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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格马利翁

        如果用我千疮百孔的记忆回想一下的话,大概是八年前开始失眠的,距离我们陆续离开伦敦还有一年不到的时间。

        失眠会对大脑造成损伤,但这并非了不得的事情,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说我们每天都在死掉一点点,所以这种损伤就像罹患绝症时患的小感冒,或者宇宙毁灭时下的毛毛雨一样。总之无关痛痒。

        但失眠的夜晚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这就很麻烦。上午在医院实习,下午到学校图书馆为毕业论文搜集资料,忙到眼睛都快盲掉,灵感因睡眠不足而愈发虚无缥缈,熬到半夜就可以去巷子口的Fish  and  Chips买炸薯条。

        我记得那个钟点正是PUB打烊的时间,醉醺醺的年轻人喧闹着从PUB里涌出来,青春的荷尔蒙被酒精泡过,开始发酵出腐味,但你更在意的是空气里飘过的薯条的油腻味道,在漆黑夜色中闪烁着魔法仙女棒那种让人颤抖的愉悦金色。

        捧着松脆的薯条回宿舍楼,到公用厨房的电饭煲里找碗晚饭吃剩下的白米饭,靠在储物柜上大口大口地吃。有时会遇上别屋的室友L来厨房找番茄酱,就这样熟悉起来。宿舍还有一间房间空着,那位迟到的房客似乎被困在了非洲某处。

        L是标准的帝国大学高才,在计算机系读硕士,研究人工智能。我不爱麻烦别人,尤其是为小事,但用了许多年的电脑时常故障终于系统崩溃,写了许久的论文草稿丢失,才迫不得已去敲他的房门,问能否帮忙恢复资料。他没等我细述来龙去脉就答:当然可以。他后来解释说,所有在电脑上出现过的资讯都会留下物理残迹,只要你足够耐心就可以一一恢复,过程有点像拆一只茧。

        “也就是说,其实你电脑上的资料永远都删不掉?”我问他。

        “是啊,除非你把硬盘砸成粉末。”他回答。

        “过往那些再也不想看见的照片啊,邮件啊,怎么办?”我突然好奇。

        他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流利地回答:“删除前打印出来烧掉。就当是彻底成灰了。仪式感很重要。”

        夏天的时候,L在自己房间关了整整三天三夜,每次路过都听房内在播放同一首歌,隐约是张学友的《吻别》。第四天晚上形容枯槁的他到厨房找我:“兄弟,陪我去喝一杯。”

        “你的世界模型终于成功了?”我打趣。

        他黯然地指指心口:“不,是这里坏掉了。”

        我了然。都说时间治愈一切,可那要等好久,没有如许耐心和勇气,所以不如先投靠酒精,否则只有去跳学校最高的女王塔。

        从酒吧出来,深宵的街道人声喧哗,人群围着倒在马路中间的一个年轻人。他脑部遭受了重击,神志不清。我一边跪下来寻找他的脉搏,一边打电话报警。L脱下衬衫想垫在年轻人脑后,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

        “小心。”那人说,是带口音的英语,但语气坚定。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线仔细检查年轻人的瞳孔后轻声说:he  is  gone.

        我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没有找到脉搏。但L疑惑地看向这个陌生人,恳切问:But  to  where?陌生人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神色,最后撸起死者的袖管给他看,苍白的手臂上布满针眼和淤青,还有地方出现了溃烂。

        “药物过量,脑后的伤是摔倒后造成的。”他解释。

        人群触电般散去,留下我们三个等救护车。我们等待了将近15分钟,救护车才挤进小巷。这时我发现我们正坐在剧院门口,头顶是舞台剧版《玛丽·波平斯》的巨幅海报,玛丽阿姨举着阳伞正要随风飘去,不知道她又是去哪里。

        “当时他还有体温。”L说。

        那个陌生人,正是迟到的第三位房客,来自叙利亚的心外科专家M,将在帝国大学医学院担任三个月的访问学者,我曾在医学杂志上读过他的文章。他并没有和我们握手,医生都不太喜欢握手。我们互相点头致意。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独自走过大阪城的夜色,那是樱花满开的夜晚,年轻人穿着浴衣结伴赏花,静得只听到木屐叩击地面的声音,以及花瓣落在发间肩头时心跳般“噗噗”作响。那时我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我们三个人白色汗衫上的血迹,像樱花花瓣一样洋洋洒洒蔓延。

