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李源的时候,他正站在地下通道的平台口,盯着常驻那里的乞丐,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乞丐倒是和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倚着墙斜跪着。这是城市里最繁华地段的人行通道,大部分时间里都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们像是蠕动的蚁群从四个入口进入又从四个出口挤出;还有的像是脱离了主干河道的水滴,在更低的洼地中重新汇集,再下一层楼梯进到商场里去。可那天是凌晨四点,又下着小雨,地下通道安静得几乎有些离奇。要是不是因为赶着去附近的医院,我也绝对不可能来得这么早。等我快要从北出口走出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卷帘门被拉开的声音,回荡在通道里显得突兀又刺耳。我回头看见李源正站在楼梯口一家日式小吃店的门前,可还是看着那个乞丐。
一定是因为我白天的工作太过乏味,才会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我在一家外资做bpo,说白了就是日复一日对着电脑录入数据,大概找条小狗,训练训练也做得来。小狗活儿的薪水自然不高,三千块钱刚出头,称之为白领都有些勉强。可我的同事倒都是标准的白领做派,午餐一定是在附近的西餐厅解决,席间讨论的也都是主管又戴了条范思哲新款的丝巾。开销之大让我怀疑是不是她们都做了什么兼职。
兼职我倒是也有,不过收入也很有限。而且大多被我用来做一件说出来多半没人相信的事情。一年前,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条消息,内容尽管让人唏嘘可也很常见。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得了急性白血病,又父母双亡,她弟弟就发了微博,希望大家能帮忙捐款。让我有些发愣的是后面附的照片,尽管那女孩剃光了头发,又瘦成了一把枯骨,可还是能看出来,跟我长得非常像。要真是我遇到了这种事,会有人帮忙吗?那时候我称得上亲人的也就剩下一个了。
微博是被微公益认证过的,还算可信,我就把当月剩下的薪水都捐了过去。结果之后我每天大概都要被圈上个几十次。圈我的人ID大多是患者某某某,第一句话就是跪求杜莹颖大善人帮帮忙。后面的内容就是自己或者亲人得了什么绝症,还差多少金额,然后附上微公益的捐款地址。说实话最开始看见的时候我有点生气也吓了一跳,大概是觉得捐款本身就是一件两厢情愿的事情,这么一来总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所以就赌气一律不回复。可这些消息越积越多,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消息箱里,像是无声而又楚楚可怜的要挟。心一软,就只好又继续捐款,可这么一直劫贫济贫下去也不是办法。
所以我的钱包丢了的时候,里面的现金确实不多。可夹层里放了别人送我的礼物。而我这样的人居然会被偷更是不可思议。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又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就这么站在地下通道的入口哭了起来。来往的人不少,少数人会狐疑地看我一眼,但脚步完全没慢下来。
“杜莹颖?”
我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人,正试探地对我挥手。
“你是?”
“这是你的钱包吗?我翻了一下,看里面有张身份证。啊对,我叫李源。”
我接过来一看,确实是我的钱包,粗略翻了翻,东西都还在。“太谢谢了,这钱包对我挺重要的。”
“没丢东西就好。别哭了啊,我就在这儿看店,进来给你拿点纸。”
我就跟着李源走进了通道口附近的小吃店,在档口里挤着的桌子边坐下。他拿过来一摞面巾纸,还给我倒了一杯热茶,笑着说:“别人的身份证都照得像通缉犯。你的倒是不错,挺漂亮的。要不我也不能对你有印象。”
“我对你也有点印象,这个月初,有个凌晨你是不是在那儿盯着乞丐?”我忽然想起一个月前遇到过李源。
他一愣,随后又笑。“哦对。那天供货商把送货的时间给临时提前了,我就只好提早过来,下楼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坐在平台那儿往膝盖上绑海绵,然后就用手在地上仔细摸,可这地上什么也没有啊,我就站在那儿继续看。结果他把头发脸都用土给抹了一通,连耳朵后面都没忘。然后又把身上的破军大衣往地上蹭蹭,从兜里再掏出个搪瓷杯。你回头,嗯,就那人。”
“这也不奇怪。不过你就一直站那儿看?他也不避讳?”
“是啊,其实我也见过你很多次,我记得你晚上要是从这儿走,就会给他点零钱。我还想过劝你别给。不过也不好意思开口,每天在这儿看着店,总觉得就像是在等你。”
我有点意外,低头戳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包,半是疑问半是陈述“就是说今天你捡到我的钱包也不算偶然了?”
“嗯,差不多只要你出现我就会盯着你看。我记得你有一顶棕色的贝雷帽,上面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小植物挂件,跟你挺配的。”
“你一直这么追别人吗?我的身份证你看到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我看你应该也就刚毕业。”我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别笑啊,我是比你小一点,不过不多。再说了,你这把我戳穿得也太早了,先随便聊聊呗。要不我们一人讲个好玩的事儿?”
