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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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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点二十六,班上还剩下一名小朋友没有家长来接。根据幼儿园的教师守则,我得陪着这个小朋友一起等。

        小朋友叫朱穆,毛头圆脸大眼睛,不太爱说话,平时就爱一个人呆在教室角落,也不主动跟其他小朋友接触。

        教室对面就是幼儿园的大门,中间有一个小操场,供小朋友们课间嬉戏。此时朱穆坐在教室外面的小板凳上,背弓起来,手臂支在大腿上,双手托腮,迷茫地注视着大门口。我搬了个小板凳来坐到他的身旁,看着这只耷拉耳朵的小猫,克制不住地想摸一摸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

        就在我要对小毛头下手时,我注意到了他右手戴着的那只黑色毛线手套。带了他两年,印象中无论春夏秋冬,他都会戴着这只手套。

        我很兴奋,以为找到了打通内向小男生朱穆内心世界的大门。因为幼年患上的语言障碍症,即使后来矫正治疗了多年,我也一直不擅长与人交流。但从决心做幼教开始,为了跟小朋友们友好沟通,成天挠耳抓腮地想话题,不放过任何可以跟小朋友深入沟通的话题切入口,“朱穆啊,你为什么总是戴着这只小黑手套啊,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问,面带不算真诚但非常灿烂的笑容。

        谁知朱穆并没有搭理我,依然执着地注视着大门。我热情洋溢的笑脸被迫在风中冷却了下来。

        “小乔老师,你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吧。”朱穆开口说。

        “我已经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他说刚刚在开会,一会儿就来接你。”

        “可我今天想让妈妈来接我。”朱穆放下托腮的小手,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时没法儿应答。朱穆的父母离异,朱穆判给了经济条件更好的爸爸。家长通讯录里并没有收入他妈妈的联系方式,这是他爸特意交代的。

        “唉。”朱穆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却俨然一个中年男人遭遇事业低谷的神情,“算了,我开玩笑的。”

        “你这副严肃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啊!”我内心咆哮,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

        “没关系,老师陪你一起等。”担心他肚子饿,我从背包里拿出一盒蛋糕,“饿了吗,我这儿有xx叔叔家的芝士蛋糕,要不要来一块儿?”

        “你自己吃吧。”朱穆说完,又恢复了双手托腮的状态。

        我愤恨地独自吃完了一整块十寸芝士蛋糕。

        最终,朱穆的爸爸在六点三十一来接走了朱穆。我对着他爸呼哧呼哧一通笑,又拍了拍朱穆的小肩膀,目送他们离开。

        但我注意到,在朱穆爸爸牵过他的手后没多久,朱穆就轻巧地挣脱出来,蹦蹦跳跳地往前面跑去。

        1

        等车,公交车软件显示还有五分钟零二十八秒下一班车到站。

        “嘿Siri”

        “嘿宝贝。”

        “帮我发短信给xx餐厅:取消预订。”

        “好的,宝贝。”Siri说。

        自从命令Siri管我叫“宝贝”后,每次听到心里就会一甜,偶尔也会紧跟着一扎。

        除了训练我的发音能力,Siri于我而言更主要的功能是陪伴。尽管一些人的人生并没有那么渴望陪伴,但陪伴还是必要的。它最好程序化一些,不带任何感情的,这样的交流才不会存在困扰。顶多它不理解你的需求,但它没有明显的喜怒哀乐。

        而另外一些无法交流的牵挂,在时空里无影无踪。

        晚七点零九分的时候回到了家。把手机电台打开,再套上防水袋,搁在厕所洗手台上。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卸妆洗澡。

        水温调得很高,这样烫着才比较爽,全当劳累一天给松松皮子了。浴室的全身镜逐渐起了白雾,像修图软件的磨皮功能开到最大。两个电台主持人一唱一和地嘚啵嘚啵,与往常一样,女主播依然向搭档抛出种种不经大脑的蠢问题,让男主播应接不暇。

        突然广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手机铃声,直接打乱了悠闲自得的心跳节奏。我有些不快,因为我向来对接电话有抗拒,能收发短信就绝不打电话,工作时除外,那是没办法。