        那是MSN  Messenger关闭全球服务的前夜,M早已完成英国的学术交流,在参加另一项无国界医生行动之后失去了联系。而我与L也已多年没有通过音信。我到酒店商务中心给L留离线消息,对话框打开后踌躇很久不知说些什么。分别这些年想必彼此变化都太多,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说,最后只留给他我最新的电话号码,说下个月会路过加州。

        L的消息在深夜抵达,只两个字:回见。

        人工智能的终极梦想,是建立一个可预测的世界模型。但L还没来得及实现他的终极梦想,他的第二个梦想就率先解体,交往五年女朋友毫无征兆嫁了别人,给他寄来一张电子邀请函。

        “为什么要学计算机呢?或许我该学物理。在物理学中,你起码有个小滑块可以退一下,你有机会碰一碰这个世界。还有把你拉住的重力,多有人情味?啊,还有光,研究它的速度,研究它的质地。我究竟为什么要学计算机?”失恋的L喝着啤酒在厨房里絮絮叨叨地提问。我又为什么成为一个整形医生?在我切开病人肌肤的那刻,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怀疑科学是否是种可怕的存在。但除却自然天地,真实的东西鲜少美丽。人就是一件件残次品,他们具有的情绪与感情亦是如此。总要有人负责修理、维护、缝补。

        “你说,人心为什么这么复杂善变?”夜很深了,L自顾自继续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我毫无睡意,但对答案一无所知。就像我不知道一条河为什么流向这里而不是那里,一片雪落在这座山上而不是那座,一朵云是这个形状而不是那个。

        其实我也有问题要问,比如说美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比如说为什么抽取多余脂肪比修补一个孩童破损的容颜更能赚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拥有天赋,而有些人只是心怀盲目的热诚。但后来我知道,天赋并不是上天赐予人类的最珍贵的礼物,遗忘的能力才是。

        “或许我们可以采取脱敏疗法,每次他提起前女友的名字,我就揍他一顿。”M提议,“我是跆拳道黑带。”

        “有多厉害?”

        M让我站在厨房中央伸出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踩着我的手从我头顶翻了过去。

        L放下啤酒罐大力鼓掌:“好身手!为什么当医生,当刺客不好吗?”

        “是啊,说说,你为什么当医生?”

        “我喜欢上邻居家小姑娘。”M没有抬头,喝着他加蜂蜜的薄荷茶说,“她心脏不好,我就想,长大了我当医生,给她治病,她就得嫁我。”

        “后来呢?”L追问。

        “后来她被美国来的专家治好了,我拿到执业资格那天,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个非常好的人,在银行工作。”

        L黯然。

        “敬世界模型!”我赶紧举杯。

        “敬世界模型!”M微笑。

        “敬无常的人心!”L大喊。

        第二天L跑去系里找导师,放弃即将到手的保送名额和全额奖学金,准备前往美国西岸重新开始。就像他说的:仪式感很重要。我记得他去递交签证申请的那天,伦敦地铁遭遇恐怖袭击。人群匆促走过古旧的黄砖楼,沉默地赶路,有乱世的感觉。

        仲春的洛杉矶,繁花似锦。我下榻的酒店在为晚上的婚宴做准备,场面热闹而混乱。策划公司已搭建好通往海滩的白玫瑰与素馨花拱廊,孩子们牵着气球横冲直撞,脚步声“嗒嗒嗒”。我到大堂的时候,L正坐在角落耐心地等,隔着暮色看是多年前一模一样的眉眼。一瞬间觉得时间深不可测,不知道事隔多年,他的情伤好了没有。或许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工程师,顺利娶妻生子。就像《男人四十》里林耀国与妻子文靖,相敬如宾,闲来在客厅背诵苏轼的《前赤壁赋》。电视里播着长江的壮美风光,厨房里一锅汤却炖坏掉。

        就是这样的简单琐碎,像一个被执行了上百万次的程序,叫人安心。

        他站起来大力拥抱我:“走,带你去吃饭!”

        一号公路的悬崖下惊涛拍岸,夜色四合,一切茫然。

        “不知道是南美洲哪一只蝴蝶扑闪了翅膀。”我对着不见底的黑暗叹息。

        “理论上来说,如果蝴蝶效应能运用数学模式来表述的话,我们就能找到应对各种气候变化的方案,甚至是金融海啸。”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但是现实中这根本做不到。”

        “为什么?”

