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吉学习小提琴已有三个月。
向来以无嗜好又笨拙为本色、月薪微薄的仙吉,不可能一个人做那么不自量力的事,一切都是门仓的安排。
多美流产不久,门仓便抱来一个细长的大行李。他叫仙吉一家人打开看看,聪子拆开包裹,有两个黑皮的葫芦形箱子。她接着“咔嚓”一声打开锁扣,原来是小提琴。
“我决定开始学琴,水田,你也陪我一起学。”
上课时间是每周六下午,至于地点,他请求借用水田家,因为想认真学习,据说老师也是特地找来了白俄的女士。
仙吉是音痴。连口琴都学不好,小提琴就更不用说了,他退缩不前地叫门仓放过他,门仓却充耳不闻。多美与聪子都觉得门仓未免太霸道,但之后才明白他的真正用意。
门仓只是想逗多美一笑。
周六下午,多美与聪子笑个不停。仙吉中午就下班回来了。他弓着身子,满身大汗地急忙赶回家,匆匆吃过午餐,说要振奋精神还吞了生鸡蛋,但母女俩从那时起就已经快要笑死了。之后门仓出现,教琴的佩丘林斯卡雅女士也来了。她光是名字就够古怪了,讲起日语更是无厘头。虽然相当流利,但毕竟不是母语,有时难免有点悲哀。
例如,“五十步笑百步”这句谚语她就不懂。她以为是指一百五十步。小学音乐课教的《鸭越》,她也会唱成“鱿鱼四只脚,马也四只脚”。
她是个瘦瘦的中年女人,脚却很大,她的鞋子与门仓的放在一起毫不逊色。一旦觉得好笑,不管看什么都成了笑话,两个男人拿小提琴往女老师面前一站,开始拉出声音后,母女俩就在厨房里弯下腰拼命憋笑。
她们也曾被来厨房喝水的仙吉发现,怒骂一顿:“有什么好笑的!那么想笑的话,一早就好好笑个过瘾!”母女俩被他这么一说更觉得好笑,只好闷声忍住,憋得身体东倒西歪。
在其他方面很灵巧的门仓,碰上小提琴似乎也不管用了,怎么也拉不出像样的声音。
“要把羊肠搓成的东西拿马尾的毛摩擦出声音,那根本是变魔术。”仙吉傲慢地说。
对于仙吉与门仓是怎么认识的,曾听两人向佩丘林斯卡雅老师说明。
据说两人是卧铺战友。
征兵检查判定为甲种合格者有义务服兵役。
在那里,卧铺并排的两人被视为一组。搭床铺也是两人一起,一人弄丢了国家配给的物品,两个人就得一起挨耳光。
“床上的朋友啊。”看到女老师露出微妙的眼神,两人严正澄清,绝非那种不清白的关系。若将世间一般友情喻为清汤,那么他们的友情就是浓汤。现在虽是平时,可一旦情况紧急,交情足以同生共死。女老师说她明白了,但似乎还是不太明白。军队时代的同袍有聚会。喝完第二摊要结账时,能够理所当然地从对方的口袋取出皮夹说:“让你付账喔。”
这就是卧铺战友。这么解释后,女老师点头说完全理解了,但她好像还是不明白。
开始上小提琴课后,聪子便对周六格外期待。
门仓是社长,时间比较自由。往往比仙吉更早抵达。他一定会先去初太郎的房间探头打声招呼。做过山师的老人与小型铸造工厂起家的门仓似乎很聊得来,初太郎虽然不和儿子说话,吃饭也摆出挑衅的姿态另开一桌,但和门仓在一起时,倒是可以闲话家常。
门仓借用初太郎的烟管抽烟草,告诉初太郎工厂现在正在试做铝制折叠便当,如果大卖将会获利丰厚,初太郎则说他以前到处看山时,如果树根的地方扔了旧草鞋,就表示那座山被“买了”。那是人们靠双脚维护的山。他还说最麻烦的是下雨,河水暴涨后,竹筏四分五裂,钱等于都流到海里了,说着就笑了,露出被香烟熏黄的牙齿。
上小提琴课的日子,家里一早就生气蓬勃。多美在仙吉出门上班后插了花,拿火钳烫头发。她将火钳放在火盆上加热,夹上白纸测试热度。白纸变成褐色,散发出发油烧热的气味与白纸烧焦的味道。多美的眼睑下方泛红鼓起,眼睛变得水汪汪。
