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英文就头大的柯雪要出国,地点是英格兰。
为避免第二天睡过头错过送行一刻,我和几个大学室友特意在网上试用各种强力闹铃APP,忙得不可开交。柯雪只是在一旁看着我,悠悠地说:“小蒋,你不觉得有些多余吗?”
是的,如果我知道柯雪在天蒙蒙亮时会爬上大家的床铺,直截了当地将我们一一敲醒,我们昨晚就应该下个安眠的应用。
大巴直通机场。在车上我特意为柯雪演奏一首《加州旅馆》,结果被室友告知加州并不在英国,或许《London calling》才更合适。我不会这曲子,尴尬之余以吉他版《二泉映月》救场,凄凉的曲调与现场的离愁别绪相融,倒把我自己弄哭了。
柯雪脸上没有一丝伤感的神情,他悠闲地看着窗外,初升的朝霞油彩般在他脸颊上晕开,不时还打几个嗝破坏意境。
胡来惯了的柯雪,居然循规蹈矩地成为交换出国的留学生,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与此同时,另外一件接近梦幻的事情也在我脑海中浮现。
这小子,当年究竟是如何让木椅在门窗紧闭的器材室凭空消失的呢?
与柯雪同班前,我先认识的其实是他背上的陆小佳。这就好比白龙马的受关注度总是不如它背上的唐僧,更何况如今背上坐着的还是个清纯的女施主。
柯雪喜欢陆小佳,据说他上午发现这一点,中午吃饭前已完成表白。之后,柯雪以最大胆、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每天背着陆小佳上下楼梯。这一度让我们误以为陆小佳下半身瘫痪,替她惋惜的同时,也不禁感叹:咱学校不愧为走在时代前列的重点中学,同学有难,必有人挺身相助!然后有一天出操,校乐队队列里的我忽然看到陆小佳排着队从跟前走过,不时还小跑一阵,惊得我手一滑大号重重砸在脚上,此后每次看到他俩“叠罗汉”还会莫名脚疼。
我把这账记在柯雪头上。
高二文理分班后,柯雪成为了我的同桌兼室友。我自然不会糟蹋如此好机会,谋划了诸多报仇计划,打算给他来个下马威。
平日里的柯雪是个闷葫芦,话不多,心不在焉般的静谧,一副天塌下来有姚明顶着的样子。然而,你却永远不能够预判他何时“动”起来,一旦行动,他会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
在师生异样的目光下依然背陆小佳上下楼,我行我素;指定班长时,当仁不让地跷着二郎腿举起手,在班主任“选择性失明”后提醒道:“老师,我”;将往我们班包干区偷运垃圾纸屑的隔壁班老周从篮球场揪出,直截了当地拉到班里给全班同学道歉······
毫无疑问,柯雪是个危险人物,特别了解到他曾获上年度市里青少年搏击赛冠军之后,我理智地选择编外计划——与之和平共处:我一个玩音乐的,犯不着和这种老粗计较。
高二运动会很奇葩,为节省课时选在暑假返校日进行。
开幕式是一种折磨,迎着烈日列队于操场上的我们本就如铁板上的作料,还要经受司令台上诸位校领导枯燥致辞的轮番轰炸,苦不堪言。最可怕的是头顶假发的副校长已经演讲了近半小时,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令我们呼之欲出的鼓掌之手屡次失望放下。
我看看在队列末端的柯雪,他一副标志性的游离状态,打哈欠掏耳朵玩玩手里的蚂蚱,仍处于专属于他的“静谧”之中。不过在反复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终于开始感到无聊,一番东张西望后,借口上厕所离开队列。
