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玉
我和阿玉认识那年,我四岁。她也四岁。
我家刚搬到一处地方,幼儿园还没有落实。父母双职工,无奈之下只好每天出门前把我锁在家里。我家没有电视,自然也没有游戏机,一切现代化文明都没有,我不认字,无法读书,便跑到阳台去消磨时光。
那天我正在阳台眺望院子里的隐隐约约的花坛,隔壁阳台门一响,也钻出个小姑娘来。她穿什么戴什么我总是不记得了,但记得她手里攥着一个苹果。
她看到我,扭过身子来上下打量着,笑嘻嘻问我:“你是谁?”
我们搭上话,她告诉我她住在隔壁,我告诉她我刚搬来,我说我的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她说她的也是,不过她奶奶在家,奶奶给她吃苹果,她便跑到阳台来吃。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咬了一口苹果,我至今坚信,当时我一定听到了清脆的“咔嚓”一声。那声音听起来真香。
我还没到有城府懂掩饰的年龄,脸上的馋相大概被她看见了,她看看我又看看苹果,突然把苹果从阳台上空丢了过来。老式的楼房,两个阳台相距也只有一米,我看到苹果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曲线“咕咚”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苹果磕坏了一小块,旁边有两个小小的牙印。
阿玉笑得极欢快,她说你快吃,我家还有。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跟着阿玉混,她家成了我的托儿所,她奶奶待人极好,会做极地道的炒疙瘩和腊八粥。吃完饭常常从衣服里摸出两颗酸三色的糖块,我们一人一块,含着躺倒在床上午睡,其实睡不着,便叽叽咕咕吹一些“我哥哥是孙悟空”,“我认识七仙女”这样的牛皮。
我和阿玉的友情从4岁一直走到9岁,我们吃在一起,玩在一起,常常央求父母睡在一起。9岁我家又一次搬家了,搬到北京城的另外一边,天边一样的遥远。
搬家那天,我几乎是被妈妈硬从阿玉的怀里掰出来,抱上了车,阿玉大声哭喊着挣脱奶奶扑过来要跟我走。那是我至今为止经历过最撕心裂肺的分离。
痛过失恋。
二、阿杨
搬家后我就转学了。小学四年级插班。我性子不算怯弱,但很慢热而被动。
尤其我厌恶搬家,厌恶转学,厌恶离开所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和同学,重新来过。
新学校的教室在我看来像魔王的洞窟,班主任像狼外婆,同学们像西游记里的小妖怪,我每天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没有表情,下课就一个人坐着,带两本从家里拿来的闲书读。
没有人喜欢我。阿杨是第一个。
那天我们小组值日,我被分配了最糟糕的活儿,墩地。最累,也要最后才能走。而小组长说了让我墩地后,另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就响起来,特别脆生生特别爽利的,她说:“我也墩地。”
我打量那姑娘,她是坐在我们这组前排的,小小的个子,发黄的自来鬈的头发,她看到我打量她,就冲我一乐,龇出两颗虎牙来。
别的同学擦完桌子扫完地以后,陆陆续续背着书包走掉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拎起水桶,她几步跑过来,把手搭在水桶的把手上,极张扬地对我说:“往那边点,给我腾个地儿。”我把手往旁边挪一挪,她于是也挪一挪。我们一起拎着水桶去厕所接水,又一起拎回教室,一路上她的手挨着我的手。
我出汗了。
墩完地我们一起走出学校,放学时分的校门口,全是各色摊位,她小小欢呼一声,拉着我几步跑到小摊子前面,郑重地拿出一块钱,买了一根双棒。她撕开包装纸,把连在一起的冰棍一掰两半,一半给我,一半自己拿在手里,咬一口,又龇出虎牙笑了一个。
那天阳光晴好,照得我满眼生花,我觉得我又看到几年前站在阳台上的阿玉,洒脱地一甩手,丢过一颗苹果。
三、阿乐
我和阿杨形影不离地相处了三年,在升入初中的时候,因为选择了不同的中学终于让我再一次尝到分离的滋味。
阿乐是我的初中同学。准确说,她是我同桌。
那时我的性格已经被阿杨锻炼得外向张扬,爱笑爱闹,甚至有点自来熟。阿乐从小家教极严,3岁学芭蕾,5岁背古诗,长到13岁,便是整日不苟言笑的小小淑女一名。我至今记得,她的桌面永远整洁清爽,书包里书本文具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夹层,每一本书都要包两层书皮。她不爱同人讲话,也从不疯闹。在我们都玩得一头热汗满身尘土的时候她依然身不沾尘,修长的脖子挺起来,像一只天鹅。
所以说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讨厌她。同时,她也讨厌我。
后来我们说,这是多动症和自闭症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时候我们已经是蜜里调油的好友。
我们友情的契机是一只水壶。我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只进口的水壶。淡蓝色,上面画着可爱的熊,外面有厚厚实实的一层保温层,壶盖拧下来就是杯子,还带着熊耳朵。我对它爱逾性命。
事故发生的那天她路过撞掉了我桌上的水壶,别的同学接着路过,没看到一脚踩上去,水壶的保温层裂了,水壶坏了。
