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10年的时候吧,10月的最后。我印象很深刻,当天我正在驾校里面学习移库,教练不断表扬我说“你这个移库简直浑然天成”。在我美不胜收地跟教练聊起“移库”这个话题许久之后,终于注意到了后座上一直震动着的手机。
妈妈说,从早晨就一直给我打电话,但是十点了我也没有接到。
姥爷走了。
然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奇怪。
打车,回到北京的家,去了火车站。旅途大概五个小时左右。但是出人意料的,一路上我坚强得一塌糊涂。
整个路上我都觉得,哎哟你看看你看看,我实在是不能再熬夜了,自己大白天就开始做梦了,还梦见这么不吉利的事情……闹表怎么还不响,一会儿上班别迟到了……
直到我看到那间我从小长大的院子摆满了花圈,那里诡异地安静着。花圈并不是第一次见,但是屋子里的黑白照片,第一次是我熟悉的人。
哦,原来他妈的不是梦啊……
坐下,哭。妈妈说,姥爷早晨起来去了个厕所,人就不行了。没经历什么痛苦,人走的时候也干净。
我说,哦。
然后继续哭。
第二天,去了火葬场。守门的大爷让我进去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姥爷,没出息,还是哭。等到人家要关门了,我转身出去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冲了进去——我想抱抱我姥爷。
隔着透明的玻璃,我的计划没有得逞。但是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还是很平易近人的,知道我想抱抱老人家,三个小时后通知我:现在可以去了。
工作人员还在领路,我已经一路小跑第一个进去,然后特别准确地找到了姥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姥爷,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姥爷一米八多,然后奇迹般地睡在了一个小盒子里。我心满意足地抱着盒子,一如小时候姥爷抱着我。
晚上,把姥爷安放在了祖上的灵堂里。
再后来,回了北京,带走了姥爷用了一辈子的烟灰缸:一个铝合金的暖壶盖,上面陈年累月的烟渍如同姥爷的皱纹。
朋友们问我怎么样了。
我当时跟我朋友说,哎呀你可不知道我姥爷可牛逼了,他走的那天晚上,我守夜,按规矩门是一定要一直开着的。我发誓,我确确实实看到姥爷走了进来。
说罢我很得意地看着我的朋友:怎么样,你姥爷就不行吧。
朋友说,那是,我姥爷还活着呢。
然后我们哈哈大笑。
晚上回去,点个烟,把烟灰弹在了姥爷的烟灰缸里。
在姥爷走之前,我一个礼拜不到两盒烟。但是从姥爷走的那天晚上开始,我的烟瘾忽然变大了,成了—天要四盒。我就坐在那儿,不吭声,抽烟。
我妈为此很着急,给我弄了很多药。经过我妈的不断努力,我的烟瘾终于在半年之后变成了一天四盒半。
姥姥说,哎,是他姥爷跟他聊天呢。
我很震惊地看着我姥姥,心说她怎么知道的……
其实守灵那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了我姥爷。当时我们爷俩就坐在那张老旧的太师椅上,—边抽烟,—边念叨了好多。一根接着一根烟,直到最后,姥爷说,天亮了,走了。
我说,哎呀姥爷,着嘛急?杀一盘再走呗?
说着我就去床底下拿棋盘。
姥爷哈哈大笑,说:你个臭棋篓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棋盘面前,说:哎哟,将军!
浑然不觉的,只有空了的烟盒,和空了的房间。
几年之后,出了几本书,我留下了第一本的样刊。编辑说,留好吧,这很有纪念意义;这本书的出版可以说是几经波折,充满了你和我努力的汗水,充满了史诗感和……
我说,嗯,没错,我打算烧了它。
然后编辑和我站在走廊里对着骂街骂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我终于说,你别劝了,我是要烧给我姥爷的,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孙子出书了。
编辑一愣,然后大吼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你不早说!你把我当外人吗!”
继而编辑继续站在走廊里和我对着骂街又骂了半个小时。
因为是青春小说,我怕姥爷看不懂,特意用笔注释了好多地方。写了好几天,然后趁着过年,回家,烧给了姥爷。然后呢,自己耍了个小聪明,把纸钱全夹在了书里。
“姥爷,”我说道,“你瞅瞅,你孙子出书了。我可是文化人了哦。我现在起码衣食无忧了。”
姥爷总是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太苦,所以每当我给他钱时,姥爷总是不要。我很头疼这个问题。
想起来就是那年国庆节,姥爷说:“等开春了,我去北京转转,有你花钱的时候。”
我说,好啊好啊,你还能吃穷我怎么的。我带你去天安门看升旗,到时候你穿厚点。
然后这一年的十月特别冷,第二年的春天特别暖和。
再后来,去灵堂的时候,我瞅着左右没人,偷偷摸摸坐在了地上,和姥爷唠嗑:“都挺顺利的最近……吃得也好住得也好……哦对了,姥爷,咱们以后别下象棋了。我知道你喜欢三国喜欢金戈铁马,但是象棋实在是我陪不了您啊。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听说过三国杀吗?”
那天走之前,我给姥爷烧了—套三国杀,还有一份我备注的说明书。
再后来的后来,我也会偶尔梦见姥爷。
子欲养,亲不在。
我跟朋友说,《三字经》的意思,我至今才理解。啊多么痛的领……
“傻逼么你。”朋友说,“那是孔子说的。”
然后我们争论了半天,直到我自己去百度。
说来也巧,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姥爷。
姥爷跟我说:“你傻啊,那是孔子说的,还文化人……”
我说,哎呀,姥爷你三国杀学得怎么样了啊?来一盘啊?
醒来之后,可能是因为连三国杀我都打不过我姥爷了,所以枕头哭湿了一片。
猫站在床头,第一次现场目睹这个情景,吓得不轻。
后来有一天,同事们吃饭,喝多了几杯。我忽然开始想念我姥爷,忍不住说了出来。
然后一个同事有点惊讶,看着我说道:“算嘛事,我姥爷也死了啊……”
说来也奇怪,我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却也没有什么触动。
然后我们几个相谈甚欢,甚至决定去豆瓣成立一个“我姥爷已经死了”小组,姥爷还健在的人不得加入,以此来彰显我们高贵的特殊身份。
我们哈哈大笑,继续喝酒。
然后我们互相抱头痛哭。
每次回家,看完姥爷之后都会去跟姥姥说:“我姥爷说他过得挺好的,您甭惦记。”
姥姥笑笑,说不惦记不惦记,然后悄无声息地抹眼泪。
然后逗得我,跟着抹眼泪。
姥姥说,你姥爷这辈子最疼你,虽然你不是亲生的。
我说,我知道啊,我妈是抱来的。但是我就这么一个亲姥爷。
姥姥说,从小你姥爷就打过你一次。
我说,我知道啊,那是因为我撒谎逃学。
姥姥说,你给你姥爷买的中华他都没抽完。
我说,我知道啊,一直让他戒烟的就是我啊。
姥姥说,你姥爷每次都让我炖排骨,等着你过来吃。
我说,我知道啊,每次吃肉之后我还帮姥爷剔牙呢。
姥姥说,牛牛啊,牛牛。
我点了根烟,说,姥姥,我想我姥爷。
很多东西都融进了我的血肉里,挥之不去。
昨天晚上,我正在写剧本,毫无征兆地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于是我发了—条微博:“我想我姥爷。”
有人安慰我说:“哎,你姥爷就在你身边呢,不信你回头看……”
我操。
大哥,你别吓我,我姥爷都去世四年了。
要是他现在这大半夜的出现在我身后,你说,那该多好。
有时右逝,作家、编剧。@有时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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