几分钟后,隔壁班的老周也悄悄脱离队伍朝操场外围走去。老周和柯雪一直是学校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前者甚至连老师的玩笑也敢开,他俩的“联袂出走”竟使我对枯燥的开幕式后续发展有了莫名的期待。
果然,不久之后老周捧了箱矿泉水回来,客串送水的他很顺利地登上司令台,放下水后忽然发难,目标竟是副校长头上的假发。而站在司令台前端的副校长正在为发言稿的断句、换行、语意不接苦恼,丝毫没注意即将发生的“灭顶之灾”。
然而,老周的右手最终只停滞在半空中。千钧一发之际,台侧的纪律监督员制住了老周。那监督员有张娃娃脸,竟是柯雪。之前我只专注于老周的行动,却不知柯雪从哪里弄来监督员的臂章,何时混上司令台。
司令台上的师长们这才看出老周意图,勒令他下去,台上很快乱作一团。柯雪放下老周右臂,趁乱往台中一站,他的演出现在才开始。
柯雪掀起短袖校服罩在头上,白净的上半身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彩色笑脸:以上身为脸蛋轮廓,裸露的身体上用颜料画上眼睛、鼻子,最有趣的是肚皮上弯月般鲜红的嘴唇,正随着腹部的收缩波浪般蠕动。柯雪将手贴在“唇间”、飞出,身上的那张脸挑逗般地向司令台下发出飞吻。
操场上爆发出阵阵笑声,我注意了一下班主任,她也没有忍住。那一年夏天,我已然忘记校运会最终名次,那张笑脸却被定格,牢牢锁在记忆里。
后来,柯雪被勒令留校察看,倒是老周,行恶未遂只吃了警告处分。在我眼中,同桌柯雪依然是那个危险人物,他行事胡来,不甘寂寞,乐于开涮。
只不过,开涮的对象常常是他自己。
校乐队器材室在第二教学楼底楼,离我的教室很近,室内堆着各色老旧乐器。不知是遭过鼠患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面向操场一侧的西墙底部有个小缺口,两三个拳头大小,学校一直没有将它修缮,似乎摆明态度:我校一心力争高考升学率,音乐就先靠边吧。
高三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女生林懿。我没有柯雪那种单刀直入的勇气,执着于默默的暗恋,盼望着有一天她能发现。那学期正值五十周年校庆,为排演节目校乐队破天荒购入一只高档贝斯,价格不菲且十分拉风,平日放置于器材室高大柜子顶上。
我计划校庆表演时演奏一曲贝斯版《卡农》,献给林懿也献给情不知所起的自己。那段时日我经常会在器材室摆弄那把贝斯(因为噪音问题不敢插音箱),直到华灯初上,室内空无一人才不舍地踩上从教室搬来的木椅,将贝斯归置原处。然而校庆一天天临近,我虽有木吉他的底子,仍旧无法摸清贝斯的门道。
国庆放假前一天,我如往常那般最后一个离开器材室,借着藏青色的夜幕,鬼迷心窍般将贝斯带出校园,坐上直达表哥工作地的列车。我这次是不辞而别,如若回家,打工的父母亲一定会问贝斯的来历,况且,他们也不会允许我花那么多时间练习贝斯。
我的计划是利用国庆七天在表哥那插音箱集训贝斯,然后八号一早归还入库(器材室钥匙由我保管)。国庆放假没有人会进器材室,即使有,贝斯位于柜子顶部靠里的地方,乍一看并不能瞧见。
计划看上去很完美,我也开始在火车上研习起贝斯指法。列车行进不过半小时,我心中猛然一颤,忽然意识到两个严重的问题:
1.乐队王老师说国庆要用小号,所以他明早一定会进器材室,我把这茬给忘了!
