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快当妈妈的人了还会和爸爸吵架,然后躲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抽烟,邢乐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明明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了,而且戒烟也有五年了,竟然还在为爸爸刚才的两句话生气。自己就是不负责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啊。
她想到两年前搬家,爸妈把她叫回家,找些她需要的东西打包,她那时候刚在电视台开完会,心情烦躁跑回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想是这样琐碎的事。一进门便踢翻了门口的纸箱,对着他们喊,我都多久没回家了,哪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有你们那些破烂,也都扔掉好了。
她喊这些的时候,爸爸没说话,还是自顾自地收拾东西,把一个鞋盒小心翼翼地放进大纸箱里。妈妈说她越来越像爸爸了,也是暴躁的脾气。邢乐更加生气,妈妈明明知道的,自己最讨厌的就是重复爸爸的人生,说她像爸爸,是对她最恶劣的评价。她想接着发脾气,转念一想如果这样不是佐证了妈妈的话,她只能强忍着愤怒,低头把箱子收拾好。收拾的过程中,想想自己是不是最近因为工作压力内分泌失调了。不该如此。她反思了好一阵,一定不要变成爸爸那样的人,她反复提醒自己。
很多人这样想过吧,虽然大多数影视作品或书籍里,表现的都是父爱如山之类的。但是现实生活中仿佛不总是如此,反而是那些艺术的渲染,让每个爸爸压力很大。为什么平白无故担起一份责任,只因为是爸爸?可是爸爸的同时,他们也是男人啊。男人的天性就是长不大。
当天邢乐想既然都回到家里了,索性吃顿晚餐,睡在家里。“孝顺”在她看来只是一句期末的老师评语,平时多争点小红花,在老师面前虚伪地表现两下,写一篇父爱如山歌功颂德的作文,就能够得上这句话。亲情是责任的捆绑,和爱与不爱没关系。毕竟出身是自己无法选择的,若是性格不合,成长起来的相处不愉快,为什么偏要自己爱上这样一个人呢。她心底对爸爸就是这样想的。
可能是太久没回家了,对自己的床也不习惯,爸妈在客厅看电视节目,她在房间里又是读书,又是做瑜伽,脑子里却还是电视台那些破事,心神不宁的,父母真是上了年纪,这样一点小事就叫我回家。想到小时候发烧到四十度,都出现幻觉了,在异国他乡躺着,也不敢告知家里。她在幻觉中看到爸爸,从床上“噌”的坐起来,冷静地说着“我没事,我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外国男友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以为中国人会有奇怪的功夫体质,常常中邪什么的。
她等到晚上爸妈都睡去,偷偷溜出房间,想看看晚上自己那个节目的播出效果如何。却不经意瞥到那只大箱子,脑袋里突然冒出那个鞋盒,久久挥之不去,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因为单纯的睡不着,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客厅坐了一会儿,她并没有打开电视,反而倒了杯酒,蹑手蹑脚走向那只大箱子。
她小心翼翼拆开箱子的玻璃胶,拿出几样杂物,翻出那只鞋盒,趴在沙发背后,生怕别人发现了,鬼鬼祟祟地打开。发现原来这就是爸爸的秘密箱,虽然别人看来全是些无用的东西,里面有爸爸年轻时的记者证,各大活动的入场券,邀请函,还有和一些大佬的风光合影,上面的签名已经有些斑驳,看得出,他也经常拿出来端详,她以为爸爸一向洒脱,不会做出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来,她看着,忍不住笑起来,想着爸爸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没想到还和小男孩一样有个秘密箱。
邢乐的爸爸曾经是风头无两的电视主播,主持财经节目,认识不少商界大佬,各种圆桌会议的座上宾,高端社交场所常客,风月场所VIP。后来认识的人多了,也动了自己做生意的念想。起初依靠人脉和经验,是赚了不少钱。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太爱出风头,又不少风流韵事,惹上官非,名誉也一落千丈,所有节目停播,这张脸彻底被电视台封杀,店面大多被查封,生意很快垮了。