        “高级计算机也只能处理小数点以后9位数的计算,如果9位数以后的数无限放大,错误就无限放大。”

        “各种错误累积,原来没有负负得正这种事情啊。”

        “对,并没有。”

        “真是残酷人生。”

        到餐厅他为我点了瓶啤酒,Astra,标志是锚与心。

        “感情顺利?”我问。

        他笑:“真爱就和鬼一样,从来只听说别人遇到。”

        “生意可好?”他问我。

        “还行。”我答。此次在洛杉矶美容医学论坛上,我做了主题为针灸对注射微整形之借鉴作用的报告,反应热烈。如今我拥有自己的诊所,生意过得去,允许我拥有些许骨气,不必为高昂费用而盲从于客人的要求。这行缺的不是技术,而是品味。当我修复病人的面部神经,有时会想起L说:恢复残损的硬盘,像拆一只茧,而彼时的M又在哪里修复谁的心?

        当年寄居帝国大学学生宿舍的三个人,一个为世界寻找最终解答,一个医治心,我最没用,是个解析皮相的整形医生。“只塑造自己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皮格马利翁”——曾有采访过我的时尚杂志这样形容我。我对此不置可否,因为我并没有爱上过自己的病人——那些我用刀剪塑造出来的作品。

        L吃着薯条说:“我的研究项目进展顺利,我们在研发具有情绪关怀能力的机器人。程序的工作原理是建立模糊数据库,根据你的情绪调整反馈,给予情绪抚慰和心理疏导。完成后将用于抑郁症和自闭症的辅助治疗。”

        我在名古屋丰田汽车博物馆看过机器人跳舞,说实话,那场面并不让我特别舒服。我真害怕那几个机器人真的对我露出人类的表情。

        “那世界模型怎么办?”

        “把这个世界交给别人去照顾吧,其实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并没有我们自以为的那么密切。”L在薯条上蘸满番茄酱,“但这些情绪抚慰机器人是不同的,它们可以为你提供真实确切的陪伴。”

        我在酒吧昏暗的光线里打量他熨烫过的衬衫,薄薄的金表,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花了多少力气努力与这个世界发生关联。

        “你有M的消息吗?”我问。

        他点开链接后将手机递给我,那是一篇某医学奖项的受奖辞,世界知名的叙利亚籍心外科医生穆沙罕回顾了自己的执业生涯,并谦逊地感谢了自己的同事,在谈及自己从事医学的缘起时,他提及自己少年时代瞒着家长陪伴邻家小姑娘前往戈兰高地寻找美国医学专家的往事。但是他们还未抵达高地就遭遇了突发的空袭,那个名叫妮米佳的小姑娘就在他身边停止了心跳。

        演讲最后是穆沙罕的生平简介,他在伦敦的短暂停留也被提及,而他名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1971-2012)。我愕然地抬头看向L:“发生了什么?”

        “他以叙利亚医生的身份为一名以色列女童进行了心脏移植手术,手术的成功甚至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我在洛杉矶当地报纸都读到相关报道。手术后一个月,他在位于戈兰高地的国际人道主义医院遭遇极端组织袭击。当场失救。”

        我饮尽杯中啤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下雨了,天气预报说今天的降水概率是85%。”L的话音还未落下雨滴已“啪啪”砸在车窗上,他的唇角弯一个浅浅弧度,大概是因为这错综复杂的概率组成的世界里这个小小的确定。

        从酒店建在悬崖上的停车场可以看见婚礼的烟花开在细雨的半空。L摇下车窗,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风太大了,雨飘进车内,他随即关了车窗,伏在方向盘上侧过头去看烟花,明灭的光洒在他脸上,此刻看,他的面容还是添了风霜的。听到他说:“这么好的日子不常有,所以,要好好记得。”

        烟花穿越风雨抵达半空,倔强地炸开。昏暗的海面瞬间被点亮又隐没。而年少时代的遗憾并未熄灭,只是转而投向更深更沉默的内在。

        就像那个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我们在心中描画着爱人的模样,以幻想建造沙城。我们爱的人们却总在一步远的前方,若即若离之间刻画我们的命运。所以我至今孑然一身,因为我还在寻找错误百出的皮相下那个完美的灵魂。所以L放弃世界模型研究情感机器人,只为实现永不背叛的,毫无条件的,24小时无间断的爱与关怀。所以M一遍遍修复破损的心,不问世事缘由。生命之初爱过的人在他身边停止心跳,从此以后他医治的每一个病患都是她,他触碰到的全是她的体温她的鲜血她的心跳。所以他微笑着告诉我们:她得到痊愈,嫁人生子,一生顺遂。

        这世界上大概再没有什么比爱更无用也更伟大。

        “嘿,开心点,都过去了。”L拍我肩膀。

        But  to  where?  我在心底轻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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