我看了看表,看来下班高峰已经过去了,就干脆把背着的包取下来放在一边,想了想说:“我们有个女主管,姓白,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Jane,非得让我们都叫她英文名。我们就私下里都管她叫白捡。结果她还总愿意写名字的缩写,于是我天天都能收到来自JB的邮件。”
李源笑得直捶桌子,“这怎么那么像糗百呢?”
“笑点在于这是真的。来吧该你讲。”
“你的钱夹是我偷的。”
“嗯,我知道是你。我奇怪的是你还能心安理得地让我来店里。”
这回换李源吃惊了,“你知道是我?怎么知道的?”
“巧合太多了,我是走到通道口那里用手掀开门帘的时候被偷的,能感觉到,刚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就有人把钱包拿走了。你的店在相反的方向,没穿外套显然不是要出门,可居然是从外面走过来的。哦对,被偷的时候我总觉得闻到了油烟味,跟你店里也差不多。这么搭讪也太奇怪了。”
“其实今天是我的师门试练。”
“试练?师门?”我差点脱口而出我是不是穿越了?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李源居然还是一本正经。
“我的师门很古老的,叫青门。”
“青门?”尽管忍了又忍,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笑意。
“嗯,青门。据说在唐朝时候就有了,祖师爷是个书生,后来家道中落衣食无着,再看看当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情景,就创立了青门。”
“小偷组织吗?”
“是青门,不是小偷组织。宗门有规矩,穷人不偷,残疾人不偷,看病的不偷。所取钱财六成接济穷人,剩余的才能自己用。”
“还是小偷。”
“说小偷倒不如说是半个君子。也许比半个还多点。你说,现在还有谁愿意用自己的钱帮别人?真正该管别人死活的那些人哪去了?”
我就又笑了笑,没回答。接着问他“后来呢?”
“后来祖师爷教了两个徒弟,可有个徒弟去做了捕快,所以青门就规定了只能是一脉单传。到我这已经是第一千九百八十四代传人了。”
“这么多。我知道了,想来是贼不好当,四处被捉,所以传承快了些。”
“才不是……”
“嗯,即使被捉了也不是因为偷东西。为什么叫青门?”我好奇地盯着李源,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可真不知道他还会说些什么。
“叫青门是因为古人叫钱是青蚨,还说青蚨可磨成刀片,用来切口袋。哦对,还会给被偷的人留一枚,算不取尽。”
“还挺专业,给我看看你的刀片?”
“我这不够火候。青门讲究的是神鬼不知。我师父说过,除去钱别的东西都不能拿,不然销赃的时候就是被捉的时候。”
“还你师父说,说的跟真的似的。你这唐朝组织听着怎么跟传销差不多,你师父收没收你入会费?”
“怎么可能,是一个月前快晚上10点吧,我正要闭店,忽然来个喝多了的老头,穿得倒是挺整洁,讲普通话,他要不说自己是青门,看起来就跟大学老师差不多。他说自己得了肺癌在附近住院,没几天活了,手艺不能不传。我当然不可能就靠这个活着了。”李源起身又给我倒了些热水。“怎么你还是不信?”
我把包拿过来背好,又打开钱夹检查了一遍,抬头看了看他围裙口袋上画的好味烧图案,想了想说:“真是有这么个青门其实也不错。我上学的时候,在学校超市里撞见过小偷,也就十来岁,躲在货架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学生都不屑于买的最便宜的那种面包。他看见我的时候吓坏了,就那么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就推着购物车走了。当时是觉得就算叫人过来抓了他,骂一顿打一顿也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十多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变,或者说还更糟糕了些。要是有个青门的话,对他来说倒也不是坏事。我倒有点崇拜你。”
李源见我说得这么认真,神色忽然有些窘迫,把身子向后倚了倚,小声说:“其实我只见过那老头一次,之后他就没来过,他当时说让我拜师,我也没答应。不过我一直注意你是真的,就是怎么也想不出和你搭话的理由,你是在IBM那边上班?总觉得你应该对我这种太普通的人没兴趣。昨天看见商场的人挂门帘,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老头跟我说的……”
“你这想法够不普通的了,也不怕我报警。以后换点常规的。”我笑了笑起身要走,李源就赶紧也站了起来,“我真没恶意,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
我摇了摇头。
我像往常一样从北出口走出来准备回家。高峰期过了也没有待在外面的必要,只是这通道以后算是没办法再走了。我头一次见到他是在学校附近的超市,付好款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问我为什么没告发那个小偷。一晃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走了快一个月了。临走还这么叫人不省心,估计是没少跟李源讲他的风流史。也怪我,都到去年才算真的答应入了师门,他喝多了多半是忘记了。
记得我还跟他抗议过,能不能换个现代些的称呼。他发了一通火,说是规矩不能变,因为现在什么都变了,规矩再变了,世道就该乱了。然后他就颇为遗憾地感慨,前人都是要留一枚青蚨给被取财的人,还得留个字条,可现在守规矩的日子算是过去咯。也不知道怎么,我忽然很清楚地想了起来字条该写的内容。一饮一啄,前世缘定。
估计李源现在该发现他口袋上被划开的口子了吧。
刘音希,游戏公司市场主管。微博ID:@刘音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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