许是因为梅雨将至,青桐的叶片层层叠叠,格外深浓。聪子发觉自己最近身体疲软无力。往往蓦然回神,身体已倚靠着茶柜或柱子。夜里睡觉也会盗汗。小提琴的音色似乎令人们的身心都为之叹息。仙吉弹奏时,聪子虽在笑,不禁也暗自祈祷他能顺利完成曲子,若是轮到门仓时,她这种念头会更强烈。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上完课后,聪子通常早已累坏了。多美好像也一样。
门仓不来的日子,这个家一如往常,气氛有点阴沉。
初太郎习惯在天色变暗、将要点亮门灯的时候开始扫厕所。等到仙吉下班回来时,他往往正半开厕所的门,拿盐酸刷洗马桶。多美会拿袖子捂住鼻子恳求初太郎不要这么做,但初太郎唯独这时成了聋子。
这天初太郎也对多美的拦阻充耳不闻,硬是要扫厕所。仙吉憋气进屋。他走到起居室时,终于再也憋不住了。
“喂!”他呼喊多美,“发下来啰。”
他取出一个茶色的大信封。是工作奖金。
多美恭敬收下。
“垫脚台,垫脚台。”
她慌忙四处寻找。
打开信封前得先供奉在神坛上。
“几时发奖金,猜也猜得到,好歹先把垫脚台准备好!”他怒吼,“先打开看看再上供。”
他想让多美数数比平时多的奖金。
“不要每次发奖金都让我讲同样的话。”
“对不起。”
丈夫一如既往地虚张声势耍威风,妻子的姿态摆得很低,但仙吉显然是在勉强绷住脸上的笑意。
许是因为风向,盐酸的强烈刺鼻的气味自走廊一带扑鼻而来。
“要先洗澡吗?还是先喝酒?”
初太郎咳嗽的动静传来。
“你要小心钱。”
“都是一家人……”
“之前就曾被他得手。你把钱贴身带着。”
“明天一早我就去存起来。”
“亏他好意思叫我去念什么夜间部,结果我挥洒汗水工作半年存下的钱都被拿走了。你千万别大意。”仙吉刻意大声说。
仙吉去洗澡后,为了晚餐菜色探头窥看起居室的聪子,大吃一惊。
因为多美竟突然解开腰带脱下单衣,只剩下腹兜以及一件吸汗内衣。
“有跳蚤吗?这么快就出现跳蚤了?”
“哪有什么跳蚤。”
多美把奖金连同信封袋一起缠在肚子上。
“爷爷根本没有朝钱看过一眼。”
“这种时候反而更危险。虽然我也不愿这样,但是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之后彼此不是更尴尬?”多美说到一半,转而问聪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多美衣衫不整地把自己的额头贴在聪子的额头上。
聪子在社区诊所的医生诊断下,判定疑似罹患肺门淋巴腺炎。
那晚,仙吉与门仓罕见地起了争执。
“那分明就是肺病,找社区医生没有用。”
“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找医生也得合乎自己的身份。”
“婚礼与丧礼的确得合乎身份,但唯有医生另当别论。”
“别说不吉利的话!”
多美担心二楼的聪子,心情忐忑不安,但两人都不肯让步。
“让她彻底接受治疗!我年轻时就因‘肺病’毁了人生,这可不是别人的事。”门仓说,声音带有以此人作风而言难得一见的感伤。
“聪子的嫁妆,你打算准备多少?”
“起码是一千元吧。”
“一千元只能买一个衣柜喔,老公。”多美从旁插嘴。
“那就一千五?”
“那份钱的存折,现在拿出来。”
门仓说自己的客户在大学医院有熟人,就算扛着聪子,也要把她扛去医院!说得很是激动。
多美见门仓颤抖着声音对仙吉咄咄逼人,感激得几乎落泪,但藏着奖金的腹兜底下痒得要命,令她忍不住来回抓痒,仙吉呵斥:“你在搞什么?”
“汗疹很痒嘛。”
“现在是说汗疹的场合吗,笨蛋!”
门仓说:“人本来就是这样。老妈死了,难过得甚至怀疑心碎是否就是这种感觉,可还是会肚子饿,也照样想睡觉。”
仙吉再次朝门仓怒吼:“不要再提丧礼了!”
