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后,我租了一间月租1100元的单间。房子不足10平米,但有两面大大的玻璃窗。躺在床上能看到蓝天。运气好的话,晚上还能洗个月光浴。
“一到晚上,不管你抬头还是低头,都能望明月思故乡了。”房东向我说明。
这房东还挺有诗意。
“Oh,my money.”付钱给那位皮肤黝黑,矮壮得如同一匹小马驹似的房东后,我忍不住说。
“take it or leave it.”有个声音回应道。
我顿时吓了一跳,房东的英语都好成这样了?
来不及细看,一个人影闪到我面前,裹着一股风,带着一张金发碧眼的脸。
“Oh,my god.”这次我在心里喊了出来。
“你的邻居你弟,澳大利亚人,住2楼。”房东用浓重的鼻音告诉我。
“你弟?”我好奇地问,瞟一眼那个漂亮的外国女孩儿。
“我的中文名叫张美容。My English name is Edie.”她说。
原来我把伊迪听成“你弟”了,不过“你弟”比“张美容”好。
“我还是叫你‘你弟’吧。”
晚上,在楼下一家小餐馆吃酸辣粉的时候,我遇见了你弟。
“你好。”你弟用蓝蓝的眼珠子看着我,用筷子指指碗,接着说,“这个好辣,你要注意。”
我心想,你弟都不知道自己跟一个四川人无意中开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玩笑。
我刚坐下,老板就问:“要微辣,中辣,还是麻辣?”
老板接着开玩笑。
“麻辣。谢谢。”我表现得蛮有礼貌。
吃饭期间,你弟打了两个电话,两个喷嚏,辣得不断地流眼泪。
看着我不动声色地吃得哧溜响,你弟忍不住说:“你喜欢这个辣椒。”
“没那回事儿。”我将最后一根酸辣粉吸进去,拿纸擦嘴道:“不是我吹牛,北京对辣椒的认识还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我想要的是共产主义的辣椒。那种辣椒在四川才有。”
“但是你吃完了全碗酸辣粉。”你弟说,“喝完了汤。”
我看看面前的空碗,又看看你弟:“这是个礼貌问题。”我拿手在空中比划,“‘礼’,听说过吗?fucius提出的,中国人重‘礼’。”
你弟“哦”了一声,又说:“我懂点中国文化,知道孔子。听说他的头中间低,两边高,像丘陵一样,是这样吗?”
我还不知道孔丘的脑袋瓜长这样。
“是的。”我答,又问你弟是否喜欢中文。
“喜欢。”她脱口而出。
“那你听好了。是‘一碗’酸辣粉,不是‘全碗’。”我说。
“为什么呀?”你弟问,蓝眼睛里闪着类似求知欲的光。
这光太陌生,我一时不知道作何处理,只好说“固定搭配吧”。这个回答让我心虚得要命。我抹抹嘴,准备赶紧结账走人。
你弟一把拉住我,急切地说:“我刚琢磨了下,你刚才对辣椒的说法有点不对。辣椒种类不同,四川的辣椒和北京的辣椒不是同一个种类,就像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你弟叫来服务员,付了钱,也包括我的那份酸辣粉。
“听说中国人相信缘分,我也信。是缘分让我请你吃饭,所以,你不客气。”你弟笑得很自然很好看。
“对,我俩投缘。”我心里一乐,笑容快咧到耳朵边。
安顿下来后,我开始投简历找工作。在我结束三个面试,晚上10点回到房间后,便一头扑倒在床上,灯没开,鞋没脱。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一下,“咚咚”又一下,“咚咚咚咚”无数下。
我忍着爬起来,将门拉开一条缝。
是你弟。
“怎么黑里咕咚的。”你弟说。
“是黑咕隆咚。”听你弟说有问题的汉语,我顿觉神清气爽不少。
“来打麻将吧。”你弟说。
我震惊得差点当场晕倒,花了几秒钟稳定后,我跟着她上了二楼。
走进房间后,我一脚就踩进了放在门口的一只锅里,里面的水淌了一地,我左脚上那只从附近“样样9.9元一件”商店里买来的面试专用皮鞋完全浸湿了。
“你运气不错,估计锅里的水都凉了。”你弟蹲下身把我的左腿移了出来。
