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朋友
“眼底出血。”她起床,对着镜子,看自己膨胀的双眼,脑中闪过一句话。
时间是下午一点。她努力扭了扭头,骨头因为宿醉而“咔咔”作响。她疼得又缩了一下身体。
“喝得真太多了。也许会死吧。”她脑子里快速地想,脸上的表情却很缓慢。她又看了看自己左臂的刀痕。
“不疼。”
一天接一天,愈来愈难醉。但最后还是会醉倒。已经忘了昨天是怎么回来的。所以昨天是……
“我操。”
她一扭头,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还在熟睡。床旁边还有一个吉他琴盒。
她懊恼地扭过头去。
“我他妈的……”
她为自己又做了傻事而神情恍惚。“我记得我没带人回来啊……”她仔细想了又想,“算了,其实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开始自顾自地穿衣服,同时回想发生过的细节。她依稀记起来拥抱时的温度,还有他们因为大醉而无法把持身体的歪歪扭扭的动作。他们好像还在一起大笑来着。
男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
“哎哟我操……”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哝。她立刻把思想刹住车,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收拾自己。
他不动了。在背后没有了声响。她没有停手地收拾,像是想要快速地逃离这个犯罪现场似的。
“你起来之后把门撞上就行了。我先去上班了。”她踹上自己的凉鞋,并不扭头地甩出一句话。
没有回音。她不得不回头看男人是否听到了她说的话。
一双晶亮的、年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她为这眼神吓得一哆嗦,赶快把头扭过去,走向门口。
“你真好看。”背后有个声音说。
“砰”的一声,她把门撞上,同时也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一瞬间,她疼得弯下腰来。
“不太妙。”她想,快步往楼下冲去。
短信声。“我是xxx,加我微信。”
她收到这样一条消息。为什么我要加你微信,她想。
“快,我不用iPhone,发短信贵。”紧接着又一条。
她加了他。
一个夸张的笑脸发过来。
“妞,你走得好急。”
她把手机一摔,继续写自己的文案。
“晚上一起吃饭吗?”
五分钟后。
“晚上在xxx吃饭,必须来。不用你花钱。”
她忍无可忍,对着手机微信开始说话:“咱俩熟吗?”
没动静。估计放弃了吧,她想。
她开始写文案,却总是觉得不踏实。
时间很快过去,临近吃饭的点儿,又是一条微信:“我到了,你快来。吃完就熟了。生米煮饭都熟了。”
她突然乐出声来,旁边的同事看了她一眼。
“我先走了。”她收拾好包,抽出一支烟点上,对同事挤了挤眼睛。
“傻逼,明天你不交策划你等死吧。”同事白了她一眼,对她挥了挥手。
他们对坐在小饭馆里,彼此点起一支烟,默默抽着。
她把下巴抬高,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看着他。
他直视她的眼睛,又把她看得有点毛。
“操你妈。”她心里想,把视线移开。
“我们昨儿演得好吗?”他问她。
“还行吧。”
“你喜欢我们的歌儿吗?”
“你想听实话么?”
“不想。”
听他这么回答,她笑了。
“你还是笑好看。”他也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她把眉头一皱:“你叫我来吃饭要说什么?”
“没什么,我请你吃饭不行么?”
“不行,你看我像缺你这口饭的人么?”她继续反驳。
“那你请我。”他把烟灰一弹。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她有点生气地说。
听她这么说,他面露坏相地看着她:“这个,还真不知道谁略胜一筹。”
她在心里骂了一万个“操你妈”,为自己不知道昨晚到底干了什么而羞愧不已,脸红得一把拽过菜单开始翻看。
“老板,先来俩啤酒,冰的。”他举着烟说。
“还喝,还他妈喝,我不想喝酒了!”她抬头怒视他。
“我说让你喝了么?”他笑嘻嘻地盯着她看,“老板,再来一个酸梅汤。”
“你凭什么给我点酸梅汤?我不爱喝酸梅汤!”
“你必须喝,解酒,”他看着她的眼睛,“这么好看的眼睛,红了跟兔子一样,可一点也不好看。”
她觉得自己的肠子翻腾了起来。
“老板,十串大腰子。”她说。
“多少?!”他惊得探出头来。
“我没说我吃,”她抬起头,回视他的眼睛,“你吃”。
一串腰子两个。吃到第三串的时候,他一脸苦相。
“你是要玩儿死我是吗?”他可怜兮兮地问。
“少废话。”她吃着自己的一串。她最多能吃两串。
一串腰子十块钱。几分钟后,她想了一下,举手叫了一下老板:“老板,剩下没烤的不要了,吃不了。”
他面露喜色:“想通啦?”
