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斯随手翻阅着膝上的笔记,“自从你到这里以来,你的未婚妻有没有试着联系过你,查尔斯?”
“前未婚妻。”阿克兰纠正道,一只手挤捏着另一只拳头。他站在自己最喜欢的靠窗边的位置,医生则坐在椅子上。“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感兴趣。我想她可能打过电话询问你的状况。”他观察着阿克兰毫无表情的脸,“女人心肠软。当所爱的人遇到麻烦,她们很快就会忘记不快并原凉他们。”
“没有什么需要她来原谅的——是她甩的我,也没有什么需要忘记的。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九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储藏不少记忆,查尔斯。”
“你已经和她说过话了?”
威利斯避开这个问题,“我只是在做我的研究。如果知道病人在受到创伤之前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我可以更好地了解他。”
“她联系过我。”阿克兰走向床头柜,拉开抽屉,取出一摞未曾开启的信,信封上是他的地址和名字,出自同一个人,“都归你了。”他随手将信扔到床上,随后又返回到窗边的位置。
“你为什么不想打开看看?”
“没有任何意义。我又不打算回信。”看见威利斯拨弄着其中的一封信,他又道,“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们还没有说过话。她给我发了电子邮件,说很后悔她所采取的结束你们关系的方式,她很想见你。”
“什么意思?”阿克兰带着嘲讽的语气问,“意思是她现在非常幸福,有资本对一个被她抛弃的人表达慷慨?或者说,她还没有找到其他人,想要回她的饭票?”
威利斯再次谨慎措词,“你认为她是这样看你的吗?”
“在我眼里是这样的。所有男人对珍来说都是饭票。”他停顿了一下,期待威利斯回应,“这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医生。她有一个好脑子和一副好身材,她充分利用着这两点优势。当我喜欢她时我很佩服她的这种能力。”
“现在你不了?”
“这样说吧,我没有再被她绑架一次的打算。”他指了指床上的信,“她以为她可以,这让我很生气。即便是我们在一起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操纵的。”
威利斯从心底质疑这些话的真实性,他怀疑阿克兰之所以不渎信,是因为他担心沉睡的感情会被唤醒,害怕混乱的情感折磨。他把笔尖放在笔记本中的一个问题上:骚扰电话?“你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你不感兴趣?”
阿克兰摇摇头,“即便沉默不会取得更好效果,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有趣的措词,威利斯想,“你的意思是,不理她也不会取得更好效果?”
“是的。”
“但是难道不具有同样的操纵性吗?当没有一个明确的否定回答时,沉默通常被认为是默认……或者至少有继续倾听的愿望。也许她认为你在读她的信。”
“那是她的问题。”
“也许是这样,但是如果她知道自己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她不会继续写下去。”他停顿了一下,“她在浪费时间,这让你觉得好玩吗?”
“不,如果她想要写下自己的胡言乱语,这是她的自由……没有法律规定说我必须看。”
“你想报复吗?”
“总在想。我与那些杀了我手下的伊拉克人有算不完的账。”
“我的意思是针对珍。”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医生。这些日子,我甚至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他看着一脸困惑的心理医生,“如果她已向你发了一封电子邮件,你一定访问过她的网站,看到过她的照片。她让你想起了谁?”
“乌玛·瑟曼。”
阿克兰点点头,“她真的在形象上下了工夫——认为会为自己带来好运——但我更记得电影《千钧一发》中的乌玛·瑟曼,而不是珍。那是她最喜爱的一部电影,虽然是一部十年前的老电影了。我们过去常常在她无聊时一起看这部电影的DVD,现在如果我试图想一想珍,唯一能让我想起的脸是乌玛的。”他收回目光,盯着窗外,“这也是某种形式的报复吧。至少我笑到了最后。”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威利斯想,“珍有过被误认为是乌玛·瑟曼的时候吗?”
“总是。这是她演练的全部目的……引人注意。”
“这让你很恼怒?”
“有时候,如果她做得太过分。”
“她怎么做呢?”
“假装她就是乌玛·瑟曼……用美国口音说话。她只是与女人们在一起才这样做。当她看到女人们惊讶地张大嘴,她非常陶醉。”
“那么对男人们呢?”
阿克兰用一只手握紧另一只拳头,使劲挤压,直到指关节变得苍白,“她扮演她自己。你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勇气追求超级明星。与男人们在一起,她同样非常陶醉,当她说服他们相信她不是乌玛·瑟曼……只是一个惊人的可以弄到手的翻版时,她陶醉了。”
“你吃醋吗?”
“我敢肯定珍是这样告诉你的。这封电子邮件有多长?她有没有说我的占有欲是那样强烈,她都没办法呼吸?”
