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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半偷牛贼

        我拿出香烟,先抽出一根给红红,红红没有拒绝,就噙在嘴角。我又拿出一根香烟给长生,长生惊慌地摆摆手,又迟疑地接过了,一根香烟就让他受宠若惊。

        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土窑前面的墙壁,说着往事。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消失在了浩渺的苍穹深处。一只什么动物从身边跑过了,跑进了草丛里,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绵不绝。后半夜的风吹过来,有些凉意。

        我问长生:“上次你们不是说要离开吗,怎么还没有走?”

        长生叹口气说:“走?往哪里走?回家?回家怎么办?一年辛辛苦苦种几亩地,顶多混个肚儿圆。在这里挖煤,挣钱多。”

        我问:“你有老婆吗?你老婆不担心你?”

        长生说:“乡里人,家寒就娶不起老婆。”

        我说:“就没有媒人给你介绍?”

        长生自嘲地笑笑说:“介绍的倒有,可是人家一‘看屋里’,就不愿意了。”

        乡间的爱情几千年来遵循着一套完整的程序:男女双方即使一见钟情,或者日久生情,也要央求媒人来牵线。而更多的不认识的男女是依靠媒人的介绍后,相互认识了,后来走到了一起。媒人是乡间的红人,是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和关注的焦点人物。因为担当这一角色的,往往是一些上了年龄的女人,所以在乡间,媒人又叫媒婆,或者叫媒婆婆。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媒婆的一双小脚欢欢喜喜地踩踏在乡间尘土飞扬的路面上,将日头一直踩踏到了西山下面。她们昼夜不息地奔走着,像一架织布梭一样勤奋地穿行在村庄之间,将一对对素不相识的男女织进了家庭里。在古老的乡村,媒婆功德无量。

        媒婆将男女双方的情况介绍给了对方后,就会选择见面的日子,这是男女双方第一次见面,双方都会把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神情腼腆地来到媒婆约定的地方。媒婆看到两个人都出现后,就会找个借口离开,让两个人私下交谈。过了一会儿,媒婆又回来了,装作事情办完了,男女双方就要见机离开,谁也不能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如果谁还不愿意离开,就会被认为是轻浮,不可靠。

        几天后,媒婆又分别来到男女双方的家中,征求意见,如果有一方不同意,这事就算黄了,媒婆需要另外介绍对象。如果双方都同意,媒婆就会与男方约定日期,让女方来到男方家中“看屋里”。“看屋里”这天非常隆重,男方如果家境一般,一定会将村子里谁家的崭新自行车推到自己家中,将谁家的缝纫机摆放在当院里。那时候,家境不错的人家都开始购置“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前面三项都会转动,所以叫“三转”,后面一个会响,所以叫“一响”。手表那时候在农村还是一个稀罕货,只有那些下乡来的公社干部才会在手腕上戴上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收音机也是稀罕物,只有大队支书家才有。平时社员们要听广播,只能去村口的电杆下面,那上面绑着一个高音喇叭,天天播放最高指示,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怎么怎么了,一会儿接见了金日成首相,一会儿接见了西哈努克亲王,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两个国家,而这两个国家的首领又特别喜欢走亲戚,动不动就来我们这里做客。那时候,如果手表是上海牌,缝纫机是蜜蜂牌或者飞人牌,自行车是飞鸽牌或者永久牌,收音机是红灯牌,那就成为所有人艳羡的对象,就像今天的宝马和奔驰一样。

        女方来到男方家中后,如果看上了,满意了,双方就开始订婚,订婚是结婚的前奏。订婚后的男方就开始准备结婚的家具,女方准备结婚的嫁妆。这期间,媒婆不断地来往于双方家中,带着女方家索要彩礼的口信,又把男方家的彩礼钱交给女方家。这期间双方还不能来往,如果要来往必须当着媒婆的面,否则会被认为轻浮,轻浮的女子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轻浮的男子是会被人指脊梁骨的。人活脸,树活皮,没有脸面的人,是无法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乡村生存的。你想离开家乡去外地谋生,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户籍管理异常严格,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谋生,会被当成流窜犯遣送回原籍的。而要去外地,必须有大队干部开具的证明,证明上要写上因为什么去外地,需要多长时间。如果没有这样一张证明,想吃饭,公社食堂不会卖给你;想住宿,公家旅社不会接纳你;而且,你因为没有证明,还会被民兵当作台湾特务抓起来……那时候的人都不能拥有独立的思想,不能自由行动,人们就像牲畜一样,只能在固定的区域活动,无数人的足迹,一辈子也没有走出方圆几十里地的人民公社的范围……所以,当现在有些人一厢情愿地缅怀那段时光,说那段日子多么幸福,民风多么淳朴,心灵多么纯洁,我就想唾他一脸唾沫。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那时候的干部,要么是脑子进水了。

