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陶塔不哭了,大花脸上还挂着最后一滴泪珠,她抬头看着老八。
老八搓了几颗油亮的花生米,啜了一大口酒,咂咂嘴,转身到厨房拧出一把菜刀,抱起陶塔就出了饭馆的大门。老板娘钻到门口,大气不敢出一声。
月亮快升至半空,午夜还没有到来,云彩后能瞧见半枚长了毛的月亮,空气氤氲潮湿,蛐蛐儿也静悄悄的。老八大步流星,穿过两条短街,街尾有一家没挂牌的茶馆。老八头上冒出大颗汗珠,离近了还能闻着一股子白酒味道。
“陶……陶子,你妈是在屋里头吗?”老八张嘴一个闷嗝。
陶塔没说话,怯生生地点点头。
老八把她放到地上,菜刀从左手换到右手,对着绿漆的木头门狠狠一脚,原本嘈杂的搓麻将声戛然而止,老八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径直冲进去,叮铃哐啷碰倒好几个凳子,瓷杯翻了一排,泡太久的茶叶,软趴趴的撒了一地。
杨眉很美,身体丰腴,唇色红润。可她背对着茶馆大门,明显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来。老八拿刀指着她:“几点了?”女人摸了一张东风,正要出牌。
老八接着说:“老子问你几点了,你姑娘还没吃饭你不知道啊?”
女人说:“你个神经病,我看你是喝得脑壳不清楚了!”
麻将桌的人手忙脚乱地把钱塞回兜,散到屋子的角落里,摆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姿态,准备看一场好戏,窃窃私语的和担惊受怕的各占了一半。
老八听了杨眉的回答很恼火,扯着红地毯裁的麻将布,一百四十四张麻将和两颗白骰子哗啦啦砸在地上,很响亮,感觉隔几条街都能听见。
陶塔不知道啥时候挪到屋里,扶着妈妈的椅背,哇一声嚎啕大哭。
偌大的茶馆,六桌斗地主的扎金花的搓麻将的看客,竟然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因为老八恶狠狠地拿着刀,正架着女人的脖子。
茶馆老板娘说话了:“老八老八,先把刀放下,有事回家说,当着孩子的面儿不好。”
“这个死婆娘还知道不好?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麻将,麻将打不死她!老子今天砍死她!”老八说这话的时候,女人有些发抖了,但还是嘴硬得很。
“说说说!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都离婚了还管那么多!”
老八满脸通红,酒醒了一半,他收回刀,嘴角浅浅一笑。
老板娘给靠近门口的“拐杖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报警,拐杖李瘸着腿偷偷溜了出去。
拐杖李很年轻也很帅,原本不杵拐,早年刚进烟厂卷烟车间工作,卸货的时候电梯出了事故,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厂里赔了一大笔钱,他就和老板娘开了间茶馆,人手不够的时候,拐杖李凑数,再不够的时候,老板娘也上桌,两口子志同道合。
陶塔不喜欢拐杖李,因为他只要看见自己,必定上前捏她的脸,揪她的辫,周身还裹着一股尿骚味儿。
有一回,陶塔的辫子被扯歪了,生气地对他大喊说你个臭瘸子,杨眉觉得女儿没礼貌,拧着她的耳朵,回家狠狠揍了一顿。自此以后,陶塔更不喜欢拐杖李了。老板娘偶尔也责骂丈夫几句,大意就是作为一个大人,手不能太欠,再说陶子爸妈虽然离婚,但这个小姑娘始终是他爸的心肝,你再惹陶子哭,当心老八也拿刀来剁你的手。
其实老八虽然性格暴戾,但是很懂江湖规矩,从来不打女人,也不欺负残障。
拐杖李从茶馆刚溜出去,老八就不笑了,他让老板娘把陶塔拉到一边去。
大家都以为新仇旧恨,老八一定会要了杨眉半条命。可老八右手拿着刀,却把自己的左手放在桌面上,当着杨眉的面儿,喀嚓!
左手食指少了三分之一,骨头断了,还连着一点皮,那半截血淋淋的指头就那么挂着。
“看见没,看见没?你再打麻将不管陶子,下次老子就剁你的手!”