2.从柜子顶偷拿贝斯时我过于紧张,竟忘记将垫脚的木椅搬回教室。高二开学时为防止椅子丢失换错,我用修正液在椅背上写了名字。
让我们模拟一下明天的现场:王老师进入器材室拿小号→发现带名字的椅子,回想起我经常在器材室摆弄贝斯→顺势踩上去检查柜子顶部贝斯→贝斯失踪→通报学校→找到我家长→家长不知我去向→报警?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据说这把贝斯价值六千多,的确也到了可以立案的程度,无论学校报不报警,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已具备被开除的条件。
车窗外巨大的樟树飞也似的往后倒,我像坐在流沙上一样渐渐下沉。
为今之计,只有打电话给王老师说明实情,但他甚为严厉为人又死板,“自首”与否后果很可能没有区别。
进退维谷之际,我拨通了柯雪的手机,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帮到我,除他之外,我实在没有他人可找。
“下车,回来。”在我说明情况后,柯雪简洁地说。
“这是直达车,到目的地得半夜了,况且国庆哪里还临时买得到回来的票啊······”我有些慌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我回学校一趟。”挂断。此后,他只在十一的早上发来一条短信“妥了”。
我不懂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我甚至担心过简单直接的柯雪会撬开器材室大门,抑或敲碎反锁的窗玻璃进入室内替我搬出木椅,将这件事情升级成入室盗窃案。
往后的七天却异常平静。我没有接到任何问责电话,父母打来,也只是单纯关心我下落。
待到八号一早我将贝斯完璧归赵,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它已做过一次跨越千里的旅行。那把木椅,就在器材室里蒸发了。与它一起蒸发的还有班里的竹竿鸡毛掸,因为鸡毛掸平时也归我管,连同木椅一起赔了我半个月饭钱。
不过和开除相比,这一点惩罚真是再轻微不过了。
然而,木椅消失的谜题还是没有解决。每当我煞有介事地问柯雪,他总是轻巧笑笑,对此闭口不谈。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和陆小佳的恋爱仿佛转入地下(至少陆小佳是这么表现的),有传言说是因为陆小佳父亲的介入。陆小佳的父亲一直是柯雪的搏击教练,为何此时会忽然发难,也叫人无法理解。总之,他俩的爱情变得磕磕碰碰起来,直到一次看似平静的谈话。
考虑到要照顾生病的母亲,高考后我选择就读本地大学。柯雪高中成绩其实不错,即使高考英语全卷瞎填,总分仍旧比我高出一截,因为陆小佳留在本地的缘故,他不假思索地照抄了我的志愿。
我们的同学、同寝室之缘就这样得到延续。课余时间我兼了份快递工作补贴家用,他则疏于上课,每日处理与陆小佳相关的事宜——陆小佳的父亲终于公开表态反对两人恋爱,他当街拉走刚与我们一起看完电影的陆小佳,严重时还关她禁闭,不让女儿上学。据说他已经替陆小佳找好婆家,强行让她与当地巨富的儿子订婚。
很不幸,柯雪遇上最俗套的肥皂剧剧本,然后就有了那次决定命运的约谈。
为了撇清两人关系,陆小佳的父亲终于决定约柯雪在咖啡馆见面。我很怕一根筋的柯雪谈不拢会动手,升级事态,在路上反复叮嘱他冷静。送到之后还不放心,躲在橱窗外窥视动态。
出乎我的意料,面对陆小佳父亲的品头论足、高谈阔论,柯雪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话都没有说上几句。坐在父亲身边的陆小佳就更过分了,坐在她爹旁玩了几个小时的微信打飞机。
这搞什么,两个人打算这么屈服了?你们可是自由恋爱啊!我倒愤愤不平起来,等陆小佳父女走后,我忍不住冲进去质问他。
柯雪还坐在那里,这时才有些气愤地看着手机:“这个陆小佳,玩了这么久打飞机都没冲到前三。”
我愕然。
第二天,我得知他俩分手。那之后,柯雪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开始关心考试名次,上课外每日往图书馆钻,在寝室的时候也是各种英语书籍在手。
他发奋的样子让我感到十分陌生,我不曾想到像他这样一块有棱角的硬石头也会被磨平,然后,徒增又一段屌丝逆袭的腻味故事。
年度综合排名公布,柯雪名列年级前三。
他选择交换去英国,送走他之后,无论是QQ还是微博,我都再没见他上线。