“干吗放一个装满水的锅子在房门口?为了防贼吗?”问完后半句话后我就后悔了。我总是为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蠢话后悔不迭。
你第果真告诉我说:“防贼的话,应该放老鼠夹。”
的确。
“我认为,”你弟接着说,“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家都会带着一样东西,比如信物或神物。我选择带着一口锅。”
我惊讶地打量了一下那口锅:比篮球大,比猪头小;铝制,双手柄,轻薄款。我以为它是某个神庙里求来的难得货,结果发现上面刻着SUPOR。
你弟开口了:“北京的气候不好,我知道这里的人都用加湿器,但我觉得往锅里装上满满一盆滚烫的热水就行了,科学地讲,这样的水蒸气比加湿器更管用,水凉了再轮番换,也不麻烦。”
“还不麻烦啊。”我惊呼一声。
你弟摇着头,笑着问我:“你来北京带的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闹钟和手电筒。”
“哦。”你弟说,“你带着时间和光明前进。”
我一惊,心里直为矫情捏了一把汗。
“你需要喝杯水吗?”你弟从桌上拿起两个玻璃杯。
“我需要一双拖鞋,还有一张软床。”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瞬间睡意袭来。
第二天醒来后,我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体内的疲劳好似被剪断了,全身舒适异常。阳光被厚厚的窗帘挡在背后,只露出窗框的光晕。
我坐起身,发现地面上堆放着许多书和杂志,一个画架直挺挺地躺着,颜料管和画笔散了一地。画布上满是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问号和感叹号。离床两米的地方放着一张矮桌,上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房间里有一股柠檬味儿。
我试探鞋子准备下床,双脚却勾出一双拖鞋来。
我一定是在你弟的床上睡着了。在连续喊了几声“你弟”也不见回应后,我看见了她粘在床头灯上的便利贴:我上课去了。桌上有一杯柠檬水和一个面包,找找,你可以吃喝。——张美容
底下还有一行PS:听我们班的同学说,证明女人成熟的标志之一是喝白开水,喝柠檬水可以吗?
我从桌子上找出一支笔,回复你弟道:可以。说这话的人恐怕是太想证明自己是女人了。
喝过柠檬水,吃掉面包后,我换鞋下楼。
“砰砰——”
“砰砰——”
一声又一声,犹如尖细的高跟鞋踢着我的太阳穴。我惊醒了,开灯瞟了一眼闹钟:凌晨2点40分。
是你弟。又是你弟。
虽然你弟对我不错,但惊扰了我的美梦,此时就显得罪孽深重。为了掩饰我的眉心紧皱,嘴角颤动,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侧身将你弟让进屋。
我的房间狭长得像块豆腐干,紧紧凑凑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连放张凳子的空间也没剩下。你弟只好坐我床上,面前的电脑桌上放着两个一次性饭盒。饭盒张着白色的嘴,里面的半片西红柿像极了一个舌头。
“对不起,昨晚,打麻将的人都走了。”你弟刚坐下就说。
“没事。”我甩甩脑袋,撕开速溶咖啡。
“no,no,”你弟激动起来,“我特意‘google’了,四川人爱打麻将。”
我瞬间有点感动,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弟:“你睡在哪儿?”
“我画画画了一宿,第二天直接去上课了。”你弟告诉我她在中央美术学院念大一。
我惊叹一声,为接下来说什么而搜索枯肠。
“谢谢你的拖鞋。”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看到你便签上的留言,我很安慰。”你弟说,又问我:“你相信潜意识吗?你觉得白天说过的谎话能钻进潜意识,通过梦境表现出来吗?”