她没说是因为不想让他花太多钱。看面相,他年纪肯定比她小不少,估计挣得也没有她多。
他开始高高兴兴地吃自己的凉拌菠菜花生,就啤酒。
“哎,你多大?”她又点上一根烟。
“我啊,91年的。”他一边嚼一边说。
她一口烟呛进嗓子里,咳嗽不止。
“咋啦大姐?知道你比我大,没事儿。”他继续边吃边说。
她没继续接话。
“那你多大?能问吗?”他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
她这才仔细看他年轻而没有修饰的脸,青春的味道似乎都飘散出来。
“我比你大8岁。”她缓慢地说。
“我操……”他面露震惊神色,半晌没说话。估计是后悔了吧,她想。
没事,反正我对自己自暴自弃。她又想。
“那什么,”他咕哝一句,“我……我能给你家孩子道一歉么?”
“我家孩子?”她一愣。
“你都30岁了肯定有孩子了吧!”他露出一种做作的绝望神态。
“你他妈才有孩子了!”她对他回敬过去。
“就知道你没有,”他又露出笑嘻嘻的神色,“而且你也没结婚。”
她不说话。
“而且,你也没有男~盆~友~”
“你丫说够了吗?”她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摔,“乓”的一声。
“哎哎,小阿姨,别生气~来来来,我给你倒一杯酸梅汤。”他笑嘻嘻地倒上水,“热菜来了,吃菜吃菜。”
小阿姨。她脑子里想着这个称呼。
“我有那么老吗?”她问。
“你想听实话么?”
“想。”
“有。”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没有愤怒,只把眼睛垂下去。不说话。
“别傻了,姑娘,”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头探到她面前。
“我都说了,你很好看。”
一顿饭吃了100块钱。他掏出钱来,她本来想说自己付了。
“演出费,”还没等她开口,他先说话:“还行,吃一顿饭吃得起。”
他们走出小饭馆。
“我回家了,你慢点吧。”她说。
他不说话,跟着她一起走。
“你干吗跟我一起走啊?”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啊。”
“我操……我是成年人好吗?”
他在她身边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搂过她的腰。
“你干吗呢!”她挣了一下,没挣开。他高出她很多。
“别闹,快回家,啊。”
她使劲一挣。“你别闹好吗,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还得回家继续写策划呢,你让我赶紧走!”
他抬了抬眉毛:“我琴还在你家呢啊。”
“你出来时候怎么不带走?”
“我带着琴在街上走多傻逼啊。”
她站在月光下怒视他。他笑眯眯地耸耸肩。
这一切都是预谋。她想。但同时,她心里的海胆又抽搐了一下。
她打开家门和灯。室友正好出差一个星期,她觉得一个人生活更自在些。
他顺势要往里面走,被她一把挡住。
“怎么连门都不让进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他在门口大呼小叫。
“你丫给我小点声,邻居听见了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啊,没什么不好的,是吧?”他继续大呼小叫。
她只好把他弄到屋里,同时在心里咒骂小孩子的可恶。
他喜滋滋地进门,把鞋脱了,很自然地走向浴室。
“你要干吗?”她问。
“我得洗个澡。”
“你出来时候怎么不洗啊?”她又怒骂。
“我不敢多呆啊,谁知道你家什么情况,一会儿你爸回来了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那你现在必须回家洗去,不要在我这洗澡。”
他转过头来,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姑娘,看看表,十点半了。我学校在郊区,早回不去了。你今天得收留我。我都请你吃饭了,你让我洗个澡,睡个觉,大家心情都好,你说是不是。”
她被这一切搞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心情不好!”