麻将馆的老板娘来不及捂住陶子的眼睛,她都看见了,突然就不哭了。
陶子的脚下突然湿了一片,她吓得尿了裤子。
警车停在医院门口,老八还耍着酒疯不愿意下车。
杨眉是个硬朗的女人,刚受完惊吓,便立刻满脸的嫌弃。
“酒疯子你再不下来,指头接不上了!”
老八一扬手,原本还挂着的指头,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沾上了灰。
杨眉二话没说捡起指头就往急诊室冲,警察架着老八也往里头去。
午夜的县医院冷冷清清,走廊深处都没有开灯,门房的保安打着盹,风扇呼呼地吹着桌上的本子。
“怎么搞的这?怎么都掉了!接不接得上还是个问题……”护士看着桌上半截指头,准备给值班主任打电话。酒喝多了的人,都横得像天王老子,从来不知道疼。
听见护士说可能接不上,老八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抓起桌上的半截食指,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了。
骨头没剩全吞了,除了一小片连着肉的指甲。
杨眉见状,还没走出急诊室,就在水池边吐了。
“精神有问题。”警察临走时这么说。
那一年的老八,才29岁,离婚已经三年,在烟厂保卫科上班,平日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抓到偷烟丝的贼,吊在办公室的风扇上,自己先喝一轮酒,喝完再把人揍一顿。离婚后,房子和陶子都给了杨眉,自己住在宿舍里。
陶子知道,爸爸没有精神病。可老八因为吃了自己半截指头,响当当了半个小县城。茶馆里,几乎再没有人敢和杨眉打麻将,除了拐杖李和极少几个人。
断指风波之后好几个月,杨眉上麻将桌前都会叨上几句:
“怕吗?不怕就打。”
“二五八将的?”
“不点炮,只自摸。”
杨眉27岁,是卷烟车间的工人,白天卷烟丝,晚上搓麻将,长得很漂亮,身体丰腴,唇色红润。离婚以后,她的眼睛更像一汪受了惊吓的泉水,仿佛你多看上一眼,就要心甘情愿地跌进那温柔的泉眼里头去。
风华正茂的两个人,剁指之后,恩断义绝。之后的四年,哪怕聪明伶俐的小陶子眼神再善良再温暖,也化不开老八和杨眉之间的深仇大恨。
直到四年后的一个午夜,老八醉酒回家的路上,被人捅了三刀。
陶塔8岁的时候,刚从县城的实验小学转到逸夫小学,烟厂的孩子都过去了,每天上学放学都有统一的班车接送。开车的司机杨伯伯非常喜欢陶子,常常收了车,带着陶塔编菜篮,陪陶子等妈妈下班。
这天车刚停在烟厂门口的大广场,就见着杨眉和一位叔叔站在车门口,陶塔刚迈腿下车,叔叔就扶着她的肩,把她领到一边的台阶上。
叔叔:“眉姐,你跟陶子说了吧!这回怕是不行了!”
杨眉声音有点颤抖:“陶子这是肖叔叔,是你爸的好兄弟,也是你干爹……那个……”
“算了,我来说。”肖叔叔接过话茬:“陶子,你爸爸受伤了,快不行了,在医院呢,你现在跟你妈过去看一眼吧,看跟爸爸说点啥。”
“爸爸还能说话吗?能动吗?”陶子问得很奇怪。
“说话费劲,手还能动。”肖叔叔说。
“那我先回家拿点东西,妈妈刚给我买了很多塑料小恐龙,我要拿去给爸爸玩,不然他在医院躺着会很无聊……”
杨眉拉着陶子不让她回去拿,陶子声音一变,眼泪唰就掉下来了。
“妈妈你让我回家去拿,很快就好,我的新玩具舍不得玩,我要给爸爸拿去。”
杨眉抹了把眼泪,肖叔叔的眼圈也很红。
杨眉很少哭,几年前断指那天夜里,她都没有哭过。
那时候有种透明袋装的塑料恐龙,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很多颜色,可以在桌上摆好几排,有些恐龙的表情栩栩如生,当年那是陶塔的宝贝,轻易不拿给小伙伴玩儿,也就经常自己摆成两队,在家里的茶几上打一仗,死伤一批,再凯旋一批。
那时候的干爹是真的干爹,你被人欺负了你爸又不在,你干爹会替你出头,遮风挡雨。而且你的干爹不当官,不酗酒,不耍流氓,他只做点生意,长得也比你爸白净,书读得比你爸多,说话比你爸文明,十根指头比你爸整齐。你爸快死的时候,他会开着奔驰替你爸来接你,很义气。