那些年是有些难熬,他怕邢乐受到牵连,又或者怕麻烦,只给了邢乐一张机票,就让她飞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读书,邢乐语言不通,不认识任何人,全靠自己硬生生熬下来,整整一年,她才再见到妈妈。
她去机场接她,妈妈反倒变得脆弱,抱着她开始痛哭,说要和爸爸离婚。邢乐想,这样也好,吵了那么久,离了最好,反正她也是恨透了爸爸。特别是看着他情妇曝光的新闻在各大娱乐节目里滚动播出,那些不法勾当也是这个不省油的情妇爆出来的。可是能怪谁呢,作为爸爸,连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都管理不好,能怪谁呢?不想,那些年,吵到最终,妈妈也没舍得离开他,倒是陪他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邢乐直到大学毕业,始终没有回国,在国外可能生活苦些,至少不用面对那些风口浪尖的争议。刚到国外时,她才十六岁,一个人去了几次宜家,把东西一点点扛回来,在空荡荡的公寓里一点点组装起书桌,沙发,茶几,到后来她实在累了,想不需要床了,潦草买了一只床垫,睡了一年,直到妈妈来了,她想让她睡得好些,托男同学开车载他去二手市场买了一张大床,不用自己组装,跌跌撞撞还摔伤了胳膊,好不容易塞进房间里。她把床修整得干净整洁,她知道妈妈过好生活习惯了,对于二手床肯定心存芥蒂。但是邢乐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管它这张床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十七岁的邢乐不信神,不信鬼,不信爸爸,不怕死。
邢乐是同学中最努力的,她没有什么女性朋友,她们看到她那副带着野心又假装清高的样子就讨厌她,而她又忍不住去认识一些能帮助他的男性,爸爸是个只顾自己不负责任的男人,她脱离不了那种寻求强大靠山的情愫。她表面拒人千里之外,可是心里没有一刻停止摇尾乞怜。有时候她会恨自己如此没有出息,为了一点小恩小惠都要处心积虑去算计。好在她一步步在这条路上走了下来,现在回国,黑历史烟消云散,成为外文频道最受欢迎的新闻主播。
有些电视台的前辈说她遗传了爸爸的优秀基因。她总是一笑而过,殊不知,心里最恨的就是别人说她像爸爸,我怎么能去重复他糟糕的一生。
邢乐小时候是个胆怯害羞的女孩,哪怕是春游去游乐场也只敢选择旋转木马一类的项目,他从未想过,后来实习的时候主动要求去了战火纷飞的前线,一日复一日在战场耗着,等待一个机会,最终被她活着熬到了,也因此一战成名。刚去战地前几晚她都不敢睡觉,生怕一闭眼就是永远,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哪怕一晚上周围全被夷为平地,自己都能沉沉睡去,全然不觉。她想自己真的是不怕死的,反正都活成这样了,死了又怎样。当时爸爸知道他去战场,勃然大怒,打了几通电话,希望动用自己仅有的旧交情把她弄回来,当然,无果。后来他好不容易想办法打通了邢乐的工作电话,邢乐一接起来,爸爸就破口大骂,让她赶快滚回去。邢乐笑笑,说,你不过是嫉妒我做了你没胆做也没能力做的事情吧。连再见也没说,挂断电话。第二天,他收到爸爸的短信,很简短,两个字:是的。
遗传就是这样奇怪,虽然可能不会爱,越是想要和他背道而驰,越是避免不了性格里的相似,更好笑的是,最相似的那部分往往是最憎恨的部分。
在国外读书时,为了更好地生活,恋爱也没少谈过,当初甚至为了一个实习的机会,也和报社的高层关系暧昧。她睡在异国他乡,一个已婚男子的大床上,看着窗外天一点点亮了,狠狠抓住床单,忍着没哭出来。都是因为有一个没责任心的爸爸,所以,从拿到机票那一天,她便明白,从今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从冰冷的脚腕到心脏,一点点升温,她感谢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多亏了这副好看精致的皮囊陪她支撑着活下来。