他还是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被她扭头躲开。“我觉得你心情挺好的,”他说完,走进浴室,“你干你的活,我洗澡啊,别偷看。”
“谁他妈要偷看你!”她往门上“啪”的扔了一块卫生纸球,浴室的门关上了。
似乎一顿饭吃完,她觉得他们真的熟了。而且熟得那么自然。
当她洗完澡开始吹头发的时候,世界仿佛一片静寂,只有风筒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安静地等待她把自己打理好,像一条英俊而充满力量的护卫犬伏在床沿。之后他从背后把她揽到怀里,她的反抗佯装得不像样子。他吻她的脖子,她也吻他的,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记,让它青紫而发黑。他年轻的味道引得她的头一阵阵晕眩,说不清是因为宿醉未醒,还是年龄差所造成的微妙罪恶感。“Smells like teen spirit”这句话,她在自觉衰老后才真正明白,一个人的年轻,是一种多么无与伦比的美妙。她觉得自己的心碎裂成了八块,漂浮在宇宙的上空。
他的左肩膀上纹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她以为这是一只猫头鹰。“是枭,”他轻轻地说。她亲吻这个漂亮的纹身,一直向下,用细致的唇感带给他成熟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他翻身过来的时候冲动而富含力量,制造撞击,享受回声。他们彼此都讶异于这配合的到位,就仿佛一支乐队不用那么费力就可以找到合拍的同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这两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之间产生,而他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就可以坦诚相对。这是命数。
也是劫难。
她想起她一个朋友写过的话。那个女孩说,“我们为什么需要爱。因为你不会突然很有钱,彩票中奖的机会是千万分之一。不会突然很美,基因无法改变,整容需要时间。不会突然非常健康和聪明,没有这种药。可是我们就是能突然爱上一个人啊,全世界的星星同时落在你头上。在爱中,最平凡的人获得的喜悦和幸福,和世界首富或环球小姐获得的是一样多的。”生活的经历告诉她,她正沦陷在这千钧一发的幸福中,然而之后的痛苦也显而易见。
她的策划案显然是没有写完。第二天的早晨,她并非在宿醉,而是在一种比宿醉更dizzy的情绪中醒来。她慢慢歪过头,仔细端详身边这个男孩子的脸。他英俊而武断,聪慧而幼稚,她甚至可以料想到他所有可爱和讨人厌的地方,以及所有由于这个尴尬的年龄差距所造成的问题。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盯着他的脸看,同时悄悄地琢磨自己的身体,是否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失去那种闪光的魔力。
“你醒了。”他说,并辅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她抚摸他的脸,未敢因为贪念而再多留恋这个时刻。她的内心矛盾并像塞了一团乱麻。“给我我的琴,”他说。她起身,把那把收藏得干净整洁的吉他小心地拿出来捧给他。他支起身子,在被子里开始弹一支曲子,手指颀长有力。
"silly girl, you''re left behind
you ot see, i am no kind
silly girl, you are so blind
you just dont kno your mind……"
他边弹边唱,她流下泪来。无数过去看演出时候的回忆,像理不清的丝线一样缠绕起来。
“好听吗?”
“嗯。”
“比我自己的歌好听多了是吧?哈哈。”
“嗯。”
“我以后给你写一首歌,就会好听了。”
“不用。”
“为什么不用?”
“因为我不是Silly Girl.”
我的小说十个章节必须结束。所以当你再次想起她的时候,她心如刀绞,却已目光坚定。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丧失的痛苦,所以她不想再这么快地经历一次。
这就是她全部的理由。
她会记得所有他们相处短暂却美好的时光,就像那些沿着床沿唱起的他们都喜爱的歌曲,他们都爱喝的酒,都喜欢的文学,和都常用的骂人的话。
她面对着他像放一把火,当着他的面把这些都烧了。可她知道,这些回忆在她自己这里,怎么点也点不着。
不伤他人,必伤自己。所以我选择前者。她对自己暗暗而决断地说。
当听到“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的时候,他“哦”了一声,沉默了一分钟。
“hy?”他终究还是要问,“为什么啊?不是一切都很好吗?”
她收拾东西走出家门,还是和第一次的时候一样:“你把门撞上就好。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在工作的间隙和密友谈论他。他们都劝她说这样做是对的。她一直叹气。
室友回来已经很久,屋里的灯也不再是黑的。可当她打开门的一刹那,总希望还能看到那张笑嘻嘻的脸,没心没肺地说他要去洗个澡。
她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这么多年,她不知道男孩还会写信。她一边看,一边觉得胸口的海胆每一根刺,都在更坚硬地扎向她最柔软的地方。
他说他带走了她的那条项链。那是有一天他们互相换着戴着玩的。
“我的那条你随时可以扔掉。你的这条比较值钱,我就留下了。”
后来她躲着不去看演出了一段时间,生活略微恢复正常,也没有再喝那么多。
有一天,她一个会纹身的朋友刚开了一家店,问她想不想纹个东西。免费。
她被他领着去店里参观了一圈,然后兴致勃勃地坐下说:“好啊拿我当试验品吧。”
“你有图案吗?”
“有。”
“纹在什么地方?”
“中指,戴戒指的侧面。”
“纹这么小吗?”
“对,要比较精细。”
“可够费劲的。这是猫头鹰吗?”
“差不多吧,就照着纹别问那么多了。”
朋友开始消毒工具,在她手上贴图样。
“我能放歌听吗?”
“能,别太吵就行。”
“不吵,接我iPod,循环一首歌就行。”
他连好线。
“叫什么歌名?”
“Silly Girl.”
Icier,音乐杂志编辑,独立乐队鼓手。微博ID:@icier小花豹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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