可是当你只有一套珍贵的玩具恐龙,你还是只会拿给爸爸,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老少年,曾为你血流如注,挥刀断指。
老八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肚子右侧缝了一个大约高10厘米的数字7,也就是仇家先捅了老八一刀,又在肚子上拐了个弯,胃被捅了个大窟窿。
据说当天晚上老八喝多了在马路上晃悠,被以前得罪的人盯上,俩兄弟骑着摩托车对着老八冲过来,人都没下车,捅完之后便扬长而去。老八捂着肚子自己去医院,还给兄弟肖斌打了电话。
那天凌晨,原本文质彬彬的肖干爹,连蹬带踹把医院的副院长从家里床上揪到了手术室,没有麻醉师,就那么把手术给做了。副院长也听过老八断指的故事,但没想到,老八竟然咬着牙一声没吭。
在外人看来,老八身上插了各种管子,随时都处于濒死状态。
可对于老八,自己就像是喝了两斤四十度的白酒,然后做了一场梦。
酒醒了还想就着隔夜的猪皮冻,再喝几杯。
有时候,你发现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帮你抵御身体的疼痛和寒冷。还能让你在黄泉路上斗胆跟小鬼们讲几个很荤的段子,深夜里孤独的小鬼一高兴,跟你起兴干一杯,称兄道弟,就准许你再回来人世间。老八自此以后不仅白道黑道混得开,天上地下也算是有了人。
老八睁开眼睛,看到被子上放了一堆塑料玩具恐龙,还有旁边写作业的陶子。
“爸!你醒了啊!”
老八怒了努嘴,当作是回答,然后眼睛扫到病房门口,见杨眉正端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盆进来,没涂口红,也没抹胭脂,面容很疲倦。她把盆搁在床头,二话没说掀开老八的被子,用温毛巾给老八擦身子。老八显得有些尴尬,但是不能动弹,一着急憋了句:
“哎哎哎,不用你,不用你。”
肖干爹提着盒饭回病房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跟老八解释:“哥你别介意,嫂子她说儿子发烧这几天不能来照顾你,我也没办法,就把陶子妈叫来了……眉姐也担心你……”
“肖斌你别打圆场,我不担心这个混账,他也就是死到临头才知道谁会管他,你看他老婆管不管!我要不是看在陶子的份上,打死我也不来!被人捅了活该……”杨眉看见陶子正看自己,便不再往下说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眉接了个电话,约了晚上八点的麻将局。
她走的时候带上了陶子,“爸,恐龙你收好,我明天放学再来看你。”
杨眉把陶子放在家附近的小饭馆,留下家里钥匙,自己拐弯去了茶馆。
小饭馆的老板娘认识陶子,每次她都自己来,吃一个茄子炒肉或者莴笋炒肉,一碗米饭。然后回家自己在本子上记好。杨眉定期去结账。
陶子的童年,在小饭馆的每一顿饭,背后都是妈妈杨眉的一局麻将,和爸爸老八的一斤白酒。
肖干爹在医院提到的嫂子,其实是老八的第二个老婆。半路夫妻,老八的一帮兄弟都管她叫玉嫂。
玉嫂原名叫王玉兰,是老八的初中同学,早年嫁了自己的远房表哥,结果生了个儿子是“21三体综合征”,就是先天弱智。傻瓜儿子慢慢长大,他爸觉得孩子是个累赘,好几次带到临县想扔了,都让玉嫂发现,哭着给抢回来。如此往复一多,两人只能分道扬镳。玉嫂给儿子改了姓,随了自己,叫王俭。每次玉嫂一喊俭俭,他就跑过来喊妈,乜斜着眼睛好像总也不在看你。
老八觉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可怜,王玉兰觉得老八是条汉子,人也长得精神。同学聚会两人见了面,喝了几杯酒,一拍即合没多久就领了证。老八从单位宿舍搬出来,住到了玉嫂家。
那会儿漂亮陶子六岁,傻瓜王俭八岁。
老八出事那年,漂亮陶子八岁,傻瓜王俭还是八岁。
后来,漂亮陶子十八岁离开家乡的时候,傻瓜王俭依然只有八岁。只要他妈一喊俭俭,他就跑过来喊妈,乜斜着眼睛好像总也不在看你。