邢乐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再去冰箱里拿新的冰块,又倒了小半杯。开了一盏小灯,煞有介事继续看着鞋盒里的东西,这些都是爸爸风光时候的佐证。她记得爸爸小时候跟她讲笑话,当时在香港,和一群个个控制着十几亿的金融大亨坐着加长宾士轿车去夜排档,每个人下车前都把西装衬衫脱掉,平整折起来放在车里,赤膊去人山人海的夜摊吃海鲜,和那些混黑道的小混混啦,放学的学生啦,不如意的小白领啦,都是一样地抢桌分肉。散伙之后大家都穿起衣服,人模狗样回到车里,各自告别回家。所以,人和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一件衣服的差距。
邢乐这样想想,可能自己还是很像他的。她在江湖混闯荡十几年,什么都没有,就置办一个值钱的衣帽间。她没有婚姻,没有子女,没有需要尽心竭力赡养的父母,感情在她身上太轻盈,轻轻一耸肩,便什么也不剩下,她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个衣帽间。
她很喜欢呆在衣帽间里,只有那里完完全全属于她,汽水绿色的原型地毯,以及故意做成好莱坞后台带着一圈球形灯的梳妆镜,每一件衣服她精心挑选,温柔覆盖在她身上,成为她最亲密的战友,身体的一部分,野心的一部分。有时候趁着男友睡着,她会去衣帽间里把衣服一件件归类。人和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呢,我和爸爸有什么不同,也就靠着这些作为佐证了。
她抽出一张大学的毕业照片,发现下面压着几封信,都是爸爸写的情书,没有寄出去,却没有一封写给妈妈。各种各样的女人,还有些现在依旧在线上的明星,也有可能有些在这些照片里。她小心翼翼拆开信封,逐字看着这些已经过期的感情,爸爸的确是有才华的人,邢乐边喝着酒,边揣摩其中的缠绵悱恻。还记得十四岁时,他最风光时,座驾是一辆加长林肯,每个同学都知道,邢乐的爸爸在闹市区有一套公馆,他大摇大摆左拥右抱,出入声色场所。有一次和邢乐撞个正着。其实邢乐是刻意去堵他的,但是故意精心打扮,还叫上了关系甚笃的同学。在夜总会门口走来走去,虽然心里很害怕,脸上却做出一副驾轻就熟的淡然,这样绕了几个小时,朋友耐不住性子要走,邢乐说,你陪我等,一个小时给你一百块钱,对于十四岁的小孩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于是留了下来。过了十二点,爸爸才出现,一身酒气,牵着一个小明星,从加长林肯里下来。身边朋友赶快拍醒邢乐,说快看,这是你爸爸吗?楼梯上的邢乐迷迷糊糊睁开眼,爸爸已经走到她面前,身边的小明星不知所踪,他一个耳光甩在邢乐脸上。问她为什么不学好来这些地方。邢乐心里打了一个勾勾,除了数学作业,物理习题,班级值日,今天终于又完成了一项任务。她看着爸爸,冷冷笑着,你不也是。
他说你真给我丢脸。邢乐说,你也是哦。我们是父女,我不学你,能去学谁?
之后父亲把她和同学塞进汽车里,送她们回家。一路上,司机在车上放着邓丽君的老歌。邢乐好像第一次知道,原来爸爸喜欢邓丽君那样的女人。路上邢乐和爸爸都没有说话,回到家他自然再也没有出去娱乐的心情。匆匆睡去。邢乐跑到自己房间的洗手间,卸妆,洗澡,忍不住哼出车上那首歌。邢乐想到这段往事,忍不住嘲笑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为何如此幼稚,以为自己的言行真的能改变爸爸。这怎么可能呢,他如此活到这般年岁,能不能改掉这些习性另当别论,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让他滋生改变的想法吗?她都没有这样的自信。
可是唯一能确认的是,她无法避免的,只能像他,这是不可逆转的DNA。青春期的刑乐以为,糟糕的父亲可以成为她犯一切错误的借口,把人生毁掉的借口。可是后来,反而他优秀的那一部分更成为她的压力,若没有父亲一半风光,我又怎么有资格去重蹈那些覆辙。她常常想,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有亲情这种联系,既不是他选择我,也不是我选择他。若是去游乐场扭一个扭蛋那样轻易也好了,这个不满意再投币去扭下一个,只要零钱准备足,总能扭到心仪的那一款。可是如果选择了,我又会选择怎样的爸爸呢,虽然爸爸很坏,至少也教给我了用享乐极端的态度去把一生榨干,不留下遗憾的可能,如果他是尽责任的人,小心翼翼呵护着她长大,我又会不会是这样的刑乐,要是一生不懂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也是很可怜的。她看着那些照片和情书,毫无头绪。
