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后,风靡欧洲,为年轻人所喜爱,但因此也出现了多起模仿书中主人公维特自杀的事件,后人称这一现象为维特效应。——题记
那年,我在深圳打工,第一次看到台风。当时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集体宿舍的阳台上。外面已经起风了,天上黑云滚滚,流动得特别快,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快的风云变幻。然后开始下雨,雨势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况且在工厂里,就像是一个围城里,也不可能形成摧枯拉朽式的破坏,但是天地间顿时凉快了。我背靠着椅子,脚跷在栏杆上,风吹着我,细小的雨珠溅在皮肤上,一扫我上夜班的疲倦和颓废。心情也凉快了很多,我成了一个悠哉的看云听风者,枯燥的工作、寡淡无味的生活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云从我眼前快速吹走,童年也一帧一帧地飘走,熟悉的面孔也一副一副翻过去,淤积在内心的困惑和抱怨也随之散去。我成了一个御风而行的人,似乎行走在空中,轻盈赤裸,无所畏惧。就在这一刻,我得到了内心的启示,它通过这个迹象向我显现。这是我在深圳的唯一收获,我看见我想看到的,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这个场景一再从我脑海深处浮现,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感慨万千。当时的决定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将我从一个可怕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我不知道继续呆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是那些生硬的厂房、机器、生产线、气味,拥挤的人群,千篇一律的制服,麻木的面孔,燥热的空气……想起来都让我心脏紧缩,长吸一口气,仿佛有一个幽灵在我后背脖子上吹一口冷风。我知道这个幽灵依然存在那里,它依然在寻觅那些软弱或者被折磨得麻木的人,但我不会,我是从那条坎坷颠簸的路上走过来的。那条路虽然艰辛,但也是对我的一种磨练,一次检验,它甚至没有亏待我,给我一次感情的洗礼,使我更加成熟。我不会去刻意回避它,相反我会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去回忆,我也愿意向你诉说那段时间我的经历、变化和身边的人物百态。罗素说,参差百态是幸福的源泉。同时它也是痛苦的源泉,而归根到底,是生活的本源。
年后初八,我坐上拥挤的春运火车去深圳打工。和我一起挤在吸烟区的是另外一些民工,我庆幸自己找到一个能放下屁股的角落,很多站在过道上的人根本没办法转动身子。虽然坐久了难受,但我还是建议坐下了就不要站起来,因为当你站起来,另外一个屁股就会占据你的位置,你就再也没法坐下去,十几二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会让你抓狂。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打扮非主流的女孩子,一头飞蓬,牛仔裤裤腰低到能看见股沟。上身是敞口毛衫,露出半个丰满的奶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不停地找我说话,一句一个“山炮”(我差不多理解为“傻逼”),有口无心地应付着。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用蓝色墨水刻着一个男人的名字“王力”,让我觉得格外庸俗。
“兄弟,你到哪?”
“深圳。”
“我也去深圳,你在哪上班?”
“还没有工作,过去找。”
“F公司年后要招好多人,我就在里面上班,可以介绍你进去呀。按时发工资,包吃包住。”
“我自己去找,在那边有熟人。”我怀疑她是传销骗子,就没有答应她。我在深圳并没有熟人,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你QQ号是多少?有空一块玩。”她缠着我不放,问道。
“34259××××。”我不得不告诉她。
“石下流,是你吗?”她用手机登录QQ,查找到我。
“是石上流。”我纠正道。
“呵呵,”她尴尬地笑着,问我,“你姓石?”