人的疾病,越往上就被视为越高级。聪子也觉得头痛比香港脚听起来高级,胸部有病比肚子痛更有气质。九条武子夫人也是因为胸部赢得了人气。
但是,想到自己或许是肺病,光是早餐打鸡蛋时,看到一点血丝就觉得胸闷。
如果确定会死,一定要抱着粗大的树干放声大哭一场。身为女人却连恋爱滋味也不识,只能抱紧树干实在很不甘心,但放眼周遭,男人也只有女校的体育老师和门仓叔叔。
聪子坐在多美与门仓中间等候照X光。这是门仓介绍的大学医院。左右两边的人,一句话也没交谈过。就在刚才,护士小姐还误以为两人是聪子的父母。小时候,聪子曾想过门仓叔叔若是自己的爸爸该有多好。门仓经常买来贴心的小礼物送给大家。给仙吉的是进口的打火机,给聪子的是天鹅绒的黑猫手提包,给初太郎的是印传烟盒。但是,对于多美,他连一条绑腰带的绳子都没买过。之前她没留意,其实不买才是门仓的心意。
叫到聪子的名字后,她站起来。走进X光室的门口时转头一看,两人依旧隔着一个空位并坐。一本正经地面向正前方,就像在相亲似的浑身僵硬。在仙吉缺席的情况下,这是门仓与多美头一次一起出门。看起来好像只有那块地方不是医院。
“巴达维亚”的礼子怀孕了。门仓来宣布这个消息,是在多美解开腰带让汗疹透风的时候。
聪子的肺门淋巴腺炎只是初期症状。听到医生说只要摄取营养,休息个半年就没事,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初太郎在睡午觉,聪子也在午后躺在二楼。多美正忙着晾干湿钞票,在泛红的肌肤上拍上天花粉,门仓就从玄关冲进来了。
“嫂子,可以吧?请你对我说句‘生下来也可以’。”
面对边慌忙留意刚系好的腰带边走出来的多美,门仓一再重申:“我并不是要对我老婆怎么样。我还是会尊重她的地位,我只是想要个亲生的孩子。”
白色亚麻长裤的裤脚被泥土与血迹弄脏,他说是撞上拉货的马车。
“这样很严重耶。你先进屋再说,不洗洗脚不行。”
“那可不行。水田不在家,我不能登堂入室还脱袜子。”
“受伤的人还在说什么傻话。快点。”
多美正想拉他进屋,起居室那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多美低叫一声“啊”,连忙冲向里屋,当下呆立原地。
初太郎这厢也呆了,他从对折的白色腹兜取出奖金袋,手里抓着百元钞票就这么冻结如石。两人面对面静止的场面,宛如手艺拙劣的菊花人偶。
“爸。”
“借我用用!我一定会还。只要半年就加倍还给你。”
“爸,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找到很棒的山,就在天龙。”
“你不是答应过再也不赌山了?”
“就这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最后——你到底想让我们哭泣多少次才甘心?”
“不是我一个人。我要和金牙、鼬鼠三家合伙。金牙那家伙,说要把牙摘下来筹钱。”
金牙与鼬鼠是初太郎的山师伙伴。三家合伙,意思似乎是指三人合作。
“那爸你也自己去筹钱呀。”
“要是筹得到钱,我就不会碰儿媳妇的内衣了。”
多美拽着钞票叫他把钱交还,初太郎说:“把我当小偷也没关系。要踢要打都随便你。”
说着牢牢握紧钞票就是不放手。
站在后面旁听的门仓,温声喊了一句:“老太爷。”
他想把初太郎紧握钞票僵硬不动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但初太郎为了不让他得逞,弯下腰死命抵抗。
门仓松手,从西装的内袋取出鳄鱼皮夹。
“门仓先生,你别这样。”
“这跟嫂子无关。是我和老太爷的交易。”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唯独这个绝对不行。这是我家的家务事,况且我也不希望门仓先生与我先生为了这种事起争执。”
门仓看着多美的双眼,点了点头,把本欲取出的钞票又收回去。
初太郎凝视那崭新得几乎割手的百元钞票,幽幽嘀咕:“干脆去印假钞算了。”
他吸吸鼻涕努力挤出笑容,却还是变成哭脸。
“老太爷。”门仓叫住他,“假钞固然好,但借据应该更好吧?”
然后,他拼命拜托多美。
“嫂子,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欢笑的人身边有哭泣的人,实在很难受。你就当作是替即将诞生的孩子加油打气,假装没看到好不好?”
“门仓先生,这是两码事。你这样子,我会被我先生骂的。”
“只要瞒着水田不就没事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看在我受伤的分儿上……”他说到一半顿住了,“如果我大张旗鼓地说这是大喜事,会挨骂吗?”