        所以,在乡间,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情,会被人当成反面典型念叨一辈子,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情,男女之间的事情会让几辈子人都抬不起头。人们只要提起这个人,就会说,她奶奶那时候怎么怎么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她奶奶作风不好,她肯定也是个烂女子,嫁不出去了。

        订婚过后,再隔几个月或者一年,就是结婚的日子。结婚这天,张灯结彩,一个人的喜事就是一个村庄的喜事,所有的人都会来帮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男方、女方的所有亲戚也都来了,欢声笑语弥漫在村庄的上空。女方带来了所有的嫁妆,男方宴请所有的客人,还有同村的人,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一直要到半夜时分,村庄才会渐渐宁静。

        此后,村庄多了一个家庭,他们繁衍生息,在抚养儿女和繁重的劳作中渐渐老去,他们的儿女又重复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这一段路程。

        去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和母亲谈起了她当初结婚的情景。母亲说,结婚的当天,父亲家中的屋檐下,放着一辆自行车;父亲的身上,穿着一套新洋布衣服。结婚的第二天,自行车不见了,那套新洋布衣服也不见了,父亲穿着半旧的粗布衣服。母亲好奇地问:“你的车子和新裤子新袄呢?”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车子是借兴子哥的,新裤子新袄是借牛娃哥的。”兴子和牛娃都是同村的人,据说,兴子伯的自行车和牛娃伯的新衣服,被同村的单身男青年们反复借用过。母亲说她当时很气愤,但是已经结婚了,又看到父亲还算诚实,就决定和父亲好好过日子。

        父亲和母亲只有一张合影,那就是他们的结婚照。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保存着他们的结婚照。结婚照上的父亲很帅,母亲很美,两个家庭又相距不远,可是他们还是只能通过媒婆才能走到一起。

        我也曾经在媒婆的撺掇下见过一个女孩。我们这代人可能是经过媒婆结识配偶的最后一代人了。现在,我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没有媒婆踩踏过的足迹?现在的年轻人,还有没有人通过媒婆来认识异性?这些年来,人们的交往半径大大增强,无数的打工者涌入了城市,手机和网络让异性不再神秘,爱情和婚姻都进入了快餐化时代。性,远远走在了爱的前面。当人们还没有产生爱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上床了。媒婆,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职业,可能已经绝迹了。

        我通过媒婆和那个女孩子见面,是在我中专毕业后的第二年,第三年我就考上了大学,以后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勇气认识异性的。如果农村青年也有初恋,如果那段往事也算初恋,那么我的初恋就充满了滑稽和无奈。那个女孩子在一家工厂上班,是吃商品粮的正式工,那时候有工作的女孩子都很抢手,一个个都牛得不行,她们像大熊猫一样因为数量稀少而珍贵。那个女孩子和我在媒婆家中见面,她先到的,坐在屋子里的炕沿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潇洒,我把衣服的扣子解开,露出里面的海魂衫,而海魂衫的下摆则扎在裤子里。我走进媒婆的家中时,故意起劲地摆动着手臂,让衣服的下摆像翅膀一样左右摇摆,让她能够看到我面时髦的海魂衫。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有才华,我就大谈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一首首地背诵北岛和顾城的诗,那时候我是一个文学青年,自以为每一个女孩子都会像我喜欢文学一样地喜欢文学青年。那个女孩子一言不发,低垂着头,我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被我陶醉了,于是更加起劲地背诵“我用生锈的钥匙,敲着厚厚的墙”,并且还辅以电影中英雄们那样大开大合的动作。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来到了媒婆的家中,询问女孩子对我的印象,媒婆说:“人家女孩子说了,你衣衫不整,满嘴胡话,肯定精神不正常……我看你不像精神不正常的人啊。”

        在相亲的道路上,长生比我走得更远一步。

        长生话语很少,语速很慢,这在农村会被认为是性格稳重。长生身材高大,豹头环眼,这是农村标准的帅小伙的形象。所以,长生没有和女孩子见面的时候,都能讨得女孩子的欢心。然而,无数次的相亲,长生都被阻挡在“看屋里”这个环节上,他们家那间四面透风的破瓦房,阻挡了那些满心欢喜的女孩子继续深入的脚步。

        长生交往时间最长的,是和邻村一个女孩子,女孩子黑黑瘦瘦,好像浑身的器官都没有长开,眼睛像指甲缝一样细小,然而,就是这样的女孩子还给长生提条件,要求长生家盖三间新瓦房。新瓦房盖起来后,她就会嫁给长生。长生和弟弟永生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还盖不起半间瓦房。后来,看不到瓦房影子的女孩子嫁给了小镇上的一个裁缝,那个裁缝一条腿残疾,但是他另一条完好的腿踩踏着缝纫机,就会引来滚滚财源。十年后,各种服装厂遍布珠三角的大小城市,各种款式的服装从珠三角运往了世界各地,也运往了西北农村,裁缝这种职业便成了最后的绝响。不知道那个残疾裁缝现在生活可好?那个想住新瓦房的女子,是不是还和裁缝生活在一起?