“姓李。”我说。
“我加你了,你确认一下。”
我也用手机登上去,通过确认,看到她叫“轻舞飞扬”,忍不住笑了,我看过《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但我并不想和她做更多的交流,我将一个人奔向未知的南方,最终将淹没在庞大的打工人群中,于是闭上眼睛装睡。到了半夜,她歪倒在我肩上睡着了,我没有去叫醒她。
打听到F公司在华龙镇,我坐上了302公交车直达公司北门。找了一间便宜的旅馆,先安顿下来,然后去了网吧。虽然在这个陌生而真实的地方,没有一个朋友,但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狐朋狗友一大堆。尽管他们并不关心我现在身在何处,生活得怎么样。周围的网吧都开在一家一户的楼房里,因为打工的人太多,生意好得不行。据说F公司在华龙的厂区就有二十万人了,你可以想象,多少年轻人需要解决生理和精神上的需求。附近的居民就利用这个优势,开网吧、租房子,而他们自己坐在家里打着麻将就可以收租金、赚钱、生活。我行走在这嘈杂的特区小镇里,发廊、小餐馆、游戏厅……到处都在吆喝,放着震天的音响,散发着金钱、淫荡、世俗的气息。
我钻进了一家路边的网吧,坐在门口吧台处的一台电脑前。登上QQ,打开网页,随便看了看,然后进农场偷菜、牧场偷牛。这时收到一条短信,掏出一看,是“深圳移动欢迎您”。看完以后我犯了一个错误,把手机放在了电脑边上。正当我玩着游戏,聚精会神时,突然一只手直接伸到电脑桌上,拿着手机就往外跑。我大叫一声,“小偷,别跑!”起身就去追赶,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一溜烟地钻进迷宫似的居民楼过道里,气得我直捶首顿足。从没有见过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这就是南方,这就是深圳?简直让我失望至极。
灰头丧气地回到网吧,木然地坐在电脑前,有点不知所措。所有亲戚朋友的手机号码全部丢失,只记得家里的座机号码。这时,我想起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孩子,她的号码很显然也丢了,但我还有她的QQ号。我试着给她发一条信息,告诉她:“我手机被人抢了。”
过一会儿她才回复,显然在线隐身。她问我在哪,我告诉她在F公司北门。她说她也在,让我到华城超市门口等她。我出了网吧找到超市,站在门口处等她,东张西望,终于盼到她出现。她还是那身打扮,但看起来已不是从前那般庸俗,让我觉得异常亲切温暖。我为自己之前对她的怀疑感到愧疚,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而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黑暗,虽然我刚刚经历了一次堂而皇之的抢劫。
她带我到一个手机专卖店,里面全是山寨手机,她帮我挑选一个个手机,拿在手上,先是把外观看了一遍,还拆开后盖,卸下电池,仔细察看,然后试着手机里的应用和功能。拿起一款超大屏幕、镀着银漆的手机,问老板多少钱,一直从500讲到了300,伶牙俐齿让我目瞪口呆。而且她还口吐许多专业术语,什么烤漆、电镀……直把老板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叹口气,摇摇头说:“你们做手机的,想挣你们的钱真不容易。”最后我付钱,拿走了那款手机。
我们走在大街上,她让我坐在绿化带的水泥檐上,说能给我指出路上谁是小偷扒手。于是,我就顺着她指的那个人看,鬼鬼祟祟地跟在那些粗心大意、毫无戒心的女性身后。我看着小偷将手伸进一个女孩子身侧的挎包里掏出手机,掏出钱包;还看到他被一个反应过来的女人发现,而他根本无视别人的双目怒瞠,耸耸肩,一甩头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就这么看着,像是看一场戏剧,自始至终都没有站起来吼一声,或者去抓住那个小偷。在这样一个世风日下的社会,很多人都已经麻木,司空见惯,唯有靠警惕和莫管闲事来保护自己。
一直晃悠到了下午五点多,她请我吃拉面,告诉我她男朋友也要来找工作。她说我可以跟他一块去,因为她男朋友以前就在F公司干过,现在回来重新应聘,能够帮我通过简单的面试。最后她说,不要忘了说是E栋组装厂的孙倩介绍来的,因为每介绍一个人,公司会给她发50块钱奖金。而如果通过外面的中介机构,我至少要交200块钱的手续费。
孙倩告诉我她男朋友叫刘军,我大脑没经过思考就问她王力是谁,她说那是他前男友。两人沉默了一会,孙倩突然说“王力死了”。她接着说,有一天晚上下班路上,王力被一伙人抢劫,可是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加上他自己脾气火爆,双方拉扯起来。那帮劫匪恼羞成怒,把他痛打一顿,扔在路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还是不治身亡,而凶手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这是我来深圳听到的第一个悲伤的故事,顿时让我心有戚戚焉。这种事还在继续,如果它发生在我身上也不用大惊小怪。我们再次沉默了很久,后来她去上晚班,我也回到了小旅馆。