“你是那样的吗?”
他的喉咙咕哝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一声冷笑。“恰恰相反,医生。我根本没有什么占有欲。每次她在我面前表演悲伤的小哑剧,我感到无聊极了。我爱上的不是乌玛·瑟曼的替身。”
“你爱上的是什么,查尔斯?”
“不是我所得到的。”他对着窗玻璃呼出一口气,看着水汽几乎在瞬间消失,“我爱上了一个幻想。”
“什么意思?你想要的是真正的乌玛·瑟曼,长相相似的替身让你很失望?”
阿克兰没有回答。
“那是珍的错吗?”
“你告诉我。”他转过身,按摩着指关节,“我敢肯定,这一切她都写在电子邮件中了。”
威利斯收起笔记本,“你不太信任我,是吧,查尔斯?”
“我不知道,医生。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你不在这里时,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而当你在这里时,我所想的是我的回答。”
3月,人们迫不及待地穿上了t恤,聚集在早春的阳光下。威利斯与阿克兰谈到了孤独和远离社会的危险。他尝试各种方法来激发阿克兰的回应,但是唯一管用的办法是直言不讳地评估阿克兰,告诉他与世隔绝可能会让他困顿于某些问题——通常让他生气的人和主题——不能自拔。
“你让我很紧张,医生。我感觉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明知我不会喜欢的东西。”
“你说得对,”威利斯说,“我希望你有更多的社交活动。”
“为什么?”
“你太多时间都是一个人呆着,这对你没有好处。在你的康复期,社会并没有消失。相互往来、相互配合的压力仍然存在……那些支配人们行为的习俗仍然存在……这些是必须的,在军队尤其如此。”
他们坐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阿克兰半转着身体,让受伤的那侧脸迎着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威利斯想这种转身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子很难让人相信另一侧脸是完好无损的。观察者看到的只有松弛无力的皮肉,空洞的眼窝,可怕的、变色的、深长的伤疤,摧毁了这个年轻人曾经有过的任何美。
“你能谈谈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探访或与其他病人交往吗?”他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除了看起来像一个怪物?”阿克兰回过头看医生的反应,“这就是你渴望知道的,是不是?我认为自己是个怪物吗?”
威利斯扬起一侧眉毛,好笑地看着他,“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我两侧脸不相称……我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你因为这个呆在房间不肯出来?”
“不。是所有其他人的伤让我不能忍受。病房里有个二等兵,他在坦克油箱爆炸时被烤熟了。如果他最终活下来,他会看起来像乌龟——也像乌龟一样行动。他知道,我知道。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实在无话可说。”
威利斯注视了他片刻,“你以前是如何处理受伤的战士的,查尔斯?你不管不问……把责任留给别人?”
“在战场上是不同的。对一个倒下的兄弟你唯一能说的是:救援直升机就要来了。他可能已神志恍惚,在到达医院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嗯,所以你的问题在于受伤的长期后果?你认为那个二等兵活着还不如死了吗?”
阿克兰意识到了话中的陷阱,“我不知道,医生,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如果他有勇气经历完所有的手术,那么他就会足够坚强地活下去。这是我可以给你的唯一答案。”
“那么他的生活质量呢?”
“他所能做到的最好。”
“这套理念你也用在自己身上了吗?”
“我不太可能说‘不’,不是吗?”
“为什么不可能?”
“你会给我的心理健康评估表上打上抑郁症的记号。”
威利斯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审问你,查尔斯,我想帮你。这不是一场测试……你不会被评分的。”他合起双手托住下巴,“自从受伤以来,你似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在努力找出原因。”
“我想说的是,我比以前更加有信心了。我以前很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现在不了。”
“如果你偶尔测试一下自己,会让我更加信服。呆在房间里避免与外界联系,意味着你永远不会把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看法之下。”他停顿了一下,“人生有许多讨厌的颇具讽刺意味的事,其一就是,我们都知道的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因为我们是这样看别人的……但是我们谁都不希望别人单凭外貌来评判我们。”
阿克兰嘎吱嘎吱地捏压着指关节,“至少我没有被烤熟。”他面无表情地说。
威利斯瞥了瞥笔记本,采取了另一种策略,“你一直在抱怨头痛?”
“我没有抱怨……我只是提到我头痛。”
“在什么部位?太阳穴,头顶,还是在脑后?”
阿克兰指向额头左侧,“从这只死眼睛开始向外扩散。加尔布雷思先生估计这是失去眼睛后产生的幻觉痛——和那些截肢者的幻肢痛一样。他说实际上就是偏头痛,他给了我一些如何应对的指导。”
“好。他与你讨论过你的核磁共振成像扫描吗?”