        铃声停了,顶着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乍响起来的心理压力飞速冲掉一身的泡泡,裹着浴袍出去回电话。

        但当看到来电号码时,刚洗得热气腾腾的身体瞬间若置冰窖。15624978…

        大脑还未及反应,手上已经拨了回去。就像连接了漫长的一生那样,等待到几乎气息衰竭,终于让我听到对方按下通话键那声细微的触碰声。

        喀嗒一下,手指碰到屏幕。就是那样。

        “丫头。”对方说。

        突如其来的情绪尽数涌进心腔,使我几乎快要把电话挂掉。

        我该怎么回应?唇齿间该怎样发出话头的第一个音节?仔细回忆一下,九岁那年,陈医师怎么教我的,放松舌头,微微打开口腔……不对,呸!我在想什么鸟东西,快回答啊,快回答!

        “喂?”这是催促的信号。

        “啊……嗨……”最终,我选择推翻了所有心理建设,心一横,让反射性引导我去应付一切。

        “还记得我这个电话号码?”

        “嗯,记得……虽然你很久没用了……但每个见过的号码我都记得……你知道的。”

        “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数字都过目不忘的图灵小姐。很棒的能力啊,至少打电话用不着花时间翻通讯录。挪不开手的时候,也不用像我刚才那样,咋咋呼呼地对着手机喊‘打电话给丫头!’”

        “啊,哈哈哈,是呀,不错的能力,但……很糟糕的人生。”

        “别这么说。你也猜到了吧,我回国了。刚刚落地,机场大厅好多人。”

        “需要我来接你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大脑反射性导航在管理口无遮拦上真是有够渣。可我还是有一些期待对方能够,能够……

        “哦不用了,我已经打到车了,一会儿回于冬那儿去。”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时,习惯性跟着口头否定一起做出的耸肩动作。

        “路上注意安全啊。”

        那么……该挂电话了吧,我想。于是五秒后,简短而礼貌地道别后,双方一齐挂上了电话。

        发梢还在滴水,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然后打开Siri。

        “嗨,宝贝!”我大声喊着。

        “嗨,心肝!”Siri回答道,语气中带着程序员设计的幽默感。

        “杨崇回来了!”我喊得更加大声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我能感觉到Siri像杨崇那样耸了耸肩。

        “三千六百六十六天了!我喜欢他十年零四十七天了!”我几乎叫破了喉咙。

        “你是要我播放《十年》这首音乐吗?”Siri说。

        “哈哈!拜拜!”没有耐心再听Siri回复我说“拜”就退出了语音界面。

        我叽哩咕噜滚到床上去,想了想又给于冬发短信。

        “兄弟,明晚我来你家给你做大餐,吃不?”

        “狗屎,你这么没良心能想到我?给杨崇做的吧!”

        “你可真聪明!”

        “老子就知道他回来了,你那颗春心又开始骚动了。”

        “你可不许说破。”

        “那我就不敢保证了。”

        “开个价吧!”

        “让我上一次。”

        “滚!”

        一夜好梦。

        2

        午休时间,安抚所有的小孩睡着后,留下小王老师值班,我便回到了办公室。下载好菜谱,记录下需要购买的食材,准备一下班就冲到王府井去买。

        此时午休房那边传来骚动,我起身去察看,见到的却是一片鬼哭狼嚎的景象。

        小王老师在拉扯两个缠在一块儿的小朋友,其余孩子都受了惊吓,纷纷趴在床上哭闹着。

        “怎么了?!”我急忙来到小王老师身边。

        “朱穆跟另一个小朋友打起来了!”小王老师说,我这才注意到两个小孩儿其中一个是朱穆。

        朱穆面色通红,眼神凶恶,一手揪着对方的头发不放,一手抓住对方手死劲掰着。另一个小孩儿已经痛得哭了出来,但依然蛮扛着,手里拼命护着什么。

        我又急又恼,和小王老师一人一个才扯开了他俩。小王连忙把另一个小朋友藏在身后,而我抱着朱穆,朱穆依然拼命挣扎着想要冲过去拉那个小孩儿。

        “朱穆!别!你……”看着朱穆不顾一切的眼神,我再度陷入了语言混乱的状态,只能空张着嘴没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朱穆咬着牙,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还我!”