第二天(初十),我起了个大早,就去北门招工处应聘。孙倩刚好下夜班,和她男朋友在等我,一个和我同龄的小伙子,与孙倩一样性格爽朗,乐于助人。我和他排在最前面,后面陆陆续续地排起长龙。一直到九点,招聘的人来了,放我和刘军进去,什么也不问,居然让我做俯卧撑,刘军在一旁笑,看着我憋着通红的脸做了30个俯卧撑,起来时已经双手打颤。招聘人员给我一份表格,让我填好交上。然后是刘军,也是什么都不问,就让他做仰卧起坐,他一口气做了50个,起来也填一份表格。就这样我们都通过了面试,正式进入工厂,成为这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这里是一片军事化管理的厂区,外面的人如果没有厂牌根本是不可能进去的,每一个进出口都有戴着厂牌,拿着电棍的保安站岗。而这些保安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势利之人,厂牌没戴好会训斥你一番,带着包的避免不了被翻个底朝天,也不是怕你把公司机密和专利带出去,他们对于公司高管是断然不敢搜包和吆喝的。进入厂区,就是一栋栋白色幕墙的大型、现代化、方方正正的厂房,就像一个个矩形的集装箱,据说这还是董事长从西方请来的建筑师设计的,美名其曰现代化工业艺术造型。每栋厂房下都堆积着成排的集装箱,叉车游刃有余地穿行、运输。穿着白色或红色工服的工人在指挥清点着,一派忙碌的景象。
我和刘军被领队带着去宿舍区,我还沉浸在新鲜劲中,刘军以老员工的资历向我讲解着里面的门门道道。开着高尔夫球场专用车的是巡逻的保安,也有巡视的高层,一般员工也是不能乘坐的,除非你有特殊开备的证明。刘军说他认识一个开车的工友,有机会可以带我坐一坐。当我四处观望,对未来充满期待之时,刘军突然把我往前面一拽,一辆载着两节半人高箱子的叉车从我身旁猛然驶过,顿时吓得我心脏乱跳。刘军破口大骂:“屌人,开车不长眼,老子去投诉你!”而开叉车的员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理都懒得理,纯熟地卸下货,把车开走了。
刘军告诉我,去年一个叉车卸货时,因为前面货箱太高,疏忽的司机竟然将一个年轻的员工给活活挤死了。死亡员工的家属来公司闹事,当事员工、组长、课长全部被开除,副总记一大过,取消当年年终奖和绩效奖。最终处理结果是,赔偿20万,公司在出事地点祭魂,在出事地点搭了一个台子,白布遮顶,四个立柱也挂满白纱布,台子中间摆着火盆,一连烧了三天纸钱,最后才息事宁人。公司也从中吸取教训,开叉车的员工一律要经过严格的培训,取得内部驾驶执照才能上车操作。对于刚才的惊险,如果刘军带我去投诉,那个傲慢的员工是再也不能去开叉车了,而且很有可能被开除,失掉工作。
领队带着我们进入宿舍区,八人间,上下铺,能洗澡,还有独立卫生间,和一个阳台。我跟刘军分到一个宿舍,我睡上铺刘军睡在我下铺,其他几个人也都是新来的。因为都是年轻人,相互介绍了一下,就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有一个叫张亮的工友,居然信基督教,和我睡在一边,头对头。我看着他把一本圣经放在铺好的床头,还拿出一个十字架挂在撑蚊帐的横杆上,就在我们头对头中间。他问我们有没有弟兄,刘军哈哈大笑说都是兄弟。
下午,我们就被分到了E栋手机制造处,刘军拉我去了物流组。组长跟我们讲了一下分工,主要就是将生产线上检验合格、打包好的产品用手推叉车运到物流仓库。组长对我们说,不要小瞧物流这一行,里面有很多学问,E栋厂长以前就是干物流的,一步一步往上爬,九年升到副厂长,至今无人能及。刘军是厂里的老油条,他不信这一套,因为那时是公司创业之初,而现在,公司庞大,体系臃肿,到处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人。他教我如何打混(就是偷懒),公司向来就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机器人用,能在这里长久呆下去的都是会打混的人。
正如刘军所言,干物流还算比较轻松,不像在流水线上,一站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一天下来,全身酸软。不过流水线上的员工告诉我,他们早就习惯了,也没有那么“腰酸背痛腿抽筋”。我摇摇头,还是挺同情他们的,打死我也不去流水线当一个麻木的机器人。而我们可以在运货途中偷懒,不会有人监视你。有时候出去拉货,碰到一个下坡路,我们就踩在叉车上呼啸而过,就像踩着滑板,倍儿拉风。不忙的当儿我们还可以躲进成堆的货物中间睡觉,有的物流甚至把货物箱堆成一个围城,躲在里面抽烟打牌。当然,都是一些资深的老油条。
E栋楼里,有三个分厂:成型厂生产手机壳;烤漆厂喷涂油漆,手机壳的外装颜色就在这里决定;组装厂进行组装,打包出厂。环境最为恶劣的就是成型厂和烤漆厂,因为成型要融化塑胶粒,会散发各种化学物质,整个成型车间就是笼罩在这种气味中,使人昏昏欲睡;而烤漆厂的喷涂室里,虽然有水幕过滤装置,但调试的作业员还是置身漆雾中,他们为了方便,甚至不戴口罩,而按照正规操作,是需要戴防毒面罩的。
很显然,成型厂和烤漆厂男工比较多,而组装厂则需要大量心灵手巧的女工完成繁复精细的组装任务。宽大辽阔的组装车间,一条条生产流水线,站满了身着白色静电服的普工,大部分都是女工,仿佛置身女儿国。机器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响着,时间间隔都是设定好的,站在流水线上必须跟上机器的节奏,否则就会导致产品积压,甚至会发生工程事故,所以员工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绝对的警惕。好几次我从组装车间经过,都禁不住绷紧神经,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一条条生产流水线、冰冷生硬的机器吞噬。我对这个场景记忆犹新,因为二月十五早上上班,我拖着叉车去拉货,就听到了组装厂的员工私底下在讨论昨晚发生的事:有人跳楼了。