我大发雷霆,她依旧沉默,我心里恨恨地说她就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她赔给我一个水壶,和我的不一样,但同样好看而精致,能看出价格不菲。她一边把水壶递给我,一边说:“找了几天也没找到一样的,你先用这个,回头我再给你买。”
我默默地纠结了一上午,终于不得不承认,对比她用几天时间来帮我找一个相同的水壶,我为了一点事情大发雷霆实在是太丢脸了。而且这个人,好像居然是个不错的人呢。想来想去我就坐立不安起来。斜眼去看她,她低着头,一如既往极工整地写着课堂笔记。
午休时我再也坐不住了,跑去小卖部,把整个星期的零用钱都买了她爱吃的零食。其中包含一支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天价的,价值四块五的可爱多。把零食给她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尴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我就看到她拆开了那支让我心疼得滴血的可爱多,咬了一口,示威地冲我乐了一个。
我当时真想踹她。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她每个学期开学的时候不厌其烦地为我所有的书本都包上两层书皮。而我在学校楼后面发现一片布满杂草的荒地,人迹罕至,午休时便拿一只随身听,两人一人一只耳朵拉她一起躺在老高的杂草丛里,天蓝幽幽的。
初三的时候我们一起约定考本校,然后我们都成功了。可中考发榜之后,我便被父母送去了国外读书。我已经不再像离开阿玉时那样大哭大闹。千里之外的异国,国际漫游还无比昂贵的年代,下了飞机我只打了两通电话,父母的,她的。
我给了她我的地址,九月以后便收到她的信,她说高中开学了,九月一日那天她在走廊里看到张贴的分班名单,还有我的名字——和她同一个班。
我看到那封信的信纸上,坑洼不平的水迹。
四、阿雅
阿雅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她和我,还有阿乐,是铁三角一样的存在。她也考了本校,我走了以后,她常常戏言,就剩下她和阿乐相依为命。
阿雅是个漂亮而张扬的女孩子。皮肤雪白,生就一副好容貌,初中时我们都还是懵懵懂懂的丑小鸭,她就已经有了护肤意识,课桌里放着一个小包裹,洗手液洗面奶防晒霜润肤露样样齐备。初中学校不许佩戴首饰,她就已经戴上了手串,偶尔还戴一条项链来。但她性情好,人缘好,学习成绩尤其好,老师说了她几次,见她宁死不屈,也就随她去了。
阿雅家出事那年,是高三。
她妈妈生了癌症,而她爸爸,听说妈妈生了癌症之后,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消失了。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几个月。那几个月里她一直和我有通信,没有半分反常。还是阿乐忍不住,打电话给我说这件事。我“啊”的一声惊叫跳起来,一头一脸瞬间就汗湿了。阿乐连忙安慰我,说自己家已经托人安排了阿雅妈妈的病房和手术,也时常叫阿雅去吃饭。
我放下电话怒火中烧地给阿雅打电话兴师问罪,问为什么不告诉我。阿雅笑笑说,告诉你又没有什么用,你一个人在外面已经不容易,不想你陪着我不开心。我挂了电话继续给自己家里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时常叫阿雅来吃饭,她学校医院两头跑的时候开车送一送她。
然后我跳起身子跑出门,去买了我能买得起的最昂贵的毛线,熬了三个通宵织了一条很长很宽的围巾给她。
阿雅就这样熬过了高三,上学,回家,做饭,去医院送饭,一边给妈妈陪床一边复习,时常被我和阿乐家里叫去吃饭甚至留宿。她高考那三天,我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到教堂为她许了三天愿。发榜的时候她考上了第一志愿,我傻乐了一整天。
再回国见到她是她大一那一年,寒假。她戴着我织给她的围巾,在大学门口等我。她依旧张扬而漂亮,皮肤雪白,生得一副好容貌。我到她宿舍里玩,看到她桌子上端端正正一排护肤品,虽都是平价牌子却依然一应俱全。宿舍里的姑娘笑着跟我告状,说每天洗完澡她光擦乳液就能擦半个小时。
阿雅妈妈的癌症因为发现得早,已经痊愈,后来又熬过了五年的复发期,开了个小卖部,谈了个新恋爱。父亲事后回来过,被阿雅横眉立目地赶出了门。大学毕业她申请了奖学金,去了美国。时常发信息来和我共享最新的时尚资讯和护肤品信息。
她说的,老天越不让她活得好,她就越要活得漂亮。
五、阿沫
阿沫是我留学时,从天而降掉到我生活里的一个人。
那时候我已经进入了高中就读,有一天老师找到我,说有个刚刚从语言学校毕业的中国姑娘要插班进来,学校里留学生不多,让我帮着带一下。两个星期以后,我身后就多了这么一条尾巴。
每天点名的时候我和她坐在一起,放学以后我陪她一起走到车站,看着她上车了,我再等下一辆车回家。举目无亲的日子里,两个人处久了,倒也生出一两分情谊来。
无奈好景不长,不知我是哪里惹到了几个外国姑娘的神经,她们突然拿欺负我当成了乐趣。校园暴力还谈不上,然而也足以让我在学校里举步维艰。怨愤之下我开始独来独往,和阿沫也拉开了距离,不肯再和她一起点名,一起回家。然后我找到了一家新学校,教会学校,温暖而舒适,由父母出面和学校沟通好,第二年就转学。
我不知道我要转学的消息,阿沫是怎么听说的。只记得那天早晨点名时,我独自一人坐在窗口,她走进教室一阵风冲到我跟前,大声问我:“你是不是要转学?”