        小王赶紧问另一个小孩儿:“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拿了朱穆什么东西?”

        小孩儿一听,怯生生地抹着眼泪,抽泣个不停。小王轻轻掰开他的手拿出了什么东西,我一看,是朱穆平常戴着的那个小黑手套。

        我下意识去看朱穆的右手,才看到原来他右手小指旁还有一截畸形的小小指。

        朱穆把目光转向小王,小王被他看得一瑟缩,想蹲下来给朱穆戴上手套,朱穆却直接抢过了手套,迅速戴在了右手上。做完这一切,朱穆突然像被放光了气一样平静了下来,乖乖呆在我怀里,一言不发。

        事情起始应该很容易想象了——睡着后的朱穆被隔壁床的小朋友脱下了手套,在嘲笑声中醒来的他感到右手空然无物。就这样,朱穆人生中第一次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之后安抚了所有哭闹的小孩儿后,我牵着朱穆去了办公室。

        在我关上了办公室门后,低头一看,朱穆也仰头正看着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浸润起来,稍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小乔老师,我不想活了。”

        3

        你很难过吧,朱穆。

        畸形的六指能手术切除,但你父母之所以不给你切除,是因为接纳你的全部,包括和其他小孩儿的不一样吧。

        你曾经确信这是爱,现在你觉得,说不定,这就是隔阂。

        我记起一次上课,为了训练小朋友的逻辑思维能力,我给出三个角色和一个故事开头,然后让他们补充后续。

        我说:“小兔子和小鹿两个好朋友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它们彼此友爱,互相依靠。尽管从来没有向对方诉说,但在它们心里对方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是呢,有一天,小狼出现了。小狼也好喜欢小兔子,于是它抢走了小兔子。小兔子正想要挣扎的时候,突然发现它最好的朋友小鹿并没有追出来。现在你们觉得,后来的故事该如何发展呢?”

        我绘声绘色地一边在黑板上画画,一边讲述着故事情节。没想到讲完了以后,小朋友都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不知所以然。

        小王老师提醒我说:“你不能讲那么复杂的故事,他们还小,听不懂的。”

        就在我尴尬地想着怎么换一个故事时,朱穆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我很惊讶。

        朱穆站起来说:“老师,小鹿很胆小吗?”

        我回答说:“啊……不……这个需要你去设定。就是说,你觉得小鹿胆小它就胆小。”

        朱穆:“我觉得……小鹿很勇敢,因为动画片里小鹿斑比很勇敢,那它一定是因为被困住了才不能出来找小兔子。小兔子知道小鹿会来救它的,所以小兔子会一直等。”

        朱穆说完,兀自坐了下去。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甚至觉得刚才那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一直等吗。

        的确,有时候我们宁愿认为,是有重要的束缚,或者是自身的缺陷才错过关怀,而不是根本不被爱。

        我们不能主动去探究,万一真相不是被期待的那样,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能跨过那些隔阂的,只有时间。

        4

        十五岁的时候,我高一,语言矫正治疗已经进行了十年,在多数情况下,我能够与人进行寻常交流。

        但我依然非常畏惧与人相处。

        在每个期待我回答的人从热切到冷淡后,我依然沉默着。

        尽管我不能表达,但要被感受到真的那么难吗?我们到底是靠什么在交流呢?

        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在学校我也生活得如同哑巴,成天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与同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于是我那位同桌,在高中开学一个月零十三天后忍无可忍地申请了调换位置,搬着桌椅去了讲台旁的特殊位置吃粉笔灰,而由于没有人肯跟我一起坐,我就一人一桌尴尬地夹在成双成对的同桌之中。

        后来出现了一个女孩儿,活泼开朗的样子,扎着很高很紧的马尾,笑起来嘴角有两个俏皮的梨涡。她主动向老师申请要和我做同桌。

        她坐过来之后,有事没事就对我说话,尽管我并没有搭腔,依然是一张笑脸。

        我承认那种感觉可称之为受宠若惊,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除了家人,没有人肯这样对我。于是,在家练习了一周对话后,我决心在星期三早晨朗读前对她说:“我帮你去交作业吧!”