前一天就是情人节,当天晚班,组装厂的一个女工爬上了E栋和F栋两栋楼之间的天桥,虽然只有四层楼高,但她还是当场就死亡了。而死亡原因显而易见,为情所困。男方也是组装厂的一个员工,当天晚上就被喊去协查,据说只不过是因为他忘了给女朋友买礼物。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中国上演,在深圳上演,马上就会成为过眼云烟,被人们忘却,而后又接着发生。男工后来被辞退,女方家人来收尸,带走了10万赔偿金,事情也不了了之。这是公司向来的应对手段,金钱换来沉默。整个中国,煤矿、大火、交通事故……向来如此。
三月十号发工资,我拿到了在F公司的第一笔工资,1980块钱。一下班,就去银行自助取款机取钱,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龙,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我。有的人急着给家里寄钱,有的是月光族等着花钱,还有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刷卡族。我就听到一个哥们说,他刷信用卡三个月没还,银行打电话给他父母。为了感谢孙倩和刘军对我的照顾,当天晚上我请他们吃饭,然后去KtV唱歌。
唱歌的时候,我拿着麦深情地演绎着《完美生活》,“我多想看到你,那依旧灿烂的笑容……”后来我发现孙倩和刘军在小声地争吵着,“我不想做手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回家领证”“我们都没钱,怎么养活孩子”“给你妈带”“她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依稀能听出来他们在谈论什么,越来越觉得气氛不对,我问他们要不要唱,刘军有口无心地唱了几个,交给孙倩,孙倩闷闷不乐,没有好脸色。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很尴尬,到了十一点,我提议回厂区。刘军和孙倩让我一个人先回去,他们要商量点事。
当我走进厂区,已经十二点了,正是晚班吃饭的时候。汹涌的人群从各栋厂房涌出,奔向就近的食堂。我在人群逆流中,难以阻挡随波逐流的力量,这是我在深圳最为深刻的一点体会。在内地在北方,人们从来没有如此匆忙,每天上班,你基本上是被奔波的人流赶着往前走,很多人都是一手拿着早点,边吃边走,绷着神经,不敢松懈。难怪有数据统计,这里的人均寿命要比内地少十年,在这里,心脏都要有异于常人的抗压能力。
而在F公司,这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里,生产线的麻木无情,人群之间的冷漠,根本不需要人性化管理;少得可怜的工资更导致普工们自愿、主动加班。虽然有各种缺点,但F公司作为世界500强,工资按时发放,加班工资1.5倍,节假日2-3倍,医疗养老工伤保险都算得清清楚楚。虽说工人们怨声载道,但在打工者遍布的深圳,甚至广东,声望还是要好于那些没有任何保障的小公司,家庭作坊。像刘军,以前在这里打了两年工,后来又去东莞、珠三角,发现还是F公司好,不会拖欠工资,包吃包住,每个月挣的钱除了自己花销,还能寄点回家。
当然,拥有二十万员工的F公司也容易吸引外界的关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带来各种猜测、质疑和诘问。于是危机处理团队应运而生,新闻发言人,法律援助,政府公关……它就像一个独立的王国。F公司总裁有句名言,独裁造就效率。他的军事化管理手段也必然导致内部的各种矛盾,而底层的员工就是被压榨的羔羊,大多数都是沉默的羔羊。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被一路走回来的沉闷搅扰得睡不着觉。刘军一直没有回来,我猜想他们又去开房了,但又隐隐为他们的争吵感到担心。果然第二天,流言四处传播,说是发工资的当晚有两个人跳楼自杀了。我还没起床,晚班回来的工友就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刘军和孙倩,赶紧给刘军打电话,电话不通,孙倩也是关机,顿时预感不祥。爬起床,忐忑不安,也没有胃口吃早饭,赶紧赶到E栋厂房。因为还没有交接班,工友都说没有看见刘军,我的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军和孙倩是我来深圳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刚到深圳就是孙倩帮助了我,工作上也是刘军带着我学会使用叉车,登记物料,识别各种产品,仓库管理等等事务。没有他们,我在深圳将是无依无靠,会走很多弯路,甚至流落街头,他们也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但昨晚的事,他们不和我说,我真的很生气,很痛心。
我并没有放弃寻找刘军,心里暗暗为他们祈祷,希望跳楼的两个人不是他们。我想到去物料仓看看,翻上一个个物料箱,大多都是昨晚堆好的,等待白班出厂。当我搬开在仓库角落的一堆货物时,终于发现了刘军,他正在里面睡得死气沉沉。我赶紧摇醒他,问他孙倩在哪。刘军睡眼惺忪地说,在宿舍吧。我告诉他昨晚又有人跳楼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赶紧给孙倩打电话,这回她接了,已经上班了,在厂房里,我们俩顿时大松一口气。
后来刘军告诉我,孙倩意外怀孕,他带她去做了人流手术。这种事在年轻的打工者身上很常见,而且厂区周围到处都是无痛人流的广告,那些传单都发到了厂区大门口,连平时作威作福、狗仗人势的保安们都无可奈何。走在拥挤的上下班人群中,你总能看到一两个大肚子的年轻女工,在那些稚幼的脸庞上,能看到冲动留下的悔恨和忧虑。