“哪一次?”
“最近一次。”威利斯淡淡地说。
“他说非常清晰。但是我什么需要做这个扫描?我一直被告知我没有脑损伤,但是却有人在背后指示再做一次扫描。”
“你的外科医生需要。核磁共振让他们看得更清楚——比如说,微小的血液凝块,这或许可以解释你的偏头痛。”
阿克兰紧紧地注视着医生,“核磁共振能显示病人的思想吗?”
“不。”
“好遗憾,因为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之间就不必费这么多口舌了。你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并不忧伤,我并不孤独……我只是很无聊。我不想呆在这里。我没什么毛病,再多的缝合修补也没什么用。如果我给母亲打电话,她总是没完没了地说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父亲唯一关心的是哪只羊有腐蹄病。我不关心这些事情。我不在乎隔壁房间的那个哥们是不是喜欢约旦的娘们。我只是想快点结束这种乏味的生活,快点回到工作岗位上。而且,不,我并不期待奇迹。只要他们把我拼接得差不多,基本拿得出手就行了,我要离开这里。”
“这对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来说相当于一场演说了。你听起来确实不忧伤。”
“我不忧伤。”
“但是你了解我对你孤僻行为的担忧吗,查尔斯?如果你觉得无聊,那么做点积极的事。你知道健身房在哪里。理疗师会给你量身定制一套健身计划,与你自己在房间里的练习互补。”
“我去过那里,结果比不去更加沮丧。比起他们可怜的练习,我这样做能够燃烧掉更多的热量。”他用力挤压双掌。
“你只去过一次,”威利斯温和地说,“15分钟后你就离开了,当另一个病人进来后。理疗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想被别人盯着看。”
阿克兰摇摇头。
“你称自己是个怪物。”威利斯提醒他。
“只是强调我的其余部分都很好。我不适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医生。我过去每天早餐前慢跑六英里。现在如果我成功地用一只手举起可怜的小哑铃,一个愚蠢的女人就在那里大喊大叫,这让我烦透了。还有一个被截肢的病人,当他成功地跳了几步,这个女人就像白痴一样鼓掌,天哪,他可是一个军团的军士长,在腿被炸掉之前,他可能把她当早餐吃掉。”
“尼克·海,”威利斯表示同意,“他一只耳朵完全聋了,所以他的平衡能力完全被破坏了,能够单腿站立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你和他说话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
“与我不和那个二等兵说话的原因一样。我能说什么呢?看看光明的一面,哥们,你本可能两只腿都失去的?他非常清楚他现在的状况……因伤残而被遣返,然后为了找到份工作而一连数月沿街叫卖。”
“你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不,指挥官说如果我想归队,他会支持的。”看到威利斯瞥向笔记本,他怀疑地皱起眉头,“除非他们告诉过你什么不一样的话?”
“没什么不一样的。只是你必须向医务委员会证明你的健康状况。”
“这不成问题。”
“希望如你所愿。”威利斯听起来很真诚地说。
有时阿克兰半夜醒来,确信某些蝇蛆在吞食伤口部位的肉。儿时他曾见过一只羊在身上的肉生蛆后,死于绿头苍蝇的攻击,当时的样子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脑中。他的潜意识告诉他,眼睛是进人大脑的切人点,他从狂乱中突然醒来,揉捏着空洞的眼窝,以阻止另一场偏头痛炫目地发作。但是因为害怕被诊断为妄想狂,这种症状他谁也没告诉。
他认为威利斯对他孤僻行为的评价是一种警告,于是他强迫自己与人交往,并定期给父母打电话。除了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些许赞许以外,他觉得毫无收获,因为他对他人事情的兴趣是零。这是对他的耐力测试,他得忍受一些空洞的谈话,听一些对他毫无意义的有关妻子、孩子们的事,对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竖起大拇指或是从喉咙底部发出一声咕哝以表示赞同和谢意。
好在没有人期待他会笑。他发现一个活泼生动的表情可以突然退去,只是因为和他说话的那个人突然想起了他的残疾,他觉得这很有意思。有一两次,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检验了下整形后的肉体弹性,试图做出个微笑的表情,但是镜子里那张丑陋歪斜的鬼脸所呈现的更像傲慢的冷笑,而非温暖的表情。
外科医生对他的进步表示很高兴,但阿克兰并没有被打动。四个月后,在经历了数次手术和两次漫长的院外康复期后——他选择在伯明翰酒店而不是在父母家休养——他僵死的眼窝和锥形的伤疤依然像最初一样铁青,没有弹性。
他发现不表现任何情感要容易得多,这也是他真正的感受,因为在失去了展示喜悦和同情的手段后,这些感觉本身好像已经枯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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