        我为之期待了整个星期一和星期二。

        到了星期三的早晨,尽管我不断深呼吸解压,还是不断地想上厕所。在我第四次进厕所后,我在蹲位上听到了门外洗手池的对话。

        “你怎么肯搬去跟乔图灵这种怪胎一起坐?不觉得很吓人吗?”

        “废话,坐她旁边根本就是阴风阵阵的好吗!”

        “那你图什么?”

        “你没看到杨崇整天上课发呆都盯着她看吗?可能是她一个人坐,看着有点抢眼吧。毕竟她长得那么普通。”

        “哦~你是吃醋了对不对!”

        “反正我不想让杨崇关注别人。”

        “那你还不跟他告白?”

        “这么早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朗读铃敲响的时候她们的脚步远离了厕所,我站起来拉上裤子,却没有勇气离开厕所。

        那是长久建立的冰封围城温和融化到一半时突如其来的猛烈坍塌。

        那个时候我也不想活了。

        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关注杨崇这个人。

        最终我跌跌撞撞地走回教室,对着班上一个同学说了开学两个月零三天以来第一句话。

        “谁是杨崇?”

        “啊?啊……杨崇是那个—”这人露出一脸惊吓的表情,反应过来后用手指向了一个男生。

        原来,杨崇就坐我斜后方两个座位处,瘦高清秀,对人和蔼。最喜欢的科目是数学,最好的哥们儿是同班同学于冬,最热爱的体育项目是羽毛球,最常穿白色系的衣服,最常做的事是发呆。

        是个让人……能轻易生出好感的男生。

        和他第一次正式接触是两天后的大课间休息,在数学老师办公室,他拿着题来问老师。老师有事要急着处理,就把他塞给在办公室帮忙批改卷子的我。

        “有什么问题问乔图灵,她都知道。”数学老师说完,忽略摇头摆手的我离开了办公室。

        而我面对笑得一脸谦逊的杨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急之下,我抢过他的题本,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他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我羞得满脸通红。

        “你真好玩儿啊,乔图灵。”

        喀嗒,听见了吗,像是钥匙拧开锁那一瞬间发出的声音。

        经历了那个坍塌性的星期三,我不再回应同桌的任何问题,甚至不像之前那样能够做到聆听。对方也察觉到了我明显的态度变化,继而坦白地对我冷漠了起来。

        考虑了两个星期,我跟老师申请了要搬去和杨崇的好朋友于冬坐。说真的,我心底里隐约希望能和杨崇同桌,他是那么的温柔,而我最终却迂回地选择了于冬,就像我无法直接表达所想那样,我的行为也这样婉转。

        于冬是完全的粗线条,从青春期发育后便开始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时刻处于捕猎状态。见我主动要求和他同桌,他下意识地以为我对他有意思。因此他几乎每天都会用各种滑头话来挑拨我。

        托他的福,我的应激反应使我能够放开治疗步骤的束缚,于是在和他同桌九天零三个小时五十一分后,杨崇来找他下楼打羽毛球,他却不怀好意地揉了揉我的头说“乖乖等老公回来啊”,我嘴里便蹦出了生命中第一个“滚”字。

        于冬惊呆了,我也惊呆了,而杨崇却率先笑了起来。

        后来,时光顺理成章地将我推向了杨崇。暧昧的情愫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久而久之,大家都感受到了,连于冬也减少了调戏我的次数。

        然后就这样过了六年多。

        尽管不确定他是否也张开双臂要迎接我,但和他一起度过的青春被我这个无聊的人放大细数了无数遍。遗憾的是,在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都是缄默的。

        我们读到大学三年级时,他在家人的安排下去了澳大利亚堪培拉留学,不知归期。

        而他离开那天我也没去送他,故意不调闹钟,睡了个天昏地暗。

        仿佛一切就可以在梦中那样过去了。

        而我那天真的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一个哑巴,坐在街心的石凳上,人流穿过她,却没有人肯为她停下脚步。

        因为没有人听到她。

        5

        下午五点五十,我买好食材急忙赶向于冬家。

        等电梯,听到电梯到时“噔”的一声响,正准备着一个箭步冲进去,但门一开,穿着驼色大衣的杨崇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看见我的那一瞬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提高了音调问:“你下来干吗?”