那两个在同一天晚上跳楼自杀的员工并不是在同一栋楼上,调查显示他们之间也是毫无关系。但这次自杀事件很显然不能瞒天过海,况且在这么多人的一个厂区,外界很快就知道了事件的细节。一个是因为赌博,欠债累累,微薄的工资根本不能弥补天大的漏洞,不堪压力选择一死了之;另一个则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毅然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前已经讲过,以前自杀的员工都能获得10万元的经济补偿,以此换取他们家人的沉默,这位员工的遗书证明了这一点。当时深圳的基本工资是960元,而底层员工,通过超负荷的加班,每个月最多也只能拿到2000元。所以他选择自杀,通过死给家里留下5年甚至更久才能得到的巨款。这一恶果可能导致更多员工效仿,最后,公司经过曲折强大的公关,才将事件在一个星期内压了下去。二十万左右的员工,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着,生活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向前……
三连跳之后的三月底,发生了第四跳,是成型厂一个精神错乱的女工。我体验过成型厂的恶劣环境,有人自杀也不是奇怪的事。医学上已经证明塑胶化纤会挥发有毒物质,比如一个矿泉水瓶不能长久使用,新装修的房子不能马上住人。手机部件都是塑胶粒融化后经过模具成型的,塑胶粒首先要在烘干器里进行几个小时的烘干,被吸入机台后,又要经过高温融化。虽然有中央空调,但整个成型厂还是充满了未知的化学气体,就像一个毒气室,谁都知道这会在生理上的造成各种损伤。至于精神上的压抑、错乱也是无需置疑的,成型机台和机器人抓手驱使着工人也像机器人一样,保持同步工作。
F公司员工基数大,即使每年死一二十个也比日本自杀率要低,这是公司新闻发言人对外说的。每年,F公司都会招进大量员工,而且还有很多大学生,甚至每个月都有几百几千的出入量。来的多,去的也多,来来去去这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没有归属感。呆上两年的人很少,我听组长说过,每过一年,你看到的基本上都是新鲜面孔,旧人就如过眼云烟。就像生命体,据说七天就会换一次血,七天后你就不是从前的你。F公司也是一个生命体,它是通过换血来维持庞大机体的运转。人生无常,我不知道明年的今天我是否还在这里,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我问过张亮,就是同一个宿舍信奉基督的那位工友,我问他自杀是不是一种罪过。他告诉我,基督教是不允许自杀的,人是上帝造的,他的身体是属于神的,是不能随意抛弃的。他还惋惜地说,如果那些跳楼的员工信了耶稣就不会自杀,然后问我要不要信。虽然我相信人是有罪过的,比如贪婪、嫉妒、淫欲等等都是罪恶,但是从小的唯物主义教育使我对他持有怀疑态度。为什么我们只有信他才会被拯救,难道不信的人就活该受惩罚,被折磨?那些站在高楼之上绝望的人,上帝为什么不给他们看到曙光,而任由他们跳下去?张亮说,这是撒旦在作祟,意志薄弱的人就容易被魅惑。张亮也承认,即使相信基督的人也可能被引入歧途,因为撒旦本来也是上帝的天使。那么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我质疑道,我更宁愿相信,宗教只是为了树立一种道德规范。张亮说,基督是超越道德和法律的。
张亮给我讲他信基督的故事:高三快要高考时,他突然生病了。开始只是小感冒,流鼻涕,后来一直咳嗽,每一下咳嗽,内脏就会撕心裂肺地痛。检查出来是肺炎,一直诊不好,最终医生也无可奈何。他本来被高三的压力折磨得快要发疯,居然希望能一直躺在医院,逃避高考。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渐渐地被发热、咳嗽侵袭得失去了意识,整天胡言乱语。这时他奶奶来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守在他的床前,为他祷告、读经。他犹如一个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发现了一眼甘泉,一道曙光,捧起泉眼里的水,甘甜得沁人心脾,一口又一口……是奶奶的祷告让他重新发现了生的希望,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念。即使后来高考失利,他也没有咒怨,依然奉耶稣为他唯一的主宰。
我对他说,有一种解释和你的经历非常契合,精神科的医生认为有自杀念头的人就像是患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病,最终就是死亡。张亮寻到了耶稣,就是找到了他的再生良药。又比如,为情所困的人,陷入一种病态,他们自己没办法解脱,亲人朋友医生无法成全和开导,却还要去指责他们不负责任。再比如欠债的人,没有能力偿还债务,就如同身患大疾的人无钱治病,亲人朋友不借钱,医院不通融,见死不救,最后必然酿成悲剧。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呼唤人心温暖、社会关爱。F公司高层也深知这一点,四连跳之后,工会成立了心理咨询小组,爱心专线,各个部门组织聚餐、唱歌、郊游,这些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一段时间内缓解了员工们的心理压力和恐惧。
