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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慈禧太后合影留念

        蝙蝠显影法,是随摄影术发明而出现的一种摄影手段。法国人路易·达盖尔于19世纪30年代末发明银版摄影术,这一成果一经公布即收获无数赞誉,并很快成为流行,而蝙蝠显影法几乎紧随其后现身于世。

        蝙蝠显影法并非是对技术或器件的革新再造,它只是在摄影过程中加一点料而已,这一点料加在底片上,早期的银版,后来的玻璃湿版,之后的玻璃干版,再之后的溴化银胶片,底片不断发展改进,蝙蝠显影法的那一点加料却始终不变,因为究其根源,它有着更悠久的历史。

        在底片上涂抹一层稀释过的成年公蝙蝠血,再施以咒语,用它拍摄照片,能照出鬼魂。

        西方巫术中早有利用成年公蝙蝠血使鬼魅显现的方法,例如在一幢闹鬼的房子,巫师将蝙蝠血涂在墙壁或者地板上,念咒施法,关闭房门谢绝闲杂靠近,过一段时间后打开屋子,观察血迹里出现的依稀形象,那些模糊的指印、足迹,告诉巫师鬼魂的身份和数量。

        是哪个巫师脑海中闪过天才般的灵感,第一个将蝙蝠血应用到摄影中?已经无从考证,但是否擅用蝙蝠显影法的确已成为当时判断一个巫师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这样的巫师走在时代前列,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精神叫人欣赏,而且配备照相机这种昂贵的时髦货,无疑说明家底殷实,一定业务精湛才能积累如此财富,这就更能让人感到宽心了。

        最新科技的使用,让巫师们得到了清晰到栩栩如生的鬼魂影像。一些巫师第一次看到此类照片时,因缺乏心理准备直接吓晕的笑话早在业界传开。蝙蝠显影法在欧洲大陆广受肯定,它让巫师们的工作变得更加轻松简单。当他们把照片扔到客户面前,随之而来的震撼是毋庸置疑的。

        1902年10月,英国巫师梅则仁随本国使团到访北京,首次将蝙蝠显影法引入中国,第一个尝试者,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

        神秘的东方曾引发梅则仁无限遐想,真正来到这片土地后的各式见闻则令他莫名又疑惑,而皇家极尽铺张的奢靡与辉煌,更是让这个来自英国偏远小镇的巫师又惊又叹,领队看不惯他整天张着嘴巴的痴傻状,训斥说,大英帝国船坚炮利,现在是我们更威风,你不要这样给我们丢脸。

        慈禧对西洋奇技淫巧不屑的同时,却又抱持一份暧昧的兴趣,蝙蝠显影法更是让她好奇,但梅则仁给她所拍照片的内容,却成为机密,不得对外泄露。

        大人物们天天风云国际,梅则仁和用照相机拍鬼只是花边余兴,多数时候他都无所事事。不久他认识了一位中国同行,梅则仁热爱自己的专业,对各国法术都乐于见识和了解,而古老中国的种种传说尤其令他向往,为此他曾自学汉语,虽然口语稍显生硬,但交流基本无碍,两人年纪相近,都在四十岁上下,性格投合,很快成为朋友。

        这人名叫曾不灵,是皇宫御聘的法师。宫中御聘法师共有两位,除了曾不灵,还有一个耄耋老翁,须发斑秃,脸色阴沉,给人极难亲近的观感,对梅则仁和他的照相机也是明显瞧不上。曾不灵说,他们两个分属不同门派,他这一门叫置位,简单说,就是通过摆放或挪动特定物体达到作法效果,老头那一门叫解化,采用贴符念咒变更事物演进,两派有重合有分歧,但主要是分歧,双方长期处于敌对状态。老头叫吕冻冰,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解化掌门。

        梅则仁终于有机会得见正宗的中国法术,自然万分期待。一天两人都有空闲,曾不灵邀他来到家中,在墙角抓了一只蟑螂,打算给这位外国朋友表演置位里的定物。

        他找了四块砖头,在屋外空地上围成一个正方,将蟑螂放在里边。蟑螂在这个砖砌的空间团团乱转寻找出口,巡视数圈后,确信四壁周密,随即爬上砖头企图翻越,曾不灵适时用手指将它拨回,得意地说:“看,这就是定物,法术不破,它休想走出这块方寸。”