他们父女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他把情妇带回家。邢乐提前结束工作,连夜从外地赶回来,就为了扔走放在家门口的一双鞋子。那个女人穿很细很细的高跟鞋,红色底,带着尖锐的刺似的装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价格不菲每个女孩都渴望的高跟鞋,当时她只觉得,那双鞋像有毒的植物一样,轻巧扔进垃圾桶里。
邢乐索性拿出整瓶酒,放在手边,趴在地板上,轻声朗读那些情书。其实他当时的地位,去爱一个女人,不必这样大费周章,钱和地位,都可以轻松搞定一份感情,然而他还是愿意去写下这些现在刑乐读起来稍感肉麻、叙述缠绵悱恻的字句。他喜欢一个姑娘,竟然是吊唁时相识,他描写那个穿着黑色裙子身材凹凸有致的姑娘,面无表情地经过一排整齐的花圈,走到门口的报丧鼓前,拿起鼓锤敲了两下,灵堂里瞬间哭声一片,穿着孝服的子女嚎啕着出来迎接。真美啊这个画面,刑乐的爸爸这么赞赏着她,刑乐心里也这么想着。她晓得情书里的她,红极一时的女演员,最终风光大嫁江浙富商,也再无音讯。
他写下这些情话,并且保留起来,可能真的很喜欢爱的感觉吧,虽然这样说自己的爸爸有点恶心。但是邢乐能清晰地感觉到,如果他不是自己的爸爸,作为一个女人来旁观,他大概也会是一个多情细腻不乏魅力的男人。爸爸风光时也是侠义的人,或者说他自负到天不怕地不怕,儿时的记忆里有过几次他深夜打电话安排去警察局捞人,后来不想自己被折进去时,树倒猢狲散,只有妈妈每天以泪洗面为他奔波,妈妈是个很笨的女人。除了一副漂亮温婉的躯壳,没什么实用的能力,那段时间,她就拎着一袋子钱,东家坐着说现在老邢多惨,说着说着哭起来,西家坐着说要是不帮她她都活不下去。刑乐曾跟妈妈大吵,说让他关进去不是很好,本来就是他做错事,他在外面那些风流债你不清楚吗,帮他干吗?刑乐妈妈赶快说压低声音,让刑乐不要再说,说不定电话被监听着。说着妈妈又哭起来,反倒刑乐来安慰,妈妈哭着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毕竟他是你爸爸,我们是一家人啊,我会因为你犯错不要你吗?说完,妈妈挂了电话。刑乐站在异国他乡的麦当劳柜台,突然感觉自己身体里被掏空了一部分,躲到后厨塞了一大把薯条到嘴里。赶快把心里要涌出来的情绪噎回去。
邢乐把信封小心放回鞋盒里,再把鞋盒放回箱子里,重新用黄色玻璃胶粘好箱子。把杯子洗干净,酒里掺水,放回酒架上。他不想让家人发现夜里的小秘密,而爸爸这样好面子,却又因为经历落魄而变得小气的人,是不会开这瓶酒的。它会这样带着虚伪躺在酒柜里,一万年。
邢乐坐在小花园里,想到那一夜打开鞋盒的事。再细细思量,爸爸和妈妈结婚,纯属意外,邢乐就是那个意外。
爸爸的性格,看得出,立誓四海为家,喜欢漂泊,没想到年纪轻轻被女人绑上。所以,可能他也并不喜欢我,邢乐这样想,那么我也要尽量少给他增添麻烦。他没有参加过一场亲子互动会,毕业典礼,家长会,他每年也不过象征性地看一下成绩单,总是让他无可挑剔。
有两次出现在学校的场景,一次是老师说感觉邢乐是个怪小孩,要不要带她看看心理医生,第一次爸爸开全市唯一一辆名牌跑车,到了学校对老师说,我的小孩没问题,你说要多少钱吧。邢乐觉得羞愧极了,变成了更奇怪的小孩,来自畸形的家庭。第二次爸爸已经落魄,在国外的大学,爸爸来学校里,穿最平凡的polo衫和沙滩裤,和那些吃汉堡开卡车的平凡中年男子别无二致,却依旧可以靠在走廊和漂亮的女教授用英文聊一个小时,之后约她去吃饭,而后他问邢乐,要不要一起。
邢乐说不要。
爸爸走到她身边,跟她耳语了几句,说不要看教授年纪轻轻,是你们的年级主任,和她搞好关系有好处。
邢乐讽刺地回他,你和她搞就好了,我的事我自有办法,你搞了大半辈子,除了搞出我来,还搞出了什么?爸爸想不到她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愣在那里。邢乐要走。爸爸突然塞了一张卡在她牛仔裤的口袋里,别抽烟了,抽雪茄吧,别过肺。
邢乐说,省省吧,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装大气。
她把卡塞回爸爸的口袋,快步离开,一转身,她就哭了。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就算落魄了,爸爸也算得上有魅力的男人,其实就算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但是好像已经尽力对她负责任了。毕竟她始终不知道,他的真爱到底是谁。妈妈是很爱他的,直到现在一桌菜摆好,妈妈的第一块肉都是夹给他的。如果自己只是一个用来挟持感情的工具,又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呢。