厂区内有一家学而优书店,是公司邀请进来开的,对员工八折优惠。年轻员工大多都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外来务工者,开书店不仅能展现公司的品味,也是提高员工修养的一个途径。每天中午下午吃饭的空当,书店内就挤满了人,捧着书的,倚着书架的,蹲在地上的,清一色的员工制服,男工是白色和黑色,女工是红色,走动的店员,放着舒缓的音乐,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忘掉了人群的嘈杂,机器的轰鸣,仿佛置身一个世外桃源。
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下班后,我走进这家书店,浏览着摆在书架上的书籍。“好书推介”的书摊上摆着公司总裁的自传,以及各种管理书籍《思考的技术》、《执行力》、《西格玛管理法》等等。每个角落都站着人,我来到一处人少的书架前,是散文诗歌区,拿下一本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翻看着: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如此干净简单的诗句一下子就让我如沐春风,吹走一天的疲惫。又读了几首,但都不如这首好,粗略翻了一遍放下。又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拜伦雪莱济慈抒情诗精选选》,葱绿色的封面,犹如一片绿洲映入眼帘,一片绿叶唤醒另一片树叶。翻开一看,是中英文对照的,很多单词、语法都不懂,只能怪自己当初没学好英语。我看到雪莱的《西风颂》,里面有那句传诵至今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南方的春天早就来了,四月就有二十多度的高温,而且还不用担心倒春寒。南方的乞丐都比北方的要幸福,如果在海南,根本不用担心冻死。心里暗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天涯海角。
“你要买这本书吗?”我正看得入迷,只听见一个女人问道。
我抬起头,一个穿红色制服的女工正看着我,扎着马尾辫,皮肤比一般女工要白,身材高挑苗条。我承认当时一下子被她吸引了,心跳在加速,那恬静端庄使我感到窒息。她的气质让我有些自卑,我肯定她不是一般的女工,可能是女工程师或者办公室人员。她的年龄看起来也要比我大,有一种成熟的韵味和高傲,如那首诗里“夜夜的月圆”。
“不买,我看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完了吗?”她说。
“没有,你要买吗?”我问她。
“你先看吧,我一会再买。”
“只有一本吗?”我问她,一边往书架上看去,确实只有一本,“给你,我不看了。”
“哦,谢谢你!”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书,转身去结账,准备离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内心仿佛一点点被抽空。我鼓起勇气,跟上去,问她:“以后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盯着我,愣了一下,空气似乎凝滞了。过了几秒钟她才说:“可以啊,你记着我的电话号码吧,136 xxxx xxxx,田慧。”
我记下了她的号码,又给她打过去。她对我说:“我经常来这里,看到我可以和我打声招呼。”我点头说“好”。
那次短暂的见面之后,每天下班我就去学而优书店,希望还能看到她的身影。过了两周,我才再次见到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请她喝奶茶,她也答应了,让我非常激动。正如我之前想过的,她不是一个底层的打工仔,而是一个大专毕业生,一个质检工程师。F公司按照严格的等级将员工划分成18个级别,3个员级,15个师级,总裁是师15,本科生进来就是师2,专科生师1,普工没有级别。像我这样刚进来的就是普工,干几年才会升为员级,田慧,师1,差了四个级别,但她并没有看不起我的表现,或许是比我大、成熟的缘故。
田慧在工厂已经干了两年,所以她至少比我大三岁。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但我相信自己喜欢上她了。我一再幻想在书店见到她的场景,并为此创造机会,我把微薄的工资拿来请她喝茶、吃饭,我希望呆在她身边久一点,呼吸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温度。我想介绍她认识刘军和孙倩,但她从来不想见。她和我谈论书中的诗句和哲言,我在高中的时候就只有语文成绩值得骄傲,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多话题。后来我告诉她,她像白云,又像白雪,而我像一个无知的孩子,爱上了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斗胆牵了她的手,搂着她的腰,但没有敢亲她。
直到一个周六的晚上,我们照样从书店出来,出去吃饭。往回走的时候,我牵着她的手,她突然站住,面对面地看着我,就那样亲了我的嘴唇……我顿时懵住了,不知所措,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去开房。我发誓,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这个想法,能牵着她的手我就感到莫大的幸福,而今晚的这个吻,就可以让我回味好些天。她又说,想我抱着她睡觉。我被她拉着,往那条有很多旅馆的街上走,脑子完全空白。