        梅则仁目瞪口呆:“老兄,你就凭这个混饭?”曾不灵笑道:“你别急,这只是简单示范,告诉你大概是怎样一个状况,我还没动真格。你帮我看好这小东西。”他又找了四块砖头,以原先搭建为中心,在十米开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放一块,每放一块,都站在边上小声念叨一番,完毕后他回到中心,将之前的砖头撤走。

        曾不灵跺脚拍手,惊吓蟑螂,蟑螂惶恐乱窜,但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它始终逃不出很远,它的快速走动,清楚地描绘出那道屏障包裹的区域,就是之前砖头围起的正方。梅则仁惊喜不已,跷起了大拇指:“中国人,了不起!”曾不灵微微一笑,又轻声念了几句,伸手将蟑螂拾出,潇洒地弹走。

        这是一次难得的中外法术交流。梅则仁看着这位中国同行,只见他表演完毕后一副身心愉悦的模样,不禁技痒难当,随即掏出一个水晶球,要看曾不灵的未来。

        两人进到屋里,梅则仁将门窗布帘掩上,屋内顿时变得昏暗,又点上一支蜡烛,和曾不灵分坐在水晶球两侧。气氛虽有些诡异,但两人的表情都很放松,学术探讨增进了他们的友谊。

        水晶球初时纯澈透明,慢慢从内部起雾,雾气在固态的球体里袅袅流动,似因找不到出口,其状愈显挣扎焦躁,此后雾气越积越密,终至整颗球一团漆黑。这一过程中,梅则仁的脸色从开始时的轻松,变成沉重与惊愕。曾不灵催他说:“看见什么了?我一团黑什么也看不明白呀!”

        梅则仁沉默片刻,悲悯地望着对面的曾不灵:“曾师傅,水晶球告诉我,你活不过这个月了。”曾不灵愣在椅子里,忘记该作何言行。梅则仁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塔罗牌,宽慰他说:“西洋技术到了东方,或许存在偏差,有可能我哪里弄错了,我们再来验证一下。”

        曾不灵恢复镇定,依指示洗牌切牌,然后慢慢抽出七张,由梅则仁在桌上摆好,再一张张翻开。纸牌潮湿阴凉,有着蛇的触感,那些花花绿绿繁复怪异的画面,曾不灵完全不解其意,却藏着他生死的答案,他的脑子里出现一阵飘忽的眩晕。梅则仁用低沉的嗓音解读,这些牌确认他活不过这个月了。两人一时都语塞,漫长的静默中,曾不灵狐疑满面,最后突然站起身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两人前往东郊,来到一户农家的菜园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在叶片和枝蔓间忽隐忽现。曾不灵一边看一边拿手指在掌心来回划动,梅则仁注意到,手指的来回似在记录人影行走的路线。不久人影消失不再出现。曾不灵说:“你跟在我身后。”

        走进菜园,视野里的光亮顿时暗了一半,这很不合理,梅则仁讶然抬头,想寻找太阳的方向,却看见硕大无朋的芹菜、扁豆、西红柿……,它们的轮廓正向暗色的天际急速奔涌,很快这些蔬菜原有的外观不复存在,只剩一些或明或暗的色块与线条。在这样的世界行走,方向感早就丧失殆尽,甚至远近上下都已无从判断。

        所幸曾不灵依然清晰地走在眼前,他突然伸手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一边继续往前走。光线又是一变,已经来到一间屋子,那个穿灰衣的人,坐在一把藤椅里,他身宽体胖半百年纪,一脸安详的纹路。

        曾不灵说:“这是我师兄路大通,是我们置位的掌门。”梅则仁懵懂地致礼,回头看去,只见屋外仍是一片清爽的田园,惊呼道:“不可思议!”曾不灵随即也将梅则仁介绍给路大通。

        得知这位洋师傅掌握摄影鬼魂的奇术,并给慈禧拍过照片后,路大通大感好奇:“那么太后身后,有没有跟着谁的魂魄呢?”曾不灵说:“师兄,这件事情你我都不方便知道。”梅则仁也说:“是的,这是秘密,我必须遵守诺言,不对他人泄露。”路大通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问能不能给他拍一张。梅则仁说:“路师傅,你是高人,能给你拍照,是我的荣幸。”随即架起相机。曾不灵说:“师兄,你还真敢试啊?”路大通拉住他说:“有什么不敢的,你跟我一起吧。”一道闪光,照片拍下。