那天晚上,邢乐一边翻着盒子,一边想,爸爸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吧,和我一样。手上拿着的是一张开业大吉的照片,当初爸爸的餐厅,开遍全国,红极一时。盒子里还有半根雪茄,邢乐不知道这半根雪茄有什么不一样。
邢乐为了避免像父亲,她谨小慎微地走每一步,她以为在男女关系中已经驾轻就熟,最终却还是爱上了一个浪子。当时他要和别人结婚,邢乐处心积虑怀了孕,她故作冷漠地跟他说,你不用有负担,毕竟这是我的责任。浪子却毁掉婚约,向她求婚。那一刻真是百感交集,明明应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雀跃,她却又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老路。
可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和生命,只想和这个人过一生,有什么办法呢。她还记得恋爱之初所有人说不要,但邢乐还是被他体贴入微的细节打动。他们在公园里,看到一个小朋友从滑梯上摔下来,摔了一脸的血,他二话不说,抱着他就跑去医院。邢乐问他,你不害怕吗?他却反问,我该怕什么。邢乐在医院的走廊看着他,周围是来往的护士,她在流动的场景里牢牢看住他,心想,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吧。
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拍拍邢乐的肩膀,怀孕了还抽烟。邢乐掐掉烟,说,你不是刚才发怒说我还没有结婚就怀小孩,我想想不要了也罢,我根本不可能变成一个有责任的人。
爸爸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不要抽烟了,小孩生下来,大不了我来看。
邢乐抬眼看他,你连自己的小孩都养不好,何况别人的。
他看着邢乐,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问她想吃什么,要去买菜。走了两步,回头跟邢乐说,就当我欠你的,我这辈子干过很多混蛋事,但是最骄傲的就是生了你。接着他回头继续向着小区外面走。邢乐看着他的背景,看着看着就哭出来。背影果真是马戏团的后台呀。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每个人都是一个马戏团,脸是舞台,脊梁是后台,小丑从圆筒中钻出来,大象低头吃香蕉尾巴赶着苍蝇,狮子在发臭的笼子里睡觉,后台总是承受着过分狂欢之后的冗长落寞和不为人知的丑陋。可是偏偏是这个与她生命息息相关的后台,让她心酸。
她记得第一次抽烟被爸爸发现,他在房间里点一根雪茄,那时她已经自己赚钱,她坐在对面拿出香烟,示威似的点起来。爸爸说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邢乐说,因为你是我爸爸啊。接着也是沉默了很久,邢乐说,你为给我缴学费,卖掉那辆法拉利,我以后赚钱给你买回来,算是你生我养我欠你的。爸爸什么都没说,剪掉了雪茄。
其实邢乐始终都没能脱离这个藩篱,她的努力也好,叛逆也好,不过是想让他多看她一眼。很可惜的是,因为爸爸没有长大,她也始终没有长大,两个人只能在不会表达的关系里僵持着。不知哪个笨蛋说的,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明明爸爸是女儿上辈子的冤家吧。
邢乐想到,告诉男友怀孕的第二天,他也在整理一个小盒子,锁进了抽屉里。邢乐从身后抱住他,问他这是戒指吗?男友反身,抱住邢乐,说你怎么怀孕还这样瘦。邢乐又问,这是戒指吗?男友说,未来的还在外面,这里不过是一些不值得一提的陈年往事。她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眼睛。
邢乐从小区的花园向家里走,擦干了眼泪。她想,爸爸快六十岁了,最多还能开十年车,还是要帮他把法拉利买回来。
就让他做一辈子男孩吧,算我欠他的。
张晓晗,编剧、作家。@张晓晗Oli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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