这是我的第一次,还没有进入她的身体就射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躺在她身边。她跟我谈起了徐志摩和海子,谈了诗人的爱情,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而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不久她翻身坐在我身上,我终于进入了她,感受着她的炙热和扭动。我没有看到血,她不是一个处女,我也不再是一个处男。我在她的颠簸和呻吟中达到了高潮,仿佛完成了一件宗教仪式——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趴在我身上,开始低声抽泣,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紧紧地搂着她,一直到后来睡着了。
当我醒来,田慧已经不在了。我拨打她的手机,提示对方关机。周日一整天,我呆在书店,也没有等到她。而周一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一个悲剧,第五跳。这次事件把之前公司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一个台湾籍员工强奸女工不遂,对方不堪凌辱跳楼身亡。所有的员工都知道,台湾人在公司的地位,毕竟这是一家台资企业。高层主管基本上都是台湾人,大陆干部顶多混到中层,陆干必定要受台干掣肘。久而久之,公司里就产生了众多拍马屁的员工,不止拍台湾人的马屁,还拍高你级别的员工马屁。E栋厂长从前就是物流出身,谁也不怀疑他的马屁功夫,要不然也混不到厂长。据说这次事件的当事台湾人,就是C栋厂长,底下溜须拍马之辈经常带他出入各大酒吧歌厅,吃喝嫖赌样样干。周日晚上,这个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一身酒气去厂区巡查,色胆包天,意欲对一个女工不轨,终于造成悲剧。赔偿金已经涨到20万了。每一次跳楼事件发生后,都会有很多版本的传言,有人说这次是陆干陷害台干,利用机会排除障碍。
在深圳,在关外,我时常有人如虫蚁的感概,更多的人只会关注这个事件,而不是事件受害者,很快他们就会被忘记,只有在家人朋友的内心留下伤痕。我打听到消息,排除了是田慧的可能,但我又怀疑“田慧”只是个假名。整整一周,我都没有再见到她,她的手机号码也终于停机了。这让我异常沮丧,在偌大的厂区,十几万人口中难道我就这样把她丢了?走到拥挤的上下班员工中,千篇一律的工服,我希望再次看到她,可是没有,再也没有,她仿佛真的如一朵白云飘走了,一场白雪融化了。
失恋之后,刘军和孙倩带我去喝酒,打桌球。他们说要给我介绍一个普通的女工,那样才门当户对,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一的人,第一次就这样失去了,我说再也不会爱了。孙倩笑了笑,对我说,以前她也那么认为,但碰到刘军后,她又找回了曾经的热情。就像春天,逝去了还会再来,他们说我以后会碰到更好的。
孙倩介绍了几个同宿舍的女生,说到一个叫张丽的,曾经住过精神病院。原来她上高中,家里人对她寄予厚望,高考失利后就精神不正常,读了一个大专。但在学校里,有时半夜起床坐在窗户边,自言自语,害得宿舍里的姐妹们提心吊胆。她也不怎么与人说话,经常一个人躲在厕所半天不出来。读了半年大学,老师建议她休学半年,因为也怕担责任,家里人就送她进精神病院了。治疗了半年,出来后还是不能适应大学生活,只有退学来打工了。每天她都要吃好几次药,克服头疼、稳定情绪。住在孙倩宿舍,她们更是不敢掉以轻心,经常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参加活动,聊天谈心。孙倩开玩笑,让我做她男朋友,说不定人就好了,吓得我连连摇头。
没有爱情的生活需要工作来打发时间,每天我和刘军推着叉车,从成型厂到烤漆厂,到组装厂,或者偷懒到楼外抽根烟。不忙的时候就找个隐蔽的角落玩手机,中午还能躲在货物堆里睡觉。有时候实在苦闷,就去组装厂车间找女工聊天,其实大多数人都比较苦闷,聊天能放松一下心情。一直在流水线边工作的员工,其实边做边说话更有效率,一个人不说话时间过得更慢,更让人发疯。谁都不愿意面对着死气沉沉的机器一个又一个小时,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内心充满躁动的90后。这些刚从高中或中专出来的年轻人,如何受得了做一个螺丝钉的寂寞,何况,这颗螺丝钉还是随时可以换掉的。
组装厂是做手机装配的,五月份的时候接到了苹果的订单,而最新的iphone手机就是从这里组装,然后出口到世界各地。虽然我买不起那么高档的手机,但我看到了它们的组装过程,还能偷偷地摸摸试玩一会。俗语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呵呵。我有空就跑到组装厂去溜达,看他们组装苹果手机,里面的员工都穿着无尘服,戴着口罩和指套,防止产生静电、手印。有些女工还拿着手机自拍,后来流传到英国的一部手机里就发现了F公司员工的自拍照,网络上称之为“iPhone girl”。
因为我不是组装厂的员工,所以进入车间后,里面线长、组长也懒得管我。那天,我又去了组装车间,晃悠到苹果生产线上,看到流水线的最后处摆放着许多托盘产品,右边的是检测过的,左边还有很多没有检测完。我看见质检人员不在,就蹭过去。检测好的产品每盘8个,每一摞5盘,40个要装一箱。我怕被巡查的人看见,就从5张托盘的中间一个托盘,拿出一部检测好的手机。正当我研究着手机功能时,质检人员站在我身边大声呵斥:“放下来!”吓得我差点没拿住手机,赶紧将它放在一边,赔着笑脸说:“就看看,用得着这么大声吗?”然后灰溜溜地跑了。