        梅则仁说:“洗照片很慢的。”曾不灵眼中一亮,说:“师兄,把你厨房借给他用一用吧。”路大通领着他们来到另一间小屋,屋外四个墙角各插一枚风车,曾不灵向梅则仁解释:“师兄嫌炖肉熬汤之类太费工夫,给厨房施了法,你看这风车转起来多畅快,在这里做饭烧菜也变快了。”梅则仁说:“看来法术已经进入你们的日常生活,处处都是神奇。”

        用床单将窗户蒙住后,厨房就成为一个临时的暗房,梅则仁很快将照片洗出,路大通捧在手里俯身研究,只见曾不灵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一脸狰狞的愤恨,自己身后则拥挤着一堆瓜果蔬菜。

        路大通神色黯淡地说:“师弟,你害死过人?”曾不灵说:“师兄,我没有,这是解化的一个门徒,我和他的确有过节,闹得很不愉快,但他是自己得病死的,没想到他那么恨我,死了也要跟着我。”梅则仁说:“的确,跟在你身后的亡魂,不一定都是因为你死的,生前和你纠葛深的,就有可能出现。”路大通说:“师弟,尽量少给自己树敌吧,你看这,太叫人不安了。”他看了看曾不灵身后虚无处,曾不灵打了个冷颤:“我知道了,你别说我了,你看你自己是怎么回事?”

        三人都低头看照片,那些茄子青椒萝卜土豆,让梅则仁彻底错愕了,这种现象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从未发生。曾不灵忽然大叫道:“我明白了,这些蔬菜瓜果全都成了精,快看它们笑得多开心。”梅则仁心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植物没有嘴脸,怎会拥有笑容?他刚想驳斥荒谬,眨眼再一看,发现照片的确向他传来微妙的愉悦,那些蔬菜瓜果在路大通身后挤成一团,呈现的是一种争抢入镜的活泼姿态,虽然没有具象的笑脸,快乐的气氛却扑面而至,甚至隐隐约约似有笑声,但梅则仁并未就此宽心,他见过无数亡魂,此情此景却是远超他经验的诡异。

        曾不灵说:“梅师傅不必惊慌,这些精怪应该都是善良的。”他的猜测不无道理,他认为师兄路大通用法术种庄稼,追求优良品质,例如让西瓜变得更甜,番茄愈加多汁、芝麻颗颗肥硕饱满,都是他努力的方向,他的悉心呵护,以及独特的法力种植,无意中让这些植物的生命得到了升华,成为精怪,它们出现在路大通身后并非因为仇怨,而是一种感激与崇敬的跟随。

        路大通之前显然对此并不自知,听完曾不灵的解释,他表示基本认同。曾不灵遗憾地说:“师兄绝技高妙,却甘愿施用在庄稼地里,实在浪费,实在太没抱负。劝你和我一起做官总不听,那才是一展身手的正途。”

        看完照片,天色已是一片墨黑,路大通让两人留下吃晚饭。照片里的异常,让梅则仁在饭桌前产生心理障碍:“路师傅,你赋予这些蔬菜生动的人格,我现在很难动筷。”路大通说:“放心吃吧,它们被我种出来,又被精心烹制,再被品尝,完成应有的历程,想必是快乐的,所以才兴高采烈跟在我身后。”

        梅则仁勉强吃了一点,并尽量挑拣肉食。饭后,他心事重重地坐在角落:“我还是不能克服,我打算以后只吃荤不吃素了。”路大通和曾不灵对望一眼,不知如何劝解。

        曾不灵将路大通拉到一旁说:“师兄救我,这位梅师傅今天给我……算是算了一卦吧,说我快没命了。”两天前李莲英召集他和吕冻冰,说再过半月就是慈禧寿辰,京城已连续百日没下过雨,两位法师谁有手段,应竭力促成一次及时雨,冲刷积垢涤清街面,焕然一新的气象,必然能让太后舒畅开怀。这是一次表现的机会,怎么能让吕冻冰抢在前头?曾不灵慨然揽下这一朝廷要务,即便他并无求雨的实力。

        路大通说:“你明知自己不会,何必逞强?求雨极难,号称能求雨的多是骗子,有些能实现的也并非真会,只是掌握一些看天色的要领,下雨前假装作法,等雨落下来就说是自己功劳。真正的求雨等于是变天,你想想那得多难,不是糊弄人的江湖把戏。”曾不灵说:“这些我也明白,事已至此,只求师兄一定要帮我。”路大通疑惑说:“就算没求成,也不是死罪吧?”曾不灵说:“做官的失势,跟死没多少分别。”