说实话,我经常撒谎,甚至在梦里都撒谎。什么潜意识不潜意识的,我的潜意识说不定都是假的。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画了一幅画。”你弟开始用一根手指卷着头发玩儿,“艺术说不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就是那幅画满问号和感叹号的的画?”
“嗯。问号代表寻找,感叹号意味着找到。数量上的重复告诉人类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运用多种颜色表明人类在这条路上的各种情绪和心态。”
你弟谈起这些来让人觉得她思维清晰、逻辑缜密。
“这和潜意识有关吗?”我疑惑地问。
“这是潜意识告诉我的。”你弟坐直身子告诉我。
“你有生活吗?”你弟忽然转移了话题。
“生活有没有我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我没有性生活。”这是我生平最真诚的回答。
漂亮的你弟撇撇嘴,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厌恶的表情。
“性是艺术的低层次表现方式,一根木棍作用于一个洞。”说着你弟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圈出一个圆,拿右手中指在里面捅了几下。
我再次被她打败了。
那晚,我和你弟聊了很久,基本上是她的自我问答和自我剖析,直到连续喝过五袋速溶咖啡后,她才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
你弟醒来后,眼皮还闭着,就游魂似的问我:“你相信吗?我能画出一幅让人胃部搅动的画。这是我的艺术追求。”
“相信。”我一边随意应付她,一边冲牛奶。天亮了。
“如果是你,你会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贴什么画?”你弟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没想过。”我当即说。
“想一想,想一想,”你弟爬下床,走过来推我的肩膀,“让想象力的母鸡在你脑子里下个蛋。”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象力是公是母?”我问你弟。
“这叫metaphor,你们说的比喻。”你弟认真起来。
“嗯,一个比喻而已。”我说。
“如果是你,你会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贴什么画?”你弟又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
我想了想告诉她说:“对准同一方向的枪口也好,毕加索的抽象画也好,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也好,满天花板乱爬的乌龟也好。”
“贴不贴世界地图?”你弟问。
“不。”我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
“会做噩梦。三分陆地,七分海洋,会做被淹死的噩梦。”
“而我会做环游世界的美梦。”你弟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的笑容便开始收缩。“我要搬回学校去住了。”你弟说。
我觉得你弟是真正的意识流大师,跳跃性思维无人能敌无人可挡。
我和你弟下楼。进超市后,我给她买了一瓶苏打水。你弟拧开来,瞅瞅瓶盖,盖底居然写着“前途”二字。她拿着它给我看。
“你可以留着瓶盖,有创意。”我说。
可喝完苏打水后,你弟还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你把前途丢了。”我惊讶道。
“I don''t care ''o do'' or ''erested in ''now and here.''”你弟笑着说。
不管前途,只管在途。我心里一惊。
一天后,我送你弟到了地铁站口。
“你弟,”趁她进站前,我叫住了她,“告诉你一个秘密,答应我不能笑话我。”
你弟点点头。
“你觉得北京的蓝天好看吗?”我问。
你弟用不明所以的眼神盯着我。
“北京的蓝天就是无数沾满蓝色颜料的手掌印拍上去的,既有层次,又有深浅。我能看上一整天。”我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着蓝天会哭,不是想到什么了而哭,仅仅是看着蓝天哭。之前我倒是没有过,但看到北京的蓝天后我哭得很凶。她太美了。”
你弟沉吟片刻,说:“不会笑话你的。”说完朝我挥了挥手,“来看我的画。一定!”
我刚举起手,却发现她已经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这位我在北京偶遇的外国文艺女青年,我才刚认识她,她就已经向我说再见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和她相处的短短几十个小时,竟让我觉得认识了她一辈子,让我相信这是由于前世有缘促成的来世再见。
我记得那个约定,我还在等待你弟画出那幅能让人胃部搅动的画。
肖爻悄悄,90后写作者。微博ID:@肖爻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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