其实老八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老婆第一爱的是傻瓜儿子,第二爱的就是钱,原本他还以为自己能排在第三呢,躺在医院才发现,排在第三的还是她那个傻瓜儿子。在娘俩封闭的世界里,老八顶天只能算一个门外汉,再仗义都没用,他永远都和他最爱的一杯酒,大义凛然地站在所有人的门外。
捅了老八的兄弟俩逃走了,陶子的干爹找了一帮人把他们家给围了一个月。
家里剩下的老儒妇幼,不敢买菜,也不敢上学,最后没辙,兄弟俩才出现,捅人的是大哥,被扔进大牢关了起来,骑车的是弟弟,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也不敢单独走夜路。
伤人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最高兴的人是玉嫂,因为对方赔了老八一大笔钱。她若是拿着那笔钱和傻瓜儿子每天买烧饼吃,就算吃一个扔一个,八百辈子也吃不完。
九五年,在一个满街还跑着黄包车的中国内陆小县城,一个烧饼只卖三毛钱。
老八完全康复出院后没多久,杨眉也再次嫁人了。
三十一岁的杨眉带着八岁的陶子,嫁给了二十四岁的小武。
小县城传得沸腾,陶子走在路上,总有人指指点点。
杨眉不在的时候,茶馆里流言蜚语也此起彼伏。
有人说:“藏得够深的啊,女人还是得长得好。陶子和老八长得像,应该还是老八的孩子吧。”
也有人说:“小武胆子真大,也不看老八是多狠的角色。”
旁人就会站出来:“这有啥的,小武的亲大哥跟老八还有肖斌,三个人是少年时拜把子的兄弟,会看小武大哥的面子。”
拐杖李往往会收住众人的发言:“杨眉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太辛苦,再说老八也结婚了。各过各的蛮好。你们都少说几句,最可怜的是陶塔……”
“打牌打牌,少说闲话,当心老八来剁你们的手指头!”也有人听不下去,喊大家专心搓麻将。
陶子哪能搞懂这一切,她分别参加过自己父母的婚礼,但是她的同学们好像都没参加过。
有一点变了,就是从那以后,陶子很少去饭馆吃饭,即便杨眉下班后去打麻将,不回家,小武也会在家给她做饭吃,而且还会帮她辅导功课。
也有人说老八曾经威胁过小武,扬言小武要是对陶子不好,就放火烧他全家。
可是农村来的小武,除了脸白个高人很帅,做饭那个手艺,真的还不错,他煮得一手好面,至今都让陶子认为,无人媲美。
杨眉从卷烟车间调到了彩印车间当带班长,能管300多号人,其中还有4台德国产的海德堡大机器,专门印各种烟盒。她借职位便利,把小武弄到彩印车间当质检工,可有一次领导来视察,小武挨着海德堡睡得正香,第二天就被点名开除了。杨眉索性让他回家,专门负责照顾陶子,自己则负责赚钱,除了养家,还保证继续培养自己的麻将爱好。
老八从保卫科调到了消防队,后来又调到稽查组,还给封了个小队长,能管3个人,每天开着单位车,下到各个县城查假烟,其实有时候烟也不假,但只要是计划外的烟,都要一并没收。
当年那个断指的老八和被人捅的老八,一股邪劲儿烟消云散。通俗讲,就是金盆洗手,从了良。但道上道下的,遇到老八办事,依然敬他三分,只在酒桌上,大家才会和老八拼命。
他比以前喝得更凶了。有时候喝太多,回家打开冰箱就开始尿尿,玉嫂为此跟他吵过很多次架。玉嫂每个月定期跟老八要工资卡,她要,老八就给,老八给,她就伸手拿,两个人从不含糊。
玉嫂很本分,不爱打扮,钱她都存起来舍不得花,一年到头也不见她买几身漂亮衣服。
她在县城的粮油市场有个很小的门市店。每天早晨,老八上班,她就带着儿子去店里。傻瓜儿子玩算盘,或者把手埋米缸里开始来回搅。她就盘盘货,算算账,从兜里拿出钱来教儿子认哪张是一百,哪张是五块。有时候,也会让儿子站到秤上,用称大米的砣,看看儿子长没长肉。王俭很爱吃排骨,每顿不吃肉,就会大喊大叫,可是他好像怎么吃都吃不胖。
九六年开始,粮油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再加上县城的市中心开了家很大的超市,买油买米的年轻人也渐渐不往老店里头去了。玉嫂成天在店里没什么事情可做,她就用大把大把的时间织毛衣,有时候三天就能织完一件,手很巧。