我没回答她,反问她:“你怎么知道的?”阿沫也没回答我,只恨恨地点点头,说:“行,你真行。”然后扭头走了。
那天放学,我一个人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到阿沫在那里堵着我。我不说话往车站走,她也一起走。车来了,是我的。那是第一次和她一起等车我决定先上车。然后就在我马上要踏上车子的时候,我听到阿沫的声音:“我跟你一起转学。”
阿沫真的跟我一起转学了,第二年我在新学校开学的时候,因为姓氏相同,她又和我分在同一个点名班。非但如此,我不知道是她故意还是巧合,我们选择了完全相同的课程。我坐在教室里看着粘在我身边笑得小人得志的她,板着脸说她神经病。可我心里,真是欢喜的。
读了同一个高中。然后考了同一个大学。读了同一个系。合租了一套公寓房。
搬家那天,我们俩累成了狗,最后谁也没力气出门吃饭,挤坐在一起就着饼干喝了一大桶可乐。
阿沫是娇娇女,家里捧着哄着养到十五岁,却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开了丢出了国。头几年住在寄养家庭,大学以后搬来和我住。然后我终于知道了千金大小姐的生活方式。她不会做饭,不懂得打扫,拎重一点的东西就要叫苦连天,全方面生活技巧白痴。但她有一点实在可人疼——听话。
你做饭的时候她知道乖乖地给你打下手递东西,你洗碗的时候她在旁边陪你说话。你打扫的时候你让她投个抹布拿个扫帚她像欢快的蝶耳犬一样跑来跑去。而且她也不挑剔,你做出什么来,她都赞好吃,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她还有把一切事情都美化的本领。有次我们在家吃火锅,点着小小的煤气炉,吃到一半突然停电,房间里瞬间一片漆黑。她把家里的蜡烛都翻出来,高高低低地摆在餐桌和柜子上,然后欢叫着说:“我们吃烛光晚餐吧!”
我们这样欢乐的同居生活一直到大三毕业,她要工作,移民,而我,要回国了。
我们退租了公寓,她搬到其他地方,我临时住在朋友家,搬好东西之后,按规矩我们要回去,把公寓打扫干净,再把钥匙交还给中介。我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一向娇滴滴的她很认真地擦着厕所的瓷砖,扫着客厅的地板,丢掉所有的垃圾。
打扫干净的房间显得多么空旷。最后我们谁都舍不得离开,席地而坐。她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拎着一大桶可乐。
还完钥匙,从中介公司出来,我们又去等公车。同屋共住几年,再分别等车,去往不同的地方,突然觉得那么陌生。我突然想起那年那月,那个倔强的姑娘站在我背后,在我要上车前对我说:“我跟你一起转学……”
我说这次你陪我等吧,我先走。她斩钉截铁地说才不要,就要你先陪我。车来了,她上车,没回头看我。可我却看到她的背影哭了。
回中国前两天,我收到了她寄给我的信。是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写的,A4大小的信纸,正反六页。
六、姐妹
阿玉的父母后来离了婚,她被妈妈带走到了其他城市。
阿杨已经结婚,生了儿子,是个略微发福的小主妇。
阿乐在我回国之后,却阴差阳错地被派去了我读书的国家工作。她临走前笑着跟我说,我们感情虽深,缘分却浅,要是早几年该多好。
阿雅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年年见她都更漂亮一层。
阿沫在我当年的城市,有一套小小的房子,开一辆小小的车,每天在车里放着最爱的CD去上班。
我们联络不多,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而我和阿玉,已经彻底没有了联络。
我知道我们都在长大,都在改变,不会一直是小时候的样子。我们会变得复杂,变得世故,甚至变得庸俗。我们最终有一天会老去,都会遗忘。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总归会拼命去记得。
记得那颗印了小小牙印的苹果。记得那只和我一起握住水桶的手。记得那年冬天围着我亲手织就的围巾的少女,冲我灿然而乐。
那天我听歌读书,一句古词,一句诗词。
一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曰:你是我的姐妹。记得你的笑。
远航,自由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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