柯雪离开后,我时常会回忆我俩过去的事情,试图找出他曾带给我的影响。可是我遗憾地发现,他只是做了许多我们内心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他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替我们宣泄了某些情感,让我们找到了某种寄托,然而,无论他存在与否,我都还是那个自己:
尽管心中咒骂,我还是会在烈日当头的操场上站得笔挺;发现老周偷往我们班包干区运垃圾,我依旧会忍气吞声任其所为;如果时光倒流,我也终将选择悄悄喜欢林懿,同样的再一次错过她。
我依然处于原点,并会继续留在那里。
今年年初,我和朋友去泡吧。我觉得对面卡座的男人眼熟,于是上前交流,才发现他是高中别班同学。另外,他还是柯雪搏击队的队友,我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柯雪、聊到搏击。
“高三那会儿柯雪卫冕冠军,代表市里参加省级比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擦去嘴边的泡沫,“可凡事总有个例外,没人想到他会输。”
“是啊,如果拿下冠军,至少保送体大了吧。”我遗憾地说。
“那也是他自己作孽,难道不知道教练在他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吗?”他喝多后有些激动,“赛前不好好休息弄伤手,比赛时连抬起来都费劲,也不知道国庆前一晚干吗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急忙追问:“手受伤?他上场比赛是哪天?”
“国庆节一早啊。”他见我变了脸色,不解道,“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干瞪着眼睛。我不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解开谜题,解开那个困扰我多年的木椅消失之谜。
器材室尽管门窗紧闭,但西墙底部有缺口。那晚回学校后,柯雪先将顶部加了铁钩的竹竿从缺口下伸进室内,钩住木椅腿拖到墙边,这竹竿毫无疑问就是当年班里失踪的鸡毛掸。
然后,再利用短锯等工具,在缺口处分解、拆卸木椅。由于缺口只有两三只拳头那么大,他只能趴在地上用短锯缓慢地、一点点地轻声锯开、分解木椅,然后清走木料。也难怪后来我注意到墙边有许多木屑,这是因“技术”原因未能全部清理走的木椅残骸啊。
我不知道他哪里找来那些拆卸工具,我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少时间才办到,我只知道为了避开巡逻的保安,他必须在深夜进行分解,然后再翻出校园离开。
这一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使他双手受伤,丢掉第二天的冠军,或许,这也进而影响到教练的职称评比。然而,这一切他都刻意对我隐瞒,每天还是一副悠闲的样子,我们之间的气氛总是轻松、自然。
这一刻,我开始意识到,真正的朋友,或许恰恰是那些不会轻易影响你的人。尽管有着截然相反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处事哲学,他们从来不会强行向你灌输什么,也懂得尽量少地避免对你造成任何心理负担。
站在他们身旁,你永远不必担心会被他们的身影笼罩。
如今,距离柯雪离开已经整整一年。也许,他每天闷头于实验室,这才无暇与我联系。想到他从此规规矩矩地走上成功之路,我既欣慰却又恐惧。
那是一个周末,我被床头的手机铃声吵醒,高中时的团支书来电,问我去不去参加同学会。
“柯雪来的话我就来。”我变相推脱。
“出了这事情,他肯定来不了啦。”团支书回道。
“嗯?出事?”我疑惑,“他怎么了?”
“哈?你还不知道?留学圈都传开了,抢婚,他在英国抢婚啊,本来陆小佳都嫁给别人了!”团支书兴奋道。
我似乎能感到自己的瞳孔在微缩。
原来,柯雪从没有变过。出国前所有的“异常”,都是在为那一刻准备。等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仍旧会像以往那般启动。
我只是在想,事前陆小佳到底知不知情。或许,从一开始这便是他们一起策划的,就像当年柯雪背着她上下楼梯一样,没有她的默许,又如何能做到。
我忽然很想马上参加同学会,坐在那里听他们述说抢婚的细节。
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蒋话,90后青年作家。微博ID:@蒋话话。曾在「一个」发表作品《杀手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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