还没等立夏,玉嫂就把店盘了出去。总算是用老八被捅赔的那笔钱,在县城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房子一百六十多平米,打开窗户能看见河堤,那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鲜有旱涝,河里的鱼虾味道极好,春天两岸垂柳嫩绿,随风摆动,景色醉人。
乔迁前一晚,肖斌和老八去喝酒,肖斌问老八:
“哥,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房产证你怎么能写上玉嫂的名字,你也不给陶子打算打算……”
“咳咳,我的就是陶子的,她还小,以后还有她的。你玉嫂啊,她就是爱钱,没别的缺点。只要我有钱给她,她就老老实实的,总比不知道要什么的女人要好得多。”
肖斌端起酒杯,没有再说话。
杨眉对老八买房这件事非常气愤,她总说起抚养费的问题,尤其每次陶子说要去看爸爸,她都会说:
“老八那个没良心的,你还去找他?离婚他就每个月给你三十块抚养费,给到十八岁,当时还没钱,就拿家里那台彩色的熊猫电视机一次性给抵了,这还不说,后来他喝酒了撒酒疯回来闹,还把电视机砸了!他的钱都拿来喝酒了,他养别人的傻瓜儿子,还给别人的儿子买房子住,根本不会管你,你再去找他,就跟他过算了,看他会不会给你洗一件衣服,做一顿饭!要不是我……你早就……你看那谁……”
砸电视的事情都是陶子后来听杨眉讲的,她则半信半疑,因为她始终记得仲夏夜的那个老少年,为她血流如注,挥刀断指,而她,也曾慷慨地一并奉上自己悉心珍藏的塑胶恐龙。
杨眉还会讲其他的,陶子对老八的乌龙事件,后来几乎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比如离婚后的老八,曾三天两头回家里闹,闹了很多年,甚至还有一回闹到杨眉的娘家。老八在家门口的槐树下撒泼,陶子的外公气不打一处来,端着他打猎的气枪,就冲出来指着老八。
“你再闹杨眉,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邻居怕闹出人命,报了警,警察来把老八带走了,可他依然在酒后不依不饶。
直到后来有一次,杨眉豁出去了,说要跟老八同归于尽,自己拿着菜刀绕着烟厂的厂房追着老八跑了好几条街。这是杨眉第一次爆发,也是唯一的一次,但很奏效。
厂里领导和居委会都出来调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给杨眉和陶子住的地方换了扇很厚的防盗门,老八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所以当老八举着菜刀到茶馆踢桌子的时候,杨眉习以为常,并不惊讶。
用她的话说,都是吓大的,什么腥风血雨没见过。杨眉生得漂亮,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像一汪清澈泉水,仿佛你多看上一眼,就要心甘情愿地跌进那温柔的泉眼里头去。
拐杖李每次揪陶塔的辫子,就会说:“脾气这么坏的爹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乖的娃,你到底随了谁啊……”
陶子属兔,便答:“随兔子……”
逗得众人皆笑。
陶子临近小学毕业,家里要装修,杨眉让陶子去姥姥家住。
可陶子说:“我想去爸爸家,我还没跟爸爸住过。”她的声音比蚊子还小。
杨眉正要发火,就被小武拉去了卧室,说了没几句就吵起来。杨眉声音很激动。
第二天,陶子背着书包欢天喜地出了家门,钻进门口早就等着的一辆出租车。
小武则跟在后面,拧着一包衣服递给正在愣神的老八,有点尴尬。
老八接过兜子,简单客气了一句,车就开走了。
陶子什么都不懂,她还沉浸在能和父亲共同生活的喜悦里,丝毫没注意到老八的表情,更没想到老八跟小武面对面的时候,是多么滑稽可悲的一场戏。