        路大通将饭桌上的碗碟撤走,取出笔墨纸砚,掐算默诵,点划圈改,制订求雨蓝图。曾不灵和梅则仁陪在一旁,满腹期待又不敢贸然询问进展。一个时辰后,路大通抬起头,眼中充满高效用脑后的疲倦,此外还有一丝盎然的清亮,他说:“这个办法应该有效,基本原理和我的厨房类似,在北京城四个地方置位风车,让一年内的气候流转加快,但是仅仅使用风车效力有限,毕竟这不同于应付一间小小厨房,所以除了风车,还要用到桃子、桑葚、柿子、萝卜这四样,它们各自成熟于四季之一,将它们和风车分别放置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再施以法术,四季里的风雨可以提前到来。”曾不灵说:“现在是秋天,你哪里去找桃子桑葚萝卜。”路大通说:“可用根叶籽核代替,效果一样。今晚我们商议妥当,早点睡下,明天一早就开始吧。”

        曾不灵点头称是,犹豫一阵后说:“师兄,可能还有一桩麻烦,自从应下求雨,我总感到身后有眼睛盯着我,回头去找,又认不准是谁,我想是吕冻冰嫉恨,派人盯梢,伺机破坏,让我求雨不能成功。”路大通叹口气说:“总有这种麻烦。你早该尽力和解化修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曾不灵说:“现在说这个没用。不得不防了,既然明天师兄亲自施法,有能力破坏的,据我估计只有吕冻冰三大弟子和他本人,我打算用定物把他们看住一阵,等雨落下再给他们解除。”路大通闷声不应,曾不灵说:“师兄有什么不忍?是他跟踪我在先。”路大通勉强说:“只能这样吗?只是看住,别做其它手脚。还有,你确定能定物他们,特别是吕冻冰?”曾不灵笑道:“他的徒弟应该没问题,吕冻冰我就吃不准了,不过我有别的办法,准保可行。”梅则仁心想这是要斗法,急切道:“一定带上我。”

        次日,曾不灵驾一辆马车,载着路大通和梅则仁,在北京城穿梭,奔走四方。吕冻冰的小徒弟,做贩售鱼虾的买卖,当天早上,他一睡醒就觉出异样,很快他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随即一脸乐观,如实告诉妻子:“不得了啦,我被人定物,下不来这床了,你看,站起坐着躺下翻跟头都可以,就是下不来。今天店里的活儿都要劳烦你了,你还要伺候我吃饭。”妻子说:“滚你妈蛋!”过来拉他,拉不下。

        吕冻冰的二徒弟,在闹市经营一家杂货铺,早上他打开店门,看见街上丢着一块砖头。他试探着把脚伸出门槛,果然碰到一道无形的屏障,使脚不能正常迈出。二徒弟没有慌张,也不像小徒弟那样高兴,他沉静地站在门口,默念几句后,自如地跨出门外,抬脚将砖头踢走,他的嘴角浮起冷笑,一边四下观望,喊了声:“没劲!”躲在远处的梅则仁说:“他破了你的定物。”曾不灵说:“别着急。”二徒弟绕到屋侧,准备拾掇其它碍眼的砖头,当他将找到的第二块踢向一个角落时,砖头撞在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弹了回来,二徒弟愣怔片刻,往家急走,似乎羞愧于自己的失败,一进屋就砰砰把门关严。曾不灵说:“我用了双重定物,第一重破除,第二重即刻生效。”梅则仁说:“他为什么不继续?”曾不灵说:“他的法力,一天只够破一重,破第二重得到明天。之前那个小徒弟,一重都无能为力呢。”

        大徒弟的小茶馆,冷冷清清地开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早上只有一个顾客,吃过早茶结账时,大徒弟两手摸索着桌椅板凳,一路磕磕绊绊走来,客人说:“你怎么了?”大徒弟说:“我中了定物法术。”客人说:“那就任凭这样吗?”大徒弟说:“我理应能解各式定物,对我都没有难度,问题不在这里,我中的是黑帐定物,像蒙在黑色的布幔里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也走不出这个屋子,以我目前的修为,法力的展开只能由内而外,现在身陷黑暗,视野里没有真实的凭借,不能行进贯穿,只能从茫然到达茫然。”客人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那就无计可施吗?”大徒弟说:“黑帐定物是置位里的高端,今天不知是谁在这里作祟。你如果有空,麻烦帮我走一趟,找我师父过来,任何定物对他都是小菜一碟,我先谢过。”随即将吕冻冰住处告知客人。客人不再说话,静观其变。大徒弟说:“你走了吗?”客人还是不说话,在柜台上轻轻抓了两把油炒花生,悄悄退去。

