围和欢呼,但他从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所受到的恭维——他一直是个谦逊直率的人。由于他是我的叔叔,我从小就与名人为伍,到了我自己成为名人的时候,我学会了脚踏实地做人。从早年开始,托尼叔叔和我的父母就教导我要做个谦逊的人,而米盖尔·安吉尔叔叔则是我生命中活生生的榜样,巩固了我的品行。我懂得了生活中所得到的一切不在于我是“谁”,而在于我做了“什么”。二者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别人眼中看到的拉法·纳达尔是战无不胜的网球选手,而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我成名与否,我将怎样进行自己的生活。米盖尔·安吉尔叔叔对于我的家人同样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的成名让我的家人适应了我的成名,能以轻松自然的态度淡然处之,没有米盖尔·安吉尔叔叔,情况或许就会很不一样。
米盖尔·安吉尔叔叔现在是西班牙甲级联赛马洛卡足球俱乐部的助理教练。他对我说,有的人出名后家人也跟着鸡犬升天,变得自以为是。他说,我的父母和托尼叔叔的教导,当然还有他的教导,让我能避开成名之后的陷阱。他表扬了我,夸我能聆听正确的教诲,没有把自己所取得的成就太当回事儿。或许他是对的,可能真的就是这样。
八岁时我赢得了巴里阿利群岛十二岁以下儿童组的冠军,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网球比赛胜利的快乐。时至今日,那次经历仍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胜利。我比同一组别的球员小了四岁,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似乎都那么高大强壮,遥不可及,所以我参加比赛时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赢。在那时之前我只赢过一项赛事的冠军,打败的都是些同龄的孩子。我在托尼叔叔的指导下训练了一年多,每天一个半小时,每周训练五天。我知道别的孩子训练肯定没有我刻苦,也没有像托尼叔叔那么严格的教练。我觉得在托尼叔叔的帮助下,我比别的孩子在网球上有更深刻的理解。这是我的优势。
童年时有一件事父亲和我都还记得,这件事体现了他对我的态度以及我对网球的态度是多么的不同。我赢得巴里阿利群岛冠军两年后的九月份,暑假刚刚过完。八月份我和朋友玩得特别开心,钓鱼、到海里游泳、踢沙滩足球,训练都耽误了。然后我参加了在帕尔玛的比赛。和往常一样父亲开车送我去赛场,我输了球。我记得比分是两个6:3,对手是我以前的手下败将。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父亲从未见过我如此阴郁,试着哄我开心。他说:“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生气了,你不能老是赢球的。”我什么也没说。他的话根本改变不了我的情绪。于是他继续说道:“你暑假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啊。这不是很高兴的事情吗?你不可能面面俱到。你不能成为网球的奴隶。”他以为他所说的能抚慰我的心灵,而我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了他一跳,因为我从来都不哭。他继续说道:“怎么了?你暑假玩得那么开心,还不够吗?”“很开心,爸爸,但那些开心根本不足以和我现在的伤心相提并论啊,我不想再像今天这么难过了。”
直到今天父亲还一直说着同样的话,他仍然很惊讶当时我那么小就会说出那么感性而有见地的话。他觉得那次我们在车里的交流是很有意义的一刻,那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变了,我对人生目标的理解也变了。我发现我无法忍受对自己的失望,无法忍受由于自己没有尽最大的努力而导致失败。父亲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带我到海边的一家餐馆吃饭,点了我最喜欢吃的炸虾。吃饭时我们说话不多,但彼此心照不宣心意相通。父亲的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塑造了我的品性,深深影响了我。
十一年后,2007年,我在温布尔登决赛中输给了费德勒,再一次体验到绝望的滋味。我流着眼泪,心想,“我不想再有这种感觉了!”这个想法在2008年温布尔登决赛开始的时候又回来了。对手还是费德勒,但这一次我的心情更加冷静,更富有建设性。那场比赛,我们都打出了最佳水平,最终,我战胜了他,夺得了我职业生涯里第一个温布尔登公开赛冠军。
本文选自新书《拉法:纳达尔自传》,「一个」中文首发。
纳达尔,西班牙著名网球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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