对老八而言,小武如同一顶绿帽子,这一辈子都如影随形,也是他顿顿必吃的隐形下酒菜……
杨眉和小武刚结婚那会儿,流传在茶馆里的流言,有些真的是真的。
老八和肖斌,还有小武的大哥,三个人的确是少年时拜把子的亲兄弟,三个人好得穿同一条裤子。
小武老家在农村,打小成绩就很差,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成天无所事事,对开车很有兴趣,就想着到县里车队寻份活儿,于是跟大哥提了自己的想法,大哥也不想让弟弟在农村呆一辈子,可自己又决定先下海做生意,就把小武暂时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兄弟老八,说是等小武先适应一下县城的生活,过段时间再让他自己搬出去。
老八虽然那会儿和杨眉刚刚新婚,但是兄弟一开口,他就非常痛快地答应了。
老八跟小武说:“我跟你哥就像亲兄弟,你就叫我哥。这是你嫂子杨眉,叫眉嫂就行。把这儿当自己家,想吃什么,跟你嫂子说……”
小武就这样在老八和杨眉家的客厅,支起一张折叠铁床。
每天晚上翻身的时候,床头的弹簧扣就吱吱呀呀,声音躁动,一如小武那颗十七岁的狂躁不安的心。
老八交代杨眉,让她好好照顾小武,他兄弟的弟弟,不能怠慢。
小武在农村长大,几乎没见过涂口红的女人。他眼里的眉嫂,两片嘴唇看上去柔软极了,猩红色,鲜艳欲滴,说话的时候,声音绵密如同白砂糖。让人两腿发软,头晕目眩。有一回他刚上完厕所出来,看见杨眉正给陶子喂奶,不自觉臊得脸通红。杨眉见状,却咯咯直笑,敞着衣衫,还大方地跟小武开起了玩笑。
杨眉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周身都透着一股青涩劲儿。
有一天,老八单位有事提前回家。刚进家门,就觉察动静不对,他心中一沉,蹑手蹑脚进了里屋。
杨眉和小武,一丝不挂,在自己的床上正忙得火热。
老八猝不及防,操起凳子就要砸过去,刚举起来,却又放下。
小武是他最好的兄弟的亲弟弟,杨眉是他的初恋,刚刚满百天的小陶子从睡梦中醒来,在襁褓里嗷嗷直哭。
这道晴天霹雳,不偏不倚狠狠劈在了老八的心坎上。
杨眉从床上爬起来,脸颊绯红,不羞不怒。可小武毕竟年少,则惊惶失措,好几天不敢再回家。
小武的大哥闻讯回了县城,刚下火车,就被老八一记重拳,抡在车站门口肮脏的水泥地上。肖斌连忙劝架,也险些挨拳头。
老八砸了折叠床,从那时候开始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整天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有时候,你发现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帮你暂时洗去感情被背叛的痛楚,也能将你从耻辱的漩涡里拧出来,让你稍稍喘一口气,你醉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更能勇敢地面对现实。炙热的白酒烧着嗓子眼,让你恍如梦境,误以为一切都未曾发生。
老八喝完酒打个哈哈,以为天下的干戈都能化为玉帛。
老八在车上一直发呆,陶子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小区门口。
老八一手提着她的小书包,一手牵着眉开眼笑的陶子,两个人各怀心事。
玉嫂炖了一大锅排骨冬瓜,正等着他们回家吃饭。王俭坐在饭桌边,两眼乜斜着紧盯排骨,早就按捺不住,玉嫂一把夺过他的筷子,嗔怪地打了他几下。
陶子进屋叫了声阿姨,多少都有些扭扭捏捏。倒是王俭,让她觉得更轻松,一路成长的陶子,把傻瓜俭俭越甩越远,但是她却很羡慕这个傻瓜,因为她的爸爸,总能跟王俭在一张桌上吃排骨炖冬瓜。
陶子到老八家的第一天,她就默默地希望自己家能装修得久一些,自己就能跟爸爸多呆一些时日……
这些小心思,杨眉不知,老八不晓。