        吕冻冰的宅邸是一座别致的院落,无人过往时,曾不灵在东西北三面院墙各贴一张咒符。梅则仁说:“这个是不是比砖头更有效?”曾不灵说:“是的,破解难度更大,还必须将符撕毁,但砖头也好,咒符也罢,其实都挡不住吕老头,他可以随时随地轻松化解。”梅则仁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曾不灵将他拉到院门前方,那里有一棵柳树,他让梅则仁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坐定,掏出第四张咒符:“梅师傅,我的信心并非来自自己,而是你,有你在,吕老头就走不出这道门。”他将咒符塞进梅则仁衣袋,梅则仁不解地看着他:“我又不会你们的法术,你都做不到,我怎么行?”曾不灵说:“你人在这个法术的首位,突破首位才是解除,他会知道咒符在你这里,甚至困在屋中仍可作法将其隔空击碎,但你是洋大人,他会顾忌伤到你,所以只能无可奈何。拦住他的其实不是法术,是你。梅师傅,有劳了。”

        潜在威胁得到控制后,求雨置位随即进行,桃子放在城东,桑葚放在城南,柿子放在城西,萝卜放在城北,同时每处各插风车一枚,除了东南西北绕城一周比较费时外,一切完成得都很顺利。时近晌午,曾不灵驾车回到城中,为避免作法引起围观,他找了一条安静的胡同停下,敲敲车厢,路大通走出,三步后站定,默念几句,款款往上飞升。曾不灵还不会飞行之术,眼巴巴仰望。

        越飞越高,马车和曾不灵很快成为黑点,耳畔的风声变得急切,再高,街巷和屋顶组成细密的纵横,北京城笼在一团铜色的雾霭里,湖泊像镜面,河流如光带,是深沉底色中晶亮的点缀,更高,世界的大部分,不再是熙攘的人间,而是深不见底的蔚蓝天空,光线从四面八方铺展过来,又汹涌而去,发出宏伟的轰鸣,路大通的身躯起先自由地舒展着,接着又慢慢收回手脚,成为一个端正的盘坐姿势,落在一团云朵上。

        随之,路大通闭上眼睛,朗声吟哦,长篇大论。稠密的气流被打碎成风的米粒,带着尖啸一路席卷,云层翻滚出乌黑的颜色,迸裂成咻咻喘息的一小簇一小簇,像惊慌的野猫一样四散奔逃,又在另一处三三两两聚集,然后扩张,在它们背后,雷电蹿腾又隐没,雪雨冰霜正在流动凝结,等天空被漆黑的云堆淹没,米粒状的风重新汇聚,钻入云堆翻搅、推离,最终在其中部,露出一块灰白的区域,这是降雨的前兆。

        路大通睁开眼睛,脸上难掩喜悦,正在此时,对面云层中有个人影一闪即没,吕冻冰!路大通迅速降下云头,落回地面,抬头寻视,一点冰凉坠在额心,雨已经落下来了。

        他找不见吕冻冰,等在胡同里的曾不灵和马车也不知所踪。雨势很快增强,他冲出胡同,躲进一座凉亭避雨。在亭中石凳上落座后,纷乱的雨线和思绪让他出了神,突然他浑身一颤——眼角狭窄的视线里,隐约多了一个人。他转过头,吕冻冰坐在他身旁另一张石凳上。

        两人平静地对这场雨的到来做了一些交流,吕冻冰由衷感佩:“求雨是变天,大手笔!”路大通说:“你是有能力破坏的。”吕冻冰没有回应。两人坐在石凳上,默默欣赏人工降雨,清亮的水色在他们脸上映照出一层稀薄的光芒。

        后来,吕冻冰说:“世上有两个我,我解化了我自己,两个都是真实的我。另一个的确被曾师傅困住了。现在的我,有时是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存在,他时而轻盈,似已超脱凡俗,时而沉重,是比肉身更加沉重的沉重,也更加无从摆脱,他回不去,不能再和另一个我合二为一。这雨真是气势磅礴,我乐于看见奇迹,奇迹让人振奋与喜悦,更何况是这样充满伟力的奇迹,可我现在轻盈不起来。”