        因为家中没有新瓦房,将近三十岁的长生,仍然孑然一身。三十岁的城市男人,正值黄金年龄;三十岁的农村男子,已经被迫进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婚姻成为了老大难问题。

        在贫困的农村,金钱显得更为重要。

        我们正在回忆往事,突然,岔路口的白杨树下面,出现了三个黑影,两个竖条的黑影中间夹杂着一个横条黑影,它们都移动得非常快。红红打着手势告诉我们说:“别吭声,别吭声。”

        我一直猜不透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的黑影,它们的移动速度就像奔跑一样。我正纳闷的时候,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溶溶的清辉洒在了无边的旷野上,我看清楚了,那是两个人,他们的中间是一头牛。然而,牛已经不是牛的速度了,它像马那样迅捷。

        黎明时分,他们牵着牛干什么?这两个人又是谁?牛为什么行走得那么急促?

        我问红红,红红说,这两个人就是先前从路上走过的两个坏种,看他们急急慌慌的样子,这头牛一定是偷来的。在乡村,耕牛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一笔财产,所以,小偷就盯上了耕牛。牛行走缓慢,又躯体庞大,所以,要想偷走,很不容易。但是,偷牛贼有一个绝招,他们把点燃的香插在耕牛的屁股里,耕牛被香火熏烤,就会加快行走的蹄脚。香,就是寺庙里祭拜神灵使用的那种香。

        真想不到,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学问。就连偷牛贼这一行,也有外人根本就想象不出的“学问”。

        可是,这两个毛贼偷走了耕牛,丢牛的人家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怎么办?我站起身来,一手拿着一块半截砖,想砸过去。长生也从地上找到了一根树枝,握在手中。红红悄悄拉了我们一把,她说,他们手中有猎枪。

        怎么办?我们不甘心地蹲下身来,总不能看着毛贼在我们眼皮底下偷走耕牛吧,他们是两个男人,我们也是两个男人。怎么办?

        我的眼光落在了一具无头死尸上,我想,在这样的暗夜里,除去入殓人,还没有人不害怕无头死尸的。

        我爬到了那具无头死尸旁边,双手撑在他的腋下,面朝马路,将它举了起来。突然,身后的红红不失时机地发出了一声尖厉的长啸,很像恐怖片中女鬼的叫声。几十米开外的埝畔下的马路上,两个毛贼停住了脚步,月光下,我看到他们两张惨白惨白的脸。

        红红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声音又高又亮,更加凄厉,仿佛一支竹竿劈成了无数的竹片,然后一根一根连接起来,直插云霄。突然,埝畔下响起了一声恐怖的惨叫,仿佛瓷盘摔在水泥地面,被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接着,一声巨响传来,路面上腾起一股青烟,我感觉一股疾劲的风从耳边掠过。

        红红异常凄厉的声音还在响着,像细细的刀片划破了月色下的旷野。一根什么样的东西落在了马路上,落在了两个毛贼的面前,他们看了一眼后,就大呼小叫,像被门扇夹住了脚指头。他们丢下耕牛后,仓皇逃遁。

        那是长生扔出的一根断臂。

        没想到我们装神弄鬼,吓跑了毛贼。

        毛贼跑远后,在毛贼跑来的方向上,几束灯光像利剑一样劈开了浓浓的夜色,突突突的柴油机声也传来了,中间还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我们躲在埝畔上,看到两辆手扶拖拉机开来了,坐在车厢里的人,手里都拿着铁叉木棍。

        这肯定是一群追赶毛贼的村民。

        我和长生顺着埝畔溜下去,手扶拖拉机停下来了,车上所有人都惊讶地望着我们。我指着远处田地里的耕牛说:“牛在那里。”然后又对司机说,“贼娃子刚走了不远,赶紧撵,还能撵上。”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加大油门跑上前去,另一辆手扶拖拉机上的人都跳下来,他们在凌晨的田野里围追堵截。被烧着了屁股的耕牛羞愧交加,暴跳如雷,十几个精壮小伙子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耕牛控制住。

        开着手扶拖拉机的中年人问我:“深更半夜的,你们干什么?”

        我说,我们是赶夜路的,无意中遇到偷牛贼,就将偷牛贼赶走了。做贼心虚,贼娃子遇到人总是胆怯三分。他们没有怀疑我们。

        红红的这个入殓地点一直很神秘,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埝畔上还有一个女人,还有几具残缺的死尸。红红终于平静下来的生活,我不想让她的生活再被人打破。

        那两名小偷被抓住了。一只只穿着布鞋的脚踩踏在两名小偷的身上,将他们踏了个半死,然后扔进了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拉到了镇子上的派出所。

        我没有想到,我们拦截下来的耕牛,居然是煤老板的耕牛。

        煤老板身家亿万,家中没有耕地,可是他却养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犍牛。我居然通过大犍牛认识了煤老板。

        煤老板养大犍牛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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