老八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后来玉嫂将他和他的一箱酒扫地出门,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喝醉后在冰箱里头尿过多少泡。
老八告诉肖斌,女人太美了不好,太老实了也不好。不跟你谈钱的,就冲动跟你谈情感。不跟你谈感情的,就跟你谈自由。两者都不在乎的,就拼命掏你的腰包……
老八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娶第三个老婆。
陶子初中毕业,老八再婚,新娶的老婆是陶子的幼儿园老师,独身带着一个比陶子小一岁的女儿。
邓华的脸圆圆的,微胖,不如杨眉那么美,但比王玉兰爱打扮,很喜欢小孩子,也很有耐心,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变成一道弯弯的月牙,恰到好处。就是嘴巴停不下,每天叽叽喳喳。
两人结婚没办酒席,就请亲朋好友吃了顿饭,陶子也去了。
老八双手端着酒杯,露出那半截食指,指尖还能看见一点白色的软骨。
席散人去,陶子隐隐约约觉得,老八离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
好像每一个人,都在匆忙奔走的路上,赴一场必散的宴席。
邓华成了陶子的第二个后妈,她不知道是叫阿姨好,还是叫老师好。
陶子离开家的前一天夜里,杨眉在客厅哭了大半夜。陶子问:
“妈你哭啥……我是去上学又不是不回来……”
“你在家的时候不觉得,有时候嫌你烦,怪你早晨起来不叠被,现在发现你要走,妈妈舍不得。”
小武边开着玩笑边和陶子一块儿哄杨眉,这才作罢。
陶子睡觉的时候也哭了一场,除了舍不得离开家,还因为老八好像在自己的生命里,悄悄地消失了……
第二天,杨眉和小武到车站送她,小武提着箱子,在月台上点了根烟,一会儿看铁轨一会儿看远处。陶子心想,小武这么多年,对自己和妈妈真的还不错,除了人懒一些,没有太多坏毛病。他为自己做了整整十年的晚餐,陶子高考前那几个月,小武每天顶着烈日送午饭到学校,还有冰镇饮料和切好的水果。
上车的时候,小武说,煮面的绝招就是得过凉水,用猪油,说着说着眼窝浅,就不说了。
杨眉又开始哭。但她哭起来依然很好看,眼里的泉水洒出来,楚楚动人。
火车开走了,小武和杨眉被甩在远处,陶子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
陶子很想回忆老八烧的鱼是什么味道,可她竟然记不起来自己吃没吃过。
她只记得那个夏天的夜晚,她被困在茶馆的一角,看到地上都是泡烂的茶叶,拐杖李瘸着腿偷偷溜出去,老八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剁了自己半截食指。
陶子有一回问老八,那根剁掉的食指为什么要吃掉。老八说当时喝多了。
陶子问人肉是什么味道。
老八说,有点咸,有点酸。
陶子问好吃吗。
老八说,不好吃。
陶子问,疼吗。
老八说,喝多了,不疼。
不疼。
陶子再见到老八的时候,在医院的太平间。
老八躺在白瓷砖砌成的台子上,眼睛紧闭,脸红得发青,浑身散发着酒味。
邓华在旁边撕心裂肺地哭,老八就像睡着了一样。
老八死在酒桌上,起兴大醉,血压高,端着杯子倒下去,就没起得来。
陶子退到门外,直愣愣地看着老八,眼前一黑。
“陶……陶子,你妈是在屋里头吗?”老八张嘴一个闷嗝。
陶子摇摇头。老八便抱着陶子,晃悠到街尾买了个瓜,瓜比陶子头还大。
卖瓜的小伙子个高脸白人很帅,他说自己叫小武,瓜都是自己种的,沙甜多汁。
回到家,杨眉早已炖好了一大锅冬瓜排骨,眼睛笑成一弯月牙。
老八说,乖陶子,先吃饭,再吃瓜。
梦里的杨眉不爱少年,老八也不爱喝酒,每个夏天都拿明晃晃的菜刀切西瓜。
梦里的火车载着陶子走走停停,不分昼夜,依然开去了远方。
吴惠子,广告创意、编剧。微博ID:吞米粒穗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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