“还是应该恭喜你吧。”
如果再继续反对声称自己也可以代垫一点钱的门仓,好像是对孩子的诞生有意见,因此多美没有再坚持。
初太郎冷然地看着多美。
他的眼神在说:“你嘴上说恭喜,但是门仓与礼子之间有了孩子,你并非衷心喜悦吧?”
礼子辞去“达维亚”的工作后,替她找房子的是仙吉。仙吉找公寓的同时,还得到处送分手费给门仓交往的其他女人,所以很辛苦。
“我真的很惊讶。门仓那家伙居然也瞒着我,人数多到我都难以启齿了。”
这种时候,多美很少开口。她正利用旧灯泡缝补仙吉的袜子。
“对方在资生堂西餐厅就哭哭啼啼。不管怎样都看得出她是咖啡厅的女服务生,所以大家都在看。我又不能挂出牌子声明这不是我的女人,简直累死了。”
有机会回报平日的人情债是很好,但是从仙吉满口抱怨“累死了、累死了”的语气,可以嗅出前所未见的雀跃,多美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看你其实挺开心的吧?”
仙吉翻开《宫本武藏》第二卷。
“武藏解下一把锁链镰刀拿在手里。”
“公寓找到了吧?”
“要找的时候偏偏没有。不能离他家太远,也不能太近,真是伤脑筋。”
“你也体会到外遇的滋味了吧?”
“梅轩没有醒。武藏凑近检视,以指甲扯开镰刃。”
多美用力咬唇动针。
“宫本武藏”还真爱帮助人,聪子觉得很好笑。
门仓的妻子君子找上仙吉家,是在又过了一周之后。
不知道是作何打算,她穿着有华丽彩色花纹的纱质外褂,递上大得夸张的蜂蜜蛋糕木盒,端正有礼地打招呼。
“这次好像承蒙府上诸多照顾。”
仙吉夫妇大惊失色。
在目黑替礼子找到文化公寓栖身后,多美送去岩田带与犬张子,告诫她不可搬动架上的东西或拎着装满水的水桶,鼓励她生个健康的好孩子,这才刚刚回到家。
“哪里,受到照顾的是我们家。”
“是啊。多亏门仓介绍医院,聪子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了。”
“那种小事根本算不上照顾。”
多美的手,偷偷戳了仙吉的屁股。
“请问,是门仓说了什么吗?”
“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人果然该有朋友’。他可是难得发出那种感叹之声。”
“这句话该我们说才对。是吧?”
因为心虚,仙吉的声音也变小了。
“都是我不够细心,居然让府上代我做了那些事,我如果不来登门道谢实在过意不去……”
向来落落大方的君子,这晚尤其从容不迫,甚至露出平静的微笑。“我老婆越生气的时候笑得越甜。以前,她当护士时,习惯安抚快死掉的病人‘没问题喔’‘一定会好起来’,大概是那个老毛病改不了。”门仓这么说过,此刻正是如此。
“听说卧铺战友好像只有陆军才有。”
“因为海军是睡吊床,那不叫作卧铺吧。”
“卧铺战友。真是太感人了。”
她再次安静地朝夫妻俩微笑。
连丈夫的卧铺,也就是丈夫的女人都让你们帮忙安排……仿佛遭到君子这么指责,夫妻俩再次惶恐不已。
“对了,那首歌也叫作《战友》是吧?”
君子低声唱起:
没人拜托她,君子就自己规矩地把第一段全部唱出来了。
“不知怎的,就算再听几百遍还是会掉眼泪。我尤其喜欢‘之后只留在心间’这段。”
“咦,嫂夫人也是吗?我也是耶。”
多美接腔之后,成了无关痛痒的闲聊,君子待了快一个小时才离开。
仙吉习惯在洗完澡之后剪脚指甲。
可能是因为个性顽固,指甲也厚实坚硬,泡过热水之后比较容易剪。
“据说晚上剪指甲会无法替父母送终喔。”
“我才不稀罕咧。”
仙吉不屑地说出这句话时,从厕所出来的初太郎正好经过仙吉身后,因此多美铺被子的同时,也有点担心。
“你去檐廊剪啦。”她没向仙吉直接这么挑明,而是借着铺被子赶走他。
“他太太是不是知道了?”