        吕冻冰说:“路掌门,你我看似都算有点能耐,实则还是微不足道,我们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谁也救不了曾师傅,我看见了,我在天上时就看见了,雨快下的时候,他就被人带走了。跟踪他的不是我们解化门徒,我想,应该是李莲英的人。求雨当初也是他的吩咐,不是在大殿上,不是当着其他臣子太后亲口下令,只有我们三个人,他把我们叫到他临时休寝的房间,就在那里跟我们说这件事。我已经足够老,多长了一个心眼,也许多长了许多个。这是求吉祥,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在暗地里说?我没有贸然答应,更何况,我也没有足够把握做成。前年拳乱,朝廷下令剿灭义和拳,近日街面上流言四起,说有义和拳亡魂从地府重回阳间,誓杀慈禧,太后震怒,认为这是铲除不力,义和拳余孽妖言惑众,可这些余孽在哪,一时很难找到,流言不可小觑,必须予以制止,要杀一个人,才能震慑悠悠之口。曾师傅许诺求雨的一刻,就已走在了绝路上。路掌门,这些天我一直在小心打探,到今天上午才知道十之八九,现已全盘托出,我赶来阻止你,可已来不及,但这原本也是徒劳,雨下不下没多大分别,他就是那个义和拳妖人,雨下了,是奇迹,也是异象,举城见证,更是坐实。我们知道早晚知道多少都没用,想来他应下之后,就一直被监视着,注定一死,谁也救不了他。”

        吕冻冰说:“路掌门,现在的我,应是已经摆脱肉身的我,本该飘飘渺渺,本该腾云驾雾,可我感受不到得道升仙的快乐。我看见老弱病残,我看见白骨森森,我看见凶神恶煞,我看见城郭倾覆,我不只看见,我还身在其中,耳边涌来低语和悲鸣,这个摆脱肉身的我,更加敏锐,看见和听到的反而也越多,当我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会飞往高空,来到极高处,在极高处回看,会得到一种安慰,你会不自觉地想,没什么,都没什么,只是沧海桑田里的一闪即逝。这是安慰也是麻醉,因为我最终还是要回到地上,继续这一世。路掌门,我羡慕你,寄情田园是需要勇气的,你该比我看得深远透彻,而我,明知无力,仍不能甘心,世事困局,不得解化,乱世飘萍,何处置位?”

        雨势渐弱,吕冻冰起身告辞,路的远处细小模糊,他的叹息苍老绵长。

        数日之后,经置位弟子疏通打点,路大通终于赶在问斩之前见了曾不灵最后一面。曾不灵在狱中叫骂不迭,并立下誓言,死后一定化作厉鬼,带着最恶毒的诅咒跟在慈禧身后。

        告别曾不灵时已经入夜,路大通的回程是一片浓稠的漆黑,能见的街巷与道路,只是短暂的数尺,他走在一座远比他的菜地庞杂得多的迷宫里,他迷了路,不断摔跟头,直到后半夜才疲惫透顶地摸进家门。

        他在烛火的光亮中来到镜前,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那些成精的植物,无声不可见,但它们一定在,他并非自言自语,他有说话的对象,他说,吕冻冰完全误解了自己,完全高看了自己,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隐世的高人,高人隐世,应是看透世事后的洒脱与淡泊,而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但不是这样的高人,甚至是高人的反面,他什么都看不明白。

        在他眼里,善恶都是完整强大,人人都需仰视,只有自己,是不知如何处世的人,是不知如何自视的人。他的惊慌是与生俱来的,面对生人常常拘谨无措,面对尘世时时恐惧仓惶。

        他自制迷宫,隔绝纷乱。独自一个人,做认为尚有把握的事情,除了会点法术,他只擅长种地,从耕耘到播种到收获,这件事他熟稔而自信。可他毕竟仍在人世,即使只是耳闻,总有一些事令他心惊肉跳。他也许种出了最好的庄稼,当他来到田间,整饬的垄行和繁茂的枝头似乎都在印证这一点,这确实给予他一种纯然的欢乐,但欢乐,只是惊怖的晦暗里,偶尔闪现的光点。他并没有感到自己在田园里得救。

        ……

        再后来,梅则仁即将启程回国,而曾不灵的临终毒誓传入慈禧耳中,此时流言已被遏制,慈禧心情大体愉悦,她饶有兴致地让梅则仁又拍了一次照片,在一个恬淡的下午,拿着一把放大镜,要在万头攒动里,试着找到一个小小的曾不灵。

        (完)

        宁飞,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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