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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林教头病卧梁山泊 花和尚误走富安庄

        话说当时林沖大叫倒地,就昏晕过去,脸色如死,鼻中气息如丝,毫不动弹。宋江和众人尽行惊慌,急急撤去筵席,请安道全替他诊脉,可有性命之忧。安道全诊过一回脉息,便说:“这是陡然思想起甚事来,心上一沖一击,气血梗郁,蒙闭清窍所致,尚无大碍,赶快抬到房中去,解衣按摩,自心口直至脐下摩过数十遍后,自会苏醒。”宋江、吴用同去,如法试行,林沖果然悠悠苏醒。只听他喊声:“苦也!”咯的一响,口中吐出一小块鲜血,神志倒清明起来了。宋江大喜,便问道:“教头,你往常也自在,今日因何如此气苦?意思中要怎样,不妨直言,倘能分忧,理当尽力帮助。”林沖长叹一声,说道:“哥哥教俺从何说起。想林沖一生遭遇,只是苦楚。你看李应的堂兄被人陷害死了,没多时就得报仇。独有俺被人害得家破人亡,有冤难报,一样的冤仇,他们恁地容易,想想怎不令人气苦!”林沖说罢,又连吐几口血在枕边,兀自悲叹。宋江、吴用多方解劝,说:“你既有心报仇,皇天在上照临,不愁不能如愿,且待缓缓地商量。”林沖口里答应,心中依旧郁结,愁闷恹恹地,一连数日,竟成病了,卧倒床中,只吃得一些茶饭。宋江见了,十分忧愁,每日里请安道全诊治,连服几个药方,只些微有点起色。

        安道全因对宋江说道:“武师患的实是一种心病,单仗药石草木,恐怕一辈子不会痊癒。常言道得好,心病须将心药医。除非遂了他的心愿,病才会好。”安道全说这话时,吴用、公孙胜、卢俊义、柴进、鲁智深、杨志都在那里。宋江道:“先生足见高明,武师此病,端的是心病,他见李应亲手碎剐仇人,何等畅快!不想同一冤仇,自家多久不曾报复,怎不气闷?因此一激,这场病就发作。”柴进道:“前日我去探问,听他亲口说过,若能抓高衙内来亲手碎剐,方才消得胸中冤苦。”卢俊义道:“高衙内这廝住在东京,东京不比郓州,那里是个帝都,兵马足备,禁卫森严,便欲拿他,轻易也动不得手。”大家齐称此言甚是,这件事其实难办。只见鲁智深跳起身来,叫道:“你们都说去不得,洒家偏要去!看俺把这撮鸟拿来,送给林沖兄弟出气。”宋江连忙摇手道:“行不得,不可造次,且待商量则个。”众人都劝,鲁智深全不理会,大叫大嚷,闹过一回,憋着气走回关上。众人一时商量不出良策,也自散去。次日,武松奔来见宋江报说:“鲁智深不别而行,不知何时下山去了。”宋江大惊道:“这便怎处?”立请吴用、朱武、卢俊义等商议。宋江道:“我想他定为林沖身上而起,如今多分赶往东京。坏了,坏了,偌大一座禁城,一人如何成事?”朱武道:“哥哥言是,在前史大郎被陷华州,他不是闹出一场大事来,如何是好?”众人你言我语,有的竟主张派遣大队人马,前去接应。吴用连说:“使不得,这么一来,事情更坏,为今之计,惟有差戴院长迅速追赶,用好言语劝他回山,待不理时,再思别法。”宋江说:“好。”立刻唤戴宗来到,吩咐如此为者,务要劝得鲁智深回来。戴宗奉命下山,忽匆匆驾起神行法,上道追赶,不在话下。