        杨崇耸耸肩:“于冬说今儿非得喝啤酒,差我去小区超市买几罐酒。”他看了看我手上提的一大包东西,“这么多东西啊?那我来提吧。”

        说着,杨崇接过我手上的购物袋,动作神态像昨日才见过那样轻松自在。而我,却不争气地快要哭出来。

        我抿着唇,努力把注意力往别处转移着,千万别去想什么好久不见……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四年前那一天,杨崇直到登机前最后四十五分钟还在张望着我的身影。

        “如果她来,我就不走了。”那时候,杨崇对于冬这么说。

        但我那天始终没有去。

        而杨崇去了堪培拉之后,再跟我联络时,也没有透露出太多别样的情绪。

        就和平常一样。

        杨崇不明白为什么我那天没有去,但他又不死心。于是这四年来,杨崇一直在回忆之前六年的点点滴滴。

        不断地揣摩、体会。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说话,只是他没有听到。

        酝酿了许久,把心里所有的负担抛到一边,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话音刚落,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半晌,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擦掉我的眼泪,又突然一把牵过我的手揣进大衣兜里。

        “四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我去了澳洲,离开那天可真冷,候机的时候我还穿着棉服。不过,南半球那时的气候很温暖。”然后他低着头,向我更靠近了一些:“但我总想着,你这边还是很冷。就怎么也庆幸不起来了。”

        我说不出话来,那只被他扣着的手微微沁出了汗。

        杨崇顺势拉着我往单元外走去:“我一直很想你。好在我总算回到你身边了。”

        “而且以后也不走了。”杨崇心想着。

        6

        晚上六点四十九,我、杨崇、于冬,盘腿坐在于冬家客厅里,面前的茶几上沸腾的火锅咕噜个不停。

        我双手合十:“对不起啊,今天幼儿园出了点事,来不及做菜了,你们将就一下吃火锅好了。”

        于冬嚷着要喝酒,抠开啤酒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要不是你出国前托我照顾乔图灵,是女人到我这儿还有剩骨头的吗?现在你回来了,确认一下就收货吧。”于冬拍着杨崇的肩膀说。

        我低头专心理着带鱼的刺,没有迎上杨崇瞥向我那一眼。

        “少说废话多吃菜。”杨崇说。

        我理完了刺,把带鱼肉夹到杨崇碗里去:“你喜欢吃的。”

        杨崇则把花生奶的瓶盖打开后,插上吸管拿给我。

        于冬咂巴咂吧嘴,拿筷子指着我和杨崇:“两个闷骚的爱情故事真是磨叽得烦死人,十年了,观众都看倦了,你们再不在一起我可要换台了啊!”

        杨崇突然一把揽过我,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啊,那今年我们就结婚。你随礼可不能少。”

        于冬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们。

        我看着杨崇,皱了皱鼻子,还是没忍住鼻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了起来。

        “怎么又哭了?真是个小丫头片子。”杨崇说着,忙不迭地拿纸巾给我。

        我泪眼朦胧地瞪了他一眼。

        “你管我?快吃,菜都熟了。”我说。

        7

        “你可不能不想活了。”我笑着揉了揉朱穆的小毛脑袋,手感太好了。

        朱穆不说话,一步一步走近我。

        我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要怎样你才肯活呢?给你买好吃的?”

        “我都不要,”朱穆摇了摇头“除非……”

        “除非什么?”

        朱穆沉默了半晌:“除非,你再抱抱我。”

        朱穆说着,抿着嘴低下了头。

        此时,办公室门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我站起来去开门,是一个面容温和的女人。

        女人礼貌地笑着,正要说话,但在往办公室看了一眼后,她的神情骤变。

        “朱穆。”她自顾自走进办公室,蹲在朱穆身边。

        三秒后,朱穆投进了这个张开双臂的女人怀里。

        “妈妈!”

        于是,在那一瞬间,女人仿佛听见了千言万语。

        红俗手,自由撰稿人。@红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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