这件事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又一起跳楼事件引起了我对这个细节的回忆:我没有把手机放回原位。我不知道后来质检人员有没有发现,按理说装箱的时候还会再检查一遍,这样出厂才不会出现差错。可是这次跳楼事件,就是因为样品的遗失导致的。事件迅速在网络上流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跳楼的是一个大学生,哈尔滨工业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的一个师二级工程师。他的同学在网上详细而恐怖地讲述了事情的起因和发展:两箱寄送到苹果公司的样品被发现少了两部手机,于是客户要求代工厂商严查。苹果的手机在世界各地流行,它的样品就是公司机密,关系到商业竞争甚至一个企业的命运。F公司保卫科开始审问寄发产品的工程师,言语、辱骂之难听,以及是否动用暴力、长时间非法拘禁,我们不得而知。网络转帖见风是雨,作为一个刚刚工作的大学生,为了人格和尊严,从十四层高楼上一跃而下,网友无不为之震惊。
我甚至为自己开脱,我没有放回去的只有一个,而丢失的是两个。我把它放在一边,可能是左边,也可能是右边,况且它不在托盘里,质检人员也应该把它放回去。至于装箱之前,更有复查这一道工序,而且在生产线上只是初检,入库之前还有二检,二检不合格的返工重检。我设想一个个天衣无缝的细节安慰自己,但内心一直无法释怀,而且这个痛苦的回忆也不可能被抹去。开始的几天,让我辗转反侧,我把内心的纠结讲给张亮听,他让我忏悔。我说不能确定是我的过失导致他人自杀,他又让我请求上帝的原谅,以期得到内心的解脱。虽然得到了些许平静,但我再也不敢踏入组装车间了,每次要去那里收货,就推辞让刘军去。
六月底,孙倩宿舍的张丽跳楼自杀了。那时刘军刚请假回老家河南,我看到孙倩精神恍惚,曾经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变得不爱说话,而我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其他原因。张丽就是从她们宿舍的窗户跳下去的,当天她们宿舍的姐妹就要求调换房间。公司没办法,只得把那间宿舍暂时封闭了,把另外七个女生分配到别的宿舍。我找孙倩出来打台球,想让她放松,不要过于放在心上,毕竟不是她的责任。自杀事件已经让很多员工都麻木了,他们每天都开玩笑问,“昨天晚上有没有人跳楼?”我担心死亡的触角染指孙倩,希望刘军早点回来,多陪陪她。
然而两个星期过去了,刘军还没有回来,终于从他老家传来消息:上吊自杀。这简直不敢让我相信,到处都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我找到孙倩,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情绪也快要崩溃。每天下班,我陪她去吃饭,到公园里坐坐,她都是一言不发。直到第五天,她才向我道出刘军自杀的隐情。原来他们已经商量要结婚,刘军这次回老家就是要和家里人商量婚礼的事情,但他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去年过年,孙倩就去了他老家,可是刘军父母对她印象不好,说她手上有刺青,又不是一个省份的,两家离得太远。刘军固执己见,情急之下还把孙倩流产的事情说了出来,这样他家里人更加不同意,怕她以后不能生孩子。就是这一点,让孙倩很自卑,伤心,痛恨。
自从刘军走了,我也是萎靡不振。以前我们俩常常一起推着叉车送货,我话少,他话多,是他教会我了很多东西。单调的工作间隙,他常给我讲一些奇闻怪事,偶尔还讲一个黄色笑话。现在,我一个人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拖着叉车,奔波在各个车间,希望通过忙碌的工作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排出。也考虑过离开这里,但是又不知道去哪里,哪里不都是一样吗,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工厂。对于我这样一个没有学历,又没有技术的农民工,生存更加艰难。直到孙倩的自杀才彻底使我下定决心离开F公司,离开深圳,广东。
孙倩自杀是F公司半年内的第九跳,她留下的遗书是将20万赔偿金分一半给刘军家。个中原因我已经了然于心,但她选择的自杀方式还是让我心有余悸。各种迹象显示,跳楼前,她已经将左手动脉割断。据说她是半夜从宿舍走出去的,鲜血顺着宿舍延伸至走廊,五层楼梯,直到楼顶,很显然,她还在楼顶上想了很长时间,地上的一大摊鲜血就是证据,或许只有我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吧。
即使宿舍楼下被清洗干净,我还是能看见那红色液体曾经存在的痕迹,睡梦里我甚至看见孙倩一身鲜血,两眼圆睁躺在地上,汗水浸透了我的背心。
我坐在阳台上,看着乌云在眼前快速飘过,雨水飘洒在厂区里,清洗着这座围城。台风带走了深圳的炙热,整个关外也湿润了下来。它还带走了很多人的足迹,生命的精灵,污秽和沉重都带走了。然而纯真,就像雨过天晴后的彩虹,短暂易逝。
(完)
(本文为作者根据自己真实经历改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破罐,诗人。微博ID:@破罐p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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