        只说鲁智深当时坚执要上东京,宋江和众人都劝暂缓,智深好生不服,吵了一阵,负气回到关上,抓过酒壶儿,把酒往肚里尽灌。灌了一壶又一壶,连乾六七壶酒,却自寻思道:“宋公明阿哥直恁怕事,郓州一座城,东京也是一座城,说得多大奢遮,不争郓州去得,东京便去不得,皇帝干甚鸟?天老爷,佛菩萨,洒家也没曾怕得罪,又怕甚的,俺好歹把高衙内这廝拿来,也救了林沖兄弟。”智深打量一回,又喝一回酒,直喝到大半夜,方才爬到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光早已大亮,连忙起身,收拾了戒刀、禅杖,紮束好腰包,摇摇摆摆,径下关来。喽啰见他迷了两眼,幌荡着身子走路,便问:“鲁头领哪里去?”智深睁开眼睛,大喝一声道:“干鸟!哪里便是哪里。”喽啰吓得住口缩舌,不敢做声,看着智深走去。智深下得山寨,赶奔前途,直赶了一日,看看天色晚了,只得寻个客店下宿。次日又赶,赶到午牌过后,觉得路径有点迷糊起来,生怕错走了程途。回思一想,休管对不对,只自赶路,东京是四通八达之区,哪条路行不得?约莫又赶一个时辰,早望见前面一座镇口,智深迈开大步,飞奔过来,见市面热闹,地方很好。这是沂州管下一个大镇,地名叫做蜚狐寨。智深奔到,肚中正饥,便走入一家酒店里,与一个座头坐了,倚了戒刀、禅杖,叫过卖的快打酒来吃。叫喊好几次,小二方才懒懒地上来,把智深直上直下相一回,又看看戒刀、禅杖。智深不耐,把桌子一拍道:“你这撮鸟只是瞧人,快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熟牛肉,有麵做二三斤下去,少顷一发还你钱。”小二口里答应,却又斜睃两眼,对智深只管看,露出不尴尬的神气。智深喝道:“你这撮鸟,你瞧洒家怎地,还不将酒肉来吃。”小二见他凶,只得去告掌柜,连忙将上酒来,端上牛肉盘子。智深正饿,放开肚皮就吃,如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顷刻吃得精光,便呼:“快快添来,洒家吃饱了赶路。”连叫几声,小二又是有气无力,把做成的麵送上来,说道:“和尚,这也够饱了,吃了赶紧走。”智深瞋目叫道:“怎么说,还要喝酒哩,却教洒家走路。”把桌子拍得一片响,只叫:“酒来,酒来!”小二转身,嘴里叽咕着道:“普天下没曾见这般和尚,把酒当做性命一般。”智深大叫道:“洒家走遍天下,也没曾见你这撮鸟,你莫惹得洒家发恼,放起一把火,把这鸟店都烧了!”小二一听,急赶近座前,沉着脸色说道:“你这和尚,不要口没遮拦,若是省事的,赶快便走,休教拿到官府中去,你须吃不了。”智深跳起来,骂一声:“直娘贼,你敢拿洒家?”只一掌,把小二打个踉跄,牙缝里迸出血来,掩了嘴巴,半日做声不得。智深怒发,把杯箸、壶儿、碟儿,一齐丢到地上。掌柜一看不好,连忙陪着笑脸上来,告道:“师父休怪,这廝倒是一片好心,只不会说话,教师父着恼。离此处地面数十里,有座山冈,名叫截云岭。近来岭上出了一干强盗,为头的两个大王,都是和尚,好生了得,盘踞那里,终日打家劫舍,抢掠妇女,闹得附近村坊都不安宁。前日富安庄富太公家女儿,又吃这夥强人劫去,富太公告到州里,沂州府行移文书到此,责成村坊里正,行家铺户,凡遇行迹不明过往僧人之类,一概不准容留买卖,违者重办。这里的知寨官人,分拨几十名军健壮汉,每日在镇上分头巡逻。前日有个僧人经过,吃军士撞见了,指他是强盗的眼线,拿住了解往府里去,不知见今释放也否。方才师父进来,小二听你是外方口音,不敢便卖,经我说了,才大胆卖与你吃。后恐巡逻的撞来,须连累了小店,故而催你快快吃了赶路,并没歹意,请师父鉴怜则个!”掌柜说时,那小二怕和尚凶横,再不敢插嘴,把一只手掩了嘴巴,远远地踅着打转。智深听毕,自念道:“什么毒龙恶兽,俺偏不怕,何以一听此人说话,俺的心肠却软了。”便掏出一大锭银子,向桌子上一丢,道:“恁地,拿了钱去,洒家便走。”取过戒刀、禅杖,就出店去。掌柜喊:“银子多哩。”智深道:“洒家不要,一发赏给你们罢。”迈开大步,径自去了。这里掷坏的东西,店家自行收拾,不在话下。