话题移到君子身上。
“如果她有心想查,应该会知道吧。”
“我们和他太太也有交情,可是二奶……”
多美把没讲完的话又吞回去。
“虽然我们帮忙照顾外室也有错,但礼子小姐好像没有亲人。”
仙吉没回话,只是“咔嚓咔嚓”地把指甲剪得到处乱飞。
多美铺上被单,一边闻枕套的气味,一边哼歌:
仙吉听了,忽然“咕咕咕”地以喉咙卡住的声音呻吟。
他将剪刀一扔,踢开多美与被子拔腿冲出家门。
君子把内衣与缠腰布晾在檐下的竹竿上。晚上晾衣服不容易干,但她不打算再穿了,所以无所谓。
她觉得某处好像有婴儿在哭泣,但也许是幻听。她确认餐桌上留的字条,拍打晾晒的缠腰布皱痕,将它抚平。然后拿起贴有“消毒水”这行大字的瓶子。
拿着喝了会死的东西,感觉就像在等待什么。玄关的大门与檐廊的玻璃门全都敞开着。
仙吉冲进来,就是在这时候。
仙吉不发一语,一把抢走消毒水的瓶子。
“水田先生,我已经不想活了。”
仙吉用力抱紧那扭身啜泣的瘦削身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个。虽然只有这个,但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君子敞露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胸脯。可能是没生过孩子的缘故,就像某次门仓自冈山寄来的白桃般硕大丰满。眼下有两颗大白桃在呼吸,微微随着抽噎上下耸动。
“嫂夫人。”
或许是因为从怪异的地方发出声音,仙吉的声音嘶哑。
接下来到底该如何是好?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玄关传来动静。仙吉拿着消毒水的瓶子出去。
门仓站在玄关的脱鞋口,看着仙吉大步闯入时随便脱下的庭院用木屐。
仙吉把消毒水的瓶子用力塞给门仓,眼睛不看他,竭尽所能地板起脸怒吼:“怎么可以做出让老婆伤心的事!你给我小心点,笨蛋!”
把瓶子交给门仓后,他就这样抬头挺胸地走了。
仙吉回到家时,多美在洗澡。
“喂!喂!”他用比平时略显没气势的声音呼喊多美,“我要再洗一次澡。”
“妈现在正在洗。”
正在起居室编织蕾丝的聪子怕数错蕾丝的针数,以机械似的快速语调头也不抬地回答,让仙吉松了一口气。
浴室的毛玻璃门开了约三指的缝隙。仙吉发现漂白的白色绳子从那里伸出,连接到脱衣篮的腹兜,就算汗疹很痒,一个女人家居然门也不关就急急忙忙冲进浴室,简直太不像话了,他目瞪口呆,但立刻醒悟不是那样。
多美是在提防被偷。
她怕被偷的是奖金还是私房钱?仙吉不经意朝腹兜内探头一瞧。与充满汗臭味的钞票放在一起的是借据。
现金三百元整。是父亲初太郎。连带保证人是门仓修造。
“谁?是聪子吗?”
玻璃门的缝隙间,多美的面孔伴随蒸气一齐探出,看到仙吉。
“老公!”她惊呼。
仙吉默默收起借据,不发一语地离去。
初太郎坐在檐廊,正在眺望院子。门仓自掏腰包种下的松树与枫树,看起来昏暗朦胧,但初太郎的葛樱之眼,正看着彼方肉眼看不见的杉木与桧木林。仙吉在此也不发一语,径自经过父亲身后回到起居室。
多美洗完澡满脸通红地出来时,仙吉拿来一升装酒瓶,正在喝着冷酒。
她是抱着借据东窗事发被劈头痛骂的心理准备坐下来的,但仙吉什么也没说。
“门仓太太她……”多美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
“她还好吗?”
“还好。”
就此结束。多美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完全放心。
仙吉又拿出一个杯子,倒满酒。
“哎呀老公,我不行啦。我一喝酒连脚底板都会发痒。”
仙吉没回答,朝檐廊的初太郎那边努动下巴。这种事还是头一次。
“你是怎么了?好像怪怪的。”
仙吉没回答,咕嘟咕嘟地举杯喝酒。
多美把酒放在初太郎的身后。初太郎只是稍微沾唇,又把目光移向夜晚的庭院。
每周六的小提琴课,持续了整个夏天。即使老师请假,门仓也照样过来,双人合奏。总算,他们可以演奏了。仙吉试图努力追上门仓,门仓尽量配合笨拙的仙吉。多美替他们倒了冰麦茶。
聪子想,仙吉与门仓,以及多美,必定都在祈求这样的形式能够持续到永久。
与仙吉单独在一起时的多美,是个忙于应付生活的三十九岁家庭主妇。与门仓单独坐在一起时,她看起来像学校老师。现在,在两个男人之间,打着扇子送来徐徐清风的多美,看起来像换了个人般清新纯真。多美替流汗的仙吉扇风,三次之中也有一次会替门仓送去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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