        且说鲁智深离了蜚狐寨,一程途赶奔过去,已至酉牌时候,但见倦鸟投林,夕阳欲坠,暮烟四起,远树迷茫,天色将夜了。抬头望到前途,旷旷荡荡,不见一个村店,只有东南上林子里,炊烟袅袅而起,自念那里定有人家,且奔将去再理会,便望一望清楚,紧一下脚头,径向东南而行。赶到那里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庄院,好不气概。智深举步上前,只见五七个庄客,在门前草场上打扫,忽见智深走来,叫声:“阿也”,丢下锹耙畚帚,尽行奔入庄内,只剩一个年老走不动的,呆呆地望着智深,不则一声。智深好怪,便向前对老者唱个喏,道:“过往僧人,今日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万望方便则个!”老者道:“这个……这个老汉不能做主。”那几个庄客躲在门背后偷看,见老者同和尚答话,草场外再没有甚别人,便放了心,又都走出门外,慢慢踅将近前。就中一个年轻汉子,问:“和尚来此做甚?”老者告是借宿。那汉子冷笑一声,说道:“老公公休信,他只是来踩盘。”智深喝道:“胡说!什么叫做踩盘?”老者叫道:“赵二哥,你常常如此,口没遮拦;师父休怪,总是你没得缘分,我们庄上太公,前日为了一件意外之事,心儿懒了,不愿招接僧道。你要借宿,可朝前再走十多里路,那里有座庙宇,便可安身。”智深道:“说什么废话,洒家待赶前途下宿时,又奔来此间则甚?”那个叫做赵二的汉子道:“你看这和尚,说话硬生生地,全不像出家人。”智深道:“你这廝,出家人可回不得话?”汉子道:“谁耐烦斗口,这廝多管是来踩盘。”智深喝道:“你这撮鸟,庄主不出来,却要你来说话?洒家又不是歹人,借宿一宵也得。”那汉子又要开口,吃老者喝住,说道:“师父休要和他一般见识,此地委实不便容留,请你多赶一程罢。”智深说:“好。”回身待走,只听得汉子又在说道:“不是歹人,却是强盗,须瞒不过俺的眼睛。”智深喝声:“放屁,你自不许借宿,却又骂人强盗,是何道理?”那汉子道:“道理,道理,你是个会事的,快快离开此地,不要一索拿送到官,腿儿打得稀烂。”智深大怒道:“直娘贼!你待拿洒家?”抡起禅杖就打,那汉子自仗会得几路拳脚,直扑过来,想抢智深的禅杖,吃智深对准他腿股只一下,打倒在地,只叫救命。众庄客叫声:“和尚撒泼,还当了得?”各拿铁耙铁锄在手,一齐奔将来抢智深。智深大吼一声,丢开禅杖,只一阵打,众庄客哪里能够抵挡,纷纷跌撞开去,打一个落花流水。这时早有人飞奔进内,禀报庄主太公:“一个游方和尚好不凶恶,吃打坏多少人也!”庄主大惊,慌忙出外看时,智深怒气未,兀自叫骂:“直娘贼,真要拿俺送官么?引得洒家性发,把你这干男女一齐打死,待怎生?”庄主见不是头,急行上前施礼道:“师父息怒,这廝们多多冒犯,且看小老薄面,饶恕则个!”智深道:“太公,你须省得,不是洒家要来寻事,都因今日错过宿店,特到贵庄借宿一宵,叵耐这廝们多方薅恼人,实属忍耐不得。”太公道:“好说,师父远来辛苦,且请进内吃斋。”便引智深入庄,直到草堂之上,放下戒刀、禅杖,分宾主坐下,小廝端上茶盘,太公亲手奉茶与智深吃。说道:“适才庄客们好生无礼,师父休怪,今夜便请留宿荒庄。明日却送上道。”智深见庄主彬彬有礼,也不再发作,便道:“不敢动问,庄主高姓?高名?”太公道:“此地唤做富安庄,有三四百家村户,合村子只有富家、安家两姓。小老姓富,单名一个裕字。往常小老最喜斋僧布施,来者不拒。不想此间截云岭上,新近出了一夥强人,打家劫舍,闹得鸡犬不宁。官府里曾经派兵剿捕,反吃他们打败,声势越发大起来。”智深道:“岭上有多少人?”太公道:“近来愈聚愈多,听说已近千人。那两个大王都是和尚,一个叫做花和尚鲁智深,一个名唤行者武松,都杀人不眨眼,十分了得。”智深听了,暗忖道:“哪里来的不成材的东西,却冒了洒家名儿,做这勾当。”太公又道:“告师父,小老有两个女儿,长女叫金莲,次女玉莲,居然都有几分姿色。不知如何,大王得知我有两个女儿,就在前日赶入庄里来,将我的次女抢去。大王声言,还要我将长女献上山去,否则要杀尽小老全家。师父,小老怎生受得这般惊恐,只得告到官府,一面在这村坊上首,结合得三二百人,准备枪刀弓弩,建造敌楼寨栅。倘强人再来时,便行并力抵敌,拿了送官。今日师父到此,亏得天还未晚,若在黑夜,休想进得村坊。”智深道:“原来有这等事,可惜今日这夥狗男女不来,若撞来时,便一个一棒,一齐打杀。”太公道:“听师父的口气,倒是一条好汉。”说着,堂上早已灯光明亮,庄楼上正打初更。太公忽地省起道:“说话得出神,把夜饭都忘了,师父肚里须饥饿。”便问:“师父吃荤也否?”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什么都可,有酒将些来吃。”太公道:“恁地,师父先吃酒肉。”没多时,只见两个小廝送上一大壶酒,一双箸,一只盏子,四个碟儿,又是一盘肥肉,搬来都放在桌子上。太公便请智深吃,教小廝在傍筛酒。智深毫不谦逊,放开肚皮,拿来便吃。太公去了一回,又来说长道短,动问智深法名寺院,来踪去迹。智深含糊地应着,太公连叫:“添酒,只请这师父尽量吃。”约莫半个更次,太公见智深已有八分醉意,便起身转入后堂,小廝送上饭来,智深刚吃罢一碗,只听得人声扰乱,又看见火把齐明,数十个壮健汉子,各执刀、叉、棍、棒,抢上草堂来。

        不因这番,智深怎的又要杀人放火,闹个地动天翻。有分教:

        截云岭上,火焰燎天;富安庄中,屍横遍地。

        毕竟这干人到来做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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